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金门整个儿是座海中的碉堡,这个碉堡孤零零远离台湾,紧挨着大陆,完全置于解放军的火力圈下。小岛上重兵云集,处处战壕,地下坑道工事蛛网般密布,却没有谁真正认为金门是守得住的。1949年10月,从长江以北一直打过来的解放军攻下厦门之后,几乎毫不停顿,就凭着数百条小渔船,发一声喊一口气就打上了金门岛。要不是因为进攻部队准备不足,加上潮水不顺船只搁浅被毁后续接济不上,金门早就易手成为厦门第二。时逾两年,罗进绕一个大圈终于从海里爬上金门的这个时候,解放军所能动用的兵力、物力远比当年强大得多,他们已经不再只有打一响拉一下栓的几支步枪,他们在海岸上架起了能够轰击金门的大炮,新组建的空军和海军已经准备进入前线,军力虽难说可以立刻攻击台湾,制服金门却已绰绰有余。但是他们却不再急于攻打这个小岛,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北边朝鲜战场,在那里抗美援朝,同与美国人为首的“联合国军”大打特打,难舍难分,金门随着台湾一起意外地躲过一场迫在眉睫的痛打,得以缓过气来。
罗进在岛上处理情报事务。那时的金门岛是双方情报战的一个热点,台湾方面靠它大量收集大陆情报,特别是福建南部和广东东部的军情,并策动、指挥潜伏大陆人员从事破坏活动,包括爆炸、暗杀及各式蚊子苍蝇类型的扰乱。解放军情报部门也密切注视金门岛上的动态。不时有解放军侦察人员悄悄潜上金门及其属岛,藏匿于各角落,刺探岛上兵力部署,掌握沿海和纵深火力配置,再顺手牵羊,趁夜色浓重把前沿哨兵或者查哨军官拖下海,带上接应船只,作为活口捕回大陆。罗进是双方情报战中的一粒卒子,他负责一个小组,代号021,忙碌于长官安排的任务,天天跟一批情报人员耗子般龟缩于巨大的地下指挥所里,靠一些招魂幡似的高高伸出地面的天线,跟大陆上东躲西藏的间谍电台联络。要是走出坑道,他们这群耗子便成了三教九流一伙杂种,有的长衫有的短裤,有的打扮得完全就是乞丐。他们坐上一些个快艇,鬼鬼祟祟出没于大陆沿海各岛屿附近,在某一个地方放下一条小舢板,把某一个穿潜水服背氧气瓶的水鬼投入海中,在另一片海域则靠上一条渔船,从上边接下一个面目不清的家伙。用罗进自己的话说,干的全是鬼活。
罗进在金门岛上学会了喝酒。心中空怀期盼,钻在老鼠洞似的地下坑道,越过一片水雾,在无休无止的大陆远眺中满心悲凉,人到这种份上能不喝酒?
