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是个聪明人。对于招惹过他,或者没招惹他,只是让他看着不顺眼的人,有机会他都会整治他们,同时他也非常看中自己的名声,他希望在人们的口碑中,自己是一个不计前嫌、体恤下属、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领袖者,像他分裂的性格一样,他也一直在阴毒与宽容中掌握着为人的平衡。
麦琪原以为自己是羊落入了虎口,做好忍受各种折磨的准备,可是周平在给了她一个下马威之后就没有行动了,相反见到她还有了几分笑容,在开班子会之前也和她开开玩笑,只是从来不到她的办公室和她聊天。就像相声里说的,楼上扔下一只靴子,然后就没有动静了,对另一只靴子落地的等待是一种更大的煎熬,何况周平不止有两只靴子。
麦琪用了几天时间终于想清两件事情。
一件是她的工作,也可以说是和周平的关系。麦琪告诉自己必须面对现实,现在周平是她的上司,她的直接领导,如果她又不愿意离开《早报》这个地方,那么她就必须正视和周平的关系,不管他做什么,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好,其它的顺其自然。
而她和苏昭的事就很难这么理智地做出决断。他们每天在一座大厦里工作,从稿件上看苏昭并没有出差,但是他们却没有任何联系,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她猜不出苏昭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对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回忆中爱如潮水,可现在和未来又是那么险恶难测,每一次结束她甜蜜回忆的都是对这件事的恐惧,她怕苏昭是在逢场作戏,她承认并不了解他的过去、他的全部,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是什么使他如此地走近她,真的是爱情吗?就算是,那么这份爱将怎样维系,又能走多远呢?如果不考虑到声誉和尊严,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有丈夫的女人,她倒是有勇气赌一把,就算失败了,不就是离婚,身败名裂吗?那又怎么样!一个女人只有真正爱过一次才算不枉此生。但是她赌不起,34年来她用尽父母的心血和自己的聪明与努力所换来的一切,不容许她做这样的赌博,别说她还拿不准苏昭,就算他真的像他所表现的那样爱她,她都没有勇气从头来过。有那一夜的回忆足够她打发清淡的日子,况且她的境况并不算太糟,程思文是个好人,而且她可以有把握地说:程思文爱她,如果她不反对,他会爱她一生,只是他用自己的方式爱,爱得清淡,爱得冷静,爱得传统。
那就这样吧。
按照惯例,每年夏季集团都要举办各单位之间的足球赛,集团内一共有九张报纸,再加上印务中心、广告中心、发行中心、报仁公司,以及行政后勤部门,一共有十四支队伍参加,和中国的甲A联赛一个规模。《早报》的球队在十四支队伍中算是一流的,每年都位居三甲,今年又增加了苏昭他们这批新鲜力量,夺取冠军的机遇大增,大家也都跃跃欲试,总决赛开赛前几周,小伙子们就自己抽时间训练了。
原来这支球队的领队一直是吴总编,现在体育部归麦琪分管,领队的担子自然落到麦琪身上。
开赛前一周,麦琪将足球队队长邱晓光,还有临时任命的教练等一干人马召集到办公室开会,落实了装备等若干事项,又嘱咐他们把各自的工作安排好。
邱晓光说:“把大伙都叫来,你给讲讲呗。”
“不讲了,我顶多算个球迷,也不会踢球,讲不好倒让大家笑话。”
“那就请大伙吃一顿吧,壮壮行。”又有人张罗着。
“等踢完了,拿了冠军,一定请大家。”
“要是拿不了呢?”
“没出息,就凭咱们的实力怎么能拿不了呢!”
