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鹿死谁手-兄弟时代

1

马凉遭遇姒斯,是在自己的家里。

林凤凰打从那回“海伦事件”以后,也许是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开始注意家庭生活的质量了,不仅回家的时间规范了,而且还时常下厨做几个拿手菜,与马凉共进晚餐。看来方便面时代已经结束了。

他走进客厅的时候,看见林凤凰正和一位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活泼泼青春朝气的中年女同志坐在沙发上聊得热火,时不时地还爆出几声响亮的笑声。

林凤凰向来不把她的同事和朋友带到家里来的,这一回怎么就打破常规了呢?如此一想,马凉便不由得朝客人看了两眼。

林凤凰站了起来,给马凉和客人互相作了介绍。

马凉和客人握了握手,便走进自己的房间中去了。

说实在的,客人留给他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她的姓名了:姒斯。

他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很别致的姓名。

过了不多久,林凤凰便来敲门,说是姒斯在等着和他告辞,要回去了。

马凉走出了房间,和林凤凰一起很礼节性地将客人送走了。

当马凉坐进客厅的沙发中拿起了当天的晚报时,林凤凰意犹未尽地对他说:“其实啊,你也可以把你厂里的那些下岗女工送到她那儿去培训培训……”

马凉放下了报纸:“你是说……”

林凤凰坐到了他的身边:“她是妇女劳动服务培训中心的负责人,不少下岗女工通过培训重新确立了生活态度,掌握了专门技能,获得了第二次创业的机会。最近省里市里在大张旗鼓地抓再就业工程,她那儿是个典型……”

马凉摇摇头:“我这儿的富余人员通过发展‘三产’等途径,基本上已自行消化了。”

林凤凰一笑,“那你们厂算是个例外了,现在不少大中型企业都在成批成批地下岗裁员,纺织系统最厉害……就拿我们服装社来说,服务态度不好的,每个月做不到指标的,我们也照样请她下岗,下岗之后怎么办?我已经和姒斯谈妥了,一个不漏地送到她那儿去培训,然后再按她们的考核成绩重新上岗,当然,不愿意回来的也可以,谁愿跳槽就让她去跳槽吧……”

下面林凤凰还说了些什么,马凉已渐渐地听不见了,他的思绪又回到自己厂里去了,回到那个乱纷纷的“千千结”里去了……

突然,他惊醒了,因为他蓦地听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姓名:“任青”。

没错,“任青”这两个字正是从林凤凰的口中吐出来的。

“刚才,是你在说任青?”马凉实在有点将信将疑。这么多日子以来,尽管与任青有着种种龃龉,可自己除了当初刚听到任青要来春风厂时曾在林凤凰面前提过一两次,后来就再也没提及。她对任青一点印象也没有。当时,她对马凉的事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又从何谈什么任青呢?

林凤凰在点头:勺q呀,是我在说他,他是姒斯的爱人,听说现在和你在一起工作……”

马凉的唇边浮起了一丝苦笑:“原来,这个姒斯是任青的老婆?”

林凤凰略略有些惊讶,“你怎么了?”

良久,马凉才摇了一下头,“没什么。”

林凤凰却不依不饶了,“不对,我看你的神情好像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到底是怎么啦?告诉我,行吗?”

想告诉你的时候,你不想听,而现在,马凉只能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感到,这世界实在太小——上一次,你招聘了一位员工,是范国忠的妻子;这一回,你带来了一位客人,却又是任青的太太……真不知道,下一回你又会把厂里什么人的兄弟姐妹带到我面前来,啊?”

林凤凰哈哈大笑,“你放心好了,你的厂里有一千五六百号人呢,我肯定不会把他们的家属一个个地请来排着队从你的面前经过,让你检阅的!”

