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也许是告别,也许是践行,也许是相聚,也许是怀旧,也许什么都不是,也许什么都是。
七八碟菜,三五瓶酒。
两只酒杯两个人:马凉与任青。
面对面脸对脸地在这“小酒店”再度聚首。
老位置:临街的窗口。
窗外,秋阳正宜人。
马凉在给任青的杯中徐徐斟酒:“还记得吗,连今天这一次,我俩是第几回在这家小酒店喝酒了?”
任青的神情有些忧郁:“我只记得,我们最早来这儿喝酒的时候,喝得互不设防,毫无心计,真像是重又回到了童真无邪的青少年时代,喝得真开心……”
马凉微微苦笑:“可惜,后来这酒渐渐地变了味了,变得全是像马尿一样的苦酒……连说起话来也尽冒一股子的酸味——想说什么却又不敢敞开心扉地说,不想说什么却又偏偏要冷不丁地冒出那么两句。你和我,原本就是割头不换的兄弟加朋友呵,怎么会处到了这么个没滋没味的分上,活成了这么一副不尴不尬的模样?说到底,怪只怪彼此全都多了一份戒心,少了九份真诚!唉,有时候想想,还真没意思!”
任青缓缓呷了一口酒,良久才道:“我知道,我是不该到春风厂来的……我们不仅是一块长大的光屁股时代的好朋友,而且,而且你还曾经义无反顾地替代我去上山下乡,整整十个年头呵!十年的青春、理想、抱负,全都一股脑儿地播在了那块黑土地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代价呵!真的,我一直无法面对你,我有着太深太深的负疚感,甚至,就像犯了罪一样地寝食不安……”
马凉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我更明白,这么多年来,你在机关里能混到如今这个分上也不容易!而新的形势却又在不断地逼迫着每个人在生活中重新调整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你来春风厂,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我们的生存空间,正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任青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又去抓酒瓶:“每和你交手一次,我的心里就增加了一份痛苦和无奈,就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给撕成了一片一片……那滋味,如同碎玻璃一个劲儿在心头扎阿扎,真不好受!”
马凉大口大口地喝酒,说出来的话也越来越动感情:“我也一样地不好受呵!当你把枪口逼上我的鼻梁时,当我动手恶狠狠地还击时,我在心里总是一千遍一万遍地问自己,怎么会这样呵!我们不是好兄弟好朋友吗,为什么要这样六亲不认这样血淋淋的,为什么偏偏就是你,偏偏又是我呵!……当局里那份免除你职务的通知下来的时候,我拿着它,默默地望着它,你能知道我当时的心里是怎么个感受吗?我,我他妈的只想哭啊!”
任青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谁让我们过去有过一个共同的生存环境呢!一切,都不是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也许,现在的这个结局反倒能使我心里更为安宁一些,是的,我输了,但我输得忽然有了一种解脱感……”
马凉一脸地苦笑:“别说什么输了赢了的话,一定要说输赢,其实我们都是输家!我们把童年时代少年时代的梦幻给输掉了!把曾经共同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给输掉了!你知道吗,这是一种怎样的失落感呵……”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又飘来了那个遥远的镜头:盛夏。太阳。长长的弄堂。弄堂口的参天古柳。半堵黑墙后,一枝玩具手枪正在徐徐地从一个长相秀气的男孩手中举起。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挥舞着竹枝指挥刀放马直闯弄堂深处……
他的嘴唇微微蠕动着:“几个月前,我去过我们小时候住的那条弄堂,大自鸣钟那儿……可是,已经动迁了,小时候的景物、住房、古柳,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像一个美丽的梦一样消逝了……”
任青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响了起来:“我想,在那些拆迁了的旧房废墟上,一定会有一个新的更美丽的梦在升腾!”
马凉一震,他的眼睛倏地睁开了,“但愿梦想成真。”
任青微微颔首。
马凉笑了:“是的,我们不会永远是失落——这个时代,毕竟是辉煌壮丽的!”
任青也笑了。
2
傍晚时分,来茶楼品茶的人总是不多。
在这不多的来客中,女宾客更是凤毛麟角。
品茶的雅兴,原本便不是人皆有之。
林凤凰偏偏雅兴大发,邀了姒斯一同来到了这省城闻名遐迩的“恰春茶楼”共品一壶茶。
只是,此刻的林凤凰脸上似乎飘着淡淡的愁云,呷了两口茶,竟是半晌没开口说话。
姒斯有些奇怪了:“你,怎么啦?”