“好,借麦总编的吉言,今年咱们一定拿个冠军!”邱晓光说。
麦琪本来就喜欢看球,这回做了领队更是兴趣盎然,大家练习的时候,能抽出空来她也去场边看看,每次她去都会给大家带去饮料什么的,看见她小伙子们总是很兴奋,踢得也卖力气。
苏昭是球队的中场核心,换上运动服更显得精神,男孩子在运动场上总是别有一番魅力。尽管场上有那么多人,可麦琪的视线总是离不开苏昭。每次她来,苏昭都会觉得有一种力量,让自己显得更出色,每次她走,苏昭心里都会感到失落,她朝车走去了,车子开走了,那一刻好像把苏昭的心思也带走了,有一次,正赶上同伴传球过来,他全然不觉,球砸在脸上,鼻子马上出了血,当他捂着脸蹲到地上的一瞬间还瞟了一眼远去的桑塔那。
在与麦琪的关系中,苏昭觉得自己是绝对的被动,其实他与孟秋秋相处的时候也是这样,可能是因为传统的教育告诉他:她们是不属于他的女人,他没权利爱她们,如果他愿意那是他自找的,所有的痛苦都活该他一个人承受。
在深夜浓重的阴影中,他千百次地骂自己,他知道应该结束,可是脑袋里麦琪的影子却总是挥之不去。她有什么好呢?她算不上漂亮,更不年轻,岁月会进一步夺去她容貌的光彩,她和姐姐一样大,姐姐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她不仅有家,有丈夫,还是个总编!他最受不了麦琪居高临下地看他,好像他是个孩子,是个晚辈,她是不是从来都没把自己当成个成熟的男人呢?可是,那个在警车里挤在他身边的女孩呢?那个靠在他胸前温暖而缠绵的女人呢?那一张泪珠儿滚过的面颊,那一个痴情的长吻,那大气的做派,充溢的才华,高贵的气质,所有的这一切竟然能统一到一个人身上!苏昭知道麦琪是许多人的一个梦,报社的小伙子们都喜欢她,暗自祈祷自己能够找到一个她那样的女朋友,如果麦琪年轻十岁,那帮小子不得疯了似的追她?他知道他们是在做梦!麦琪只有一个,不可复制,不可模仿,他们只能向往,永远都没有机会了解真正的麦琪,再过十年、二十年,皱纹会越来越多地爬上她的脸,但是她的灵魂却永远不会变,于是他想到了叶芝的诗:多少人爱慕你的美貌,爱你年轻欢畅的时光,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他愿意做那个人,愿意守在麦琪身边,看着她慢慢变老。可是她呢?她愿意接受这个小她六岁的守望者吗?
苏昭真的拿不准麦琪的心思,他们在一起的那天晚上一直是苏昭在说话,把他的爱恋,他的思念,他的热情都倒给了她,而她呢,几乎什么也没说,只是流泪和摇头。她是怎么想的呢?苏昭知道,对于麦琪来说,爱他并不像他爱麦琪那么容易,只要他想爱没什么可以阻拦他,父母亲朋说什么无所谓,他一直在过自己的日子;单位同事有口舌,他可以辞职,凭他的本事找个饭碗并不是问题。可麦琪不行,她已经获得了太多,因此有太多的羁绊,选择他就意味着要和她已经拥有的一切告别,他有这个魅力吗?
还有一点是苏昭最怕的。尽管他对自己的直觉非常自信,也曾经从不同的侧面看到了麦琪,不过他仍然拿不准,在他看来麦琪是一本内容非常丰厚的书,这本书使他爱不释手,也使他觉得难以驾御,她到底还有多少情节、多少变化,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第一场比赛的那天,刚刚下过小雨,空气中飘浮着潮湿和清香。报社大门前两排栀子花含情开放,大朵大朵的白色花蕾尽情展示着纯洁与馨香。麦琪到得很早,站在栀子花旁等着她的壮士们。邱晓光和几个小伙把需要带的东西统统装上大巴,别管球踢得怎么样,这伙人装备得倒很像专业球员,用他们的话说: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咱这里这么多体育记者,怎么也得比别的队像样。麦琪和他们说笑着,眼看着发车的时间快到了,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报社门前,苏昭背着大包走下车。大家一起鼓掌起哄:“球星来了!”
