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9月之初,值南国炎夏,天气闷热。
杜荣林必须决断。打,还是等?打一仗风险很大,弄不好不可收拾。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没有多少时间了。这是清晨,太阳还没升起,山岭上已经热辣辣火炉子一般。汗水从杜荣林的额头一层层渗出来,顺着眉梢流进眼角,眼睛里又涩又酸。他把手枪丢在地上,抬手用右手背把汗珠抹去。
于立春伏在一旁,从大石头的另一侧张望山下。他气喘吁吁,跟杜荣林一样满头满脸水汪汪,全是汗。他们俩率连队刚刚攀上这座山岭,急行军,赶路,想在太阳升起之前越过下边的山谷,但是迟了一步。
于立春说:“看来不行。他们没那么快。”
山坡下,一条土黄色线条在山谷里蜿蜒,那是一条简易公路,路旁有一条小溪,溪流的亮光在山谷里闪烁。简易公路弯曲窄小有如一条鸡肠,其狭窄处看上去就是一指之宽,车辆通过时似乎只能侧身而行。在清晨柔和的光线下,四辆美式军用大卡车有如四块软木塞子,把小小鸡肠充塞得水泄不通。穿着土黄色军装戴着钢盔背着武器的士兵围着卡车,在山谷里跑来跑去,弄出些响动,有几缕炊烟从卡车边升腾而起。忙碌于行军早餐的这些士兵们此刻浑然不知,山坡上藏着一百多个黑洞洞的枪口,从茂密的马尾松、相思树混杂林和满坡乱石、荆棘丛间伸出来,在对准他们。这是一个其貌不扬,在军用地图上找不到标记的山谷,很久以后杜荣林才知道本地人管它叫“龙潭”,居然还有一个大名。
杜荣林问于立春:“咱们赶他一下怎么样?”
于立春摇头:“如果赶不走呢?要是跟咱们粘上呢?”
杜荣林抬头看看东边,太阳正从东边山岭跳跃而出,火焰般阳光灼进了他的眼睛。
他在那一刻下了决心。杜荣林在这种事情上胆子特别大,不太在乎危险,就像这一仗。杜荣林看得出敌军比自己人多,一枪打去,他们很可能像被踩了尾巴的蛇一样回头给你一口。比较稳当的办法就是继续隐蔽,直到山下那些人吃完他们的早餐,剔着牙拥上他们的卡车,一窝跟着一窝离开这个山谷。不管如何折腾,他们总归会离开。但是不能不考虑其他意外,后边会不会还有敌军的大队人马?如果他们源源不断而来,这条路便难以通过。按照命令,杜荣林分队必须在清晨穿越这条简易公路,向南穿插,于傍晚前占领六十里外的一个渡口,他不能让部队无所事事躲藏在这面山坡上等待,让时间一点一点消失以致贻误战机。
“打吧。”他说,“冒点险。”
于立春点头,指着右侧一个小山头说,他带一个排运动到那边埋伏,防一手。杜荣林说好主意,要快。
于立春与二排长带着战士悄悄后撤,从山头另一边迅速赶往右侧山包。刚走,二排长赵波忽然折回来,在杜荣林身边卧倒。他说指导员让他留下来,跟着连长。
“于立春就是心细。”杜荣林摇头,“其实也用不着。”
他还是留下赵波。二排长枪法准,反应快,有他跟着不吃亏。
战斗准备悄无声息地做好,杜荣林举起手枪,开打。
宁静的山谷响彻枪声。
按照最好的设想,战斗打响之后,敌军应当一边组织火力还击,一边收缩人员,迅速登上他们的卡车逃逸。这四卡车对手尽管人多,眼下也就是四窝惊弓之鸟,折断一支树枝,这些鸟应当会扑腾腾飞得满天都是,片刻间不见踪迹。却不料这伙人不太像话,他们不替杜荣林着想,也没替自己着想,枪声响时他们一愣,缩缩身子,随之便反扑过来。只一瞬间,在卡车旁奔走的军人全都伏在路沟边,密密麻麻伸出了一片钢盔和枪口,一挺机枪“咯咯咯”猛烈吼叫,子弹风一样窜上山坡,然后步枪和冲锋枪声响成一片,乒乒乓乓到处火光。这支敌军训练有素,战斗力不弱,火力反击之后,他们居然一排排跃出路沟,借树木、石头为掩护匍匐前进,黑压压朝山坡上冲。
杜荣林面临设想中最不利的局面,敌人粘上来了。他稍稍有点意外,却不由感到兴奋。他发布命令,要他的人停止射击,让敌人上,他感到自己的手心在阵阵发痒。
他喜欢这么打,尽管危险。他断定敌军指挥官犯了个小小的错误,该指挥官的情报人员不可能知道究竟,按照他们最大胆的估计,杜荣林及他所隶属的部队此刻应当还在三百里外,他们不可能出现在这片山坡上。对方指挥官一定认为此刻在山坡上射击的是些零星武装,他们管这类零星武装叫“土共”。南方山地上窜来窜去的“土共”都打赤脚,戴斗笠,穿着各色便衣,一个个猴子般精瘦,晒得木炭一样油黑发亮,扛着些杂七杂八的枪,奉行“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的原则。开着大卡车,戴着钢盔,配备着最新美式装备的正规部队常常不把这种武装太当回事,他们可不知道有时候却要为自己的判断错误吃点苦头。
