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评报会格外沉闷,所有的人都沉着脸,不想张口。
万众喝了好半天水,终于开腔了。“来吧,抓紧时间,从一版开始。”
钱总编清了清嗓子:“今天一版一般,头题还不错,给个甲稿吧。别的,没什么了。”
“大家说呢?”万众也不抬头。
只有吴总编应了一声:“行呵。”
然后是二版,依次类推,一直评到特稿版,该麦琪说话了。
“头题稿子不错,建议给甲稿。版上这张照片上得欠考虑,是我的责任,按照报社的规定,该罚则罚,我一定吸取教训,严格把关。”
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吴总编把手中的笔耍来耍去,一会儿左转,一会儿右转。钱总编的腿一直有节奏地抖动着。麦琪眼睛盯着报纸,一动不动。周平不时抬头看一看万众。
“这张照片上得确实欠考虑。”万众终于开口了。“我们有这么大的发行量,省市领导也都很重视,每天有几十万人在做我们的审读,别说出什么政治错误,报纸上有个错别字,办公室就得接无数个电话。所以呀,我们这些人总得提着这口气,加着这份小心,不能以为编辑、记者都成熟了,部主任也不错,就想喘口气。坐在咱们这种位置,别人看挺不错,咱们自己得知道,这不是什么舒服地方,我们是坐在火山口上!‘付印’那两个字是那么好签的?签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前一段大家是很辛苦,一边办报一边搞活动,而那一段恰恰没出任何问题,说明大家都注意着,这根线紧绷着,现在松下来了,反倒不行。我是要离开这个位置了,不过只要我在一天,就要对这张报纸负责,你们更是!《早报》和我的孩子一样,是在我们手下诞生的,风风雨雨走过了十年,我可以对任何人说:我对《早报》有深厚的感情,我心里永远离不开它,不管以后谁来做总编辑,我希望他能超过我,把《早报》办得更好,更出色!”
没有人敢看万众的眼睛,他真的很激动。
“说远了。”万众拿起他的大杯子喝了几口水,然后看看大家,自嘲地笑笑:“还没到告别的时候,说这些早了。”
善打圆场的钱总编露出他质朴的笑容。“可别这样考验大家,我这心脏都有点受不了了。”
大家都顺着台阶笑了笑,刚才凝固的气氛一下子松动了,人们脸上的肌肉重新有了活气儿,头也开始自然地上下左右转动,彼此的目光开始交流,只是麦琪还不肯看一眼万众。
“还是说照片的事吧。这种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刚才我也和麦琪谈了,刚上来,许多情况还没经历过,犯错误也是正常的,至于处分嘛,我看还是不要公开处分的好。你们分管各个编辑部,都是带兵打仗的人,要有水平,更要有威信。等一会儿我要在评报上说这件事,引起大家的注意,对编辑和部主任提出批评。”
“主要是我的责任--”麦琪还想说下去,被万众打断了。“好了,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说下一个版吧。”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麦琪反倒觉得有点对不住万众。不管怎么说,万众把她提拔起来,没收过她一分钱的礼,除了这次以外也没对她有过任何不恰当的表示,这个老头应该算是很不错的了!
为了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麦琪决定马上到医院去看看万众的老伴儿,她病了,是胆囊炎,正在住院。麦琪前几天也想过去看看,可是考虑到现在正是敏感时期,以前他们又没有过这样的交情,所以就迟迟未动。
程思文对于送礼、串门比较反感,他们两口子都是不爱走动的人,但是这回不同,麦琪告诉程思文,万众马上就要退了,这么多年一直比较关照她,她想让程思文陪她去医院看看他老伴儿,完全是处于感激。程思文同意了,只要是他同意的事就会认真地完成。
第二天中午程思文从单位出来,陪麦琪上街买礼物,东一样西一样买了一大堆,他们拿着这些东西走进肯德基,每人要了一个汉堡,一杯可乐和一个薯条。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一起逛街买东西了,上一次一起吃肯德基还是好几年前的事。程思文兴致很高,他其实很孩子气的,如果不是对机器人太迷恋、太投入,说不定也是个挺好玩的人。
“我还要吃一个汉堡。”说完就自己去买了。从背影看,程思文一点没变,还是大学里那个大男孩,可能是因为太累了,不仅没像人家一样中年发福,如果不是那副大骨架撑着,倒觉得有点消瘦。程思文回来了,何止要了一个汉堡,还要了两份炸鸡翅和一个素菜汤。
“能吃了吗?”
