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进认为如果刘小凤仍然活着,只能流落在这一带。刘小凤年纪轻轻,一直都在长辈身边生活,缺乏独自对付困境的经验,落难之后很难跑远,因此罗进恶狠狠死死盯住这片让他遇到灭顶之灾的山地。他和他的小队依靠各种耳目,时而大张旗鼓杀进某个小村,烧房子、杀人,搅得鸡飞狗跳。时而趁夜色悄悄潜入某个安静的村落,躲进某个大户人家的后院,在那里吃鸡、喝酒,探听消息。有时则埋伏在路上,把赶着黄牛背着犁具回家的农人捕到某个山洞进行审讯。罗进把手下十来个人变成一把梳子,他拿着这把梳子耐心梳理那一片山区,竭力不疏漏任何一个荒僻的角落,任何一个能够供人栖身的洞穴和早已毁弃的林中小屋。
他想,无论如何肯定会找到一点什么。
罗进和刘小凤失散的龙潭山谷地点偏僻,位于闽西南三个山区县份接壤的边缘地带,除了一条简易公路,就有几条小道与外界相连,四周群山耸立,远远近近散落着数十个村子,最近的村子也在十几里之外。这一带自然村大的有百十户人家,小的只有三、两间破房,山高水冷守着几块狭小梯田。罗进于其间作乱的年月里,山地间的各土匪帮派一边烧杀抢掠跟新政权作对,一边还要为争夺地盘而彼此火并,睁大眼睛看住自家并算计别人。罗进活动的山区原分属不同帮派,他得时时小心遭到暗算。山间村庄的农人们已经拥戴新政权,他们以县大队、区小队为支撑跟土匪作对,罗进刚要把一条腿伸进去,就会有人举着砍刀朝他的脚裸劈来,他得加倍防备。
罗进锲而不舍,始终盯住龙潭附近山区,不惜付出代价。
有关山谷遭遇战的一些情况断断续续传到罗进的耳朵里。他听说那天黄昏有三个溃兵闯进距战地十五里地的一个村子,开枪打死了一条狗,抢了一辆牛车赶出村去。隔两座山头,另外一个村子有一个富户当晚开门让一个不速之客留宿,那人衣衫褴褛,身上的军装几乎全都撕成条条,挎着支驳壳枪,可能是个被打散的军官。后来该军官不知去向,富户的大儿子出门,耀武扬威身上挎了支驳壳,村人暗暗相传,都说当夜富户院里有人惨叫,一定是主人眼红那枪,可能还发现不速之客有些细软,于是起了杀心,深夜杀客并毁尸灭迹。另外罗进还听说战斗发生的第二天清晨,有两个结伴而行的妇人湿漉漉如两条泥鳅一般从一条小水沟边钻出来,拦住一个惊慌失措的放牛娃,用一个金戒指换走了小孩手中抓着的一块刚从火灰堆扒出的热地瓜,这两个女人蓬头垢脸,看上去都有三四十岁模样。
罗进步步摸索,似乎逐渐接近目标,局势忽然大变。
冬日里,卢大目派人传令,说情况紧急,要罗进率小队迅速撤出龙潭一带,向位于深山里的纵队老巢集结。罗进不太甘心,但他还是依司令的号令撤离,因为他势单力薄,只能以卢大目为靠山。他也知道要从大片陌生山岭中找出一个失散女人的踪迹有如在一头浑身乱毛的水牛身上找一只跳蚤,无法一蹴而就,得从长计议。
回到深山营地时,卢大目对罗进说:“你来给我对付共军。”
他说,这回要对付的不光是县大队,还有共军的正规部队。“北杠”杀回马枪了。
