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海峡之痛

后来杜荣林部跟卢大目屡有交手,零零星星打过几次小仗。杜荣林不知道跟他对打的是否还是那个刘四斤,不知道匪帮小头目眼下还想活捉他,或者已经打算把他一笔勾销乱枪射死算了。不管怎么样,如果有可能,他也打算先留下这所谓“台湾仔”一条命,认真考究,破解一下其中之谜。

他和这小土匪头,还有其匪首卢大目间的一场决战已经近在眼前。

春天里,东南沿海战云密布,解放军在去年10月金门战役受挫之后,于沿海一线调整部属,准备再次渡海克敌,报一败之仇。大军将动,粮草最急,杜荣林部接二连三接到命令,要求迅速调运军粮。陈石港等地方新政权人员全力以赴,日夜奔忙,组织地方武装抗击土匪,发动农人建立基层政权,同时多方筹粮,支撑前线需求。

三月间,杜荣林率队在本县西北边缘云峰山区打了一仗,几乎全歼盘踞该地多年的股匪叶国明部,全县震动,百姓和土匪都在谈论一个“大北杠”率领的剿匪部队,说得有如下凡剿匪的天兵天将。匪首叶国明是卢大目的表兄,战斗中负重伤,让匪卒抬出老巢逃走,两天后窜入山下一小村觅食,被村里民兵捕获。以往备受土匪欺凌的农民对匪首恨之入骨,围上去七拳八棒,将匪首和随从全数打死,再抬尸到乡集示众,这以后云峰一带土匪作鸟兽散。不久陈石港被任命为云峰区长,率一批干部进驻扼山区交通要冲的云峰集,依托杜荣林部的支持,迅速组织一支民兵武装,将云峰集僻为深山据点,附近四乡征集的军粮陆续汇集到云峰集,只等发运前方。

杜荣林部征调了十数艘木船,集中停泊在集镇外的溪流岸边。这溪流穿山而过,蜿蜒流向县城,再汇入福建南部最大河流九龙江,往厦门出海。云峰溪孕于青山,溪流不宽,水量却非常充沛,春夏两季,山洪下泄时一片汪洋,竟也浩浩荡荡有大水之相。早年山间交通不便,没有公路,只有供人肩挑步行的山道,大宗货物出入依靠水运,各山区物资集散地无不依山傍水有如云峰集。云峰溪上可行船,山区土产和山外物品可借溪流航运在云峰集散,因此奠定了它在本山区的中心地位。

一个雨后的早晨,杜荣林率七条木船,船船满载离开了云峰集。杜荣林亲任护粮队长,让他的战士分散各船,用架在船头粮垛上的机枪充当重型护航装备。船队启航,当天中午,船队在距云峰集十多里水路一个叫“九弯”的地方遭大股土匪袭击,打了一场血仗,当地剿匪史将其称为“九弯之战”。九弯顾名思义,是一段弯曲而狭窄的河道,它有数里路长,流经一个陡峭的山口,河道在山岭的压迫下有如小肠,其右岸是一片悬崖,左岸是一面缓坡,坡上竹林茂密,河面虽窄,却深不见底,水流异常平缓。当年柴油机等动力机械尚未进入山区,溪流上航行的木船既不靠机器,也不靠帆,顺水逆水,一靠自流,二靠撑竿。九弯航段水流平缓,偏又水深,竹竿撑不到河底,只能在水面上划,因此船速缓慢,跑不起来,加之河道狭窄,从河畔对河中船只发动攻击便极具威胁力。

杜荣林高度警惕。运粮船队驶入九弯后,杜荣林下令所有船只紧靠右岸悬崖行驶,首尾相衔成一长龙,着重警戒左岸山坡和竹林的动静。船队在九弯的前半段平安无事,对岸茂密的竹林里鸟鸣阵阵,一片安详景象。杜荣林没有丝毫懈怠,让船工慢慢划水,让机枪手把枪口对准河岸。

船队进入九弯最窄水段,对岸竹林传出动静,杜荣林大喝一声“注意!”抬手朝一丛晃动的竹技开枪,这一枪即引发满坡枪响,子弹蝗虫般从竹林射向船队,九弯在一眨眼间被震耳欲聋的枪声震碎。杜荣林一听枪响就知道碰上的不是几个毛贼,竹林里至少藏有四、五十人。当时在本县能聚拢这么多匪众的,唯有卢大目匪帮。

杜荣林和他的船队紧靠右岸悬崖行进,这面悬崖临水一线凹凸不平,有一些可供利用的石刃和石缝,船工们在遇到狙击之后,手忙脚乱跳入寒冷的水中,躲在一侧船舷边,一边打冷战一边掰着石岸推船缓行,杜荣林的护粮队战士则躲在船上高高的粮垛后边,把枪枕在粮垛上,朝对岸还击。船队在双方猛烈的枪声中顺流缓缓而下,不多久船队流进一个湾区,在近岸处碰上回流水,一艘接着一艘停滞不前。

杜荣林说:“别慌。稳住。”

杜荣林盯紧对岸,让他的战士猛击竹林下缘,压制匪徒,迫使他们缩在竹丛里不冒头。土匪到底就是土匪,善于欺压百姓收买路钱,长于赤脚走路,昼伏夜出,在山路上健步如飞有如一群黑山羊,可他们到底不是正规部队,有几支破枪,却没有炮,在九弯设伏招数也不是太多,让杜荣林颇有些看不太起。

突然对岸的枪声稀落下来。

“‘大北杠’!”有人在竹林里朝船队大声吼叫,“‘大北杠’你死了没有?”