“慢慢吃。他们说鸡翅好吃。”
“我吃一个就行了,剩下的都给你吧。”
程思文喝了一口素菜汤,马上把汤盘推给麦琪。“好喝,你尝尝!”麦琪从来不拒绝程思文带有浓重主观色彩的关心,比如他说什么好吃得不得了,麦琪一定会吃,而且微笑着说挺好的。这时程思文脸上就会露出得意的神情。“你喝吧,再喝一点。”麦琪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汤盘推给他,他就低着头专心地一边吃汉堡,一边喝汤。
程思文到底没能吃光所有的鸡翅,他们把剩下的包好放进兜子里,拿起买好的东西,准备直接去医院,这时,程思文的手机响了。
“小马打来的。”他合上手机,很愧疚地看着麦琪。
麦琪明白,“小马打来的”就意味着他必须回实验室去。“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好了。”
程思文陪麦琪走出步行街,打了车,帮她把东西放好,关上车门,目送出租车开走,然后自己也叫了辆车赶回实验室。
麦琪一路打听着找到万众老伴儿的病房,万众不在,他的小女儿万宁宁陪着妈妈。因为平时没有走动,万众的老伴儿和女儿都不认识她,只是听到她的名字才变得热情起来。麦琪这边屁股刚坐到椅子上,从门外轻盈盈走进来一位穿白大褂的少妇,她长着一张瘦长、白净的脸,眉毛细细的,戴着一副精致的眼镜。看到她,万宁宁马上亲热地迎上去拉着她的手。
“陆姐!”
陆蔓脸上露着笑容,使她那张冷冰冰的脸看上去生动了许多,她用医护人员特有的关心的口气问万夫人:“怎么样?”
“挺好,忙你的吧,不用总过来看我。”万夫人有些过意不去。
“我这也方便,顺路就过来了。”陆蔓抬眼看了看正滴着的吊瓶,“还有一针吧?”
“还有两针呢!滴完了得下半夜。”万宁宁说。
陆蔓娴熟地调了调点滴的速度。“这样行吧?”
“行。”万太太回答着。
陆蔓搂着宁宁的肩膀:“这么着,宁宁,你在这儿呆到8点,我回家看看,把他们爷俩安顿好就回来,今天晚上我陪阿姨。”
“这怎么行呢!”万太太提高了嗓门。“这就够麻烦你的了,怎么还能让你陪护呢!”
她们三个人就这一话题争起来,麦琪被放在一边,好像根本就没有她这么个人。
“这样吧,”陆蔓说,“我马上下班了,下了班我过来陪阿姨一会儿,宁宁出去吃点饭,等你回来我再走。”
万太太坚决地:“不行,你得回家照顾孩子呢!”
“没事,我给周平打个电话,让他今天早点回去,或者让我爸把毛毛接到他那儿去。您别担心了,这也是常有的事,我晚上也经常有应酬,安排毛毛有好几套方案呢!”