苏昭笑眯眯走过来,他看上去很精神,没穿运动服,一条黑色的长裤,一件雪白的T恤,正是他和麦琪初次相识那夜的装扮。他走过麦琪身边,朝她笑笑,麦琪也还他一个微笑。
比赛在市体育场的外场地进行,他们到的时候,另几块场地上已经有他们报社的球队在热身了,今天要同时进行四场比赛。
球员们换好了比赛服,在临时教练的带领下认真地做着热身,他们平时都是坐办公室的,久疏战阵,不做好热身很容易受伤。报社每年搞这样的比赛,最担心的就是有人受伤。在比赛正式开始前,各个球队的啦啦队也陆续来了,《早报》来了一支可谓规模庞大的啦啦队,因为是周末,没有采访任务的编辑记者都来凑热闹,场边马上欢腾起来。
在大家的期待中,哨音鸣响了。《早报》的第一个对手是海外版,他们的实力不行,好容易才凑齐十一个人,连胖得跑起来看自己脚都困难的老吴都上场踢了十分钟,结果《早报》上半场就毫不费力地以7比0的大比分胜出。
“这样的队就不应该有参赛资格。”
“太没劲了,根本发挥不出来。”
“练练战术,就当自己玩了。”
队员们走下场的时候大声嚷着。他们刚一到场边,热情的啦啦队就围了上来,递水的,送茶的,拿毛巾的,拉着架子要帮忙按摩的,支招儿的都冲了上去。
麦琪原本坐在场边,现在反倒退得远一些,看着大伙的热闹。
好几个女孩子围着苏昭,崔欣欣更是不离左右。苏昭刚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崔欣欣已经把打开的饮料递给他,苏昭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女孩子们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崔欣欣很自然地坐在了苏昭的身边。苏昭越过许多脑袋和不远处的邱晓光讨论着刚才的一个进球,大家说话的声音都很大,动作也比较夸张。崔欣欣把头侧向苏昭和他说着什么,苏昭没有听清,就把头朝她靠过来,崔欣欣仰着一张稚气的笑脸又说了一遍,然后甜甜地看着苏昭的眼睛。苏昭笑着对她比比划划讲了一通,其他的女孩也伸过头听,不断地有人插嘴。苏昭抬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崔欣欣马上把一块雪白的毛巾塞在他手里,苏昭拿起毛巾擦完汗,搭在脖子上。休息了一会儿之后,教练把队员们召集到一起,苏昭从地上起身的时候把毛巾什么的顺手塞给崔欣欣,很自然,一点也不客气。
对于这些细节麦琪本来是不想看,也不想在意的,可是她的眼睛偏又把一切都摄取进来,她的心忽然酸起来。那才是苏昭的世界,徜徉于少女之间,接受一份单纯的关怀,选择一个年轻的伴侣,而她只能徘徊于这个世界之外,猛然间,有一种痛袭上她的心头,她发觉自己真的很爱苏昭,真的很想和他在一起,真的很渴望走进他的世界。
她走开了,不然眼泪会流出来。
当运动员再次入场的时候,苏昭环顾四周,可是没有找到麦琪,尽管有许多目光落在他身上,可是没有了那一个他期待的注视,他的心觉得空落落的。
那天他们最终是以12比1完成了比赛。
赶来参加足球赛的还有两支报址在外地的子报,小组赛踢完之后,那两支球队都被淘汰,第二天就要打道回府了,《都市早报》是子报之首,对于兄弟自然热情招待,于是由麦琪出面,球队的全体队员参加,在佳兴楼宴请那两支子报的领导和队员。他们包下了二楼的散台,领导们一桌,其他人自由组合,那天除了麦琪,全屋子清一色都是男生,这下可放开了,大有不醉不归之势。
《山海晚报》的副总编程云飞是麦琪大学里的同班同学,虽然在一个集团,可见上一面也不容易。四载同窗,跟亲兄弟似的,那种情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程云飞是班里的老二,人朴实,不多言语,更主要的是和他在一起让人觉得安全,所以麦琪有什么事情爱和他说说,可是毕业以后这么多年大家几乎断了消息,没想到在麦琪心里压了好多沉重无处散去的时候,二哥又来到她身边,她好像又回到大学时光,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小,小到苏昭可以叫她小师妹。这几天麦琪已经安排了好几次,能找的同学都找了,大家在一起玩得很高兴,可是明天二哥就要走了,对于麦琪,二哥已经幻化成了大学和年轻的代号,他的离去意味着年轻岁月的消失,她又将被抛回现在,又将成为年轻世界的看客,又要挣扎着克制那份火山一样的爱情,又要面对周平不知何时射来的冷箭。
她忽然变得脆弱,想抓住什么,可是又不知道应该抓什么,所以就喝酒。全桌的男士不仅为她的气质倾倒,也为她的酒量吓倒了好几个,而二哥怕她喝多,总想帮她挡酒,这么一挡,敬酒的就不干了,大声地派二哥的不是:
“你这就不对了,我们也知道你心疼师妹,可是人家麦琪并没请你代喝呀,你要这么着我们有意见。”
“行了,老程,看到麦琪对你这么好,我们已经够嫉妒的了,你就自己往后稍稍吧,小心出了门我们找你算帐!”