马凉也哈哈大笑起来。

林凤凰站起了身,“我该去忙晚饭了,你就安心地读你的晚报吧。”

望着她走向厨房的背影,马凉的眼睛渐渐眯细了。

是呵,还是不要把任青的故事讲给她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又何必一定要让她戴上有色眼镜去看自己的朋友或同事呢?即便是夫妻也是一样,完全没必要让她佩上你定制的镣铐去和朋友跳舞,每个人都会从自己的角度去认识人的,“地上有一千双不同的眼睛,天空中就有一干个不同的月亮”,我马凉这丁点儿的人生觉悟还是有的,至于任青会不会在自己的夫人面前搬弄什么是非,那可就是他的事了,谁也无法干涉。

这么一想,马凉便开始安安静静地阅读手中的那份晚报了。

他读得很投入,以至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都没能察觉……

2

时近深秋。

每一升空气里都洋溢着丰收季节的气息。

正是庆功时候。

黄山订货会的所有加工业务已经全面完成。马凉亲自押车送货上门,一手收钱一手交货,硬碰硬地使资金全部回笼了。

可是,马凉忽然无缘喝上这一杯庆功酒。

从总厂调往分厂去工作的所有工人,包括王铁汉、范国忠、李大伟等一批技术骨干,冷不了地被一个鱿鱼统统炒回了总厂。

马凉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他知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历史故事。说到底,不就是分厂的由小劳克斯无偿提供的那六套进口设备的安装和调试已完成了吗?那就可以了,再也用不着总厂的技术工人了,于是便下了逐客令了,请吧,请你们统统滚蛋。

马凉摇了摇头。任青啊任青,你的这种做法也太不像话了!你在局机关待得再久,机关习气再浓,也不至于连个最基本的“依靠工人群众”这么个浅显的道理也不懂吧?他知道任青的心底依然保留着那个“让分厂脱离总厂,成为独立的法人单位”的残梦,这肯定又是那残梦在作怪。

他几番拎起了电话想打给任青,却又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把总厂工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全给撵了回来,总该有个说法吧?他相信任青会打电话给他的,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这么一想,他便一方面让回来的人员先去原部门原车间上班,另一方面找了王铁汉等人个别了解情况,同时在耐心地等待任青的说法。他倒想看看,任青到底还有什么高招绝招。

说任青心底保留着“独立”的残梦,这话不错,但若说他连个“依靠工人群众”的常识也不懂,那便是小看他了。如果再以为他就这么简单粗暴地将总厂工人一撵了之,那肯定是大错特错了。起码,这也有点儿冤枉任青。

这中间的一个关键人物,是白晶白总。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简单到了只有三个字:洗澡水。

分厂烧洗澡水的锅炉发生了故障,没个十天半个月的还真修不好。那么,每天有限的洗澡水到底是给干部用,还是给生产一线的工人用?

任青找了几个人郑重其事地开了个碰头会。他很清楚,别看浴室、食堂、厕所都是一些与生产不沾边的小事,但就是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区区小事却与员工的利益息息相关,一不小心便会直接影响大家的情绪,进而不可避免地成为影响生产的大事。而分厂目前的形势正处于微妙阶段。一些管理层的干部基本上都是任青重金聘请来的精兵强将,而下面安装设备调试机器的技术骨干和工人却全是从总厂调派来的。这一来,磕磕碰碰的事便免不了时有发生。就拿那份《员工守则》来说吧,这是白晶在参照了不少独资企业、三资企业的厂纪厂规之后制订的。其中有些条目不得不让人大搔头皮,例如:上班不得迟到,迟到一分钟扣月奖,十五分钟扣季度奖,半小时全年奖金统统泡汤。就这简简单单的一条,到了实施的时候可就碰上了大问题。

分厂靠近城乡结合部,所有从总厂来此上班的工人同志全都是由厂车接送。结果有一天,厂车进分厂大门的时候竟然晚到了四十五分钟,一车的员工集体迟到!驾驶员解释说:堵车。那平时为什么没堵车?回答说:今天路面上发生了车祸,四车前后相撞,把道路全给封死了,怎么开?又一回,厂车又迟到了十来分钟,怎么回事?车上有位员工拉肚子,一路上拉了好几次,都是阶级兄弟嘛,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拉在车上是不是?于是这车也就只能开开停停、停停开开了。那么,这位拉肚子的阶级兄弟就不能不来上班吗?不,他不肯,死活都不肯,他是谁?范国忠。

这怎么处理?管理层坚持要按《负工守则》办事,既然一车人迟到,那么就扣这一车人的奖金。制度不容亵渎。总厂工人又怎样?进什么庙就得烧什么香。

那你就去扣吧。迟到的人反唇相讥,只是要请你计算得清楚一些,迟到半小时扣全年奖金,那么四十五分钟该扣到猴年还是马月?还有的人则提出:一步跨上了厂车,就应该理解为已经踏进了厂门,又何来什么迟到不迟到的?