原来她是周平的爱人。麦琪这才知道。
刚从医院出来,麦琪就接到邱晓光的电话,说苏昭写的那个被旗杆子砸断腿的小孩的父母带着孩子来给报社送锦旗了,万总的意思是让麦琪接待一下。
匆匆赶回办公室,还没坐稳,邱晓光、苏昭就带着孩子和他的父母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摄影记者。麦琪热情地迎上来,把孩子拉到自己身边。这孩子的左小腿是在课间休息的时候让学校的旗杆子砸断的,学校负有绝对的责任,可是学校却迟迟不愿拿钱给孩子看病,致使嵌在小腿中的钢板一直没有取出来。苏昭对这件事进行了连续报道,最后终于圆满解决了问题,现在孩子的腿已经基本恢复,只是小腿还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真谢谢苏记者,没有苏记者我们孩子怕是现在也好不了!”孩子的爸爸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大伙说人家记者也不缺啥,还是给送面锦旗吧。你是领导,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我希望你能好好表扬表扬苏记者,多亏他了,要不然我们小二这条腿就废了!”他很激动,眼圈都红了,他妻子更是早已热泪盈眶,小二也哭了。麦琪赶紧拿起桌上的面巾纸给孩子擦眼泪,邱晓光也把面巾纸递给孩子的爸爸、妈妈,他们没舍得用,只是用手背把眼泪擦干。
“别着急,坐下慢慢说。”麦琪示意邱晓光他们给客人倒些水。因为门开着,过往的记者也有进来看孩子的,摄影记者不时地按动着快门。
“你们也忙,不多打扰了。”孩子的父亲打开手里攥着的锦旗,“反正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感谢报社培养出这么的好记者,替我们老百姓说话,谢谢!”他双手拿着锦旗突然向麦琪鞠了个躬,紧接着,孩子和他的母亲也向麦琪鞠了一躬,麦琪这边刚说了一个“别”字,他们一家三口又转向苏昭鞠躬,苏昭反应很快,一伸手扶住了孩子他爸:“可别这么着,我可受不起。这都是应该的,换了别的记者也会这么做,这是我们的工作。”
一场轰轰烈烈的送旗仪式结束了,邱晓光他们把这一家三口送走,部里的同志们还送给孩子一些笔和本子,希望他好好学习。孩子临走的时候说:“我长大也当记者,像苏叔叔一样。”
他们走后麦琪特意打电话给摄影记者,告诉他千万不要用有她的照片上版,她现在不想出风头。
回到家。屋子还是黑黑的,程思文又不回来吃饭了。
麦琪在“小世界”买了两盒饺子,自己吃了几个,然后开始洗衣服。洗衣机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水流卷带着衣物有规律地旋转,麦琪听着这声音,看着这水流,感觉着生活有节奏的律动。看看这些衣服吧,时而这件飘起来,时而那件卷下去,其实它们完全在水流的控制之中,上上下下都不由自己支配。今天下午在医院的所见所闻,使麦琪明白,周平正在对万众发起最后一轮最猛烈的进攻。他明白地告诉万众:他要那把椅子,至于条件可以谈。周平会走上层路线这一点谁都清楚,他不是个业务能力很强的人,但是有官运,这官运也不是凭空来的,早就听大家说他夫人不是个一般的人,周平能有今天,夫人起了很大作用,这两口子一唱一和,据说到《早报》不久就把万众老两口拿下,还张罗着要认干爹干妈呢。从那会儿的形势看,钱总编和吴总编对周平构不成威胁,未来的总编之位已经成了周平的囊中之物,没曾想半路提起个麦琪,周平布置好的局势发生了变故,麦琪同样年轻,而且业务比他出色,不足之处是个女人,资力比他浅点,但自从把麦琪提起来以后,万众就不像以前那样被周平左右着了,他时不时地打打麦琪这张牌,让周平心里不那么自在。现在麦琪明白了,为什么周平会对她那么不友好,原来他是把她当作天敌看的。
本来麦琪只想老老实实地干点活,并不指望当什么官,可是她偏偏一步步地走上来,人都是经不起诱惑的,自从那天在办公室和万众别扭了一回以后,麦琪开始有点明白万众的打法,万众是希望在最后的关头她和周平有一番激烈的较量的,既然万众亲手造成了这一态势,麦琪也真心有所动,她想:如果让我当我干吗不当呢?送到手里的包子谁会怕热扔掉呢?可她又马上告诉自己:她不是周平的对手,不仅没有周平那样确定的目标和不惜一切的决心,更没有他家人那种同仇敌忾的气势。如果真的和周平拼一把,不管结果如何都会伤了自己,那又何必呢?不如就退出吧。
程思文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点多。看卧室还亮着灯,程思文轻轻地走进来。
“还没睡?”