那一段四乡里的各股土匪争相折腾,趁解放军主力集中于沿海攻打厦门等地,共产党的地方政权尚未完全控制局面之际拼命活动,联手作乱,有的进攻区公所,有的伏击县大队,有的对民兵进行策反,甚至袭击墟场,向露天群众大会会场投掷手榴弹,炸得墟场血肉横飞。对方当然不会听之任之。
“探子报了。”卢大目说,“共军正规军杀回马枪,县城里来了一个连。”
罗进说:“山这么大,一个连算什么,一把沙子。”
“你跟共军打过。”卢大目说,“你给我看着点。”
卢大目让手下密切注视县城的情况。有一天卢大目的一个堂弟戴着顶斗笠气喘吁吁从山外跑进匪巢,给卢大目送来一张折成四折的黄纸片。
“他们把我抓去,”那乡巴佬惊慌失措,对堂兄说,“要我一定找到你。”
这是一封劝降信。写信的是本县新政权的县长,县长软硬兼施,以他手上正在扩充兵力的县大队和前来增援的解放军部队为威胁,责令卢大目部投诚。县长允诺说,只要卢大目放下武器,接受改编,新政府可以既往不咎,让他重新做人。
卢大目说:“‘北杠’先礼后兵,咱礼尚往来。”
他让堂弟带口信回去,说县长看得起,他很高兴,他愿意考虑县长的建议,只是手下的弟兄还不放心,如果县长真的有诚意,就请亲自来山寨谈判,保证安全。
卢大目吩咐收拾一间客房,摆一桌,一床,挂一面白蚊帐,准备迎接贵客。他还在客房旁边布置一间刑讯室,摆老虎凳、皮鞭和大铡刀,准备对贵客表达盛情。他说:“我打算拿我这些枪换一个县长位子坐坐,答应我的条件,给放蚊帐睡觉,不答应就用刑,割下他们裤裆里那两个蛋,晒干了藏起来,等国军打回来后拿去讨赏。”
卢大目挺牛。他的老巢位于深山,盘踞于一座当地特有的土圆楼上,防卫极其严密。土圆楼本为民居,是百余年前一些进山垦殖的拓荒者修建的,用于定居,也避野兽,防土匪。土圆楼建造得异常坚固,外围土墙厚达数尺,墙基圈石条,墙身用糯米加红糖和黄土、石灰捣实筑起,坚硬有如石壁,一炮轰去只能炸出一块白斑。数年前卢大目看中了这一座土圆楼,将楼内农户驱散,占为匪巢,而后不断经营,把个土楼修建得像一座大碉堡。堡内有水井,有粮草储备,上有枪眼,下有暗道,可攻可守可逃,成为卢大目称霸一方的重要凭借。卢大目说要让共军开开眼界。别说百来个共军加几十个县大队,来一个师都不管用,没有谁能用牙齿啃下他的这圈土墙。
几天后,对方谈判人员如约前来,不是县长,是县长亲自委派的代表。这代表很不一般:正牌共军,解放军某师后方工作队副队长,一个大个子“北杠”。这位代表带四个卫兵,各背一支卡宾枪,让卢大目的堂弟带路,加县政府一个秘书,一行人不动声色闯进了“东南反共纵队”的老巢。
卢大目说:“给他们点看的。”
一声号令,卢大目手下从各自的位置上亮出武器,黑洞洞的枪口呼啦啦从土圆楼墙上密密麻麻的枪眼里伸出来对准来客,楼外两座小山包上也有一排又一排的枪杆从层层壕沟里探头而出,如临大敌。
解放军谈判代表却不怕。他和他的士兵站在土圆楼外边,用枪顶着卢大目的堂弟,对着土楼大声喊:“卢大目出来!”