双方各执一词,闹到任青的面前,还真让任青头痛了一阵子。至于其他的规章制度,各种待遇等方面,也时不时地发生矛盾冲突。总厂工人常常将之与总厂的规章制度进行横向比较,这还能天下太平吗?任青这时候才深刻地理解了自己以前在老领导面前说的那位“三夹板”中方总经理的苦衷。是呵,国营企业职工一下子转轨到了合资企业,方方面面都未必能够立即适应。而现在,洗澡水的问题又摆在了面前。

任青是主张让有限的洗澡水供应给生产一线的工人们使用,不料当即遭到许多管理干部的反对,反对最激烈的便是白晶。

白晶完全是一副振振有词的架势:“我并不笼统地反对体恤下情,更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为干部说话。首先应该弄清楚,我们面对的是一群什么样的工人?在座的诸位都深有体会,这些从总厂来到分厂的工人,是完全彻底被计划经济宠坏了!我记得马凉以前曾经在成立春风厂实业公司的新闻发布会上说过这样的话:‘凡是自以为有花头、有本事的人,早在前两年就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们都去找自己的摇钱树了;留下来守在企业里的职工,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离不开厂子的,是要靠工厂生存的。’马凉的这些话没说错,问题是我们应该怎么理解。我认为,那些有花头有本事早已跳槽的人,是市场经济形势下产生的弄潮儿;而那些宁死不离企业要靠工厂生存的人,则是走不出计划经济阴影的观念没有转变没有更新的时代落伍者!”

说到这儿,他微微苦笑了:“我们‘引进项目’分厂的前景很辉煌,在不久以后,将建成一个具有世界一流先进技术、先进设备,生产一流产品的合资企业,与之相配套的则是一流的经营方针和一流的管理措施。诸位,我倒想问问看,我们现在所拥有的这些在计划经济暖房温室里长大的,一碰就跳、一跳就炸的小爷叔老爷兵们,能够与之相适应吗?能够服从管理吗?”

人人的脸色都渐渐阴沉下来了。

任青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白总,你的话有些偏离‘洗澡水’这个中心话题了……”

白晶摆了摆手:“老任,洗澡水只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它可以引出各式各样不同的结果——你给科室人员用吧,那帮工人肯定会跳,一不小心保不准还会闹事,前几天洗澡水供应偶尔不正常,他们已是牢骚满腹了;你给工人们用吧,他们不但觉得这本来就是应该的,而且还会因为这锅炉里烧的水不够全厂工人洗澡,一样地要引发事端。”

任青沉吟了一会:“那,依你该怎么办?”

白晶果断地道:“大换血!长痛不如短痛嘛。”

任青一愣:“说具体一些。”

白晶点点头:“我的看法是,洗澡水既然只够科室人员用,不够工人们用,那么索性就请全厂工人同志们克服一下这十天半个月暂时没有洗澡水的临时困难,每人每天发放两块五毛钱的洗澡津贴,这也算够意思了,绝对是按有关条文办理了吧?如若大家能按此办理的话,那就很好,我们即以此为开端,一步步地将工人们纳入合资企业的管理轨道,为以后与劳克斯正式合资打下基础,在保障职工合法权益的前提下让他们驯服,以免将来我们中方管理层老是当‘三夹板’……”

“如果工人们不愿执行怎么办?”有人在问。

白晶显得胸有成竹:“没办法,只好将他们全部炒鱿鱼,炒回总厂去。然后,从社会上招募一批民工来补充生员,民工好管理,工价又低,干活卖力,还无所谓这个福利那个福利的,更不会闹事,不好好干就得卷铺盖滚蛋,这就是现在不少企业宁愿让本厂职工下岗而让民工上岗的奥秘。我说的‘大换血’就是这个意思,长痛不如短痛,你要闹事,我还求之不得呢!用民工,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弊……”

“那,民工们能胜任得了总厂工人干的那些活吗?”这一点,任青不太懂行。

白晶淡淡一笑:“越现代化越自动化的先进东西,操作起来也就越简单越方便。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竭力为我们分厂自己的那些工人上机操作创造条件,说句大实话,他们已基本掌握了操作要领,总厂工人一撤,就让他们上!而他们原先的辅助工作,则由民工接手。炒了总厂工人鱿鱼,实质上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分厂工人肯定乖乖做顺民,你指东,他不会向西,我们管理起来也就顺当得多了……”

