杜荣林非常认真地搜寻过刘四斤,数年没有结果。他渐渐觉得可能真如人们所言,这个有些奇怪的土匪小头目已经死了,只是脸面毁坏,让人无法辨认。六十年代初,卢大目部一残匪因村民举报落网,该匪供称自己于九弯受伤,装死,于当晚潜逃。后流落深山,到一农户家倒插门,潜藏近十年。陈石港亲自提审这人,询问刘四斤下落。残匪称九弯战斗最激烈时,曾看到刘四斤突然一摔,从溪岸往下滚,可能是中了枪。陈石港把情况告诉杜荣林,让他别再指望被千刀万剐:“不要想念他,老杜啦。”
杜荣林直摇头:“这便宜我了,还是便宜他了?”
杜荣林的老友陈石港已经当了副县长,他的县城离杜荣林部队的驻地不远,常跑来兵营探望。那些年地方上比较困难,旱灾连着水灾,物资相当匮乏,老百姓粮食不足,以瓜菜代粮,当干部的也得勒紧腰带。前线部队的供应比较充足,陈石港一来总向杜荣林要红烧肉吃,杜荣林便取笑他是“当个鸟县长,三顿喝稀汤。”陈石港也已娶妻生子,家就安在他工作的县城,妻子是他的同乡,厦门人。他们这对“南蛮”厉害,七年之间生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头三个男孩被陈石港分别命名为“陆军、海军、空军”,第四个是女孩,叫“陈世平”,世界和平。杜荣林取笑老友,说你老人家充其量一个“游寄队”员,没当过一天正规军,怎么靠生孩子生成个三军总司令?陈石港说没我们家这三军能解放台湾吗?你还不服!这人“鸟语”依旧,一副热心肠,跟杜荣林什么话都讲,称得上莫逆之交。
1964年夏天,杜荣林之女杜山初中毕业,因升学问题与母亲秦秀珍矛盾尖锐。杜山希望上高中,以后读大学。秦秀珍却主张女儿读市里的卫生学校,跟她一样从医。那些年秦秀珍在医院一边工作一边进修医专课程,此时已经当了儿科医生,她以自己为例劝导杜山,说这些年高中生考上大学的比例不高,考不上大学只能去做工,不如读中专。杜山很犟,固执已见,不听劝告。
杜荣林问女儿:“妈妈说的风险你不担心吗?”
杜山说:“爸爸你说过,打仗有风险,该打还得打,不能怕。”
杜荣林沉吟许久:“杜山,你真要认定了,就决不后悔,做得到吗?”
杜山说她做得到。杜荣林把手一摆,说:“行了,就这样。”
他让女儿自己决定。杜山高兴得掉了眼泪,说她会一辈子感谢爸爸的。
这时她才说,她一心想上高中,为什么?因为想上大学。她要读军事工程专业,制造最先进的,能把U-2飞机从高空中打下来的导弹。爸爸讲过一位于立春叔叔,讲过还要打仗。爸爸去打仗去解放台湾的时候,她要为爸爸发射导弹。
此前不久,这一带人们刚刚领略过一次导弹发射之威。那一天杜山和她的同学在学校上复习课,突然有“轰隆!轰隆!”两声巨响爆起于空中,惊天动地,击碎了闽南一方天空的宁静。巨响传来时教室为之震撼,一时寂静无声,老师同学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杜山在那一刻忽然平静地冒出一句话:“导弹。”
果然是导弹发射和命中的声响。这天,一架美制U-2高空侦察机在福建南部被解放军导弹部队击落,飞机坠毁于附近田野,飞行员死于驾驶仓内。被击落的敌侦察机飞行高度达十万公尺以上,飞得又快又远,为一时王牌间谍机,美军曾用它深深侵入苏联领空,台湾国民党空军也借其潜入大陆侦察,一般防空武器无奈它何,国民党空军曾因此趾高气扬,直至解放军装备了新型导弹。
杜山在军营里长大,耳濡目染,军事知识比其他同学丰富,她猜中那两声爆炸的来历。哪想这女孩竟因此萌发志向,要为父亲和他的军队去制造这类武器。
从心里说,杜荣林更希望自己的女儿去当医生,像她母亲一样。海峡间的这一场战争应当在他这一辈人手中结束,不要留给儿女们去打。但是女儿的选择和志向也让他感到宽慰,无论命运如何安排,孩子是否果能如愿。
