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落花流水 1-海峡之痛

罗进并非假冒父亲,他扔在竹排上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时他看了孩子一眼,眼睛一闭,横下心来下手。跳水之后,他从水下钻出水面时听到了枪声,还有女儿的哭声,那一刻他心头发紧,几乎窒息。

他知道可能没待脱身,他就会被乱枪射死于溪流。也可能被射伤然后溺毙。但是他决定干,拿自己的命,还有女儿赌上一把。上天庇护,子弹没有跟上,女儿的哭嚎急切地消失在哗哗流水声中。罗进在心里发狠:“妈的!妈的!”欲哭无泪。

他清楚自己将悔恨终身。没有办法,他只能这样。不是为自己逃命,他另有缘故。

黄昏时罗进潜进他冒险逃生的目的地。西斜阳光下一地狼籍。

这不是别处,就是清晨发生激战的山谷。公路上的两辆美式大卡车已经烧成了两堆焦炭,一股橡胶燃烧的焦臭味在空气中弥漫。战地上东一个西一个丢弃着乱七八糟的物件,阵亡者的尸体横七竖八触目惊心。在清晨的战斗之后,已经有人到过这个荒僻的小战场,到访者快活地发了回洋财,他们拾走遗弃在地上的物品,拎走死者的皮包,剥下他们的手表,甚至提走他们的鞋,那些没用的东西,包括死者鲜血淋漓的尸体则被弃之不顾,留给风和阳光去慢慢收拾。

罗进不知道公路上的卡车是早晨战斗中就烧起来,还是被后来跑来捡东西的人点着的。他记得出发前卡车的备用油箱都装满了汽油,这些油箱挂在容易受到袭击的部位,它们很容易起火。在卡车燃烧甚至爆炸之后,不可能有谁还能够活着呆在那里边。但是罗进心存侥幸。他躬着身子,快步跨过满地狼籍的破铜烂铁,扑向路中烧得光溜溜的卡车架。他在那边什么都没找到,车身所有可燃物已经全部化为灰烬,只剩变了形的金属物件做一堆瘫在路面上。卡车残骸中没有可供罗进辨认蛛丝马迹的物品,没有尸体,也没有烧成灰的死人。

罗进跑下公路,在路下草坡上搜寻。即将下山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动荡不安地拖在地上。罗进一一查看以各种姿式死在草坡上的尸体,在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高温日照之后,这些尸体已经开始发臭,尸身上布满苍蝇和蚂蚁,有的还留着被野狗啃咬的痕迹。罗进在那些尸体间奔跑,孝子般不厌其烦地翻动那些尸身,辨认尸首,丝毫不计较尸体的臭味和狰狞。

没有。没有。

罗进往山下走,太阳已经落到西边的山岭下,晚风开始有些凉意,僻静山沟里的战场更显得荒凉而凄冷。罗进搜查山坡下各个隐蔽位置,乱石堆、荆棘丛、被掘开的旧墓坑、坡坎和崖壁。在渐渐暗淡的光线中气喘吁吁,竭尽全力,恨不得猎狗一样嗅遍每一寸地皮,甚至掘地三尺,找到藏匿其间的线索。

在一块巨石的后边,罗进看到了一把子弹弹壳,还有一枚未被寻宝者拾走的美式小手榴弹。有一只黑公文包丢在一丛蒿芒下,里边塞着一面小圆镜,还有胭脂口红和一卷草纸。天黑之前,罗进在草坡下的小溪边找到了一块布,这是一块有小凳面大,布质柔软的旧棉布,布面沾着大片血迹。破布附近的乱石滩上有一团黑斑,旁边星星点点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记,它们都早被阳光和风烘干,有如一些滴在石块上的墨点。罗进感觉身子在阵阵发颤,隐隐约约好像找到了什么。他伏下身子,几乎把脸贴在地上,在越来越暗淡的光线下吃力地辨认着地上的痕迹,企图推测那些黑色血斑里潜藏的信息。全神贯注中他没留意身后的一个轻微响动,等他突然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脑袋“膨”地被一支木棒击中,这一棒又准又狠,只一下就让他一个前仆趴在地上,人事不省。

后来有人朝他脸上浇凉水,他醒了过来。醒来时他感觉到后脑勺上火辣辣疼得厉害,他发觉自己已经被结结实实捆成了一粒粽子。这时夜幕四合,前边有一堆燃烧的篝火,篝火边有一些人影在晃动,有一股烧烤野物的香味随风飘散。

“他醒了。”

站在罗进身边,用水浇他的一个小个儿男子向篝火边的一个黑影报告。

“拖过来。”那黑影说。

小个儿男子抬起腿,朝罗进的小腿上用力一踢,喝道:“起来!”