金门岛上产一种酒,叫金门高粱,是一种烈性白酒,入口火辣,特别有劲。若干年后对这种酒的嗜好被一些贪杯的台商带回大陆,慢慢地便有人把它叫做台湾名酒,一时风糜。当年罗进上尉在金门当情报耗子时,这种酒只能算小岛土酒,还没法梦想后来那么大的名气。罗进在金门,每逢钻出坑道休假时日,百无聊赖他就想起它来。
因为金门高粱罗进认识了小酒馆的老板娘吴淑玲。吴淑玲在罗进驻地附近的小镇上开一家小酒馆,馆子里只卖金门高粱。老板娘能在一个几乎完全成了兵营的小岛上开酒馆,一来因为她是本地人,二来因为她的丈夫曾是当地一个保安队的队长。此间所谓“保安队”跟罗进在大陆上混迹的卢大目“东南反共纵队”没有太大区别,就是些杂牌货色。在1949年秋天解放军进攻金门岛的那场大战中,老板娘的队长丈夫奉命率部参加滩头战斗,保安队七零八落不堪一击,队座大人在战斗中被解放军机枪击毙,身上中了十几发子弹,他的太太被这十几发子弹打发成一个寡妇。战后小寡妇在小镇上开了家小酒馆,当上酒馆老板娘,守着一个小男孩聊度时光。
老板娘年龄比罗进略大,个头很高,模样挺漂亮,只是脸型瘦削,颧骨挺耸,下巴有些尖。罗进所在情报部的军官都说这小寡妇果然天生一副克夫相,她那个保安队长不被共军的机枪打死还干什么去?老板娘吴淑玲在军官中不太有人缘,不像一些小寡妇谁都能摸,她有些变态,既要死呆在丈夫丧命的小岛上卖酒,跟十数万大兵混在一块,又不让人顺便吃她点豆腐。这个人敢说敢为,什么样的大兵都对付,经营小酒馆珠缁必较,从来不给赊账,绝对不吃一点亏。但是她不往酒里兑水,她的金门高粱地道正宗,无可挑剔。
有一回,罗进值完班出了坑道,恰外边下雨,天气阴冷。罗进披着一件雨衣走向小镇,一脚高一脚低穿过泥地,踩得胶鞋上全是烂泥像一双小泥船。也许因为天气缘故,那天小酒馆生意冷清,除罗进外,只有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士官。罗进向老板娘要了一碟花生,坐到窗前一张桌边,把酒倒在杯里,不声不响,一小口一小口地埋头喝酒,时而抬头往窗外看看。窗外阴阴沉沉一片水气,远处大海哗哗有声。
忽然老板娘走过来坐在罗进的桌边。
“那边还有谁?”她问。
这是岛上的习惯说法,“那边”指的是大陆。老板娘问罗进时还把嘴角往窗外一呶,做了个示意。
罗进摇摇头,说:“我是高雄人。”
老板娘说:“骗不了我。”
老板娘说她已经观察罗进好久了。她注意到罗进到这里都是独自喝闷酒,从来不管别人,也从来不多喝。到她这家小酒馆的酒徒什么样的都有,扎堆的,吵闹的,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爱占小便宜的,都有,像罗进这样的却不多。
“有什么想不开的?”她问。
“没有的事。”
“太太在那边?”
罗进一声不响。
老板娘站起来走回她的柜台,隔会又走过来,把另一小碟花生米放在罗进的面前,也不说话,转头再去招呼店里那个醉醺醺的士官。
罗进喝完他的酒,起身离去,那时外边的雨已经停了。回到坑道,罗进才想起自己没把雨衣带回来,丢在小酒馆,算是酒钱之外再给老板娘送一份薄礼了。
他没去找那雨衣,后来他再去小酒馆时也不提起。没想老板娘却记着他,在他独自喝酒时把那件雨衣放到他的桌边,雨衣已经晾干,整整齐齐折成个四方形。
“我要在酒钱里给你加两个保管费。”老板娘说,“雨衣你还想要吧?”
罗进说:“别收太狠。”
末了算酒钱,没有多收,老板娘没那么抠。
后来有一次去喝酒,恰又碰上顾客冷清时分,老板娘走过来坐在罗进身边,给自己点着了一支烟,说:“还那么放不下吗?”
“没什么放不下的。”
“我看得出来。”老板娘说,“这年头,多少人都一样,不能老解不开疙瘩。”
“没的事。”
“听说过我的事吧?”老板娘问。
罗进点点头。
“他们说他中了十一枪。”老板娘说,“脸都给打烂了。那时我眼睛全是糊的,根本就看不见。”
她说人就这样,过来就好了,别想那么多了。心里有东西解不开,就说出来吧,说出来会好一些。别让它一直在里边磨,钝刀子割肉痛死人。
后来有一回罗进多喝了点酒,跟老板娘说起“那边”的一个清晨,说起那个车队和意外的枪声,以及溪中的急流。
“都完了。从那时候,”他说,“心里就这样,一阵阵的。”
老板娘用她的黑眼珠紧盯着罗进。
“那是....”她问,“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多大了?”
“当时不过三个月。算来,比你儿子小一点吧。”
老板娘唉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