任青也笑了。白晶这番深思熟虑的话正合他的心意,这一来,该减去他多少后顾之忧呵!说心里话,这些从总厂来的工人,难保不与马凉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分厂一有风吹草动,马凉那儿立即明察秋毫,总不能永远这样活在马凉的监控之下吧?现在,白晶谈笑之间,已替自己去除了这心腹大患,他又何乐而不为?只是,他还有几个问题尚有疑虑。

“招募民工的事……”

“这你大可放心,自我一来分厂便考虑到了,所以当时便向有关部门递交了申请,上个星期已获得了批准……”白晶一脸的春风得意。

任青忽然叹了一口气,“可是,从明天起,我就得去局党校参加学习了……”

白晶满不在乎地拍了一下胸脯:“老任,这事就交派给我处理吧,这些日子以来,我这个副厂长还正愁找不到一个报答伯乐的机会呢!”

大家都笑了。

任青沉吟着点点头。是呵,这位白晶还是善解人意的,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能够挺身而出,也不枉了自己当初盛情聘他来分厂的一番心意。有些尖锐扎手的事情,第一把手往往还不能轻率地处理,尤其是直接面对工人的这种孰是孰非孰轻孰重的大事情,搞不好便会很被动。现在白晶充当了突击队,那就很好了,不但给了自己一个缓冲的空间,而且足可以在掌握全局上游刃有余,进退自如,化被动为主动了。

这么一想,他不由得向白晶投去了感激的一瞥。而后者,也心领神会地朝他笑了。

3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

任青被白晶的一只紧急电话叫离了局党校,急匆匆地驱车赶回了分厂。

一下车,他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白晶在电话里说得一点也不夸张,厂区大道上横七竖八地坐满了穿着工作服的工人们。

工人们一见任青到来,纷纷涌了上来。果然全都是从总厂调派过来的面孔。

任青朝人丛中的范国忠点点头,“你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范国忠结结巴巴地一时有些说不上来:“这个,这个——”

“任厂长,小范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问屁的老实头,问他有什么问头!要问,就问我王铁汉好了!”王铁汉将范国忠往旁边一拉,自己则挺着胸脯迎了上来。

他的嗓门果然响亮:“这些日子以来,那洗澡水活脱脱地像是他妈的见了大头鬼!身上才冲湿,刚抹上肥皂,那鬼就钻了出来,热水一下子连一滴也没有了,哗哗当头淋下的全是冰凉透骨的冷水!任厂长,眼下已是深秋季节了,谁能挡得住那冷水冲身呵!难道白副厂长要把我们全都当成‘冬泳健将’来处理吗?但是,你不冲冷水又怎么办,一个个一身肥皂满屁股泡沫,人人都成了白白胖胖的白雪汉子!冲就冲呗,好!我们班组一下子就被冲倒了三四个——一个个保质保量高烧三十九度!包括这位要钱不要命,宁死也不下火线的老牌病号!”

王铁汉一伸手,将范国忠拉了出来:“没人管我们这些工人弟兄的死活,那我们就不能自己来保保自己的命吗!我们没办法让凉水管里冒热水,但我们有办法坐在这儿提抗议!”

“王铁汉同志,你们这就有些无理取闹了嘛:”白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的台阶上,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说,“厂里烧洗澡水的锅炉最近发生了一些故障,正在紧急抢修之中,大家就克服克服这临时性的困难嘛,难道我们工人阶级连这点小小的困难也会被吓倒吗?”

王铁汉冷冷地“哼”了一声:“烧洗澡水的锅炉发生了故障?那好,我问你几个问题,为什么每天到了四点半干部下班的时候,那水管里的热水就会哗哗而来?你明明知道我们工人回市区的厂车是四点半发车,干部厂车五点钟才发车,你为什么要这样有意安排?难道锅炉会发羊癫风,一到四点半毛病就好了?难道干部们就不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了,就不需要去克服克服这点临时性的小小困难了吗?”

工人们顿时哄了起来。

白晶却振振有词:“安排干部洗澡,那是工作的需要;至于工人们暂时无法洗澡,我不是也安排了每人每天补贴两块五毛钱的洗澡费了吗?”

