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血火浴 1-海峡之痛

杜荣林在海边上再次面对死亡。

他是第一次看到大海,这片浩大水域让他惊讶不已。他想象不到世上还有如此宏大的景观,别说他的家乡那些靴子大小的水洼子,就是他南下渡过的大江大河都很难相提并论。无边无际的海面,惊天动地的海涛,凶猛拍岸的潮水,层层翻滚的海浪还有强劲海风中强烈的咸腥味,杜荣林感到自己在大海边摇晃,整个儿让大海撼动。

于立春说,这就是台湾海峡。

杜荣林经历了这年发生于海峡西岸的各主要战事。九月,杜荣林连队在龙潭打了一仗,而后继续穿插,奔袭渡口,由于打击突然,加上守渡敌军稀拉,毫无斗志,夺渡之仗打得相当顺利。而后战史上所称的“漳厦战役”迅速打响,战役目标是攻取福建南部沿海重镇漳州和厦门,粉碎敌军死守两城的计划。杜荣林的连队在战役中参与进攻厦门,那是部队进军福建后打的最硬一仗。

厦门是个岛屿,四面环海,敌军决意固守,全岛被修筑成一个大碉堡,攻占厦门之战因此成为一场血战。血战中,杜荣林他们团从岛西北部突破,那一带有大片海滩,有众多敌军扼守数百座暗堡,各暗堡火力交夹互为倚角,如无数火钳扼守滩头。杜荣林所在部队进军千里,从北方打到南国,队伍中许多人不习水性,见了海浪只是发晕,没有军舰,没有登陆艇,没有飞机,没有高射炮,即无制空权,也无制海权,在后人看来这种仗没法打,他们却硬是打了。部队从沿海渔村征集各式渔船,大的搭载一个排,小的只装半个班,大大小小破破烂烂的各种渔船隐蔽于海岸,时间一到黑压压一起冲了上去。攻岛之仗发动于夜间,杜荣林连队的船只随大批渔船同时启航夜渡,时天色浓黑,海风强劲,前方岛屿轮廓隐约,探照灯的强光不断扫过海面。战斗爆发时大海沸腾,敌军用重炮轰击海上木船,敌重机枪从岛屿高处的碉堡往海面猛射,海面腾起一排排巨大水柱,被炸毁的木船和乘员碎片掀上海空,如焰火一般高高腾起、闪耀,再散落于海区。杜荣林他们颠簸在海浪上,顶着敌军火力冒死前进,一边用轻武器反击,大陆一侧的炮兵实施火力支援,海岛和海面一片火光,海水熊熊燃烧。

这场战斗打得异常艰苦,终以全胜告结。杜荣林他们激战滩头,牵制大量敌军,

兄弟部队潮水般从几个方向攻入厦门岛,与顽敌在全岛鏖战,两天之后,岛上枪声渐渐平息,厦门战事宣告结束。

战事平息的第二天,凌晨时分,杜荣林奉命率领他的连队退出厦门,转驻海岸边一个渔村休整,准备投入新的战斗。

一个意外事件改写了杜荣林的海峡经历。

那天凌晨,厦岛西侧,与鼓浪屿相对的厦门港居民区,一条弯曲窄小的街道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枪炮声甫停,居民依然惊魂不定如坐火山,在那个寂静的清晨有无数人还被恶梦惊扰,骤然而起的敲门声尽管平常,却如炸弹一样震动了一方街区。

门被敲响的人家居街道中部,住在一座独立二层木屋里。那户人家大小十来口人,在家门被不紧不慢地敲响后,家人全部惊醒,时年五十余的屋主人吩咐大家谁也不要出声,自己披衣而起,悄悄摸到二楼阳台上,从楼板的缝隙里朝下张望。

他大吃一惊:楼下门外黑乎乎站着一个人,凌晨淡淡的光线把那人的轮廓投在地上,模模糊糊可以看到他背着支枪,头上戴一顶钢盔,反射着一股冷冷的暗光。

户主断定他的木屋被散兵盯上了。一场大战总是制造出一批死里逃生的散兵,这些散兵往往穷凶极恶,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且非常勇猛而识时务,专门欺负弱小,只跟老百姓过不去。户主看着散兵背上的枪,不知道如何是好,大汗淋漓。

突然门外散兵摘下他的钢盔,叫道:“阿母,是我!”

顷刻间那一家人全都冲到了门边。

来者竟是这家人久无音信的长子,他叫陈石港。

不久前,这位陈石港在龙潭山谷对解放军连长杜荣林大说“鸟语”,领路穿山越岭去占领一个渡口。这位游击队员却是厦门人,读过初中,毕业后在厦门港做事,在地上其貌不扬,却在地下入了共产党。三年前,陈石港所在的组织中有人叛变,他忽然失踪,家人不知他是被国民党当局逮捕还是已被秘密枪决了,一直提心吊胆,没有哪一天不心惊肉跳。不料这一天他突然跟着南下大军的大炮一起回到厦门,头上戴顶钢盔,身上背着支枪,脚下却光着,没有穿鞋,一如往昔。

陈石港告诉家人,他是回厦门办事的。他带着一小队人,还有一批民工,用板车把万余斤粮食推进了厦门。

“大军要吃饭,老百姓也吃。”他说,“我们在乡下替他们征粮。”

