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海峡之痛

后来罗进穿上黑土布短褂,打起赤脚,跟他在山谷中邂逅的那伙人混为一体。

因为一粒卡住破枪的臭子,罗进极其侥幸地没被这伙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的纯种恶鬼一枪打死。臭子不光没要他的命,还把他一勾勾进鬼伙里,让罗进事后怎么想怎么感到滑稽。起初恶鬼们对罗进还不太放心,他们没给他枪,只让他提一支木棍。有一天他们攻打山坳里的一个小村,砸开一户农家的门,从里边拖出一男一女,罗进接过一支手枪,“砰砰”两枪干脆利落把两人毙掉,从此那支枪就归他使用。

罗进正式入伙,落地生根留在那片山地,不再是什么上尉参谋,货真价实变成了一个山间的恶鬼,俗称“土匪”。罗进别无选择。

他发誓要把这一带山水翻个遍,找到刘小凤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把爱女狠心丢弃于江中竹排,冒死逃生,为的什么?如刘小凤所祈:“上帝保佑。”上帝为什么没让他死在山谷和溪水急流中?那就是要让他找个水落石出。

罗进落草的这一块地面群山环绕,自古以来就有土匪出没,兵荒马乱年间更是匪多如蛆。罗进入伙的这个时候正是多匪之季,不同股的土匪窜扰山林,各有名称,番号变来变去,大的团伙有几百号人,小的也有十来弟兄,彼此不相统属,时而合作,时而火并,万花筒一般变幻莫测,丰富多彩。罗进入伙的匪帮号称“东南反共纵队”,有百余兵力,匪首叫卢大目,就是在小溪边下令将罗进毙掉的黑脸汉子。卢大目自称“卢司令”,在当地匪帮里是个传奇人物。这人原为乡村无赖,跟邻居争吵出手打死人,上山为匪,打家劫舍十数年,在闽南几个山区县份的边缘地带打下了一块地盘。几年前,卢大目势力坐大,竟然杀掉国民党政府委派的县长,将一座小县城洗劫一空,事后南京严令地方当局组织会剿,务必肃清卢匪,边界地方几个保安团气势汹汹扑打过来,一路放火烧山,狼烟四起,折腾大半年,卢大目一根毛也没剿到。后来地方当局偃旗息鼓不再剿了,半年多前为了应付急转而下的危局,有个“剿共司令”派员上山招安,收编卢大目,把一张委任状送到他的手中,从此卢大目便有了一个“东南反共纵队”的番号,并成为“中校纵队长”,奉命率部坚守山区一带,抵抗挺进东南的解放军部队。卢大目得到许诺,坚持半年,国军大部队会在美军支持下反攻回来,到时候论功行赏,另行委任,让他当更大的官,占更大的地盘。

卢大目说:“什么委任状,大便纸。”

这不妨碍他打出人家给他的番号,他嫌纵队长叫不响,便擅自改称“司令”。他说咱还不想叫“大王”,咱就是要这块地盘,以前国军来围剿,抢咱的地盘,咱就打国军。现在共军来了,要是他们也想抢咱的地盘,咱们接下来就跟共军打吧。

卢大目为匪天不怕地不怕,喜欢杀人,还喜欢不怕死的人。罗进那天也算绝处逢生,不由分说被拖去枪毙,刽子手子弹卡壳,罗进对那破枪冷嘲热讽,全将生死置之度外。卢大目因此忽然改变主意,他把罗进从地上拖起来,问罗进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从海峡那边的台湾跑到这里来。罗进说他的事情一言难尽,他不是什么捧牛屎的乡巴佬,他是国军军官,他的部队与共军遭遇,被打散。卢大目朝罗进的膝盖上使劲踢了一脚,说:“什么鸡巴国军,跟我当土匪得了。”

罗进就跟上了卢司令。他不怕死,还能打仗,不多久被提升为小队长。罗进自称叫“刘四斤”,他是从自己名字里取偏旁带谐音加上妻子的姓氏给自己命名,匪帮里从司令到小喽罗没人在乎他究竟是李逵还是李鬼,大家只管他叫“台湾仔”。罗进入伙的最初时日里,卢司令和他的“东南反共纵队”在山区里为所欲为,如入无人之地。那时解放军横扫东南,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就占领了大陆沿海地区,溃逃集结于大陆边缘的国军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守住闽南屏障台湾的企图顷刻间即成泡影。在忙着收拾残敌之际,解放军大部队对活动于东南山地间杂七杂八的各种跳蚤“司令”一时还看不上,于是卢大目们手忙脚乱肆无忌惮只是作乱。没过多久情况就发生变化,附近山村一向只是任人宰割的农民忽然拿出土铳砍刀,集结成一团,号称“民兵”,公然与各式各样的“司令”和“队长”做起对来。把这些泥腿子组织起来的是一些随解放军一起打下来的北方人,以及在当地跟国民党政权打过多年游击的“土共”,他们接管地方,组建政权,立刻就成了卢司令们的心腹大患。

卢大目说:“杀。吓他们一裤尿,让他们死都不敢跟‘北杠’搞在一起。”

