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让我爱你吧-让我爱你吧

万众退居二线的日子终于到了。

《都市早报》的新掌门正像大家意料中的那样落在了周平身上。

为充实《早报》班子,集团又派过来一名副总编,班子还保持五个人。

按照常理,四位副总编的排序应该为:钱总编、吴总编、麦琪,然后是新调进来的薛永应,但是周平和赵总编沟通了,把排序定为:钱总编、吴总编、薛永应、麦琪。看上去麦琪的位子没动,但这么一调,麦琪的分管部门就发生了变化:麦琪原来分管的驻外部和特稿部交由新来的薛总编分管,而她去管原来吴总编分管的体育部和文艺部。谁都明白,在报社新闻是最重要的,文体相对弱一些。

邱晓光他们张罗了一顿饭局,说是要送旧迎新。

那天去了二十多人,偌大的一张桌子周围挤了满满一圈人,虽然人多,可气氛并不热烈。薛总编是新来的,大家都不熟悉,麦琪也很低调,她不想弄成和大家依依惜别的样子。整个桌儿上只有邱晓光仍然比较活跃,张罗着让大家喝酒,那天酒谁也没少喝,可调子始终不高,很快就结束了。

董师傅的车过来送麦琪和薛总编,他们两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薛总编坚持先送麦琪。车到楼下,麦琪和薛总编告别,等车开动了,她抬头看了看自家的窗子:黑黑的。

程思文去北京了,过两天才能回来。麦琪希望夜里回来能够看到家里亮着一盏灯,那一点光亮会让她觉得暖和,觉得有归属感,为了这份感觉,她会在临出门的时候打开一盏灯,可今天是直接从班上去赴宴的,没有机会开灯。

人都是这样,向上走总是意气风发,向下走就没了精神。从原来仅次于要闻部的岗位调到文体那边,麦琪心里明白这是周平给她的一个下马威,从她决定退出竞争那天起就做好了被周平收拾的准备,这只是个开始。

因为对于所有敬酒的都来者不拒,更因为这顿酒低迷的气氛,她的头有点晕,脚下也有些轻飘的感觉。

马上就要进楼门,手机突然响了,她拿出手机,也没看号码。

“喂--”

话筒那面静默了几秒钟。

“喂--”

“是我,苏昭。”

轮到麦琪静默了。

“喂--”这回是苏昭在叫。

“你好。”麦琪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到家了吗?”

“正要上楼。”

“我想--还能出来坐坐吗?”

麦琪停了几秒钟,她想要思考,可实际上根本什么也没想。

苏昭耐心地等待着,等了一会儿见麦琪还没有动静,话筒里传来他有点失望的声音:“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你在哪儿?”

“就在你们家附近。”

麦琪下意识地朝四周看看,除了树,没有一个人影。

“好吧,怎么找你?”

苏昭又恢复了自信的语气:“我到你家楼下接你。”

麦琪就站在那天夜里他们分手的地方,车灯把她照得通明,背后是一丛丛灌木和高楼,她显得孤独,还有点无助。

出租车在卡萨布兰卡门前停下。

这天卡萨布兰卡的生意一般,迷人乐队刚走,现在这支乐队没什么名气,有个男孩在轻轻地唱着情歌。麦琪跟着苏昭走进来,绕过乐队和吧台,直到坐定才发现,他们坐的正是那天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桌位。

“这么巧,这张桌子正好没人?”

