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死啊。”老板娘说。
罗进说是的他活着回来喝酒了。
老板娘把一碟花生米放在罗进的面前,盯着罗进的眼睛看。
“死了不少人?”
“有一点吧。”罗进回答。
他知道东山一役损失大约三千,包括死伤和被俘人员。其中有大批人是因撤退不及,被炮火轰杀于海滩上。前后36个小时,号称“东山大捷”,这一仗其实很不合算,无捷可称,罗进心有不甘。
老板娘给罗进斟上酒,转身招呼其他客人,不多久她又转了回来,在罗进那张桌边坐了下来,依然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我以为你叫共军给收拾了。”她说。
东山之役返回金门后,罗进生了场病,是比较厉害的胃溃疡,这种病容不得他喝酒,他有一段时间没去小酒馆会见老板娘的金门高粱。后来有一个同事跟他说,小酒馆的老板娘在打听他,问说,那个姓罗的上尉是在东山给打死了吗?
罗进便去了小酒馆。他对老板娘说自己没死,但是胃给打烂了。通常胃溃疡跟神经系统的不良状况有关,打仗时神经系统很难松弛,所以胃容易出毛病。
老板娘问他:“知道你怎么才没死吗?”
罗进挺奇怪:“听起来你好像知道?”
“我给你烧香了。”老板娘说。
罗进不禁嘿嘿发笑。
“你还真给我烧香?”罗进问,“有这回事?”
“你不信?”
“你烧那香有用吗?”
“你说没用?”
“那时候怎么没用?你那队长?”
老板娘一声不吭,顺手端起罗进面前的小酒杯,“扑”一下把半杯金门高粱泼到罗进的脸上,而后掉头走开。
罗进的眼中又涩又辣,是几滴被泼进眼角的烈性白酒在刺激他的角膜,他揉着眼睛,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他没想到老板娘对他如此在乎,居然为他烧香,祈求佛祖保佑他别让共军乱枪射死。他自知过分,不该拿其前夫损她。老板娘是个小寡妇,她的丈夫,前保安队长在1949年秋天的金门之战中被登岛解放军击毙。显然老板娘的烧香拜佛无济于事,她天生一副克夫相,恐怕她越烧香越把丈夫往枪口上送。但是罗进也不该去触她的心病。
后来罗进总记着泼到他脸上的那小半杯金门高粱,还有自己眼角上那种又涩又辣的感觉。小酒馆的老板娘吴淑玲和刘小凤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相比而言,丢失在大陆的刘小凤对他已恍如隔世。
有一天夜间,罗进带着几个人,化装成渔民,开一条渔船巡游海上,逐渐靠近大陆沿海,在一个岛礁群接应一条小舢板,把一个身材瘦小,嘴里镶两颗金牙的白脸汉子接回金门。这个人是罗进负责联系的大陆沿海地带一个情报站的站长,叫王汉夫,这当然是个假名。在大陆,王汉夫的掩护身份是油漆店老板,他的伙计以油漆家具为名于四乡奔走,打探各种情报。东山战役后不久,王汉夫的一个伙计落入大陆公安人员之手,情报站面临暴露,上司指令他撤退,罗进下海把他接应回金门。
王汉夫给021也就是罗进带来一个用油纸包好的纸袋,从里边乱七八糟抖出一堆破烂,铺陈在罗进的办公桌上。罗进捡起其中一张照片端详片刻,确认无误。
这是一张黑白照片,背景是一座小山,照片上有两人,都是解放军军官,一个中等个儿,一个高个头,高个子那一个不是别人,正是杜荣林。
这人现在是对岸地方守备部队一个独立营的营长。东山战役那会他是副营长,他的营长因探家不在部队,临时由他代理营长。战役中他率部登岛,因作战勇敢,战功卓著,战后升任营长。
他果然活着,没死。
王汉夫对罗进说,按罗进布置,他搜集了解放军这一部队及其营长的一些情报。该部组建不几年,姓杜的是在东山战役前不久才调来任职的。王汉夫听说这大个子“北杠”打过不少仗,受过重伤,几年前在山区剿匪中曾被一门炮弹击中,差点被炸死。