“麦琪可是我们心目中的白雪公主,没想到她能对你这么好,你别以为自己就是王子,告诉你,你还是小矮人,和我们一样,没什么区别!”
大家就这么低一声高一声地说着,程云飞一直宽厚地笑,也不还嘴。
“别欺负二哥了,我们喝酒吧。他是个老实人,你们就是说出什么花样来,他也不会还嘴的。”麦琪救了程云飞的架。
《山海晚报》的办公室罗主任做昏倒状,然后语重心长地说:“老程,程总,我要是你,就把这屋里所有的酒都喝了!麦琪对你这么好,谁受得了!”
程云飞拿起刚开的一瓶啤酒:“我喝不了全屋的酒,喝这一瓶还行。”他是真豁出去了,举起瓶子就要喝,被麦琪拦住了。
“干吗,喝了这瓶你就完了。”麦琪转向大家,“还是别欺负老实人了,咱们一起喝吧。”罗主任大叫不行。“实在不行的话,我和你连干三杯。”麦琪说。
顿时全桌爆发出响亮的叫声,吓得罗主任连连告饶。
其它桌也喝得挺热闹,不时从这里、那里传来喝酒时特有的起哄声。可是这些都驱不散苏昭心头的阴云。他坐在麦琪的临桌,这边的一言一行都随风飘进了他的耳朵和眼睛,他有点恨那个二哥,他凭什么赢得了麦琪如此的亲近和信任?麦琪在他身边就像一个小妹妹,有一点撒娇,有一点放肆,有一点甜蜜,那正是他渴望却难以得到的东西,她竟然这么自然地给了一小城市来的半大老头!
说起来,麦琪对程云飞的好也有点夸张,如果苏昭不在场,如果没有看到足球场边的那一幕,她也未必对二哥如此待见,她对苏昭表现出的冷漠与距离,远远超过了对一般的部下和同志,她对任何人都不吝惜灿烂的笑容,惟独不给苏昭。
就这样结束了那顿晚宴,麦琪和苏昭好像谁也没看谁一眼,好像都很开心,谈笑风生地和自己的伙伴一起走出酒店,然后各奔东西。麦琪回到家,程思文已经睡了,她洗漱之后躺在书房的卧榻上。她和程思文都是这样,为了不打扰对方休息,谁回来晚了就睡在书房里。她的头是晕晕的,心情是闷闷的,早已忘了二哥,不知道应该想什么,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转眼就到了决赛的日子。杀入决赛的两支球队是《早报》队和印务中心队。决赛的赛场选在了市人民体育场,集团所有报刊的读者都可以凭他们订阅的报刊入场观战,早报的热心读者还组织了规模不小的助威团,打着大旗和标语,印务中心也组织了家属助威团,有锣有鼓,不知详情的人还以为是什么国际邀请赛,真有人要买票。报嫂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体育场外到处都是红马甲,今天她们的口号是:买一份报纸,看一场球赛。
下午四点整,主裁判的哨音准时响起,决赛在一片欢呼声中打响了。
集团内各级领导和同志们,只要是没事的都来了。麦琪作为领队没有在观众席上,而是和队员们一起坐在场边。如此的规模和气氛使所有参加比赛的人一下子进入到紧张、亢奋的状态,他们意识到这回不是玩了,动真格的了。
比赛的前十几分钟,双方都有点拘谨,场面不怎么好看,随着比赛进程的深入,那点紧张逐渐消散,动作也能做出来了,攻防的速度也加快了,观众席上的气氛也更热烈了。上半场第34分钟,印务中心队首先破门得分,顿时他们那方的助威团锣鼓喧天,欢声雷动。可《早报》的助威团毕竟人多势众,马上,“早报,加油!”的喊声铺天而来。在对方进球的时候,《早报》替补席的人都站了起来,当他们看到皮球确实已经滚入网窝之后,不免大声叹息,但马上一起朝场地里高喊:“别急,别急,扳回来,扳回来!”正是在这一片喧嚣中,《早报》队中圈开球,球直接传到苏昭脚下,苏昭一个人带球朝前突,5米,10米,15米,他还要继续冲,而对方绝不给他这个机会,两名队员冲过来,朝着他的脚下铲去--苏昭重重地倒在地上。
