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荣林听到有人说话,像是从天边飘来的。嗓音轻柔,带着一种着急,还有体贴。杜荣林觉得自己是被那个嗓音从昏迷中唤醒的。
“轻点,他会痛。”那个声音说。
杜荣林不知道旁人是怎么感觉他的疼痛。他确实很痛。不是一般的痛,是从全身传出的,切进骨髓的疼痛。他感觉到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有一层层绷带从额头一直缠到小腿。他躺在床上就像一段木头一样无法动弹,只有疼痛刺骨。
后来他知道这是第五天,在医院里。杜荣林在九弯被土匪的手榴弹炸成重伤后人事不省,在医院里昏迷了五天,濒临死亡,然后奇迹般苏醒。那一天重伤员护理室的两位护士给杜荣林换药,她们轻轻抬起杜荣林的右胳膊,仔细解开缠在他手臂上的绷带,伤口上的血水把绷带粘贴在一起,两位护士小心翼翼,唯恐弄疼伤员,可杜荣林还是给疼醒过来,下意识地抽了抽胳膊。
“他在动!”
是一个轻柔的嗓音,意外惊喜:“他醒了!”
他记住了这个把他从昏迷中,从死神那里召唤回来的嗓音。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嗓音满含关爱,韵味无穷,像一阵抚面的清风。
“陈,”他呻吟,“陈。”
他在下意识里寻找陈石港。整个昏迷期间,他的脑子里全是火光,爆炸,还有枪声。他想知道仗打成什么样子?卢大目匪帮剿掉了没有?迷迷糊糊中,非常奇怪地,他还想起那个刘四斤,在溪坂交过手,在九弯对他隔河喊话的土匪。这家伙是给逮住了,还是打死了?该匪声称要活捉杜荣林,拿他千刀万剐,为什么?这小子不太对头,奇怪,有问题。得盯住他。
他认起真来了。在昏迷、下意识和剧烈疼痛里。
护士劝导,嗓音轻柔:“放松,吸气,呼气。感觉好点吗?”
此后他总在病床上听到这个声响。那时人们用绷带蒙住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用听觉感受身边的动静。在缓慢的治疗和恢复过程中,他在自己身边听到过数不清的声响,他总能在最嘈杂的声响中注意到那个嗓音,无论它是藏在会诊医生的讨论声,还是躲在护士打针时弄出的注射器磕碰的轻微声响里。
后来他能说话了。他问:“你是谁?”
“我是秦护士。”
杜荣林把嘴咧了咧:“我怎么样?”
护士问:“哪里痛呢?”
杜荣林说:“头上,身上,到处。”
护士说:“你会好起来的。”
杜荣林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掌按住他的额头。护士说:“你的烧退了。”尾声上飘流露着喜悦。杜荣林只觉一颤,那特别的嗓音深深渗进他的身子,一直潜进心中最隐密最柔软的地方。
同室的伤员告诉杜荣林,他被抬进医院时几乎就是个死人,亏得有这位秦护士特别守护。有天夜里昏迷中的杜荣林情况特别不好,秦护士值班,寸步不离守在病床前。凌晨时分杜荣林呼吸骤停,秦护士及时发现,一边喊人一边实施抢救,值班医生闻讯赶到后脸色发青,连说真险。要不是秦护士认真负责,心细手巧,杜荣林早给拖到太平间,光荣牺牲了。
天气渐渐变热,杜荣林感觉烦躁。杜荣林生长在干燥的北国,南方潮湿而闷热的天气,特别是医院里的空气让他难受。他用他唯一能够自由活动的左手抓身上的被子,把它连同病床上的物件都掀到地上。他咧着嘴笑,说你们还是应当让我出去。你们真不错的,快来砸掉我腿上的石膏,把我眼睛上的绷带撕掉,我不想躺在这里。
人们就把秦护士找来。人们都知道这个伤员烦燥时谁都不听,只听秦护士的。伤员的眼睛受了伤,那段时间里他类同瞎子,他的听觉没有损伤,有许多人跟他说过话,包括本院护理部的所有护士,可他只对其中一个人的嗓音敏感,那嗓音轻声细气一说,伤员就不闹腾了。后来杜荣林甚至能感觉气味,或者不是气味是一个什么。他可以不必依赖耳朵的鼓膜,不必依靠声音,就能从一屋子查房的医生和护士里感觉到某个人是否在这里。事实上很难说他依靠气味,在医院在重伤员护理室里,无论什么器具什么人物都只有一类气味,那就是浓烈的消毒水和碘酒味。杜荣林不知靠着哪一种感觉来分辨出这里边的一个人,一个护士姑娘的存在。
他说:“秦护士你来。”
秦护士惊讶不已:“我没出声啊!”