罗进没有更正。他当然知道杜荣林挨的什么,土匪哪有炮,就一些手榴弹而已。
王汉夫说,“这人有点意思。”
王汉夫捡起另一张照片,放到罗进面前。照片上有两个护士打扮的姑娘,王汉夫指着其中之一告诉罗进,这护士嫁给了杜荣林,她在杜荣林养伤时护理过他。
“姓杜的差点叫这女的弄死。”
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看上去秀气温柔,并无凶神恶煞之相。如杜荣林这般了得的解放军军官怎么会让她差点弄死?其中有故事。这位姑娘姓秦,本地人,初中毕业后考入一所天主教会的护理学校,读护理专业,书读得好,毕业进了一家教会医院当护士,不久当了护士长。解放军占领大陆后,秦护士的医院同几家小医院合并,组成当地最大的一家地方医院,杜荣林负伤后被送入该院,成为她的病人。护理养伤过程中两人好上了。这两人却是不能好的。秦护士的父亲是个读书人,早年曾留学日本,学医,回国后长期供职于军事医疗部门,为国军医官,军衔为上校,据称医术精湛。抗战时该上校曾脱离军职,回乡从医,内战爆发后又被召入国军,1949年随军从广州撤退去台湾,秦护士母女都在家乡福建,未能跟随离开,滞留于大陆。杜荣林是共产党的军官,找一个逃亡台湾的国民党医官之女当老婆,哪里可以?偏偏这人就是非此女不娶。据说杜的上司曾拿两条路让他自己挑,或者跟该女断绝关系,或者离开部队转业。杜荣林不愿离队,也不愿负情,一直不结婚,为此被冷落了一段时间。这个人作战勇敢,有战功,上司对他一直十分器重,舍不得把他清除出军队,总想说服他为前途计,回心转意,打消娶这姑娘的念头。结果赶上东山战斗爆发,杜荣林临时受命率部队上岛,打得很凶,又立了一功,终于使他的上司决定让他继续留在部队里。
“现在他们结婚了。”王汉夫说。
罗进摇了摇头说:“好,有他受的。”
他把王汉夫的东西收起来,什么都没有多讲。
王汉夫离开金门去了台湾,而后消失不见。
那天黄昏,罗进出了坑道,去吴淑玲的小酒馆喝酒,老板娘像往常一样给他送来一小碟花生和一个小酒壶,让他独自斟酌。到月上中天,罗进已经喝得差不多,小酒馆渐显人影稀疏时,老板娘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罗进悄悄把酒杯往边上移了移,他想,她不会还想再泼他一脸,用已经卖给他的酒再免费灌溉他一下吧?
“我要走了。”她说,“这个铺子不开了。”
罗进吃了一惊。
老板娘说,她受不了这里的空气,没完没了,全是大兵和战争。她在这里给亡夫守了几年灵,也差不多够了。她要把铺子卖掉,搬到台湾去,那边有亲戚。
“你也走吧。”她说,“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罗进看看她的眼睛,她目不转睛也看着他,两个黑眼珠在淡淡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像一对黑色的宝石。罗进扭头去看窗外,窗外月色如洗,大海在月光下平静地起伏,发出经久不息的涛声。月色里大海那一边朦朦胧胧。
罗进的心里又是那种痛,隐隐不绝。老板娘形容过,钝刀子割肉,就在里边磨。
他说,他哪都不去,就在金门效忠党国,时刻准备反攻大陆。看来真有天意,上天替他从地底下招出了一个人,一个仇人。眼下他天天做梦就是回大陆与之相会。怎么回去呢?划条小船?搞个竹排?或者干脆裤子一脱,带把匕首从海里游过去?都像梦话。他不管这个,就在这里守着,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