麦琪的手紧紧攥着身边的铁栏杆,她看到集团卫生所的大夫跑上去了,替补席上的好几个人跟着冲进场里,场上的队员也气愤地冲到那两个铲倒苏昭的队员身边,大声地呵斥着,双方为此争吵起来,推推搡搡,因为怕出现什么过激行为,双方的教练、领导也朝事发地跑去。可是麦琪没有动,仍然站在那里,紧紧攥着铁栏杆,她的视线一直在倒下的苏昭那里,可是她看不到他,他已经被许多人的身体挡住了。
经过一番折腾,冲进去的人一批批退了出来。苏昭没有被担架抬出,而是顽强地站了起来,他的腿上缠了雪白的绷带。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所有的观众都在为他喝彩,这其中也不乏崔欣欣她们尖锐的叫声。苏昭朝裁判招了下手,又和把他撂倒的小伙子握了下手,比赛继续进行。
那天,《早报》队到底没能把比分扳回来,最后以2比3败在了印务中心队手下,痛失冠军。而苏昭,也终于在又踢了十多分钟后被换下场,他坚持坐在替补席上,直到比赛结束,而且在场下比在场上还要紧张,对方的每一次进攻,自己的每一次失误都引得他大喊大叫,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只滚动的皮球上,全然没有感觉到在离他几米之远有一份担心和关怀。
赛后苏昭被送到医院进行检查,骨头没有问题,只是软组织损伤和一个创口,缝了四针。从医院出来,他还执意要去酒店参加报社安排的庆功宴,被卫生所的大夫严词拒绝,强行送回家,告诉他伤好之前不能喝酒,不能做剧烈运动。刚刚还在喧嚣的赛场上尽情奔驰,现在一下子一个人被关在家里,真的很难受。他拿起电话拨邱晓光的手机,手机里马上传出酒店热闹火爆的声音。
“苏昭,你拿杯水。”邱晓光对着他喊。
“我拿什么水?”
“大伙敬你一杯水!”
“你馋我!”
“馋你什么,是麦总编说的,大家敬你。”
“别逗了。”
“真的!不信,让麦总编跟你说。”
麦琪接过邱晓光手里的电话,大家都拿着酒杯看着她。从苏昭受伤那一刻起,麦琪一直紧锁着自己的腿和嘴,她可以不走过去看他,可以不说任何表示关心的话,但是她的心却不可以不惦记他,从苏昭离开大家去医院到现在,如果说有一个人最想打电话给他,那就是麦琪了。在此之前苏昭已经接了很多慰问电话,诸如崔欣欣之流,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对他的关心和疼爱,他领她们的情,可所有的这些问候都不足以使他快乐起来,这几天他始终搞不懂,为什么麦琪要这样冷落他?以前他们也没有多少交往,在大家面前更很少说话,可彼此之间的默契是让人温暖的,偶然相遇的一个眼神,远远的一个微笑,甚至拐角处的一个背影都能够唤起无数温柔的记忆,可是这一切不知怎么的,突然没了!都是那个二哥惹的祸,好好的,他来干什么!不过麦琪是无论如何不会对那个二哥有什么感觉的,这一点苏昭绝对自信。那又是为什么呢?
“苏昭,怎么样啊?”耳边已经响起麦琪的声音,这声音无论怎么处理都掩饰不住特有的温柔。
“还行。”
“你不能来,真的很遗憾,我们一直在这儿缅怀你。”
“缅怀,什么词呀?”
“那就换成想念吧。刚才董所长给我打电话了,说你的伤口缝了几针,还想带伤坚持喝酒,我们很感动,但是不能容许,所以,你就以水带酒吧,和我们一起干一杯!”
“看你说的,好像我要不久于人世了。”
“别胡说,大家都等着你呢。”
邱晓光抢过话筒:“准备好没?你家有没有水呀!”
