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荣林命大。这是于立春的说法。
几个月前,在江苏徐州,杜荣林和他的连队奉命扼守阻止敌军突围的一个阵地。阵地遭到敌军重炮猛轰,战壕尽被摧毁。乱炮中有颗弹头突然自天而降砸在杜荣林身旁,一支修工事的铁镐被砸成两截,喷射而起。杜荣林和于立春两人一起趴在地沟里,炸弹落在杜荣林一侧。杜荣林转过头看半个身子钻入地下的炮弹,弹身的热气直灸他的脸。他用脚后跟踢了于立春一下,说:“指导员,它怎么还不炸呢?”
炮弹就是没响。他俩一起逃过一劫。
杜荣林个头高大,有一张瘦脸,眼睛细长,浑身豪气狠劲,好像专为赶场打仗到这世间来的一般。于立春说,子弹、炮弹或者手榴弹片什么的总是喜欢往杜荣林这样的人身上去,但是它们总是在末了晃荡一下,没有完成任务。一定是这世界还有一场什么仗留着要杜荣林去打,所以该炸的它不炸,该中的它也不中了。
对杜荣林来说,南方山谷间这场与敌军车队的遭遇战只是场小仗。他和于立春在徐州经历的才真不寻常,那是战史上著名的淮海战役。战斗中上有飞机狂轰滥炸,下有大炮犁地三尺,成千上万吨炸弹把阵地炸得处处焦土,整团整团敌军在坦克和装甲车掩护下冲锋,双方投入作战兵力合计百万。在经历了那种大战之后,南方山岭间这场遭遇战小得就像小男孩的战争游戏一样。
可杜荣林就是把那一天,特别是那天的阳光记住了。这一天在1949年夏末,这天的阳光照耀在福建南部的一座山岭上。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统治者拒绝共产党提出的和平建国总方针,决意推行独裁统治而挑起的全面内战已近尾声,著名的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已经结束,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解放华东,挺进东南,此刻兵锋直向海滨。敌军在土崩瓦解。
杜荣林是河北人,生在河北南部的一个乡村里。杜荣林并不清楚自己家在何处,父母是谁,因为他是个孤儿,从懂事时起就在流浪,时而流落河北,时而来到河南,还有山东。杜荣林记得自己曾经在一个天主教会办的育婴堂里呆过,然后跟一个姓杜的孤老太婆一起生活。八岁那年,抚养他的老人去世,杜荣林便成了小流浪汉,东走西行,乞讨为生。大约十岁那年夏天,杜荣林在一座乱坟岗上突然挨了一枪,一颗子弹嗖地飞来,把他紧挨的一株小树打成两段。杜荣林往地下一扑,好一阵发懵。他听到乱坟岗上呜哩哇啦一阵吼叫,枪声噼哩啪啦响成一片。等枪声和喊叫稍远之后,杜荣林爬起来,躲在一棵树后边偷偷张望,看到大队打着膏药旗的士兵包围了乱坟岗下的村子,这些士兵用一种杜荣林一点不懂的语言大声喊叫,把村子里没有跑掉的人赶到村边空地里,用机枪全部射杀。杜荣林看得目瞪口呆。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日本兵,鬼子来了。鬼子的子弹在杜荣林的小破褂子下摆钻了一个枪眼,枪眼里有一股焦糊味。他们却没有击中他。
杜荣林在十三岁时结束了流浪生涯,当小长工给人放牛,混一口饭吃,他的东家以吝啬出名,有一张瓦刀脸,对小长工刻薄之至。十五岁那年秋天,有一支队伍经过杜荣林所在的村子,人不多,个个穿便衣,有的头上戴一顶土黄色帽子,帽子上钉着纽扣。队伍中有人背长枪,有人背短枪,有的干脆扛一支乡间农民用来打鸟的土铳,看上去很不整齐。这些人把村民召集到村头的土台子下,有个戴黄布帽的人把一支硬纸板卷成的话筒放在嘴巴前对村民讲话,他说:“日本鬼子长不了。”