杜荣林听懂了。竹林里的土匪喊普通话,不是鸟语,不必请人翻译。

杜荣林让护粮队暂停射击,节省弹药。

“注意竹林下边。”他低声吩咐,“一冒头就打。”

“‘大北杠’,咱们谈判。”土匪又喊,“我知道你叫杜荣林,你到底在不在?”

杜荣林不慌不忙,应道:“土匪,我在这呢。”

“水凉吧?”土匪挺悠闲,“鸡巴没冷坏吧?”

“还好。”杜荣林笑道,“你来试试。”

土匪大笑,说:“免了,老子怕凉。”

土匪说,大家看来还有些缘分。他问杜荣林是不是记得溪坂村那个晚上,那一回杜荣林的喉结是不是差一点叫人割了?这一回比那一回更麻烦,这一回真不好跑了。

“你们把裤子脱了,把枪丢在船上,扔水里也行。”土匪说,“让你们走,你们往下边游,能游多远就游多远,干不干?”

杜荣林问:“你就那个‘台湾仔’刘四斤吧?”

土匪说:“不错。”

杜荣林说:“一会我给你钻两个洞,减你几两。”

土匪说:“别嘴硬。卢司令说了,今天两句话:活砍‘北杠’头,杀光运粮队。”

“行了,你来吧。”

土匪说不急。他还真不想就这么砍掉杜荣林的脑袋。为什么早先杜荣林会从他手里捡了条命?因为他不想让“大北杠”死得太痛快。他想活活割了杜荣林,千刀万剐。

杜荣林嘲笑道:“你有那个力气吗?”

他注意到土匪藏身的竹林里有一些轻微动静。在他和刘四斤隔水面东拉西扯,彼此转移对方注意的时候,竹林里枝叶轻晃,“簌簌”有声。

杜荣林知道恶战在即,低声下令:“准备打!”

突然枪声大作。只一瞬间,黑压压一群土匪跃出竹林,冲下河岸。守在竹林里的土匪则竭尽全力火力支援,子弹雨点一般扑向船队。冲出竹林的亡命之徒并不是想下河洗澡,是要尽量挨近河面,在合适距离内用手榴弹攻击木船。土匪无炮,所藏身的竹林枝叶茂密,遮天蔽地,无法投掷手榴弹,要冲到河边开阔地逼近攻击。杜荣林料到土匪会来这一手,一直组织火力压制竹林边缘,让土匪望而却步。但是护粮队毕竟人少,到了狗急跳墙之时,土匪不管子弹多狠,迎着弹雨还是冲将出来。前一排土匪扑腾腾被护粮队的子弹东倒西歪击倒于河畔,后一排土匪又跃出竹林,然后黑压压就有许多手榴弹被投上天,乱石一般越过窄窄的河面飞向船队。一些手榴弹中途掉落河面,一些扔得过远的手榴弹砸到悬崖又弹落水中,还有一些手榴弹直接落在船队的粮垛上。船队四周即腾起火光,巨大的爆炸声响成一片。爆炸激起气浪水花,有船帮四处腾飞,粮袋呈喷射状迸碎,河面即涌出血水。

运粮队两艘木船受到重创。船队的旗舰,杜荣林和机枪手据守的第一条船承受最主要的攻击,密集的手榴弹几乎把那艘船炸个粉碎,据守在船舷上的杜荣林眼前一黑,在爆炸的巨响中被抛上天,再落入水里。他立刻失去了知觉。

这时候枪声响彻九弯。竹林中的土匪回过神来,发现这一阵枪响得不对,不来自河中船队,却响自身后山坡,然后还有巨大的吼声起自那面山坡。

“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在土匪们跟九弯中的运粮队纠缠不清的时候,剿匪部队主力突然出现在土匪背后。本县残存的最大股匪面水背敌,被包围在九弯左岸的竹林里。原来这不是一场遭遇战,不是杜荣林在南国某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伏击一支车队,或者在某个半夜里被一群土匪堵于一间祠堂厢房那样的战事。杜荣林早在驱船动身之前就知道自己将在九弯恶战一场,他是专程跟土匪的排子枪约会去的,用这种方式干活很对杜荣林的胃口,符合他的专业嗜好。杜荣林为本次约会曾两次暗访云峰溪航道,替自己和土匪圈定了被称为九弯的那一段河面,他料定土匪会利用有利地形,集中兵力在这里伏击运粮队,企图大胜一场,报仇雪恨。这场战斗中,把跳蚤一般的散匪聚拢到九弯,像后人养鳗似的把一池鳗鱼聚拢纠缠在一起的鱼饵是七船粮食和一支运粮队,其实船上粮袋里装的不是稻谷,全是谷糠。为了把钓鱼之戏演得尽量逼真,杜荣林走了一着险棋,如他在许多战事中突发奇想一样,他挺身诱敌,亲自出马护粮,把卢大目匪帮主力引到九弯设伏,同时在左岸外围为卢大目做了另一个口袋。把土匪反包围于九弯。与此同时,陈石港等人率另一支队伍经溪坂直扑深山,利用土匪倾巢而出后方空虚之际,突袭土匪老巢土圆楼,端掉了该匪帮经营多年的老窝。

卢大目战死于九弯之役,其部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