任青在暗自摇头。白总呵白总,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千万不要一个不慎而激化与工人们的矛盾呵……

就在这时,冷不防王铁汉一个箭步蹿上了台阶,一伸手将白晶轻而易举地揽进了臂弯,硬生生地让他的嘴唇和自己那满是油污的工作服来了个“亲吻”:“你好好闻闻我一天八小时在机床肚子下爬滚跌打的味儿!你那两块五毛钱能替代我洗一个痛快澡吗!”

任青低低吼了一声,冲上前去一把将面红耳赤青筋毕露的白晶从王铁汉的臂弯里给扯了出来:“王铁汉,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为什么要动手动脚?你要对自己刚才不文明的行为负责!”

王铁汉一下子给镇住了,喃喃地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工人们一片哗然,纷纷涌上前来诉说无法洗澡的苦楚和洗冷水澡的遭遇。

任青将白晶拉到了一边,小声地商议了好一会,这才转身对大家说:“由于烧洗澡水的锅炉三天两头出故障,我和白副厂长没有照顾好大家,累及好些工人同志的身体健康,我在这里向大家表示歉意,同时决定停发我任青三个月的奖金,白晶同志一个月的奖金,以作惩处!”

工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任青大声地说:“关于洗澡水的问题,我也和白晶同志商量过了,决定马上到隔壁的制药厂去联系接蒸气来解决洗澡水的问题。我们厂的那两只老爷锅炉就让它们退休好了——这件事估计问题不大,制药厂一直是我们的友好邻邦,一两天之后尽量做到让大家洗上一个痛快澡!”

工人们的脸上开始有了欢颜。

任青沉吟了一下,“不过在这一两天之内,还是需要大家克服一下困难的。我是这样想的,能不能让干部们来克服一下,把有限的水提前到四点钟开放,基本保证工人们的洗澡——当然,有些工种的工人也不一定需要天天洗澡嘛,而干部,就暂时全部不洗澡!大家看这样行不行?”

“行!”绝大多数的工人们表示了赞同。

任青看着渐次散去的工人们的背影,脸上不禁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说实话,当他听到白晶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告诉他“工人们闹事了,正横七竖八地躺在厂区大道上静坐示威”、“工人们既不想下班,又拦住了开往市区的厂车出厂门”时,便预感到“大换血”的计划可能要推迟进行了,因为他不想使事态扩大,更不想让别人认为自己在这家分厂显得领导无能。所以在赶回分厂的路上,他便拟定了行动方针——因势利导。

现在,这一场风波终于被自己因势利导得以化解,他暗暗额手称庆。当然,还得对白晶好好进行一番安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可是,任青额手称庆得稍稍早了一点。隔壁的友好邻邦忽然表现得一点也不友好,一听说接他们的蒸气管,开口便是一个“钱”字。尽管任青对“花钱买蒸气”早有思想准备,可万万没料到对方居然要他“一揽子买卖”,将全年的费用一次付清!这可使任青犯难了,这样一笔数目并不太小的开支让他上哪儿去搞?“引进项目”分厂目前仍处在“只投入,不产出”的地步呵!左商右量,对方也不肯松口,甚至还扯到在黄山订货会订购的那批货,马凉来交给他们的时候,也是一手交钱一手才拿到货的,否则免开尊口,所以也怨不得别人“见钱眼开”了,彼此彼此嘛。

任青突然间明白,自己已经被自个儿逼上了绝境。倘若洗澡水的诺言不能兑现的话,那意味着一场更大的风波将无法避免。而这一切,是自己再也没有能力可以将其轻描淡写地化解得了的。

他感到了当年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那一种悲凉。“大换血”计划被迫如期实施。

于是便出现了这样的一幕:第三天早上,当工人们登上了厂车的时候,突然发现厂车行驶的路线并不是往常去分厂的方向。正惊诧间,厂车已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春风厂的大门前。

接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位干部模样的人,以一口又尖又细的宁波官话宣布:鉴于各位在分厂安装设备调试机器的任务已经完成,分厂劳资部门请大家前往总厂劳资科去报到,听候工作的重新安排。

