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罗进总想,到底是刘小凤,还是她的天主在冥冥中安排了这一切呢?
他跟老对头杜荣林再次相逢,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在一个极其特殊的时刻。
1953年7月,一个晚间,罗进奉命率一个联络小组,跟着本部长官上了停泊于港口外的一艘军舰,随船队驶离金门。船队有十来条船,载有大量军械和部队,从番号看有两个海上突击大队,四个主力团,粗粗一估,兵员在万人以上。
“这会是上哪玩去?”罗进暗自惊讶。
那年月里此类高度戒备的大规模海上旅游活动很多,或为演练或为显示武力,各军种官兵习以为常。但是这一次似乎不同以往,这一支万余人的攻击部队准备上哪去巡回打鱼?只有缩在旗舰指挥台的最高长官清楚,情报官员罗进凭借自己的鼻子却能嗅出空气里有一股异常气味。在别人的鼻子里,海风像往常一样带着股咸腥味,他们不知道此刻空气中的电波异乎寻常地密集,它们在各式密码的掩蔽下紧张地传递着各种绝密信息,罗进密切注视着这些起落于海浪之上的波纹。
船队启锚驶向大海,先向东,朝着台湾方向,然后折转向南,再悄悄转为西向。这个夜晚天气晴好,大海风平浪静,一派安详。
午夜,罗进的电台接收了一条情报。
“共军沿海部队紧急戒备。”
罗进心想,好快。
这条情报有两方面意味,一方面表明本船队和部队出海的情报已经被对方掌握,解放军的情报人员效率不低,其指挥机构已经注意到金门守军这次行动不同寻常,连夜下达了备战命令。另一方面,潜伏在大陆的本方间谍效率也还行,解放军沿海各部队开始有所动作,情报就得以回传。双方互相渗透之深由此可见。
晨曦升起于海面,一道黝黑岸线出现在开足马力轰隆轰隆向西直进的船队前方,船队上警报齐鸣。
“准备战斗!”
前方是东山岛,福建最南端一个紧挨大陆,形状近似蝴蝶的岛屿。时该岛有近十万居民,有一座县城,为数不多的几个小集镇,若干农村和渔村,守岛解放军主力是一支地方部队,有两个营的兵力,约一千人。罗进曾分析过这个岛屿的情报,对有关情况了如指掌,知道是一个可供选择的攻击目标,却没想到上司真要在这里动手。国民党军撤至台湾后从未停止声言反攻大陆,但是除组织小股兵力骚扰大陆沿海外,没有贸然行事隆重开打,直到今天。
罗进恨恨不已,咬牙切齿期盼反攻,他有自己的理由,不攻上去他怎么回大陆寻找妻女?他也清楚实力悬殊,反攻谈何容易。当时他还不知道,他自己亲身经历的这场被称为“反攻序幕”的东山战斗竟是“反攻大陆”咏叹调的绝响,是两岸隔海对峙数十年中,由国民党军队发动的唯一一场具有一定规模意义的实战。
这天黎明,当装载战斗人员的船队扑向东山岛东部海岸,护卫军舰上的大炮狂轰滩头的时候,天空中传来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一支直接从台湾本岛起飞的空中支援部队按事先部署,在规定时刻跨越海峡,飞临东山岛上空。铁乌鸦驾到之后两路分飞,一路支援海上部队登陆,一路掠过滩头飞向岛的另一侧,在天空中撒播下一串又一串鸟粪般的黑点,这些黑点逐一化开,变成一个个降落伞,挂着一个个士兵自天而降。这是一次海陆空部队的协同作战,一次对诺曼底登陆战的小型模仿。在罗进的印象里,国共两军在战争中使用伞兵,这还是第一次。