那一天杜荣林眼前的绷带终于被除掉,他眯着眼睛环顾周围,眼前一片白光,一切物品都是双重的,显出一种奇特的混沌。他病床下的一个脸盆变成两个,一个清晰一点,上边套着另一个粗糙的盆。人也一样,一张白脸,套着一张模糊的花脸。
护士笑了:“15床,你的眼睛好了。”
在杜荣林第一眼里,秦护士是一团影子,像她的嗓音一样轻柔地飘来飘去。
在医院里人们不管杜荣林叫“大北杠”,他们管他叫“15床”,因为他的床位是15号。杜荣林被抬上这张床时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谁都认为他活不了几天。有一块手榴弹片打进他的头骨,只差一点就毁坏他的大脑,他的脸颊也挨了一块弹片,只差一点就剜出他的左眼,他的腰部密密麻麻全是伤,一枚弹片只差一点就切断他的脊柱,还有一块弹片击中他的右腿,只差一点就伤及动脉。几块弹片全都只差一点,杜荣林被打得浑身稀烂有如一块破抹布,却奇迹般地没死,活了,知道自己有个新的称谓叫“15床”,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位嗓音特别轻柔的姑娘。
这位姑娘叫秦秀珍。像医院里的所有护士一样,穿白工作服,戴护士帽,身上有一种消毒水的气味。这姑娘有一对特别有神的眼睛,笑起来眼角弯弯,极为动人。在杜荣林那对被土匪的手榴弹片严重损坏的眼睛里,姑娘一半清晰一半模糊的笑脸和她的嗓音一样美妙传神。
后来杜荣林慢慢适应了他的新眼睛,外界物品在他的两只眼中终于重合成一个完整的图像。他用自己逐渐恢复正常的眼睛观察周围,发觉叫秦秀珍的这位护士姑娘确实匀称而美丽,她的动作轻盈灵活,笑容有如满月一样明亮。心眼还特别好。
她对杜荣林说:“你来的时候可怕极了。”
秦秀珍比杜荣林小两岁,是省城护士学校的毕业生,在重伤员护理室工作,杜荣林是她见过的最重的伤员之一,帮助杜荣林战胜死神逐步恢复让她有一种成就感。这姑娘有同情心,感觉十分敏锐,换药时她能感觉到病人的疼痛,病人一动弹,她就知道他苏醒过来了。她为杜荣林输液打针,给他喂饭喂水,她总说杜荣林是她一匙一匙喂活的,就像小孩是母亲一匙一匙喂大的一样。杜荣林一天天恢复过来,腿上的石膏被除掉了,在秦秀珍的搀扶下爬下病床,开始拄着拐杖在屋里一拐一拐学习走路。
秦秀珍说:“15床你是个奇迹。”
杜荣林道:“我死不了。指导员说过。”
他跟姑娘讲于立春,讲一颗落在他们身边,没有爆炸的炮弹。他说,在九弯,一颗土匪扔过来的手榴弹在身后炸响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完了,到另一个世界跟指导员和战士们相会去了。没想到不是,让秦护士唤回来了。看来他还不该死,命中注定还有一些事要做。他还能有什么事呢?就是打仗了,于立春他们死了,仗还没打完。谁接着打下去呢?当然是他了。这道理看来阎罗王都明白。他从北方打到南方,就四个字:“消灭敌人”,包括消灭敌军和土匪。战争还没有结束,敌人还未消灭,有的敌人跑在那边,有的敌人藏在这边,还等他和他的战友去消灭。没打完这场仗他肯定还死不了。姑娘静静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暗淡。
“打仗很危险的。”她说。
护士姑娘留着两条短辫子,她在干活时把辫子塞在她的白帽子里,时有一络发丝从帽沿钻出来垂在额头上。她开玩笑,用她一根发丝把杜荣林的两根指头捆在一起,说:“别只想打仗。”杜荣林轻轻一弯指头,那根柔软的发丝当即崩开,不见踪迹。