杜荣林带着东家一支劈柴刀跟着那些人走了。他投奔该队伍的原因很简单:那天他的肚子饿极了。他刚刚放牛回来,东家让他先去劈柴,然后才允许他吃野菜团子。杜荣林带着柴刀到村头听戴黄布帽的人讲话,他看到队伍里有一个人,年纪不比他大多少,个子不比他高,手中只有一支木棍,连柴刀都没有。杜荣林问那人他们都干些什么?那人说他们打鬼子。杜荣林问打鬼子有饭吃吗?那人问杜荣林手上柴刀怎么回事?杜荣林说起东家和吃不上的野菜团子。那人说:“你还等啥,跟上。”
杜荣林带着东家的柴刀跟着队伍走了,让他的瓦刀脸吝啬鬼东家大大吃了回亏。
杜荣林参加的是一支游击队,这支队伍离开杜荣林所在的村子后就去参加一场战斗,战斗中虚张声势,让一串鞭炮在洋油筒里炸得“噼哩啪啦”像机关枪那样响,打了一天,据守附近一座碉堡的日军连夜撤走,游击队烧了那座碉堡。战斗刚结束,杜荣林挥着他的柴刀在碉堡里东窜西翻,想找把枪,或者一根刺刀用用。有个人跑进来,拽着他的后衣领把他往碉堡外拖,杜荣林不想走,扭来扭去刚到门边,那碉堡轰隆一下突然坍塌。两个人灰头土脸从尘埃中钻出来,竟安然无恙。
把杜荣林拉出碉堡的这人就是两天前让他“跟上”队伍的小个子,他叫于立春,河北邯郸人,比杜荣林大一岁,早半年参加了游击队。
后来他们这支游击队同另几支游击队一起编入一个独立团,杜荣林穿上军装,成了“八路”。1944年,日本鬼子对抗日根据地进行残酷扫荡,所到之处烧光杀光抢光,杜荣林所在的连队在反扫荡中与日军打过一场恶战,全连打得只剩十几个人。战斗中敌军冲上连队据守的阵地,双方展开肉搏。一个鬼子小队长挥舞军刀,一刀劈中杜荣林的头部,当即划开杜荣林右额上的皮肉,时杜荣林手中只有一把断了一截的大刀片。鬼子小队长凶残无比,一刀小中,翻过身“哇啦”一叫再来一刀,直劈杜荣林脑袋,恰在其时于立春冲上前一枪把鬼子打倒,又一次把杜荣林从死神手里抢了下来。
隔年八月,日本帝国宣布投降,杜荣林已经当了班长。他所在的部队经过一系列改编和整编,从地方部队融进一支主力部队。于立春跟他始终没分开,他们一起参加了后来发生于中原以南的一些主要战事,从淮海战役到打过长江。杜荣林在渡江战役中差一点阵亡:那时他已经当了连长,他的连队是本团的渡江突击连,杜荣林指挥连队乘木船从长江北岸冲向南岸,登岸后在滩头遭到敌军炮兵的猛烈轰击,有一颗炮弹突如其来,在杜荣林附近爆炸,恰当时他被脚下一个土坎绊住,摔倒于地,没给炮弹炸死,左腿却受了重伤。指导员于立春命令战士用担架把他抬进野战医院。没等杜荣林伤完全痊愈,于立春自已跑到医院,用一辆马车把杜荣林接回连队。于立春说,部队快行动了,杜荣林还不回来,他们就再也尿不到一块了。
六月,部队南进,越过闽浙两省边界,由浙江进入福建。八月福州战役打响,之后围歼残敌,部队一路不停喊叫:“缴枪不杀!”,一直喊到大海边上。
这时杜荣林第一次听说了“台湾海峡”。于立春在一张纸上写下这四个字,读给杜荣林听。于立春识字,除了当连队的指导员,他还是连长的文化教员。他告诉杜荣林,他们正在行军作战的福建省位于台湾海峡的西边。海峡另一边就是台湾岛,甲午战争后被日本鬼子侵占五十年,抗战胜利后于1945年光复的台湾岛。此刻,敌军正如炸了窝的马蜂一般汹涌下海,逃离大陆,退踞那座岛屿。