在本地土话里,“北杠”是北方人的贬称,一如“北佬”。卢大目认为“北杠”是外乡人,而土匪土生土长,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自古一理。卢大目要让四乡里的泥腿子重温这一道理,让他们知道这块地盘依然属于他,跟着外乡人起哄只是死路一条。

有一天,罗进率本小队十个部下于黄昏潜往一个沿河小村,他们从上游划一只小木船如水蛇般悄悄下行,在村外河岸下了船。罗进四处张望,意外地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看,认出竟是几个月前他跳水逃生之处。罗进不觉手心开始出汗。

“村子就在土堤后边。”一个手下悄悄对罗进说,“叫土门。”

他们想攻其不备偷偷打进村里,却不料下船时被土堤上的一个放牛娃看到。小孩愣了片刻,转身跑,一路大叫:“土匪!土匪!”村里即大哗,有农人取出猎枪朝堤上“蓬”地放了一枪,打得铁砂子四处乱飞。罗进知道这些满脚泥巴擅长耕作的乡巴佬并不擅长打仗,猝不及防间他们根本不懂得如何组织抵抗,他下令:“冲!”一伙人“噼哩啪啦”拼命射击,一起扑下土堤,村里人乱糟糟只顾往外跑,罗进也不叫人追赶,只喝道:“快!”

他们包围了村头一间破草房,几个手下冲进去,一会就出来报告说:“没人。”

“给我搜。”罗进命令,“他跑不远。”

几分钟后他们从草房边的破茅房里拖出了一个中年人,这人有四十来岁,脸色蜡黄,衣裳褴褛,右脚有伤不能着地,走路一跳一跳,脚裸处厚厚地包着一层土布。

“就是他。”手下报告,“他就是吴北斗。”

中年人很有自知之明,一认定自己落入匪手便破口大骂。

“干你妈土匪!”他说,“我有两个儿子,我让他们都当民兵,一人一根枪找你们算账,总有一天杀光你们!”

这中年农人穷困之至,居住的草房破得不能再破,几乎衣不蔽体。偏就是这个人早先暗中充当在山上打游击的“土共”的内线,为游击队的接头户。在“北杠”到来之后被委为村农会主席,同他的两个儿子一起为新政权效力,自愿充当新政权的基层人员,为地方武装县大队、区小队通风报信,带路当向导,还提着土铳跟他们一起袭击土匪,因此让卢大目们恨之入骨。几天前卢大目率队劫掠一个墟场,攻打墟场边的区政府,吴北斗为县大队带路赶去增援,解了区政府的围,还打死两个土匪。混战中吴北斗的脚裸中枪,回家养伤,被卢大目的眼线知道。卢大目决定杀掉吴北斗,让泥腿子知道跟新政权合作的下场,这项活交给罗进。

罗进没怎么折腾,让部下立刻处置吴北斗。他们把骂不绝口的吴北斗吊死在他家门口的一棵树上,在他的尸体还在树上动弹不止时点火烧了他的破草房。这草房内外没几件值钱像样的物品,焚烧它更多的只是一种象征意味。任务完成,本该立刻撤出小村,罗进却突然心有所动。

“去给我拉个人来。”他说。

手下人窜进村边的屋子搜查。村里能跑的人早都跑了,屋门大多洞开,里边空无一人。但是也有一些妇孺来不及跑掉,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女人被拖到罗进的面前。这是个干瘦得像一根木棍的中年妇女,模样肮脏,脸面无神。她看到被吊死在树上的吴北斗,吓得浑身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你的事。”罗进说,“我问你话,老实说就行,不杀你。”

罗进询问说,几个月前,农历七月之中,是不是有一队共军押着一群俘虏经过这个村子?罗进看到那妇人眼睛滴溜溜转,他“忽”地拔枪,妇人惊叫,大喊道:“我说,我说!”

妇人说,确有那么一个下午,村外的小河那边响了几声枪,然后大军就进了村子,人不少,有百十号,还带着十来个被绑起来的人。大军在村子里没呆多少时候,匆匆忙忙他们就走了,他们留下那十来个俘虏,关在村头一间破瓦窑里,由吴北斗父子看住。两天后就有一伙游击队找来把俘虏接走。

“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孩?”罗进问,“几个月大的。”

妇人的眼睛滴溜溜又转了起来。罗进喝道:“老实点!”

女人当即抹起眼泪,哭着说她就一个妇道人家,她不知道那些打仗杀人的事情,她没见过什么小孩,她不敢乱说。妇人还说打仗的日子到处乱哄哄的,河里漂过一些死人,有男的,也有女的,还有小孩,那些死孩子就像偷汉子的乡下女人生的孩子,刚出世就给扔在水里溺死,他们的小身子被水一泡,肿得像死狗一样。

罗进把手枪收回枪套里。他让妇人好好想一想,他说你可能听说过一些什么,有没有听说一些被打散的女人流落在这一带?妇人说,兵荒马乱日子里什么事都有,听人说有个汉子上山打猎,回家时后边跟着个女人,是捡的。山上捡的女人就像打着的野兔子一样,后腿让谁拎着就算谁的,这种事大约是前生注定的。

罗进想起刘小凤,他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