“是这位先生特意定的。”服务生解释道。

麦琪飞快地看了一眼苏昭,苏昭并没有看她,正在认真地看着酒单。

等服务生把一大杯啤酒和一杯柠檬茶放好之后,苏昭把才抽了几口的烟熄灭,然后静静地、毫不躲闪地看着麦琪。他终于又回到了那个梦中,现在那梦中的女郎就坐在他的对面,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微微裸露的领口,多少次,这样的画面在他的想像中出现,而如今,它是真的了。

“我不想让你走。”他伸出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不是很大,也不是很粗壮,手指长长的,皮肤白皙,像是只弹琴的手,它完全袒露着自己,召唤着它的渴望。

麦琪到底没有把手从桌子底下拿上来,更没有把它放进那等待的掌心。她看着那只手渐渐地卷曲、合拢,然后翻过去,又打开,平平地伏在桌面上。苏昭低下了头,很低很低,麦琪只能看到他浓黑的头发。

“服务生,给我来杯啤酒!”麦琪说。

苏昭抬起头,看着服务生把酒递给麦琪,麦琪顺势举着酒杯,看着他。他收起自己的情绪,拿起酒杯迎着麦琪,一声轻轻的碰撞,麦琪的眼中现出浓浓的笑意,苏昭的心也跟着笑了。此时那个穿T恤的男孩正在唱:“穿过黑夜的阴影,我看到一点明亮的光,那是你的眼睛,我的心为你颤抖--”

他们就这样相互注视着,用心感受着,很少言语,更没有肌肤相亲。他们常常让两只酒杯碰在一起,让玻璃与玻璃相依。

有人吹起了爱尔兰短笛,那旋律再熟悉不过,是《泰坦尼克》的曲子。他们同时转头看向舞池,吹笛子的竟是个高个子女孩,头发又直又长,从脸的两侧垂下,几乎遮住了全部面庞。已经是午夜了,他们一起喝完最后一杯酒,在那个女孩的笛声中离开了卡萨布兰卡。

出租车开走了,麦琪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小区。

“愿意到我家坐坐吗?”苏昭问。

“好吧。”麦琪觉得腿有点软。

苏昭在前面领路,所有的窗子都是黑的,整个小区像一座森林,无声地隐没在夜色中。走进楼门,苏昭侧了下身子,把手伸给麦琪,这次麦琪没有拒绝,牵住了他的手。

屋子里不脏,但是很凌乱。

苏昭打开灯,灯光柔和。

麦琪站在厅中间,无所适从。

苏昭把门锁好,然后拉起麦琪的手。麦琪的手躺在苏昭的手心里,小小的,柔柔的。苏昭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摩着这只小手,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要探究它的秘密。麦琪就那么站着,看着三只手纠缠在一起,好像自己已经空了,轻飘飘地,只是一个旁观者。忽然间她感觉到了重量,是自己身体的重量,是被紧紧拥抱的重量,是一个火热的嘴唇压下来的重量。

两颗咚咚跳动的心如此狂放地挤在一起,两缕魂梦中千回百转的情如此撒野地纠缠盘桓,这一刻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他们,已经有一千根丝线将他们缠绕,一万种激情将他们控制,他们不由自主地朝一个方向移动,那是最后一道防线存在的地方,当他们同时轰然倒下之后,从前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未来莫名的世界则瞬间登场。

“我来《早报》工作是不是个错误啊?”

“是个错误。”

“一个美丽的错误。”

这声音在遥远的夜空回荡--

汗水在他们洁白的皮肤上闪着光,他们没有力气,也不愿意动一动。麦琪的头靠在苏昭的胸前,苏昭的手在麦琪的胳膊上慢慢地抚弄着。

麦琪把耳朵贴近苏昭的心口,“你的心跳得真快。”

“我有点紧张。”

麦琪没有接苏昭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那天我们一起坐在警车里,我就感觉到你的心跳。”苏昭把身子侧了侧,可以看到麦琪的脸。“你想过我们会像现在这样吗?”

“想过。”

“什么时候?”

“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

“你跟本不认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万一我是坏女人呢?”

“你不是坏女人,这个我能肯定。不然也不会过去帮你。”

“如果没有你,不知道会是怎么样。”

“会有另外一个人出来帮你。”

麦琪仰起脸看着他:“会吗?”