又不知哪个脑袋伸过来:“干杯!”然后是叮叮当当的碰杯声。
“怎么样,喝了吗?”邱晓光大声喊。
“喝个屁,别馋我了,要不我打车过去了!”
邱晓光的手机被抢走,每个人都争着讲上几句,刚开始还有问候的意思,后来什么都有了,话也越说越没边,哪一脚球传得臭,有的还要和苏昭喝一杯。一个人坐在家里听酒店的现场直播真让苏昭闹心,电话一直打下去,直到把邱晓光的手机打没电,听筒里响起了长音,喧嚣被隔在了很远的地方。
麦琪让司机把大家一一送回家,她说还有事,自己走了。
已经是晚上9点多钟,街上的行人不少,大多是在休闲广场玩过以后回家去的,一家一家,有说有笑的。麦琪慢慢溜达着,好像和大家一样悠然归家,其实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悠然地漫步了,无论去哪里都要坐车,好像腿只是用来支撑身体而不是用于行走的,她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些身边走过的人有差距,这一感觉让她惊奇,如此说来,她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脱离群众了?副总编真的是个官吗?她真的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小女人了吗?如果不当这个副总编会怎么样?像从前一样做个记者,可以坐着火车、飞机到处跑,走入一个个陌生的城市,敲开一扇扇陌生的门,和一个个陌生的人交谈,然后把某些东西写出来,登在自己很少再读一读的报纸上,同时遗忘,再重新开始。那是一段飞翔的日子,是想起来心都在笑的日子,可惜太短了。别人都祝贺她如此年轻就得到提升,说她前途无量,可她自己却总是留恋过去飞的感觉,真想再去采访,像苏昭现在一样。
像苏昭一样!
她总是告诉自己要淡化苏昭,可是他却总能在不经意中跑出来,占据她想像的空间。她想,如果她还是记者,和苏昭在一个部里工作,苏昭会对她怎么样呢?如果他还像现在这样对她,她也许会不顾一切地去回应他,但是,她认为,苏昭不会对一个大他六岁的女同事感兴趣。
一切都是注定的,一切都不可假设,只有眼前的路才是真实的。在人流中,麦琪忽然觉得孤单,于是她给程思文的办公室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程思文的一个女同事叫赵旭,刚分到他们研究所不久,是个硕士生,可是听她说话的声音却不年轻,不仅有点沙哑,而且过于平淡,没有一点感情色彩,她说程主任在实验室,麦琪说谢谢她就挂了电话。程思文在实验室的时候是不好打扰的,最近他的项目正到了要紧的关口,他和他的手下都在不分昼夜地工作。麦琪很喜欢他的这股钻劲和绝顶的聪明,他是个好的科学家,一定会有很大的成就,尽管不懂他的专业,麦琪同样可以和他分享成功的喜悦。她看了一眼迎面走过来的一家三口,夫妇俩的年龄和她差不多,小女孩有四五岁的样子,看着那个胖乎乎的小宝贝,麦琪忽然想:我也要个孩子吧,像思文一样聪明,像我一样出色,她会是个很棒的小姑娘。
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
“你好,领导,干吗呢?”
麦琪的声音忽然变得轻飘飘的。“是你呀。怎么样了,伤口还疼吗?”
苏昭的语气听起来大大咧咧:“哪能不疼呢。还没喝完哪?”其实邱晓光已经告诉他酒宴散了,还要去看他,被他拒绝了。
“完了。”
“你在哪儿呢?”
“我--我在街上。”
“说话方便吗?”
“还行。”
“在街上干什么?”
“不干什么,随便走走。”
话机里传出沙沙的响声,不知道是线路的原因还是苏昭动了什么。
“要回家吗?”苏昭还是用他特有的大大咧咧的语气问。
“对。”
苏昭停了一下,“领导,给你提个意见啊?”
“说吧。”
“你太不关心群众了吧。”
一口气已经提到胸口,它是一种强大的吸引,让麦琪无视这匆匆的人流。
“你在家里吗?”
“我还能在哪?”