卢大目吩咐手下把大门打开,自己背着枪,带着卫兵走出土圆楼。
他们在楼外空地上的一张石桌旁分两边坐下,在上上下下百余枪口中进行谈判。卢大目自知占有绝对优势,不免趾高气扬。他对解放军代表说,他知道县城那边共军的兵力也就百来人,这不算什么。从前他跟国军打过仗,几个保安团都拿他没有办法,最后还是跟他讲和,让他当“纵队司令”,让他“保境安民”。他说:“如果要谈判,咱们可以谈谈这个。”解放军代表却不买账,说:“我不跟你谈这个,我们要你放下武器,投诚,把队伍带下山去。”
这个人不慌不忙。他说他刚从厦门来,厦门岛四面海水,岛上到处明碉暗堡,守军无数,号称固若金汤,硬得像一粒核桃。解放军捏起拳头,使劲一敲就敲开硬壳,全歼守军。跑到台湾去的国民党败兵也一样,很快将被解放军全数歼灭。
卢大目嘿嘿笑,说尽管打去,共军和国军谁打谁怎么打都行,打了台湾干脆连美国一块打,他都赞成。国军是给过他一张委任状,他根本没把那张纸当回事,如果共军打算给他换一张,他愿意考虑,只要别来抢他的地盘。
“你们打得下台湾,不一定打得了我这个土楼。”卢大目说。
“别指望你这一圈破墙,百来支破枪。”对方说,“顽抗只有死路。”
解放军代表脸色黝黑,细眼睛,眼神十分敏锐,没有丝毫惧色。他对卢大目说,他从北方一直打到南方,从来都一句话:“缴枪不杀。”
“不缴就杀。”他说。
那时罗进不在土圆楼里。罗进奉命率一小队人事先布置在山口处,那儿有一条狭长小道蜿蜒于山谷,是进出土圆楼的必经之路。卢大目让罗进控制山口,防止意外,还让他演一出戏:共军谈判代表到达时一声不出,放进来。返回时要来一下,就在山口这里,东一枪西一枪放着玩,不打人,吓他们。让共军记住这个山口,知道别跟卢大目作对,这山口是没法通过的,不用走到土楼,再多的人在这里也会给全部打光。
因此罗进守株待兔。解放军谈判代表一行与卢大目较量完毕,双方决定今天先谈到这里,以后再说,卢大目宣布送客。一行谈判人员走出山弯,远远出现在罗进望远镜里时,罗进命令手下人准备射击,玩他们,不对人,打高处:“听我的命令。”
罗进注意到一步步走进伏击圈的共军小队没有放松警戒,他们紧握武器,彼此间隔一段距离,首尾拉开,又互相照应,随时准备战斗。罗进心里清楚,通常情况下土匪再多也不一定打得过这一队训练有素的正规共军。但是在这里不一样,狭长山谷,没有屏障,无处可跑,要是真打,山上埋伏的这排枪对准,下边这些人只能干挨爆炒,如油锅里的虾米,在居高临下的猛烈火力中必死无疑。
罗进看着他的猎物全部进入伏击圈。在下令开火前他移过望远镜朝山下一晃,忽然愣住了:有一个人跳进他的望远镜里:大个儿,脸色黝黑,表情警觉严峻,浑身裹着杀气,走在队伍的最前边。
罗进认出了这个人。更多的似乎不是从望远镜里的影子,是从那人的神态动作,从自己的记忆深处把他认了出来。这个人让罗进刻骨铭心,几个月前,正是此人指挥一场突然袭击,打垮罗进及妻女搭乘的车队,打散了罗进一家。后来在山坡废墟下,他朝罗进大喝一声,让罗进只穿一条裤衩,光着两腿走出龙潭山谷。
罗进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跟这仇人如此邂逅。
“好哇,好,”他压低嗓门,狞笑着挥手,“听我命令开火。”
他下令瞄准,说不跟共军玩了。瞄他们的头,还有身子,杀掉。
手下人问:“全杀?”
“一个不留,杀。”
他把头垂下来顶住地板,嘴里丝丝抽气,痛不欲生。
“队长,队长!”手下在一旁低声叫唤,“过来了,打吧?”
罗进一声不响。
“队长....”
“放下枪。”他低声喝道,“全部放下!”
他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前方,看着那群人穿过山谷走出死亡之地。
一枪未发。那一会山谷异常安静,长长的峡谷中只有一片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