杜荣林住院的日子里,陈石港每隔十天半月会来探视一次。一个是来自北国的“大北杠”,一个是满嘴“鸟语”的南方人,原先互不相识,如今已经成了莫逆之交,彼此特别有话。陈石港把九弯战后的情形一点一点地告诉杜荣林,包括各土匪的下场。杜荣林最关心最注意是那一个:刘四斤。
“俘虏里没有。”陈石港说,“可能死翘翘啦。”
杜荣林说你老人家查一下,一定要准确。如果是抓住了,押在哪?如果打死了,埋在哪?请陈石港务必亲自了解,要特别“印经”,别马虎了事。战斗那天陈石港不在九弯,他带队抄土匪老窝土圆楼去了,因此他得找其他人了解。没几天后陈石港来了,表情有些异样。他说,仔细查过了,九弯之仗俘敌三十余,未有刘四斤。毙敌二十余,打扫战场时就近埋了。参加埋尸的几位俘虏回忆,不记得有刘四斤的尸体。
“但是其中几个死人没法认,头脸炸烂,搞不清是谁啦。”陈石港说。
杜荣林摇头,骂了句:“妈的。”
显然有两种可能,一是死了,二是跑了。死了拉倒,要是跑了藏了可没那么简单,掘地三尺也得找出他来。跟这土匪小头目,杜荣林除了几笔账要细细清算,特别还想听他说点缘故,凭什么小土匪那般好兴致,想捕一个活的“大北杠”?凭什么还拟将杜荣林千刀万剐?杜荣林就这性子,他认真起来了。伤好以后他一定要亲自查一下,他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刘四斤。
有一天陈石港探望杜荣林,正碰上秦护士给杜荣林喂汤。杜荣林摇着头说这汤味道不好,太腥了,别给我吃这个。护士不依不饶,和颜悦色,只说15床你一定得吃下去,你的伤口正在长肉,得帮你添力气。杜荣林却也听话,强忍着让护士一口一口喂下了一碗汤。护士走后杜荣林对陈石港发牢骚,说你们这地方怎么就给人喝汤?我们北方人吃馍,吃烙饼,不像你们总吃鱼,像猫一样。我们也不像你们把什么东西都拿去煲着喝,弄得人满肚子水只想解手。陈石港说你“大北杠”你懂个啥?光知道腥,你知道人家喂你的是个什么好东西啦?
陈石港是“南蛮”,他当然一清二楚。他告诉杜荣林,秦护士那碗里装的是力鱼汤,闽南人管力鱼也叫乌鱼,认为这种鱼特别有力气,帮人长肉,动过手术的人吃了乌鱼煲的汤,伤口恢复得特别快。问题在于乌鱼价钱很贵,而且肯定不在医院病员食堂的菜谱上。
“她还给你喂过些什么啦?”陈石港追问。
杜荣林摇头,他还真不清楚。他腹部伤还没好,只能吃流质,秦护士汤汤水水给他喂过许多东西,鸡汤、鸭汤、乌龟王八青蛙海米,什么汤都有。
陈石港大笑:“完了完了,这都迷魂汤啦。”
他说医院里除了酒精就是消除药水,哪有七汤八煲如此好吃,肯定是这秦护士在自家厨房特地给杜荣林煲的。秦护士不吭不声,杜荣林居然还会嫌腥嫌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怎么他陈石港就没有这般口福?
陈石港发现秦护士对杜荣林特别好,年轻姑娘崇敬英雄是一重缘故,朝夕相处,护理照料,不免日久生情,这姑娘可能早就以心相许了。杜荣林还浑然不觉,只道是医院自有鱼汤。他对这位护士姑娘十分依赖,显然也颇有好感。陈石港兴冲冲决定插一手成人之美。他跟秦秀珍说杜荣林,说这一心“消灭敌人”的“大北杠”勇如天神。反过来他跟杜荣林说秦秀珍,建议杜荣林下决心就找南方老婆,他说南方女人贤惠秀气,尤其是会煲汤,比你们大黑粗北婆子强。有一天他一脸忧虑,心事重重来到杜荣林的病床前,伸手指着护士室,摇了摇头。
“你麻烦了。”他说,“是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