就这样,在大家伙儿并没有意识到炒鱿鱼的时候,已经被分厂炒了鱿鱼。

马凉终于等到了任青迟来的电话。他以一种十分平静的语调告诉马凉,总厂的这些技术工人在分厂安装设备调试机器的工作完成之后,再留在分厂显然是极大的技术力量的浪费,所以……

马凉哑然。

任青的话过于冠冕堂皇。

冠冕堂皇得已近乎无懈可击。

4

任青走了。

任青从春风厂卷铺盖走了。

逼他走的既不是王铁汉,也不是被炒鱿鱼重回总厂的那一大帮工人,甚至也不是马凉,而是一位谁也意料不到的人物——夏今成夏总工程师。

他没有和那些总厂来的工人一样享受炒鱿鱼的待遇。任青舍不得让他离开分厂,一是在技术方面毕竟是个可用之才,二来也不愿让他回去加强马凉的技术力量。而他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知绘图纸”,什么洗澡水呀炒鱿鱼呀的事浑然不觉全然不晓。

合该有事。

这天上午,他为了设计图纸上的一个数据下车间去核对,来来回回走了一圈,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站下来想了一会,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些熟识的脸一张也不见了,目光所及,尽是一些外地民工装束的人跟在分厂工人的屁股后面到处转悠。这是怎么回事?他上前问了问那些民工,不料一间竟是三不知,他们只知道是来干活的。干什么活?他们的手遥指那些个高高大大的进口设备道:就干这个。

“什么?”夏今成的眼睛翻上去差一点翻不下来,“你们,操作机器……”

他没问下去。他去找白晶了。

白晶的回答完全漫不经心:“统统调回总厂去了。”

夏今成吃了一惊,说话的语气顿时有些紧张:“为,为什么?”

白晶一笑:“因为这儿的工作不需要他们了……”想了想,他又追加了一句,“因为分厂供养不起这一班不遵守规章制度却嗜好聚众闹事的爷们!”

好一会,夏令成的声音才又低低响起:一可是……可是这儿的生产离不开他们呵……”

“笑话,天大的笑话!”白晶的目光紧紧地逼视着夏今成,“按你夏总的意思,是不是缺少了他们,分厂的地球就不会转了?”

夏今成连连摇头:“没,我没这个意思……”

白晶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显然不屑于再在这位性格懦弱的夏总面前挥舞大棍了,语气也有了些许的缓和:“夏总,你到底什么意思,讲讲吧。”

“我,我,我……”夏今成“我”了半天才平静下来,“我认为,这些先进的生产设备,是不可以由分厂工人和民工来操作的,万一什么地方给捅了漏子,你我怎么向上面交代——你知不知道,王铁汉他们在调试机器时流了多少汗水花了多少心血走了多少弯路才把机器开出来?现在换上这些生手,又让他们怎么开机器啊……”

白晶轻轻笑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什么都清楚。但是开机器并不是调试机器,相比之下要容易得多,这是一;其二,目前我们只不过打算进行试生产,一切都在摸索总结中嘛,你和我,还有其他的工程师技术人员不全都在现场吗,那么就尽心尽责地指导他们,得放手时就放手让他们上机去干,待到正式生产的时候,我保证他们一个个全都会成熟练操作工——夏总,这些机器,操作起来并不复杂,就那么几个红黄绿的按钮呵……”

“不行不行,我不放心!白总,我要对整个引进项目负责任,这样干绝对不行!所以,我不同意将王铁汉他们突然调回总厂去!”一说到整个引进项目,夏今成顿时像换了一个人,忽然胆也大了,气也顺了,话语也一下子流畅了许多。

“你不同意?”白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话你对任厂长说去,和我说,又有什么用?哼,我真不知道你说这些话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也不太清楚你和王铁汉他们的私交到底如何,但我有一句说一句,从总厂调过来的人呵,总是会有一种‘和尚不亲帽儿亲’的感情在作怪……”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也是从总厂调到分厂来的这码事。

而当时的夏今成只觉得自己的脸霎时间滚烫发热,压根儿想不起来反驳他一句:“你不也是从总厂过来的人吗?”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一种人格上的侮辱。这空前未有的侮辱一下子又让他产生了语言障碍,竟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夏总呵,分厂领导的意图你已经清楚了。”白晶的语调显得十分平静,“至于执行不执行,那是你个人的事了,呵?”