他想,这孩子没有白养。
杜山进入这个家庭,成为他的女儿事出偶然,却也似乎是冥冥有意。
1954年春天,杜荣林率部离开沿海军营,徒步二百余里,深入山区长途拉练,开展军事训练。有一天晚间,部队按计划宿营于一个山区乡镇,本营一连驻于土门村,这个村就是当年杜荣林于龙潭山谷伏击敌车队之后,渡河进入的小村。杜荣林并未故地重访,因为营部驻乡政府,离土门还有二十里地,拉练中军务繁忙,没有空闲四处走动。那些天春雨绵绵,部队连日行军拉练,战士们相当疲倦,个个一身泥水。气象部门报第二天天空放晴,杜荣林决定利用好天气,全营略事休整,让战士们休息一天,洗澡洗衣。同时要求各连发扬爱民传统,为所驻村庄群众做好事。却不料祸事忽至。
那时候正是闽南乡间麦收季节,当地收麦习俗是把麦子带梗割下,在田间捆好,运回村中打谷场,用打谷机脱粒。由于连连阴雨不能收割,季节已经拖了,一朝天气好转,农人下地抢收,没早没晚,抢得昏天暗地。白天人们只管收割,麦捆从田里运到村中,一垛一垛堆积在打谷场上,晚间点起气灯,男女老少一起加班脱粒。当晚,驻土门村的一连为群众做好事,全连上场打麦,军民携手,气氛热烈。
午夜过后,场上麦垛基本打尽,唯西北角尚存两垛。一连三班一新战士表现积极,干活卖力,挥一支麦叉挑麦捆,忽然有一叉刺进麦垛时感觉不对,钢叉在麦垛里好像扎着了什么。往上一挑,钢叉处哇地一嚎,不得了,竟从麦垛里挑出个人来。这是个小孩,钢叉直扎进小孩胸部,孩子痛叫不止,鲜血直喷而出,当即染红麦捆。
杜荣林在营部接到急报时已近凌晨,时伤员送到乡卫生所,已经昏迷不醒。杜荣林赶到病房探视,让随营行动的部队医生跟乡卫生所人员一起抢救,几个战士为之献血。稍做处理后,看看情况依然严重,孩子奄奄一息似乎活不成了,杜荣林决定急送大医院,当即让人把孩子抬上自己的吉普车,带上医生,亲自押车,将孩子连夜送到县城,进了县医院。
还好抢救和运送都算及时,小孩没在医院手术台上断气。这是个女孩,时四岁多,被钢叉扎入左肺,只差一点就伤及心脏,离动脉亦近在分毫,钢叉再刺偏一点,或者在乡卫生所没有及时输血,当时就完了。
部队还在拉练,军务大事不能耽误,受伤女孩的救治也不容小视,因事故涉及群众和军民关系。杜荣林守在医院里,直到女孩从手术室里出来。主刀医生说,手术还顺利,小孩能否救活尚不敢说,要看今后几天情况。杜荣林匆匆返回驻地,留下营里两位干部处理其后事务,指示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无论如何要救活这个女孩。
几天后,杜荣林再次接到急报:受伤女孩还在昏迷中,女孩家长赶来一辆牛车,把孩子往车上一放,竟拉回家去了。家长说,解放军帮村民打麦,不小心伤了小孩,不能怪,怪只怪小孩不懂事,自己跑去藏在麦垛里。孩子看来是救不活了,正值春耕季节,为了照顾她,家里地还没犁,秧还没插,再这么下去今年一家人没饭吃了,于是把孩子拉回家,是死是活由她自己造化,与解放军无涉。
杜荣林急了,说不行,赶紧去把她弄回来!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想了想他又不放心了,决定亲自去处理此事。那时部队已经结束拉练回到营房,远离山区,杜荣林让吉普车翻山越岭,直趋土门。他还打了个电话给陈石港,让他帮助部队料理这番麻烦。陈石港熟悉基层工作,善于跟农民沟通,杜荣林需要他帮助说服伤员家长。
陈石港路近,先杜荣林赶到土门。杜荣林到达,在村部相见时,他已经把情况搞个一清二楚。他跟杜荣林握手,摇着杜荣林的胳膊,大笑,说:“老杜老杜,弄半天大水冲倒龙王庙,你以为这是谁家女孩?说到底你老杜头一份的啦!”