“好吧,我去看你。”
“还,还记得我家吗?”那声音再也无法大大咧咧了。
“记得。”
门开了,苏昭穿了一件背心和休闲短裤,他把麦琪让进屋,带上房门,还没等麦琪换上鞋就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拥抱,烈烈地狂吻,直到他们都出了一身的热汗。
“我想你。”苏昭捧着麦琪的脸,抓住她的目光。
麦琪的眼眶一热,两行泪水滚过脸颊。
苏昭再次把她拥入怀中,他们就这么紧紧地抱在一起,麦琪的泪在成串地流,鲜血也从苏昭的伤口溢出,浸透雪白的纱布,在一片苍白中洇出鲜艳的花朵--
什么是爱情?难道爱情注定要以鲜血染红雪白吗?
麦琪用纱布把苏昭的腿重新包好,她是有点怕血的,可是面对苏昭的伤口,却只有心痛没有恐惧,她的手很轻,动作很小心,不像护士的手冷冰冰的,毫无感情。看着麦琪蹲在沙发前,专注地为自己包扎,那份痛已经被幸福淹没,她是个多么温柔的小女人呀!
纱布绑好了,麦琪抬起头:“疼吗?”
苏昭摇摇头,把她拉起来:“坐一会儿吧。”
“我去接点水,给你擦擦汗。”
苏昭拉着麦琪的手不放。“别忙了,坐一会儿吧。”他的手很有力。麦琪在他身边坐下。
苏昭端详着她,仔仔细细地,和那次在“大草原”的时候不同,现在麦琪就坐在他身边,他们的手交织在一起,这是他毫无理智地爱上的女人,是他无法说服自己放弃的女人。
迎着苏昭的目光,麦琪的心跳有点加快,在她的视线里,眼前的苏昭是那么年轻,皮肤紧紧的,白里透着红润,鼻子直直的,嘴唇很性感,正是姑娘们喜欢的帅哥。她马上想到自己,脸上有几个斑点,眼睛下面其实已经出现了淡淡的纹路,不知在灯下能不能看出来,她的心有点乱,目光中的柔情淡去了。
“看你这汗,还是擦擦吧。”麦琪站起身,手还被苏昭紧紧握着。“我去接水,马上就回来。”苏昭不舍地放开她。
水还没接完,苏昭已经站在门口,身上的T恤已被他脱掉。
“出来干吗?”
“就在这儿洗吧,把地板弄湿了还得擦。”
麦琪拿过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脸能不能自己洗呀?”麦琪拧着毛巾。
“不能。”
“赖皮!”
苏昭一脸坏笑:“好不容易有人照顾我。”
麦琪走过来,给他擦着脸。“踢完球一直没洗吗?”
苏昭摇头。
“怎么不回妈妈那儿呢?”
“回那儿,你怎么看我呀?”
麦琪把毛巾放回水里。“我要是不来呢?”
“你会吗?”
“不好说。如果我直接回家了--”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惦记着我。”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尽管你故意不理我,不看我,甚至气我,你心里还是有我。”
“我什么时候气你了?”
“你的那个二哥,你对他怎么那么好啊?”
“他是我同学呀。”
“你对同学都那么好吗?”
“差不多。”
“那我也当你同学!”
“你呀,不够资格。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你还上小学呢吧?”
“才不是呢,我上初一了!”
麦琪大笑,苏昭也笑了。麦琪去换水,苏昭乖乖地坐在凳子上。
“我爸妈为什么不先生我呢?”
麦琪把刚投好的毛巾按在他嘴上。“胡说什么!”
苏昭拿下毛巾:“那我就是你同学了,哪还有那个二哥的份?”
“别胡说八道,我和二哥可没有故事。”
“我想也没有。”看着苏昭那副洋洋自得的样子,麦琪又想打击他一下。“你凭什么想?”
“你根本看不上他。看他那天那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在学校的时候你可能根本就不理他。”
“没有啊,我对他一直很好!”
“不是,绝对不是!”
当然不是,可是为什么这次对二哥那么好不能告诉他,一个总编怎么好为了一个下属吃小记者的醋呢!
在麦琪又回到洗手盆边的时候,苏昭提出了新的要求:“帮我擦擦腿行吗?”
“好,你就耍赖吧!”