他抬腕看了看表,“我们是不是就谈到这儿,厂里其他部门还有事情在等着我去解决,就这样吧。”

白晶下完了逐客令,便径自抬步转身走开了。

“站住!”夏今成突然迸发的这一声喝令竟使得白晶吓了一跳,他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这才发觉那位可怜的夏总双手竟在微微颤抖,“白、白晶,你要对你所作的决定和所说的话负责任!如果你果真是对总厂调来的工人看不顺眼的话,那,那就把我也调回去好了——我,我现在就去找马厂长!”

说着,他脚步不稳地走了出去。

白晶看了看他的背影,不觉轻轻摇了摇头。这位可怜又可爱的夏总,怎么看起来总像有些神经质?现在,他不去找任青,却要去找马凉了。也好,且看马凉如何来收拾这个残局——调回王铁汉们的成命已然无法收回,夏令成又开始掼纱帽要回总厂,真他妈的太好了,以后这分厂的技术、设备、工艺等方方面面就由自己一肩担了,在分厂当个实权的副厂长,还真是有福分有造化嘞!现在自己与在春风厂总师室孵豆芽时相比,绝对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呵!这么一想,他的唇边便隐隐绽开了一丝微笑。

可惜他没有笑完。

当任青一听他说到夏今成掼纱帽回总厂去了时,竟一下子跳了起来,拉着他奔到驾驶班,叫了辆小车便追出了厂门。

总算在去市区的长途汽车站上追上了夏今成,但是无论任青如何劝,他硬是不肯回分厂,只是死咬住一个理,要我回分厂,必须把王铁汉他们重新请回来!这一点,任青实在办不到。于是只能神色黯然地将他送上了长途汽车。

这一回,白晶真的笑了。虽然笑在了心底。

5

一个多小时以后,夏今成出现在了马凉的办公室里。

当夏今成愤慨得一脸通红地结结巴巴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部讲完的时候,忽然惊讶地发觉端坐在办公桌后留椅中的马凉却是一脸地无动于衷,顿时大为愕然:“马厂长,你……你好像对我讲的话不感兴趣?难道,难道你不想站出来管管这档事?”

马凉的脸上开始有了变化,嘴角的肌肉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带着苦涩味的笑:“你说的话我怎么会不注意听呢?可是你想让我插手干涉,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任青正是这样一个不受君命的在外将领呵!”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分厂就由不得总厂厂长管理吗?夏今成愣愣地呆在那儿了。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那,那依你的看法,这件事该怎么解决才好?”

“解决?”马凉沉吟了一会,“我个人的看法是,你就只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既没发生过王铁汉他们回总厂的事,也没发生过你去见白晶的事,还是马上回到设备安装现场去上班……”

“什、什么?”夏今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么窝囊的话竟然是从自己一向十分尊重的马厂长嘴里说出来的?

马凉点点头:“我看只能这么办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你,你太没有原则了!你根本没有把引进项目当成是春风厂的头等大事来对待!”夏今成这个老实人的倔强脾气猛然发作了,“你们,你们都可以对引进项目不负责任,我,我不能——马厂长,请你把我也调回总厂吧,我不干了!”

“你说什么?你不干了?”马凉愣住了。

“是的,这一点我也向任青同志表过态了,如果他们不把王铁汉他们调回去,那么干脆连我一起调走。”

马凉隐隐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夏总,你这么一甩袖子离开分厂,完完全全是一种临阵脱逃的行为呵——你的阵地在引进项目的安装工地上!你还记得当初我是怎么把你派到这个岗位上去的吗,引进项目可是我们春风厂一千五百多号人眼巴巴望着的大金娃娃呵!凭着我们春风厂原有的老掉牙的旧设备旧机器,在眼下的新形势中还能支撑多久?一千五百多号人全都捧着饭碗在等着引进项目上马哪,可你,偏偏在这紧要关头当上了逃兵,这叫我怎么去向全厂的职工们交待呵!”

看来夏今成人虽老实,但他打定了主意之后却是十头大牯牛也拉不动的:“马厂长,这些个道理我都懂——可是,可是请你别逼我去做自己不愿意干的事好不好?你是不会知道白晶刚才都对我说了一些什么样的话,那简直是对我人格的侮辱呵!马厂长,我求你了,别干涉我的事行不行?何况你自己方才也反反复复地说过,你不想多管分厂的事了……那,那你就别管我了!”