“睡不着。”
“怎么了?”
麦琪看着程思文,黄色调的床头灯光照在他脸上,他有些疲惫。“没什么。”
程思文总是相信麦琪的话,只要她说没什么他就认为没什么,从来不去追问,更不去猜想,他可能把自己的大脑也编了程序,生活中他是个善良的傻瓜。
当程思文洗漱完毕,躺到床上,关掉床头灯以后,麦琪轻轻说:“你希望我当总编吗?”
“当不当都行。只要你还是现在的样子,当什么我都不在乎。”停了一会儿,程思文又说:“我觉得还是当记者好,你写的文章有的还真不错,这么年轻就把业务丢了,挺可惜的。”
“当初我问你当不当主任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呢?”
“我想你是愿意当主任的。”
“你怎么知道呢?”
“当主任是对你的肯定,说明你业务还不错,能挑头干事总是好的。”
“当总编不是更好?”
“当总编嘛,离业务太远了,就像我们所长,说是专家,可他现在的科研水平还赶不上个一般研究人员。他倒无所谓,已经老了,也不指望有什么大发展。你不一样。”
“可我现在已经是副总编了。”
“我也想过,作为一个女人,你已经算是做得很不错了。我不想限制你的发展,如果你愿意,当总编也可以。不过,不知道你想没想过,我们的生活还缺点什么?”
谈恋爱的时候他们也经常地谈论生活,可真的生活开始了以后就很少谈了,他们应该算是彼此信任、配合默契的那种夫妇,这源于他们的修养,当矛盾产生的时候,他们都能克制自己,因此他们最生气的时候不是吵架,而是沉默,双方同时沉默,直到怒气淡化,有时候是一天两天,有时候是三日五载,最长的一次有二十多天。好在他们都有各自的去处,程思文可以以研究为命住到所里,麦琪更是拎着皮包上火车,在陌生的地方很容易就忘却了家里的烦恼,等她回来的时候,程思文已经一切如常,说不定已经做好了他最拿手,也是麦琪最喜欢吃的糖醋鱼。特别是近来,随着他们各自事业的发展,不怄气也要经常分离,这样一来,不仅减少了怄气的机率,原本就不多的交流也随之减少,所以像今晚这样谈话的机会是不多得的。
“你说。”麦琪鼓励着程思文。
在说出想法之前,程思文还是斟酌了一下,他想把意思尽量说得准确些。“我们曾经商定要做伴侣而不是一般的夫妻,我们做到了,或者说基本做到了。也许是年龄大了,每当完成一个项目,或是得到一笔奖金,我就想,我要这些干什么?我们俩不再缺钱了,也不缺成就感,今后我们还会有更多的钱和更多的成就,等到我们老了,死了,这些就成了废物,没人在意。”
麦琪已经明白了,程思文想说什么,可是她没有出声,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
“其实我一直在等着你也有和我同样的感觉。”
程思文停下了,像是要给麦琪一个时间,让她去找那种感觉。可惜麦琪没有,她也不止一次地考虑过是不是该要一个孩子,可是她真的没有那种想做妈妈的感觉。
见麦琪没有一点动静,程思文把头转向麦琪。“你在听吗?”
麦琪也转过头,他们脸对着脸。
楼外的光亮照在他们脸上,那是一种月色和灯光的混合体,尽管不纯,可是够亮。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却都有点茫然。
程思文不再说话,他知道他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该麦琪表态了。
“我不想当总编。”这是一个很肯定的答案,“至于孩子嘛,让我们再想想,好吗?”