杜荣林是在一个最炎热的时节进入一个炎热的南方省份。这个季节里南方山地瘦骨嶙峋的狗从早到晚都吐着舌头,天和地都像火炉一样。杜荣林连队里的战士多来自山东和苏北,在这些北方兵的印象中,多雨而闷热的南国就像《三国演义》里诸葛亮七擒孟获之地,到处弥漫着骇人的瘴气,还有一些恐怖程度绝不逊于瘴气的特色物品。
杜荣林连队的一排长姓齐,籍贯山东荣成,身高一米八五,膀阔腰圆。齐排长曾在一次追击战中独自俘获二十多个溃敌,其中几个溃敌在发现对手只有一个人时打算反抗,被他一声大喝吓得脸面失色,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进军福建之后,有一天黄昏宿营,齐排长上茅房解手。那一带乡间茅房都建在路旁,一家一坑,鳞次栉比,都是几根竹竿,四面破席,略略遮羞,里边挖个坑埋一粪缸,堂而皇之驾两根石条供人踏脚出恭。齐排长刚一蹲坑,忽然就一声大叫,光着下身跳出茅房,也顾不着拉起裤子,抓着枪反身就朝粪缸里打,打得乒乒乓乓粪水四溅。
原来那粪缸里藏着一条蛇,一条锄把粗近一米长皮色黝黑的恶蛇。这蛇不知怎么的掉进粪缸里,恰那粪缸粪便还少,蛇落在缸底无法脱身。齐排长一蹲下来,蛇听到响动便把头一昂,红信子一吐,呼呼有声,排长往下一看当即懵了,这位能用一声大喝吓住数十溃兵的好汉被胯下窜出的恶蛇吓出一身冷汗,直至将其击毙才松了口气。
这是一个多蛇之境。
福州战役后,杜荣林的部队奉命向南开进,投入新的战役。那时候敌军正在闽南一线集结,准备背水一战,试图死守,将闽南作为护卫台湾的屏障。杜荣林十分怀疑这些败军能够守住哪一堵破墙,对他来说比较讨厌的是集结于南方山地的那些小咬,这玩艺儿成千上万地埋伏于草丛树叶间,小得跟针尖一般,黑不溜秋有如一把煤灰,成群结队扑上来叮咬,顷刻间会在人的胳膊腿上咬出无数肿块,奇痒无比且数日难消,简直比敌军的飞机大炮要厉害十倍。
除了恶蛇和黑咬子,南方山地倒是山清水秀,到处林木葱郁,有无数翠鸟于林间扑腾腾飞来飞去,鸟鸣阵阵,异常美妙。
杜荣林在新战役打响之前接到命令,指定他的连队为突袭分队,向南穿插,隐蔽前进,长途奔袭,在战役发起之前打进前方一个渡口,占据并守住,以打乱敌军部署,确保主力围歼敌人。团里给杜荣林派了一个向导兼联络员,是个戴斗笠,打赤脚,瘦瘦小小的本地人。这人也就二十出头,高颧骨,厚嘴唇,凸额,陷鼻,满嘴黄牙,肤色黑中带黄,赤膊外披一件小褂,穿灯笼裤,腰间别一卜壳枪,其貌不扬,却是个厉害角色,在山路上健步如飞,走得比山羊还快。
“哇系游寄队。”他跟杜荣林初见时快活地大笑,用力跟杜荣林握手,一张嘴就让杜荣林一头雾水,不知究竟。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做自我介绍,他那话的意思是:“我是游击队。”
这位充当向导的游击队员姓陈,叫陈石港,读过书,懂“国语”,对这一带地形了如指掌。他带领杜荣林的突袭队穿山越岭,专抄一些人迹罕至的小道,穿插得即隐蔽又神速。除了当向导,陈石港还兼翻译,帮助处理部队与偶遇的当地百姓间的各种沟通事宜。在杜荣林听来,陈石港跟他说的“国语”让人如坠十里迷雾,这人跟当地百姓交谈的本地话更是有如天音,杜荣林连一句也听不懂。
一路熟了,杜荣林取笑陈石港道:“你老人家的话简直就跟鸟叫一样。”
那时杜荣林可没想到他的未来岁月会跟他认识的这一位本地人,这里人说的“鸟语”,这里的蛇、小咬和青山绿水,以及在一个被称为“龙潭”的山谷意外开打的一场遭遇战紧密相伴,从此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