马凉思索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向他一笑:“我是不想管了,但是我并没有说就没有地方来管你们这档子事了——如果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能够完满地解决王铁汉他们回分厂和你掼纱帽不干的事,那你去不去跑一趟?”

“去!”夏令成才说出口便有些胆怯了,“到哪儿去?去找谁?”

“局里,去找柳局长。”马凉的眼睛里开始闪现光彩。

夏今成呆呆地看着马凉,终于挺直了自己的脊梁:“好吧,我,我就上局里跑一趟。”

“我来给你安排一下去见柳局长的事,”马凉一边说,一边拎起了话筒,拨了号码,“局长办公室吗?找王秘书。呵,你就是?我是春风厂的马凉呵,我们这儿有一位总工程师夏今成夏总,他想找柳局长汇报一件事……什么,柳局长正在里间听电话?那好,是不是请你现在就去请示一下,看看能不能安排一个时间——是一件什么性质的事情?这个……”他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夏今成,一字一顿地说:“你就告诉柳局长,说是一件有关春风机械厂生死存亡的大事!好,我等着。”

马凉用一只手掌盖住了话筒,回过头来向夏今成一笑:“不这样说的话,柳局长不一定会有时间来接待你——其实我也没有说错,深层次地思考一下,就是那么一回事,你说对不对?”

夏令成一时还没答上话,马凉的手掌已移开了话筒:“喂,我是马凉,什么,柳局长让夏总马上赶去?他在办公室里等他?好好,谢谢你了王秘书,夏总现在就出发。”

放下了话筒,他对夏令成说:“你现在就到办公大楼下面去,我立即通知我的司机让他用桑塔纳送你去。”

他站了起来,将夏今成一直送到了厂长室的门口,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记住,全厂上下一千五百多号人的眼睛在注视着你!你应该大胆地把心里所有的话全部倒给柳局长听,我相信他一定会支持你的!”

夏今成有些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马凉顿时感觉到了,他的手还是很有力量的!

看着夏今成渐去渐远的背影,马凉的心里霎时涌上了一股稳操胜券的预感。至此,棋盘上马凉一方的车马炮士相卒已经全部出动了。楚河汉界的界线早已打破,很快就将成为大汉王朝的一统天下了……

6

李大胖子已经将该收拾的东西全都整理好了,不该带走的也上交的上交,销毁的销毁了。他终于提起那个简单的行囊,低声地提醒道:“任处长,该走了。”

一直默然坐在办公桌后圈椅中的任青,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最后一次从办公室里的每一个角落徐徐扫过。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告别春风机械厂的引进项目分厂了。局里的免职通知已经下达。想想刚下来时的那一番雄心壮志,看看今天撤离时的这一份悲凉景象,实在令人大有“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的深刻感叹。其实,个人的一时委屈一时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在我们今天这个伟大的时代,只要壮怀激烈,有思想有抱负,有事业心,又何愁找不到一方轰轰烈烈的热土?

这么一想,凄凄凉凉的心情不觉一扫而光,他从圈椅中一跃而起,朗声道:“我们走吧。”

蓦然听得有人在轻轻叩门。

李大胖子将门打开,走进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径自来到了任青的面前:“任厂长!”

声音中居然满是惊喜。

任青好一会才认出她是秦凝霜:“呵,是你,请,请坐。”

秦凝霜微微笑了:“我一直想来看看你,也向姒姐打听过好几次,可你忙得连在你家里也找不到人影儿……”

任青有些感动地点点头。

秦凝霜突然之间打住了话头,她的目光落在了办公桌上的行囊上:“呵,你马上又要去出差?”

任青淡淡一笑:“不,局里来通知,说我没有把这儿的工作搞好,已经撤了我的厂长职务,让我回局里等待安排……”

秦凝霜顿时呆住了,不敢相信似的凝视着他,良久才迸出了一声发自内心的呼喊:“不,不,不会这样,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官呵!”

她轻轻地抽泣了起来。

一丝苦笑缓缓地浮上了任青的颜面。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心头竟有一股暖流悄悄流过。

这,可是他多少年来从没有过的感觉呵。这一种十分真挚的感觉,也许只有在那遥远的年代里才能相逢相遇,实在是久违了……

他的眼睛,终于微微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