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海峡之痛

两年多前,罗进他们团驻防九江外围。时达官贵人云集庐山,在重兵护卫之下假名山胜地研究战事。那是一九四七年,国共之间如火如荼的内战主要还在北方进行,罗进的鼻子里还没有闻到呛人的硝烟。

一天上午,团里集中进行队列操练,本师少将师座刘传率师部其他长官亲临检阅。检阅后师长突然问团长:“你这里有一个罗进?”

团长说有这人,为团部参谋。师长问人在哪?团长即把罗进叫来。师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你什么来历?”

罗进断定师长注意他肯定有些缘故。他没有怯场,在师座逼人眼光的注视下,他把腰杆挺得笔直。他报告说,他于民国十四年生于台湾,五岁那年,父母不愿接受占据台湾的日寇“皇民化”,携子渡海到了广东潮州。罗进的先人早年从潮州去台开基,潮州为祖地,因此一家人离台后便回潮投靠族亲。抗战时日军进攻潮汕,罗进随家人逃难到赣南,投奔另一个远房亲戚,不久父母在赣南相继过世。罗进从中学出来,弃学从戎,投军参战,曾随部在广东与日军激战数场,因战斗勇敢得到提升。1944年部队在广西与日军作战,战斗中舍命与敌肉搏,负伤,并立有战功。战后残部并入本团,至抗战胜利驻防九江。

“广西打的哪一仗?”师长追问。

“守桂林,在桂林作战。”罗进回答。

师长感叹,说他清楚。守军两万,对十万日军,巷战十日。突围中阵亡和自杀殉国的三位将官他都认识。那一仗惨烈之至。

师长说:“到车上去。”

罗进什么都没问,掉头上了师长的座车。他想不出自己犯有什么会招致苦头的过失,何须害怕?罗进处变不惊,决定走着瞧。师长看都不看罗进一眼,即下令司机开车。车开出驻地往九江城里去,车停之际罗进想起来了:一星期前他到过这里。

一星期前,有天下午,团部参谋罗进接到命令,将一份机要文件送上山面交团长,时团长在山上参加一个军事会议。罗进开着团部的美式吉普赶路,文件送达后立刻返回。在庐山脚下,罗进看到一辆蒙着帆布的军用卡车停在路边,开始他没在意那车,方向盘向旁边一打绕了过去,已经绕开卡车了,罗进才从后视镜里看到两个姑娘一对燕子似的从卡车车头闪出来向他招手。

通常罗进不太管闲事,他对女孩也没有特别的兴趣,不像其他同龄青年军官。罗进性子比较孤僻,不太爱讲话,跟异性相处总不自在,因此一见女孩就自觉退避三舍。那天已经绕开,按平日习惯他对两个招手而出的女孩只会装作没看见,一跑了之。可鬼使神差他踩了刹车,然后倒车回到军用卡车的旁边。

这辆车是师部运输队的,刚运一车给养上山,下山时奉命捎带了这两个女孩,不料在路上抛锚了。驾驶卡车的司机是个上士,他掀起车头盖修车,满头大汗。

“我们急着回去,能送我们进城吗?”拦车的一个女孩央求罗进。

罗进注意到两女孩年纪相仿,都是十八、九岁模样,看上去是两个学生。女孩都挺漂亮,央求罗进的那女孩圆脸,大眼睛,梳两条长辫,格外顺眼。

罗进跟驾驶卡车的上士说了几句话,问了点情况,然后让两女孩上了自己的车,让她们坐后边的座位。他把女孩送进城去,为此绕了点道。一路上罗进没多话,只问了几个简单问题,了解女孩要在九江城的哪个角落下车。

圆脸女孩说了个位置。停了会儿,她问:“先生是哪里人?”

罗进挺奇怪,他不知道女孩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女孩说:“您的口音挺特别。”

罗进说他是高雄人,台湾高雄。女孩微微一笑。罗进并没有转过头去,他不知道自己是靠什么感觉到身后这女孩脸上的笑容。

她再没问些什么。到地方了,两女孩匆匆下车。罗进说了一句话。

“以后切记,不要随便搭车,特别是军车。”他说。

女孩问他为什么?罗进自嘲说,她们今天幸好是碰上他,眼下兵荒马乱,狼多人少,像他这样的好人已经不太多了。

罗进把车开回部队驻地,当下就把两个女孩忘在脑后。

他哪知道这圆脸女孩是师长刘传家的小姐,叫刘小凤。刘小凤随父亲上庐山为母亲扫墓还愿,那一天是她母亲也就是师长太太病逝两周年忌日。有位要好同学跟刘小凤父女一起上山。刘传师长刚到山上,就接军部命令,紧急下山处理一项军务,小姐和她的同学留在山上,待祭祀完毕,由军需处一位军官安排搭车送下山。那天也巧,捎她们回家的卡车在山脚下抛了锚,罗进就像算计好了一般开着他的吉普赶到。师长的千金聪明过人,她在吉普车上随手翻看罗进扔在座位上的大盖帽,在帽里表格上看到罗进的姓名和部队番号,一下子就把他记住了。罗进一开口,她就听出了他的口音,她问罗进是哪里人,还在罗进的身后微微笑了一笑。刘小姐怎么会对罗进的口音如此敏感?原来她的父亲,师长刘传和他已经过世的夫人都是福建人,籍贯福建漳州,这地方跟罗进的家乡台湾高雄一水相隔,虽分属两省,语言却基本相同,台湾人的祖籍地多为闽南各县,讲的都是闽南方言,仅语调、词汇略有区别,大同小异。