罗进翻出地图,研究东山地形,断定伞兵部队是降落在岛西北角,那里有一个渡口,扼守着这个岛屿通往大陆的最便捷的海上通道,是这个海岛的咽喉。伞兵部队的任务显然是掐住要害,占领渡口,切断岛上力量单薄的守军之退路,同时阻止解放军援兵从大陆渡海入岛,这显然是战局的一个关键。
罗进随登陆部队下船,踏上小岛的土地。部队上岛后兵分两路,一路向北发展,任务是穿越岛屿中部一片低矮的山地,打到岛西北部,与降落在渡口附近的伞兵会师,确保切断小岛与大陆的联系。另一路直攻县城,实施占领。罗进随第二路部队行动,扑向东山县城。岛上守军主力不在县城,罗进他们未经大的战斗,很快就进入城关。这个县城依山面海,有排排民居鳞次栉比环绕小山,修建于海湾畔,突然降临的战火使城区笼罩在恐怖之中,震耳欲聋的枪声和爆炸声在此起彼伏。
罗进率自己的情报组占领了城区中心地带的一个小学校。时值暑期,小学校里空无一人。罗进指挥手下人在小学教室里安装发电机,树起天线,安置电台。技师正调试机器,就听外边“啪”地响了一枪,随即有一排手榴弹黑压压越过围墙直飞过来。院里人们扑通扑通一起扑倒于地,心惊肉跳听炸弹落地那些噼哩啪啦的声响。
没有爆炸。爬起来一看,地上是十数个鹅石,圆的扁的滚得到处都是。
“到外边看看。”罗进下令。
几个士兵跑到门外,只见门外的哨兵直挺挺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头上身上满是乱棍打过的痕迹。步枪被抢走了,袭击者已跑得不知去向。
后来哨兵醒了,说:“像是群孩子。”
罗进下令加强警戒,说:“对可疑的,不问大人小孩,格杀勿论。”
罗进让警卫人员在小学校外围巡逻一圈,向四周射击,以示威吓,警告周遭潜藏的对手。时全城戒严,小学校周围没有人影,只有冷枪热枪在各个角落“砰砰”起落。罗进知道自己这种武力威吓恐怕毫无效果,却也没有其他办法。这不是在金门,是在共产党已经统治了数年的一座敌对的岛屿。电台架好后,罗进一边监听空中电波信息,一边呼唤潜伏在岛上的谍报人员,这是他此行的主要任务。
这时岛上其他地方的战斗如火如荼。岛西北部,激烈的枪炮声海涛一般起落,无休无止。负责主攻的海上突击大队主力在飞机、舰炮支援下进攻岛西北高地,遭到了据守该处的解放军守备部队的顽强抵抗,力量单薄的守备部队没有像事先预计的那样在十倍于已的强敌到来时撤离小岛,或者退据渡口,他们死守在岛西北高地,遭受惨重损失,仍固守不放,拼死相争,阻止海上突击大队打过高地与伞兵会合。与此同时,空降到渡口附近的伞兵遭到一支解放军小股部队与当地民兵的沉重打击,空降兵落地之前就遭遇乱枪射击,立脚未稳就被分割,只能分散作战,无法有效集中,没能按计划占领渡口。伞兵们被迫丢弃装备,撤往渡口后的小山,准备集结后再攻击渡口,解放军部队和民兵追着打,双方战得难舍难分。
罗进通过电台监听战局。渡口那边伞兵一个分队长在步话机里破口大骂,要空军轰炸渡口的共军和民兵,还要被阻于高地另一侧的海上突击大队赶紧增援。这一边海上突击大队的联络官则声称已经把解放军驱赶到高地上方,很快就可以打掉他们,粉碎他们对进攻的阻击,与伞兵会师在渡口。
“共军增援部队从渡口上岛了!”伞兵报告,“从大陆上坐渔船过来的。”
“肯定是对岸小股部队。”联络官回答,“共军大部队没那么快,漳州九龙江江东桥叫台风搞坏了,还没修好,他们至少要三天才赶得到。”
后来伞兵报告说,从渡口进岛的共军增援部队至少有两个连。联络官说不要紧,放他们上岛,多吃一个是一个。
“坚持住,我们很快打过高地。”突击大队的联络官许诺。