罗进左翘右翻,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双臂被绳子捆紧,他在地上晃荡蠕动就跟一只菜虫一般。跌跌撞撞走上前时,罗进心里已经有数,知道自己碰上的不是早上那些对手,是另一些人。早上那些人讲的是北方话,眼前篝火边的人讲的是本地话,这种地方方言罗进刚好能够听懂。

篝火边有四个人,其中三个打赤膊,穿黑布短裤,另一个坐中间的一个黑脸汉子披件短袖布衫,手中抓着一块烤熟的食物正在啃咬。四个人,还有押着罗进的小个男子都是光头,赤脚,背着匣枪。

有人从篝火里抽出一支燃烧着的树枝,举到罗进的面前,把他的脸面照亮。

“嘿,”黑脸汉子说,“一脸的晦气。”

这天罗进确实十足晦气,早上他挨了一次袭击,好不容易跑掉,晚上自投罗网又挨了一次。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晦气缠身,喝口水也能呛死,这是在劫难逃。

黑脸汉子给罗进相过面,也不审讯,只询问手下人从罗进身上搜出什么了。罗进身后的小个子报告说晦气鬼身上只有屁,衣袋里连张手纸都没有,别说钞票。

罗进身上确实什么都没有,连那身衣服也不是他的。几小时前罗进跳河逃走,为逃跑计在河里一边泅水一边扒掉自己的军装上衣,只留一条裤衩。湿淋淋从下游爬上堤坝后,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猴子般光着身子滴着水四处走动,恰好他上岸的堤坝边有一个农家土屋,静悄悄掩蔽在绿竹林中,院子后边晾衣绳上挂着几件农人衣裤,罗进趁四下无人,窜过去把衣服一抓就走,找个僻静地方赶紧穿上。他弄到手的是一件打满补钉的灰土布上衣,胸前是一排布扣子,穿上去显得太小,可他只能将就,无法挑剔。这件刚被洗好晾干的破衣服里要能搜出钞票,石头里也能捏出水来了。

罗进觉得黑脸汉子该问他一些什么。罗进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自忖应对他们时必须尽量小心一些。不料黑脸男子可能忽然心情不好,竟然啥都不问,点点头就两字:“毙了。”罗进一惊,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的小个子男子就用力一脚踢中他的腿弯,把他推倒于地,然后便有一个枪口顶住脑门。小个子男子看来是个急性子催命鬼,枪口顶上来二话不说“嗒”一下就扣了板机。

催命鬼枪却不好,没响。子弹被卡在膛里。

“臭枪。”罗进趴在地上嘿嘿发笑,“真他妈臭屁不响。”

小个子男子生气地再踢罗进一脚:“笑什么!”

他摆弄他的手枪,噼哩啪啦地拉栓。

“别急。”罗进说,“一手握紧,一手拽,小心走火打住自己鸡巴。”

“妈的是我毙你还是你毙我?”小个儿男子气坏了,骂道,“死鬼勾你脖子了你他妈还....”

黑脸汉子忽然走了过来,他把小个儿往边上一推,一拎领子一把揪起罗进。

“有种啊小子。”黑脸汉子恶狠狠问,“干什么的?”

罗进直视黑脸汉子的一对凶眼,阴着脸道:“不干什么,找死。”

“哪里人?”

“台湾。”

“我说怎么话里有股调。”

黑脸汉子说,台湾远远的在海那边,一个台湾仔不在自己家里好好呆着,穿一件破衣服,浑身光溜溜只剩裤裆里的两个蛋,过海跑到这个荒山野岭,疯了似的在一个满是死人的偏僻山间窜来窜去,这是在干什么?

罗进说不干什么,玩呢,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