罗进就这样走进刘小凤的家。这个家很简单,就是刘传父女两人。刘小凤是在九江读的中学,她的成绩很好,高中毕业后本可去上大学,却因为碰上战乱,加上母亲早逝,父亲离不开她,便留在家里照料父亲的生活起居,并在家宅附近一所教会办的慈善机构里帮助做事,直到罗进懵头懵脑一头撞了进来。

一年后罗进和刘小凤在九江结婚。婚后不久,罗进的岳父刘传即奉命率部北上,增援中原。师座大人有先见之明,在进军之前安排女婿罗进调出本部,到一位军中老友的部队去,当师部参谋。罗进去的这个师奉命留守九江,没有前往战地。

刘传说:“共军来势凶猛,不要让人家一锅煮了。”

他把爱女托付给罗进。他说,他只有小凤一个独生女,小凤的母亲已经去世,小凤从小就特别懂事。在这个世界上,他只牵挂这个孩子。

“没准就一去不回了。”岳父大人黯然道。

刘传离去那天,刘小凤痛哭了一场,罗进抱着妻子,只觉她浑身冰凉。罗进自己心头也异常阴沉。他知道战局不妙,岳父此去凶多吉少。两个月后他们的不祥预感得到应验,刘传的部队于安徽北部被解放军击溃,战斗中一颗哪叱般长有三只眼的炮弹不偏不倚准确命中师指挥所,刘传被炸得粉身碎骨,顷刻间灰飞烟灭。消息传来,刘小凤眼睛一闭就昏死过去。

现在只剩下罗进和她小夫妻俩相依为命。

罗进常有一种恍然如梦之感,似乎跟刘小凤有关的一切都不太真实,这么聪明这么漂亮这么善解人意的一个姑娘怎么可能成为他的妻子?罗进出身贫寒,个性内向,脸面阴沉,懒于去巴结上峰拍头头的马屁,即使头朝下脚朝上倒立着睡觉也不会去做攀高枝的美梦。他没想到一不留神竟然让他碰上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这大家闺秀从一开始就让他感到有如珍宝。刘小凤大方开朗,心眼好,懂事,做什么都细心周到,简直就是上天按照罗进的心愿创造出来的。只可惜他们运命不济,生逢战乱,结婚不久就遭到丧失至亲的重创,让刘小凤痛不欲生。罗进心情沉重,心知刘小凤头上的天空已经大半塌毁,从此只剩他这唯一的支撑。

罗进把刘小凤送到赣州,这时刘小凤怀有身孕。前方战事日益吃紧,九江的硝烟味一天比一天浓烈,罗进担心刘小凤陷入战乱,便百般说服,送她前往赣州,寄居在罗进的一个远亲家里。罗进的这门远亲是个破落家族,穷困潦倒,亲情淡漠,对刘小凤很不欢迎,情急之下无处投奔,刘小凤忍辱负重,只好去那里暂避。不久解放军席卷北中国,进抵长江北岸,然后百万大军横渡长江,罗进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东拉西扯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江防不堪一击,全线崩溃有如暴风雨中的一堵破墙。罗进这个师奉命南撤,跑到江西南部,再从那里东出福建,向沿海地带集结。部队撤往福建前,罗进开着一辆吉普车连夜赶进赣州城,把在那里度日如年的刘小凤接出来,随他一起撤到福建西部的龙岩。

那一天晚上刘小凤紧紧揪着罗进的衣服说:“别扔下我们。”

她浑身战栗,就如当初她送走父亲时一样。

刘小凤上的是教会学校,信天主。她极其敏感,直觉超于常人,她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近乎迷信。当年她上庐山,在母亲的墓前放了一束鲜花,一股风吹过,几片花瓣落下,她心有所动,认为是母亲要告诉她一件什么大事,然后在下山时见到了罗进,她一眼就认定这是母亲要跟她说的,一个她可以托付自己的人。她父亲刘传离九江北上,她看到吉普车驶开时腾起的黑烟便失声痛哭,她在那黑烟里看到一片居心叵测的险恶火光,结果她父亲真被一颗炮弹炸得粉碎。然后在赣州,在别后重逢,相携逃生,悲喜交夹之际,刘小凤紧紧揪住罗进的衣襟,满心里全是被遗弃的惶恐。

