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股残敌逃进了山谷东边山坡的一片废墟,废墟离简易公路大约八、九百米,后边不远处是一道断崖。废墟占地不小,早年可能是个小村落,废弃已久,此刻满眼残垣断壁,如几块破膏药粘在葱郁的山坡上。
这股残敌没有像其他溃兵一样顺公路逃走,也没有沿小溪流往下游逃跑,他们慌不择路窜进那片废墟,以之为屏障抵抗进攻。他们占据了一个有利地势,他们的抵抗掩护了其他同伙的溃逃,但是他们同时也陷入了绝境,因为废墟的后边是一片断崖,几分钟内他们就被三面围住,无路可走。
杜荣林带着他的人赶到山坡下,残敌还在抵抗,从废墟的破墙歪柱子后边往外射击。杜荣林心里有些着急。他知道必须赶紧解决这些敌人,不能让他们拖在这里。
“迫击炮轰。”他下令。
迫击炮手支好小炮,开始轰击。第一门迫击炮弹呼啸着飞过废墟,落在山崖边上,第二门炮弹直接命中废墟。一股黄烟“蓬”地腾起,废墟前部一堵破墙被一炸粉碎,一个敌军士兵在爆炸气浪中摔出废墟,死在几米之外。然后又一颗炮弹命中废墟。
“停。”杜荣林说,“喊话。”
山谷间一片喊声,敦促敌军放下武器。喊声中,一支步枪从废墟后边伸出,枪口朝天,左右摇晃,枪刺在耀眼的阳光下闪光。
残敌决意投降。杜荣林吩咐继续喊,命令敌军把枪扔出来。敌军没再耽搁,接二连三把他们的枪支抛出破墙断壁,然后举着双手走出他们的阵地。
投降者共十二人,个个蓬头垢脸,军装上全是脏土,有如一群刚从土洞里窜出来的老鼠,有的头上身上还流着血。他们一个跟着一个步履踉跄走下山坡,在数十支枪口的监视下集中到小溪边上。有两个俘虏架着一个断了一条腿的伤兵走在最后头。
杜荣林注意到俘虏里有几个军官,从领章上看,为两个上尉,一个中尉和一个少尉。杜荣林让俘虏在小溪边的空地上站好,走上前一一审视,目光灼灼。俘虏们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把眼皮下垂,十分无奈,没有谁打算顶撞他的目光。
杜荣林没有发问。他本想知道这场遭遇战的敌军指挥官是不是就在这些人里边,是不是两个戴着钢盔的上尉中的某一个人,还想查一下射中赵波的那颗流弹出自哪个家伙之手。但是抬头一看升得老高的太阳,他改变了主意。
“叫小王。”他说。
小王是杜荣林的通讯员。只一瞬间小王气喘吁吁从后边跑了过来,小伙子跑步的动作笨拙而别扭,因为他把一个花布包袱环抱在胸前,没法甩开双臂。他那花布包袱却包着个婴儿,有凄厉的啼哭声哇哇不绝,阵阵而出。
这是杜荣林在公路遭遇战中获取的一个特殊战果,一个看起来最多两个月大,极其瘦弱的女婴。这是个非常会哭的女婴。战斗打响之后,山谷里枪声震耳欲聋,这女婴不甘示弱,用她痛切的哭声使劲从枪声中钻了出来。杜荣林在山坡上听到了她的啼哭,他带着通讯员下到山谷公路时,哭声还断断续续不止。杜荣林发现哭声起自公路前边那辆被撞毁的卡车,是一种年纪很小的婴儿非常顽固、非常心酸的哭法,似乎已经声嘶力竭有些哭不下去了。杜荣林对小王说:“去看看。”通讯员手脚麻利爬上那辆车头冒烟的破车,车上的哭声忽然停了下来,山谷顿时显得特别安静。杜荣林在那一刻举头四望,感到一种异样。
他听到天空中有一个声音,细细的,远远的,长长的,似隐似现,像是一个小孩在奶声奶气地叫唤,叫声含糊不清,似乎是在向他呼唤。
后来他总觉得不可思议,他问自己当时听到的到底是什么?那是在战斗中,山谷里还有枪响,这一枪那一枪尖利而恐怖,到处是尸体和伤员。哪会有什么小孩在说话?