罗进还监听到另外一个电台的呼叫,显然出自控制高地阻击进攻的解放军守岛部队。电台报告:“敌人再次冲锋,有两辆水陆两栖坦克。”
罗进还收到台湾广播电台的最新新闻:“东山捷报:国军于今晨攻占东山岛,歼灭共军守军两个营,击毙共军守备团团长。”
罗进手心开始出汗。他想这他妈说得太早了,这一仗看来麻烦。
罗进不管打仗。在岛上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把小学校变成了一个谍报据点,以各种不引人注目的身份秘密潜伏于岛上的谍报人员匆匆来去,到罗进这里密报情报,领受任务和设备、经费。小学校平静表面下气氛神秘而紧张。
当天晚间,战斗到了一个转折时刻。伞兵未能按计划占领渡口,海上突击大队未能冲过高地与伞兵会合。从大陆驰援东山的解放军主力迅速于对岸集结,连夜渡海,数百艘渔船蜂拥而上,越过海湾进入小岛,战局至此已无可扭转。
罗进分析情报,断定这一仗打不下去了。解放军主力不像估计的那样要三天时间才能赶到,他们用难以置信的速度从福建和广东两个方面奔至,福建南部赶来的是几年前横扫东南的解放军第三野战军所属部队,广东方面赶来的是曾于1949年一年间从东北打到海南的第四野战军所属部队,两股大军正像潮水一样漫向小岛。
罗进满心沮丧。
就在这时,在东山战地,一个让罗进刻骨铭心的故人跟他邂逅相逢。
“共军沿海守备部队杜荣林部已从古雷一带渡海增援东山。”
罗进看着潜伏大陆的谍报员发来的电文,不觉心里一惊。他想这不可能,搞错了。这人早死了。在九弯,他亲眼看到这“大北杠”在手榴弹爆炸声中从小船后边飞起来,轰隆一下去了另一个世界,血水染红了河水。
或者他没死?或者是另一个人,同名同姓?
第二天上午,罗进接到了撤退的命令。有关谍报人员迅速疏散,罗进安排他的人员和设备搭乘一辆吉普车离开小学校。他们在战火中空旷而纷乱的县城城区兜了一圈,罗进吩咐上士司机把车开出城外:“看看去。”
他们的车出县城后顺一条土路朝北疾驶,时近中午,岛屿北部的枪声紧一阵慢一阵,一点一点向南逼进。罗进知道解放军大部队已经开始反攻,自己这一方已取守势,前沿部队在拼命阻击解放军的反攻,掩护撤退,他们不可能支持太久。罗进看到一队队疲倦不堪的士兵顺着土路撤往海滩,凄凄然又有了当年兵败如山倒之慨。
他跟退兵反道而行,一直往前拱。不多久,司机脸色发白道:“长官,过不去了。”
车停在一个山腰上,路在这里被炸断了,附近空无一人。
罗进说:“调头。在这里等我。”
他跳下车,穿过山腰上密布的棘条和灌木往山头走,那时激烈的枪声大潮一般席卷前方。罗进伏在一块黑色巨石后边隔岸观火,用望远镜观察前方山头。那边的战斗已接近尾声,身着黄军装的解放军士兵密密麻麻正在跃出沟坎、石头和树木,朝山顶冲锋。山头上乒乒乓乓全是他们的枪响,阻击部队的枪声已经被完全淹没。
远远地,罗进隐隐约约听到了解放军士兵的吼叫。
他知道他们在喊些什么。
他想起了杜荣林。也许“大北杠”真的还在,没死,从阎罗王手缝里溜回来了?这个让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老对头此刻也许真在这个岛上,在枪林弹雨中?也许他还会像上次一样闯进罗进的望远镜里,上天有意让他们在这里远远相逢,再续奇缘?
罗进缓缓移动他的望远镜。
没有,他没看到牢记于心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