“会。像你这么好的女人,会有许多人愿意帮你。”苏昭在麦琪的额头吻了一下,“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

“约你出来。”

麦琪没有说话,而是闭上眼睛,用双臂紧紧搂住苏昭的身子,让他再一次和自己靠在一起。她听见苏昭的声音,很坚定,坚定得缺少柔情:

“苏昭是个男人,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她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不过她已经感动了。责任,她总是对别人负责的,因为她是个不仅自立而且有些强大的女人,对父母的责任,对兄妹的责任,对程思文的责任,对报社里那班属下的责任,她真的很少想过别人对她的责任,她好像不需要,一切都可以自己搞定,她有时候自己问自己:撑得住吗?然后回答:撑得住。从上小学开始,学业上的事都是自己料理,她的父母每个学期末都争着给她去开家长会,女儿是他们的骄傲,父母一直觉得这个孩子长得太快,还没喜欢够就已经上大学了。无论是毕业分配还是后来跳槽都是她自己拿的主意,她也有过很多不顺的时候,可从来不向父母亲人抱怨,在大家眼里,她是一路高歌着走过来的,她也愿意给亲人和朋友这样的印象,她只希望大家分享她的快乐,而痛苦由她一个人消化就够了。这一次《早报》班子的变化又让她品到了千滋百味,如果一开始就像她本来以为的那样,没她什么事也就好了,偏偏万众又把她推到了与周平竞争的位置。人的虚荣心都是无限膨胀的,麦琪也犯了这个病,她曾经也一度贪心过总编的位置,可是在关键时候又没有勇气为了胜利而进行最后的冲刺。周平是一个像疯子一样战斗的人,他最大的快乐就是打败别人,从而显示出自己的胜利,而在这场战斗中麦琪不幸地成为那个失败者,不仅败了,还被人活捉,成为任人宰割的俘虏,可她能对谁说呢?程思文对报社的一切根本不感兴趣,他甚至不知道有周平这么个人。父母只知道女儿干得很好,逢人便说:我女儿才30出头就当主编了,是他们单位最年轻的处级干部。她怎么忍心去打扰父母甜美的陶醉呢?兄妹都不在身边,朋友更不能无话不说,她是个孤独的灵魂,带着一颗孤独的心在人世间飘荡,她已经习惯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流泪。现在,忽然有一个人在她的耳边,那么坚定地对她说,会对她负责。哪怕这只是一句情话,只是一个风中的承诺,已经够让她感动的了。

有一滴热泪滚到苏昭胸前,他赶紧捧起麦琪的脸,看到上面挂满泪痕。

“你怪我了,是吗?”

麦琪摇摇头。

“你可以怪我,可以对我提出任何要求,可以让我辞职,永远从你的眼前消失。”麦琪还在摇头。“可是我爱你,我无法控制自己,自从见到你,我总是惦记你,当我在考场看见你,我甚至不想考试了,只想走过去拥抱你!”麦琪一直在摇头。苏昭猛的坐起来,把麦琪紧紧搂在怀里,好像怕她会突然消失,一行热泪滚过他的面颊,他喃喃地说:“麦琪,求你了,让我爱你吧,哪怕只一天,一个晚上,我愿意用我的所有去换!”他们都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一起。

当闹表照常响起的时候,麦琪挣扎着睁开眼睛。她的头又痛又晕,身子又酸又乏,她想坐起来,可是努力了两下还是扁扁地躺在床上,好像能动的只有眼睛。她看到洁白的墙壁,淡绿色的窗帘,绘着牡丹花的吊瓶和那盆高雅的幽兰,这是她的家,是她每天睁开眼睛就能够看到的世界,她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四年,四年中生活也曾发生过一些变化,但无论怎样,她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色,这景色已经成为她的镇静剂,看到它们,她就会对自己说:新的一天开始了,这是美好的一天,我可以从头再来。