小王把一个包在花布包袱里的婴儿从破卡车上抱下来。这婴儿给杜荣林的第一个印象是实在太小了,看上去不比一只小猫大多少。她的小手小脚和小身子包在一层薄薄的花布卷里,一张皱巴巴的小脸露了出来,拳头大的小脸上眼睛鼻子嘴巴挤成一团。杜荣林看到那张小脸时暗暗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么一个小东西居然会哭得那么响亮。大概是没有力气了,被抱下卡车之后,女婴就偃旗息鼓,不再那么凄惨万分地哭闹,只是闭起眼睛不住地抽泣,一边抽泣一边沉沉睡去,有两行委屈不尽的小泪珠挂在她的腮帮上。昏睡中的女婴把一根大拇指塞在嘴里,了无滋味地吮吸,估计是饿得不行。这个小东西在一个非常特别的情况下出现在杜荣林的面前:女婴很难算是一个俘虏,更不是战利品,但千真万确是来自敌方的阵营,属于某一个跟杜荣林刀枪相向的敌军人员。杜荣林指挥的这场短时间的战斗打垮了敌军,同时也导致婴儿被遗弃在抛锚的卡车里。
当时杜荣林朝婴儿看了一眼,摆摆手让通讯员把她抱走。
“放哪?”通讯员问,“放路边上?”
杜荣林停了会儿才说:“先抱着。”
这有些麻烦了。部队还在战斗,谁能抱着个孩子冲锋射击?但是不抱着还能怎么样?女婴不是俘虏,她没法照料自己。能把她像个急救包似的往地上随便一扔,让蚂蚁抬走或者让大太阳晒成个小人干吗?尽管小得像只猫,她也还是个人,一个婴儿,被丢弃在卡车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可还活着的小人儿。
当年杜荣林自己就是被亲生父母遗弃的,那时他太小,什么都记不住,不知道自己是否曾哭得声嘶力竭,也不知当时自己比卡车里抱下来的这个是大一点,还是更小一些。也许就是这种经历把一些东西深深烙进他的下意识里,让他下令拾起一个被战争遗弃的婴儿时毫不迟疑。
看着俘虏中的几个军官,杜荣林忽然想到那女婴,让小王赶紧抱过来。女婴在小王的臂弯里又放声哭泣,本来她已经睡着了,在经历了一场大劫难后,她在一个陌生人的怀抱里熟睡。通讯员一跑她又被弄醒,即呜呜不停。
杜荣林目光炯炯,扫视着面前的俘虏,他注意到一个俘虏在女婴哭声突起时忽然抬头四望,身子摇晃,眼光闪烁。杜荣林挺惊讶,他想这可巧了。他朝俘虏走去。
这是个上尉,俘虏里军阶最高的两个军官之一。这个人中等个儿,方脸,浓眉,脸上一道擦伤的血口还在渗着鲜血,徒有其表的上尉军服已经撕开了几个裂口。这人在杜荣林面前站得笔直,竭力挺起身子,两手紧夹在腰间,动作分外别扭。他看着杜荣林,没有躲避杜荣林目光的逼迫。
杜荣林喝道:“出列!”
俘虏从队列里往前跨了一步,鞋后跟“啪”地碰出声响,双手还是护在腰间。
“这你的?”杜荣林指着女婴问。
俘虏朝花布包袱上看一眼,下意识地扭头再看山野。
“是我的。”他说。
杜荣林厉声喝道:“举手!”
俘虏身子一抖,把两手高举过头,举手之际,他的军便裤忽地掉落,布袋般褪落脚下。原来他腰间没藏着什么,他是皮带断了,靠两手从两侧兜住那条军裤。他的裤子满是尘土,已经撕成一条一条。俘虏光着下腿,下意识地夹紧腿根,他穿黑布裤衩,裤头浸透汗水,光溜溜两条小腿上汗毛浓密,在阳光照耀下黑得发亮。
“算了,”杜荣林指着地上的破裤子道,“你用得着?”
杜荣林说,一个只顾自己逃命,把亲生孩子丢在卡车上的男人只配光着腿夹一个鸟。他命令俘虏抱走他的女婴。
于立春带二排打掉山谷另一边的残敌,赶了过来。会合后连队迅速撤离山谷。
后来杜荣林总想,于立春心细,当时如果他在场,事情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于立春不会那么简单了事,他会查问其他俘虏,让他们证实被弃女婴和上尉间的关联。真是他的吗?他为什么把孩子丢在车上?为什么他还要朝山野看那么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