程思文转回头,缩进自己的被窝,他们都没有彼此再看一眼,也没有再说一个字。程思文知道,当麦琪说再想一想的时候,就是不同意。
周平让车在院部门前等他。
这台车不是报社的,是他从朋友那里借来的,大奔驰,用它来接万众的老伴儿出院够气派。周平沿着宽敞的楼梯走上这座苏式建筑的三楼,在写着院办门牌的高大木门前停下,调整了一下情绪。陆蔓正在和他闹别扭,回娘家住了好几天,要不是万众老伴儿的病,这一场冷战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周平得承认,陆蔓在他的生活中不仅仅是妻子和孩子他妈,从毕业分配到工作后的每一步升迁,陆蔓和她的父母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本人是很聪明,可他是个从山沟里爬出来的土孩子,爹妈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他也是除了啃课本没见过几本书的人,直到上了大学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如果不是陆蔓慧眼识英雄,他恐怕只能是报社中一个普通的记者,就不用想当副总编、总编辑了。周平走过的这条路别人都看得很清楚,他和陆蔓更不糊涂,可是他们就难像别人那样不放在心上。作为周平这样的男人,不论是他早期所受的教育,还是一辈子都难以超越的自卑感,使他的意识中有一种极强的大男人主义思想和莫名其妙的自恋倾向,他以为像他这样男人,虽然生在贫苦之家,但天生就会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如果说媳妇和老丈人在某种程度上帮了他,那也是他们明智的前期投入,他是块金子,他们挖掘了他,将来他给他们的要比他们给他的多得多!
陆蔓却不这么想。她在上海读卫校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周平,那个时候周平还是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吃饭挑最便宜的菜买,世界名著说不上几个的农村小伙,不用说那些上海女孩,就连同是从山沟里考进复旦的女生都不愿多看他一眼,可是陆蔓选择了他。刚开始接触的时候她心里并不满意,周平有太多的先天不足,别的不说,那套农村人的生活习惯就够让她恶心的,但是她能正视现实,以她自己的条件想找一个比周平更好的不大容易,再挑两年也许会鸡飞蛋打,所以,尽管她的家人反对,她还是果断地决定要嫁给这个穷小子。从他们确定恋爱关系的那天起,陆蔓就开始一边为自己叹息着,一边用尽全力辅佐着周平。在她的帮助下,周平一点一点改变了,从活动不敢上前,到四处拉票竞选学生会干部,从躲在角落里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到成为学校的一号人物,周平在四年里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切都是与陆蔓的帮助分不开的。刚开始陆蔓感到自豪,她为自己创造的奇迹而沾沾自喜,当人们夸奖周平的时候,她为自己改天换地的勇气和力量而陶醉。渐渐地周平的感觉越来越好,他对自己潜力的赞美超过了陆蔓的承受能力,陆蔓开始从得意变得委屈,甚至在心里大骂:没有我哪有你的今天!其实她也是把自己对周平的影响夸大了,周平毕竟不是她的儿子,她不可能重新塑造一个他,看着她今生的杰作每天在她眼前耀武扬威地晃来晃去,她可真是快乐并痛着。好在周平的翅膀总是不能彻底长结实,每遇大事还得要她或者她老爸老妈出场,她的自尊心在周平乖乖坐在她身边的时候才又一次得到满足,她知道周平不能没有她,她能成就他,也能毁了他,这一点他们俩都清楚。
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陆蔓知道应该是周平了。今天是万众老伴儿出院的日子,他们已经说好一起送万太太回家,可她还是故意拿出很职业化的声音说了一声:“请进!”