杜荣林诱导着敌军沿着他们的错误路线继续行进,让他们逼近,近得几乎能看清士兵钢盔下气喘吁吁满是汗水的脸面,这才下令狠打。山坡上枪声陡起,一阵齐射,猛烈弹雨中敌军士兵就地卧倒,伏在各障碍物后头砰砰砰还击。山下敌军机枪拼命向山坡上扫射,提供火力支援。片刻,敌军吼叫,从藏身之处越出,再次冲锋。
于立春和二排突然开打,猛击敌军侧翼。猝不及防的这阵猛射杀伤力极大,敌人给打懵了,在山坡上滚作一团,势头大挫。杜荣林在这时下令开炮,藏在山顶石壁后边的迫击炮手当即动作,迫击炮弹轰然出膛,呼啸着扑下山坡,落在进攻者的身后,山坡上传出一声炸响,腾起一团火光。
敌军有所意识。尽管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迫击炮,这枚炮弹却让他们明白自己碰上的可能不是打着赤脚戴斗笠的队伍。山上设伏者火力相当猛烈,打得很有章法,还有小炮!这不是土共,可能是解放军的正规部队!敌军立刻改变战术,停止爬坡。他们四散开来,藏进石壁和坡坎之下,向山坡上拼命还击。他们手中的火器喷射着弹雨和火焰,子弹飞蝗般交叉扫遍山坡,断枝碎叶纷纷落下,迸飞的石片和跳弹“嗖嗖”响着四处乱窜。
留在简易公路上的人开始爬上卡车。
杜荣林突发奇想。杜荣林在战场上常有临时发作的嗜好,他有直觉,还时常伴有如神来之笔的战斗奇想。
他决定把仗打下去,他要改变他的计划。本来他只想把突然碰上的这一股敌人打跑,现在他改主意了,他不想放过眼前这股敌军,要认认真真跟他们打一番。后来他想,他突然心血来潮决心咬住敌人可能不为别的,就因为敌军在他发动袭击之后居然反扑上来,而不是如一群老鼠般吱吱叫着赶紧溜走,这把他惹恼了。
“放过那些兵。”杜荣林对迫击炮手下令,“打车。”
赵波喊:“连长!”
杜荣林摆摆手把他压了回去。
几分种后简易公路上的头一辆美式军用卡车变成了一堆废铁。
那时公路上的卡车发动马达,准备出逃。杜荣林的迫击炮弹并没有准确命中卡车,它在车前数米处爆炸,只炸飞了一堆沙石和黄土。卡车司机在急切中慌手慌脚,让车头撞上了路旁的石壁,长长的卡车鼻子当即撞凹,卡车变成一堆废铁瘫在路中央。简易公路本就窄小,抛锚的卡车一塞,严严实实,水泄不通,那里即刻乱成一团。
杜荣林下令机枪朝公路扫射,袭击敌军后方。敌人猛烈还击,杜荣林在对方炒豆子般的枪声中听出一丝慌乱,他还注意到山坡上有一些身影在悄悄向后蠕动。他们已经动摇,快撑不住了。
“冲!”
冲锋号陡起,战士们在尖利的号声中一跃而起,大声呐喊,朝山下猛扑。敌军如杜荣林所料慌了手脚,他们只坚持了一小会儿就放弃抵抗,争先恐后爬出临时掩体逃向公路。公路上,卡车的车轮没有士兵的手脚麻利,在头一辆车撞上石壁,阻断了东去的通道后,剩下的三辆卡车没有其他出路,只有掉头往回。大卡车在如此狭窄地段掉头极不容易,三辆车挤在一起,在马达轰鸣声和枪声中转来转去,像三头蠢笨的狗熊抱在一起拉拉扯扯彼此无可奈何。杜荣林的战士逼近山谷时,公路上靠后的两辆卡车终于掉好头,开足马力往西奔逃,士兵们攀在驾驶室的踏板、扒在车箱板壁上,一边随车晃荡一边胡乱射击。后边另一辆车最终没掉过头,留下的敌军不再指望车轮,他们接二连三跳下卡车,像人们从即将沉没的轮船跳入水中一样。简易公路下边有一条小溪,他们奔向小溪,向溪对岸的山岭落荒而逃。
那时山谷间响彻吼叫:“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杜荣林快步下山。他意外地发现溃逃的土黄色军装中有一些杂乱的色彩,就像受了惊吓忽然腾起的鸦群中东一只西一只掺杂着五彩斑斓的花蝴蝶。那竟是一些妇女,穿着红色、白色或者花格子衬衫,裙子和各式女鞋的妇女。还有小孩。远远的,杜荣林听到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枪声和呐喊声的间缝里,在横飞的子弹、呛人的硝烟和热辣辣的阳光中,凄厉的哭声像一支锥子,顽强地钻进了杜荣林的耳朵。
有乱枪突起。砰砰砰!杜荣林只觉肩膀一震跌往一旁,子弹“嗖”地从耳畔啸叫而过,身旁轰地一响,赵波弹起来摔入路旁荆棘丛中,像棵伐倒的树一样。
连一声哼都没有哼出来,二排长被流弹击中头部,当即牺牲。中弹之前,是他用肩膀把杜荣林撞出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