当麦琪回过身来的时候,苏昭已经脱掉了外面的短裤,全身上下只剩一个雪白的小裤头。
“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苏昭一副无辜的样子。
麦琪吐了口气,别是自己想多了。上一次他们在一起完全是疾风暴雨式的,衣服的扣子都拽坏了,等那场风暴过后,两个人已经累得不行,好像听过一场摇滚,结束许久,震荡还在心头。而现在,她是用毛巾一寸一寸量着苏昭的肌肤,尽管一直东拉西扯的,可透过毛巾传递过来气息却一直撩拨着心旌,他们忽然都沉默了,静得只剩下呼吸的声音,毛巾停留在苏昭健壮的大腿上,麦琪的手已经被苏昭握住,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拉向一个地方--
“白擦了,又是一身的汗。”
“不白擦,不擦哪能出这身汗。”
他们并排躺在床上,谁也不碰着谁。苏昭看着天花板:“我终于明白了一句话。”
“什么?”
“痛并快乐着。”
麦琪抬手打了他一下。“你可真够坏的!”
苏昭顺势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这下比喝酒还厉害,我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麦琪很心疼地看着他,“都怪我,不应该来。”
苏昭把她的手握得更紧。“我愿意,我们能这样在一起,就是废了这条腿也愿意。”
“又胡说!”麦琪用力想抽出自己的手。
“求求你了,别再和我较劲,我已经没劲了。”
麦琪放松了手臂,任苏昭握着。她把头慢慢偏向苏昭,苏昭正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这时墙上的时钟闯入麦琪的视线,已经快到午夜了,像灰姑娘一样,她知道午夜的钟声将带走今夜的快乐,伴随黎明而来的又是茫茫然然一片。
“别看表。”苏昭低低地说。
麦琪再看苏昭,他依然闭着眼睛,很安然地躺着。
“苏昭,我们--”
“别说,别说话。”像是在和刚刚走远的热恋告别,苏昭知道他没有办法挽留它,因为那是麦琪带来的,她有权把它带走。苏昭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变得比较正经,只是他们都没穿什么衣服,到底不能非常正经。
“我们不能这样。”麦琪还是说了出来。“你说呢?”
“不知道。”
“我们得结束了,你帮帮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苏昭转过头,看着麦琪的脸,“你看着我。”麦琪看着他。“你爱过我吗?”麦琪有些犹豫,爱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出口的词,特别是不适合在分手的时候说。可是面对苏昭的眼睛,她又无法回避,难道她不爱他吗?他们这样地躺在一起难道只是情欲没有爱情吗?她不认为是那样,所以她点了头。
“什么时候?”
“当你从派出所走出去的时候。”
“那个时候你也不了解我。”
“可是我看到了你嘴角的血,是为了我,你为我流血。”
“那别人呢?”
“什么别人?”
“如果别人也为你流血,你也会爱上他吗?”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个年龄再一次有这样的冲动。”
苏昭停顿了,他在想两个问题,一个是年龄,一个是再一次。“你是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年龄?”
“在你面前是。我想你应该有个更年轻、更漂亮的情人。”
“就为这个要结束吗?”
“不全是。”
“那是因为你第一次的爱情?”
麦琪没有说话,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结束的理由有一火车,而今夜的缠绵却只有一个理由,就是爱。
苏昭想坐起来,在这个过程中,腿疼了,他皱了下眉头。
“我以前有过女朋友,知道恋爱是怎么回事,我也很理智地想过所有的事情,我逃跑过,也试图说服自己,可还是忍不住要把你抱在怀里,这就是爱情吧。”他从床头拿起烟,点燃了,第一缕烟雾呛着了他,他眯起眼,整个脸看上去很痛苦。这个时候他到不像个孩子。苏昭伸出手把麦琪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肩,“你说吧,我听你的。”
本来是想说一些话,可是让苏昭这么一来,麦琪竟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你说我们能结束吗?”苏昭的声音很理智。
“我们都是大人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所以,只要我们一起努力,是可以结束的。”
“怎么努力?”
“忘了那些应该忘的东西,像一般同事一样。”
苏昭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想把它完全咽进去,结果还是从鼻子和嘴跑出来许多。
“你能做到吗?”他问麦琪。
“应该可以。”
苏昭笑了一下,“就像前几天那样?”
“我知道很难,所以要你帮我,好吗?”
苏昭把麦琪揽在胸前,像是自语一样地说:“好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