周平推开门,脸上挂着他在部下面前罕见,而在领导面前常见的甜兮兮的笑容。陆蔓看了他一眼,表情显得威严而冷漠,手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摆弄着桌子上的东西。周平走到她对面,两只手撑着桌子,眼睛直视陆蔓,用有点腻的声音说:“走啊。”
陆蔓抬眼瞥了他一下,正与他的目光相遇,如果是第一次面对周平这样的目光,一些女人会心软的,陆蔓就是这一些女人中的一个,她爱上周平的时候还是一个小丫头,甚至没有和任何男人拉过手,当周平第一次这样看她的时候,她的心就快要跳出胸口,然后就被周平紧紧抱住。那天晚上她对同寝室的好朋友说:“他差点把我吃了。”
可是现在,当她和周平共同生活了十来年,又刚刚闹了几天别扭之后,再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目光,忽然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她觉得有点恶心。
她太了解周平了,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一些最伤人的话,只要他自己觉得舒服,解恨就好,解过恨之后,他又会很快调节自己,让那张刚才还暴怒的脸上瞬间又分泌出甜腻腻的笑容,伴随着这笑容自然是一番与刚才天地之别的表白。按照陆蔓的理解,是出身和教养分裂了周平的人格,二十岁以前的生活使他有足够多的粗俗和残忍,当然也有纯朴和愚蠢,而二十年后的学习和教养则教会了他虚伪和狡猾,当然也有文明和浪漫。他就是这样一个被两种文化折磨着的可怜的人,就像一个练武之人,身体里同时有两股真气不停地进行着较量,而他自己的内力修炼又不怎么样,控制不了这两股真气的活动,它们肆无忌惮的活动给他带来致命的折磨。
因为了解,所以感到安全。陆蔓深信她可以掌握周平,周平是她所持有的一只股票,为他她已经投入很多,如今到了渐渐开始收益的时候,她不会放弃他,而且会一如既往地帮他,通过他来实现自己的光荣。
“车来了吗?”尽管陆蔓的声音还很冷淡,语气已经恢复了正常。
“王经理亲自来的,在楼下等着呢。”
陆蔓站起身。“走吧,手续我都办好了。”
万众照例没有出面。王经理那台本市独一无二的“大奔”径直开到万众家楼下。
陆蔓和万宁宁把万太太扶下车,周平和王经理拿着东西,前呼后拥地走进楼门。万众家在四楼,走到一楼缓步台,万太太站下了要喘口气。陆蔓回身和周平交换了一下眼色,用不着任何言语,陆蔓接过周平手里的东西,周平抢上前扶住万太太:“赵老师,我背您吧。”尽管万太太再三推辞,最后,还是在陆蔓他们的帮助下爬上了周平的脊背。以前在乡下,挑粪背柴周平是把好手,可这几年他是从奴隶到将军了,家里雇了钟点工,上班更是迈方步,啤酒肚一天天长起来,人家现在也是讲究人了。没有任何热身,一气把六十多公斤重的万太太背上四楼,周平已是满身大汗,气喘吁吁。
万宁宁投了毛巾递给他,王经理拍着肩膀对他说:“不行啊,老兄,缺乏锻炼啊。”陆蔓没有工夫管他,刚刚把万太太安置在床上,就从背包里拿出一堆药,有吃的,有扎的。
“感觉怎么样?”她关切地问。
万太太身体还很虚,微微朝她点点头:“还好。”
“休息一会儿,我把吊针给你滴上。”
“现在滴吧。”
“不着急。”
“别耽误了你工作”。
“没事。还是家里面舒服,回来心情会好一点。”
“是,医院我是住够了。”
万宁宁递给陆蔓一杯饮料:“等会儿我去旁边红十字医院办个家庭病房,让他们来给我妈打针,你就解放了。”
陆蔓责怪地:“办什么家庭病房!信不着我?”
“不是,我妈的意思是太麻烦你们了,现在她也基本好了,不就是扎吊瓶吗?也没什么大事。”
“不行,他们来我还不放心呢。”
周平适时地插话进来:“你们不知道吧,陆蔓当护士长的时候可是全市劳模。让刚上岗的小孩子来给赵老师扎针,她哪能放心!”
陆蔓拉起万太太的手,声调万分柔和:“你的病情我一清二楚,有我在谁都不用担心。”
“我只是不想太辛苦你。”
“说哪儿去了,我们还不就跟宁宁一样,再辛苦也是应该的。”
万宁宁调皮地看着母亲:“妈,你是不是觉得我辛苦得还不够啊?”
“你有什么辛苦,整天拽着你陆姐,要不是在三院,人家准以为陆蔓是我女儿,你也就是个凑热闹的小亲戚。”
万宁宁做了个鬼脸,大家都笑了。
从那天起陆蔓每天到万家照顾万太太,看到家里缺什么就买什么,大家经常在一起共进晚餐,真像一家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