罗进安慰她说:“放心,有我。”

跟他们一起逃出赣州的还有他们的女儿,其时刚满三个月,小名宝宝。

那一天他们从龙岩往东,部队奉命到福建东南沿海的厦门、漳州一带集结,准备背水一战,守住闽南,保住大陆东南沿海的最后一块基地以屏障台湾。罗进对战局不乐观,他很怀疑沿海这一块锯齿般的大陆边缘是否能够守住,但是没有一架天梯能供他一家爬出火海,别无他途,只能携妻女随部队奔窜东南。对他和刘小凤来说,闽南一带有些特别的意味:那是刘小凤的老家,与罗进的祖地广东潮州,还有他出生和度过童年岁月的台湾都近在咫尺。但是刘小凤在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她父亲刘传的行伍生涯飘泊不定,她早在童年时就随母投父离开家乡,故土对于她已经异常陌生。

罗进动员自己和岳父的军中关系,让刘小凤母女得以进入师部军官家眷专车随队撤离。撤退途中罗进所乘车辆紧随家眷车后,他是联络官,与护卫队伍一起行动,有不少事情要做。清晨停车龙潭山谷休整时,罗进曾抽空跑到前头家眷车辆那边探望妻女,恰刘小凤抱着孩子在车下边走来走去。她对罗进说,刚给孩子喂过奶,正在哄她睡觉。她说咱们宝宝真可怜,路上颠得厉害,总也睡不好,尿布换了又湿,小屁股都红了。罗进安慰妻子说,再坐几小时车,到地方就好些了。两人刚说几句话,传令兵跑来喊罗进,说长官有事找。罗进离开没多久,枪声突然爆起,山谷大乱有如着火的蚁窝。长官下令警卫连向山上伏击者发起进攻,罗进奉命参与督战,直到仗打不下去,部队撤下山坡,这时来不及了,家眷车辆已毁,刘小凤母女在漫山遍野“缴枪不杀!”的吼叫声中化成一股烟,消失得无影无踪。罗进随溃兵退守山坡废墟,走投无路,被迫扔出武器,投降,走出废墟,那时突然听到婴儿的哭声,他震惊不已。这天随部撤离的女眷坐了一车,婴儿不止宝宝一个,但是包着那么个花布包袱的肯定不是别人,就是她。看到她在共军手里,罗进整个儿懵了。他情不自禁抬头往山野四下里看,哪里看得到个刘小凤!

他知道妻子出事了,否则她绝对不会丢下这个孩子。罗进从赣州城接出妻女那一刻就发现刘小凤对弱女极其疼爱,这个生于兵荒马乱之中,因为母亲营养不良而发育不好的孩子总让刘小凤泪眼迷蒙。她说咱们孩子的命太苦了。她每时每刻都想抱着孩子,睡觉时候都不想放下。在危难时刻,这个刘小凤会替亲生女儿阻挡任何危险,不管有多少子弹呼啸而来,决不会扔下孩子,自己逃生。

因此罗进在急流中丢弃女儿,跳下竹排冒死逃走。以当时情况计,老老实实当俘虏肯定是保命首选,但是为寻找妻子只有弃女跳水一招,对他来说此刻妻子更为重要。罗进分析,刘小凤丢开孩子有两种可能,一是死于意外,二是受了重伤。他是无论如何不愿相信妻子会这样突然离他远去,一死了之,因此认定她还躺在战地的某一个坡坎下呻吟,在等待他去救援。他得想办法赶紧逃脱,早点赶到也许还有救,拖延越久,刘小凤就越危险。他无法摆脱这个念头。

罗进终于奔回战地,搜查了那一片地区。他没在死人堆里发现刘小凤,只在小溪边找到一块布,还有石头上一些血迹。他无法断定它们是不是与刘小凤有关,是不是暗示着刘小凤的遭际和去向。枪声响起之前,刘小凤会不会把孩子暂时托给同车某位军官太太照料,自己跑到溪流那边洗涮孩子的尿布?然后意外受伤,无法跑回孩子身边?也许此刻她还躺在附近某一个旮旯,人事不省?罗进心存侥幸,苦苦搜寻,没料想会被意外一棒打昏于地。当一支驳壳枪抵住他的太阳穴,知道自己即将丧命之际,他的脑子里没有其他意识,只有刘小凤。他记起一个暗淡的黄昏,他把怀孕的刘小凤送到赣州寄人篱下,自己驾车匆匆奔返九江。刘小凤丝毫没考虑自己的处境,一门心思只在丈夫身上,临别时她紧紧拉着他,什么都没说,伸手在他的胸前轻轻划了个十字,罗进只见眼泪在她的眼中盘旋。

上天没有庇护。一切都完了。刘小凤遭难时他没能在她身边,他不惜抛女投水,千方百计想找回妻子,到头来只是把自己送到他人的枪口上变成个冤鬼,这就是他的大好运气。罗进把嘴角弯起来,对自己阴阴沉沉怪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