陈石港把他的钢盔和枪放在自家二楼的楼板上,洗洗脸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他跟家人说他累坏了,他带着他的人把粮食交给部队后抽空回家看看,然后还得返回乡下,他在那边有很多事情要做。

离开厦门之前,陈石港去了驻岛部队一个师指挥部,时指挥部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军人出出进进都一溜小跑,神仙般来去生风。在厦门战斗全胜之后,前线各部都在紧张备战,打算乘胜再打,扩大战果。陈石港在师部见到一位副师长,副师长说部队还需要更多的粮食,陈石港说:“粮食有啦,运不出。”

他说,他那个县现在已经征集了数十万斤粮食,囤聚于山区各区、乡里,那里山高路窄,只能靠民工如蚂蚁抬食般用扁担把粮食挑到县上,再装车装船运走。目前从山区往外运粮的道路基本不通,因为土匪猖獗。新政权刚刚建立,地方武装力量单薄,一时难以打通并保护粮道。

副师长说:“给你派一队兵去。”

战争时期办事雷厉风行,副师长当即调兵遣将随陈石港去打土匪。陈石港有些没大没小,也不在乎是否允许多嘴,开口就向师长要人。他说他认识一个额上有一道疤,叫杜荣林的大个儿连长,他曾经跟这位连长一起去打过一个渡口,并在清晨时分打散了敌军的一个车队。他觉得杜荣林行,打仗勇猛,敢,反应快,打土匪就要这种人。

“特别印经,印经!”

陈石港说“鸟语”,他的意思是,杜荣林这人认真,特别认真。师长没管太多,说:“还好你没向我要一个团长。不就一个连长吗?给你。”

一支地方工作队立刻就组织起来。由一位师部参谋担任队长,杜荣林当了副队长。

那时杜荣林正在他驻扎的渔村里指挥战士做渡海作战练习,他们演练从船上冲向海滩的动作,渔船在强劲海风中树叶般晃荡不停,杜荣林和他的士兵吐光了胃里的酸水,再继续演练登船、冲滩,一刻不停。突然接到去师部的命令时,杜荣林还以为又有什么突击穿插任务,像那回打渡口似的。到师部一听说是带一支地方工作队,杜荣林大为恼火,一见陈石港就骂:“你搞什么鬼!”

陈石港笑嘻嘻满不在乎,他说,他非常想念杜荣林。

“啪土匪,”他说,“啪,啪,土匪啦!”

杜荣林不禁发笑:“你老人家什么鸟话!”

陈石港拿土匪引诱杜荣林,就像拿一块糖引诱小男孩似的。尽管很不情愿撤离前线,杜荣林还是得服从命令,去跟山里小毛匪打交道。他把连队交给指导员于立春,与师部参谋一起率临时抽人组建的地方工作队随陈石港离开了厦门。

分手前,于立春让杜荣林带上通讯员小王,说:“土匪最会放黑枪,你小心。”

杜荣林没听他的。杜荣林说师里点了名,不去不行,跟土匪玩没什么意思,不是正经打仗,他会想办法尽快回连队,小王不带,留着等他回来吧。黑枪不怕,指导员早说过了,他命大。该打的仗还没打完,阎罗王还顾不到他。

杜荣林跟陈石港到了地方上。大军一驻,地方政权和百姓欣喜万分,土匪亦不示弱,竭力作乱,企图凭地头蛇之便与解放军较量。十月底,师部急召任地方工作队长的师部参谋回部开会,杜荣林率队留守。当晚参谋匆匆归来,满脸沉痛。

“副队长留下。”他说,“其他人出去。”

他跟杜荣林说了件事。杜荣林只觉得头上一炸,整个儿呆了。

金门战役失利。几天前,攻占金门的战斗打响。解放军九千官兵借助潮水和渔船攻上该岛,成功占领金门古宁头海滩滩头阵地,打进纵深地带,然后在数倍敌军的反攻下于阵地上顽强坚守。由于潮水下落,运送第一梯队抢滩金门的船只几乎全数搁浅于金门海滩,在海滩被敌机和敌军重炮摧毁殆尽。奉命增援的第二梯队部队在大陆一侧海岸心急如焚,没能等到返回的渔船,只能隔海观火,寸步难行,无法如鱼群般游过大海。上岛部队孤军苦战,在敌军围攻中坚持数日,最终弹尽粮绝,全部打光。

杜荣林问了一句:“我那个连呢?”

“都上去了。”

“有谁回来了?”

“一个都没有。”

杜荣林抓起手中水杯往桌上一砸,瓷质水杯碎成一片,鲜血即渗出他的手掌。

金门战役成为横扫东南半壁江山的这支解放军部队战史上遭受的最大挫折,让所有有关者遗恨不已。退据海峡对岸的那些人则沾沾自喜,将这场战斗命名为“古宁头大捷”并大吹大擂,作为他们大量败绩之外一件可以聊为自慰的战斗记录。

杜荣林再一次被死神挑出来搁到一边。他的连队解体毁灭于金门,连里所有官兵全部陷没,包括把他带进队伍,多年搭档,救过他的命,情同手足的指导员于立春。如果不是某一位陈石港的忽然到来,杜荣林的命运会跟于立春,还有本连所有朝夕与共的官兵一样,他们将一起攻上金门,再阵亡于那座成为某种历史见证的小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