但是今天她感到了虚弱和茫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上窄窄的缝隙挤进她的屋子,她却没有力气拉开窗帘,把它放进来,她盯着那一道虽然很细,但非常强硬的光亮,它是那么明媚,那么充满生命,决不躲闪地照在她的身上,用温暖的感觉侵蚀她的冷漠。于是她想到了苏昭,想到了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一抹绯红,她的身体还继续着被爱的疏懒,她的心头还盘桓着未曾有过的轻狂,她不能够像从前一样摇摇头,把昨夜当成往事推到一边,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都不能,她在一次一次的回忆中重温那些快乐的章节,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声叹息,每一个词,每一个字,她忽然想起一夕是百年这句话,觉得非常好,就像昨夜那一夕,真的是百年呵!

苏昭根本没有睡觉,很早就来到报社,办公室还锁着门,他平时很少有机会用钥匙开门,没想到居然比一向被称为全心扑在工作上的邱晓光来得还早。他打开窗子,让清风吹拂自己的头发。从家到报社,这一路上他一直恍恍惚惚,心中空白一片,没有办法思考任何问题,不像上一次,他和麦琪分手以后,在回家的路上就拿定了主意:第二天要出差。

站在十七层高的楼上,风是很烈的,这多少让苏昭的头脑清醒一些。昨晚发生的事情绝不是一时冲动,他已经28岁了,也曾经爱过几回,特别是和孟秋秋的那段日子,虽然他一直在谴责自己,不应该去碰朋友的女人,可对于孟秋秋他是坦然的,如果孟秋秋选择他,他会对她负责,会继续爱她,和她结婚,做她孩子的父亲,可事实不是这样。了却了和孟秋秋的这段缘,他本该去寻找一个没有任何麻烦的女孩,像大家一样谈恋爱,跟大家一样过平静的生活,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在一个特别的夜晚碰上一个特别的女人,并且被她牢牢地吸引,几经挣扎都无法自拔。麦琪呀麦琪,上帝为什么会制造出你这样的女人,认识你是我的欢喜,更是我的忧愁。

从那个早晨开始,麦琪和苏昭行动上都在小心地回避着对方,而内心深处却又都渴望着不期而遇。每一次电梯门开的时候,他们的心都会咚咚地跳,那张熟悉的脸会出现在眼前吗?没有,没有。一次次的失望随着电梯的起伏搅扰着他们的心,好在希望随时都在,相思的烙印在一次次门启门合中越发地深厚了。

有一天,苏昭又写了个整版的大稿子,邱晓光正忙着编其它版的稿件,让他自己送去给薛总编审。苏昭拿着稿子走下楼,没有碰到一个人。他走向薛总编的办公室,而要到薛总编的办公室必须经过麦琪的办公室。那扇门关着,但是没有关严,有一道小逢,可能是谁进去或出来的时候没有带好,不过那道逢太小了,里面的情景一点也看不见。苏昭走过了这扇门,它静静地呆在那儿,没有任何开启的迹象。

因为稿子比较长,苏昭说:“薛总你慢慢看,我到外面等一会儿。”薛总编让他坐在屋里等,他说不了,想到吸烟角抽支烟。

走廊里没有一个人。苏昭再一次经过麦琪的办公室,门还是那样微微开着。

吸烟角在卫生间隔壁。他点燃一支烟,看着大玻璃窗外的建筑和马路上蚂蚁大小的人流。此时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像男人的脚步声,一定是个女人,这一层只有一个女人,是她吗?苏昭的身子还朝着窗外,头已经转了过来,他果然看到了一个女人,但不是麦琪,而是他们部里的女记者崔欣欣。

“果然在这儿。”

“找我?”

“邱主任找你,我去薛总编办公室,他说你在吸烟角呢。”

苏昭把烟掐灭,径直朝楼下走去,崔欣欣跟在他身后,不停地说着话。

麦琪听到走廊里有人说话,在去卫生间的路上侧头看了一下,正好看见崔欣欣的背影,匆匆朝楼下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