杜荣林为小女伤员如此忙活,在出事当晚陪她从乡里跑到县里,守在手术室外等了半天,其间见到女孩之父,一个极木纳的中年农人,只听说女孩的名字叫阿花,却没注意她别有来历。直到陈石港出马,才知道原来这伤员不是别个,正是当年他在龙潭山谷战地捡到的,陈石港在土门村就地处理,让一个农妇抱走的女婴。
很多事情因此一件件凑起来,脉胳清楚了,不奇怪了。农人为什么要把尚在死亡危险中的小伤员拉回家,不医了?除了确因农时紧迫,不想为她无谓白耗外,也因为家中已经孩子成群,对一个非亲生也不是很愿意抱养的小女孩实在不是多么看重。这孩子受了这么重的伤,救回来还得怎么养?真是麻烦多了。出事那天晚上这小女孩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去,非钻到麦垛里等着挨那一叉?这也有缘故。小孩子总是喜欢凑热闹,场上打麦,灯火辉煌,人来人往过节似的,没有哪个小孩不往那边跑。但是为什么别的孩子不往麦垛里钻,就这女孩?因为天气冷,而且衣服比人家少,比人家破。麦收季节,阴雨刚过,正是本地所谓“三月冻死做田夫”之时。夜半风寒,玩累了天冷了,往麦垛里一钻好打瞌睡。女孩家穷,孩子多,是个赔钱丫头还不是自己生的,衣服当然比别的孩子少,还特别破,不往麦垛里钻,有哪间金屋供她取暖去?四岁多的女孩懂什么事呢?因此只好当叉下之鬼。还好她撞到解放军的钢叉下,要碰上的是当地农人的叉子谁管,早死了。
杜荣林在陈石港陪伴下去了女孩的家,时那个家确称家徒四壁。奄奄一息的女孩躺在一张破竹床上,脸面苍白没一点血色,眼看是不行了。杜荣林心里非常不忍。他让带来的战士把女孩抬进自己的吉普车,要陈石港告诉女孩家长,说这孩子就交给部队,家人不必管了。治得好,部队把她送回来,治不好也由部队埋了,包括买棺材的钱都由部队出。部队战士出的事,部队负责到底。
杜荣林把女孩接走,不再去县城,直接到市里,送进了市医院。除因大医院医疗条件好外,也因秦秀珍就在这所医院工作。杜荣林让她亲自照顾小伤员,千方百计救活她。说:“就像那年给我治伤一样。”
当时杜荣林更多的是从军队与地方百姓关系考虑问题。部队演习拉练,出点事故难免,事故中不死人还好,死了人就是大事故,影响不好,死的如果不是部队人员,是地方群众,而且是小孩,影响更其不好。因此不管小伤员家庭什么情况,要想尽办法救治,不能让她死了。秦秀珍清楚丈夫的想法,尽心尽力照料看护。半个多月后,小姑娘终于摆脱死神,活转过来。
那一天杜荣林到市里开会,特地到医院看小伤员。病床上的小姑娘瞪着黑眼珠看着他,瘦小的脸颊上,两只眼睛显得特别大。杜荣林在床前蹲下来,问小姑娘感觉好点吗?小姑娘显然听不懂北方话,眼神茫然。杜荣林刚想找个懂本地话的过来帮着翻译,小姑娘忽然伸出小手,往杜荣林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十分好奇,又有些怯生生的。
那儿有一块伤疤。
“伤疤,疤,”杜荣林十分吃力地跟小姑娘解释,“鬼子,日本,军刀。”
杜荣林感觉到小姑娘软绵绵的小指头摩擦他的额头。他猛然想起当年,想起山谷中的枪声,枪声中女婴的哭嚎。一时间忍不住打颤,直触心里最深最柔软的地方。
小姑娘出院时,杜荣林把她接回家,说小孩子身子太虚了,给她好好养几天吧。而后这孩子再也没有离开,成了杜荣林的女儿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