林凤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前天,马凉回家很早,喝醉了……”
姒斯一愣,目光渐渐地在茶盅上呆滞了。
小小的茶盅,漂浮着几片细长的碧绿的茶叶。
林凤凰径自在往下说,“他酒醒以后,显得心情不太好,精神也不好,我有些奇怪,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过他这般的神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呵……”
林凤凰没说下去,慢慢地举起茶盅,浅浅地呷了一口茶。
姒斯忽然开口了:“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凤凰的神色丝毫没有显得吃惊,只是抬起头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像开口时一样突然,姒斯突然又住了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林凤凰也没有问。过了好一会,她才以一种平平淡淡的口吻轻轻地说:“我终于没憋住,问了他……他一点也没有隐瞒,于是说起了你的先生任青,说起了春风机械厂的许许多多的故事……他说了很久很久,我也听了很久很久。当他全部说完了的时候,我忽然发觉,他的情绪一下子好了许多,就像万里大江中那憋闷已久的洪流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泻千里之后渐渐趋向了平静安宁……”
林凤凰又开始品茶,一口一口喝得很快。
姒斯提壶给她的杯中斟满,“听起来,好像你们在日常生活中沟通得太少……”
林凤凰叹了一口气:“他很忙,总是很忙,而我,也忙得实在可以……”
姒斯微微摇了摇头:“可我们,总归是女人,这方面的主动权常常多一些,男人嘛,还是渴望柔情的,看起来他们很刚强,其实有时候也很脆弱,有些事,他们不愿说,有些话,他们无法说,常常会自己折腾自己,在这种时候,他们最需要的是做妻子的关怀和温暖……”
林凤凰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不能不承认,姒斯的话很有道理。
徐徐呷了一口茶,姒斯放下了杯盏:“记得在我和任青结婚不久,我就向他提了一条建议,无论以后我们彼此的工作有多忙,希望每隔三五天能抽出一些时间谈谈单位里的人和事,谈谈令人头痛的和让人开心的,彼此交流交流不同的看法,当然了,不一定要完全地和谐统一,可以存在不同的甚至是相左的意见,可以热烈赞同也可以激烈反对,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它们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就是我们夫妇之间永远存在一条能够流向彼此心灵深处的小溪,一条共有的沟通的小溪……当时,他是同意了。当然,正像你所说的,大家都很忙,有时候甚至忙得一两个星期都无法照面……但,我还是尽力去做了,男人嘛总是比较粗线条一些,工作一忙,常常什么都忘了,这时候我总觉得对于做妻子的我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
林凤凰什么都没说,只是在静静地听着,静静地想着。
姒斯又举杯呷了一小口茶:“所以,他与少年时代的好友马凉的重逢,他要去春风机械厂的心态,以及后来的和马凉的交锋,我都略略知道一些,尽管这一阶段他更忙更累,有时候累得什么都不想对我说,但我还是能知道个大概……在你说的马凉醉酒回家的那天,他也大醉而归,一见到我就低低地直嚷,‘我输了,我输了,可是他也输了’……”
林凤凰呆呆地看着她,一脸地讶然。
姒斯却坦然一笑:“当时我一点也不惊诧,一切都在我的心理承受能力的范围内,真的,无论怎样的结局我都能承受得起,因为,我的目光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的心路历程——尽管我从来不‘参政’,但我常常会发一点属于自己的声音,听不听在你,说不说在我,尽一个做妻子的责任……”
姒斯终于说不下去了,抬眼看了看林凤凰。
林凤凰也不说。
姒斯笑了,“你在想什么?”
林凤凰缓缓一笑,“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我明白了,以后该怎样和马凉唱好一台戏……”
姒斯似乎仍在等待:“还有呢?”
林凤凰摇了一下头,“没有了。”
“没有了?”姒斯惟妙惟肖地学了一下她的语调,也轻轻地摇起了头,“你好像还没有告诉我,今天邀我来这儿品茶的目的……”
林凤凰微微有些发窘,“算了,已经不重要了,用不着再说了……”
姒斯沉吟了一会,不知为什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你不想说,那是你的事情,可是我却要告诉你,女人和男人从来不一样,男人常常会有英雄梦,有作为的男人更是一方霸主,一旦相逢在同一个角斗场上,一定是你死我活,硝烟四起……可是女人,却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她们自己的世界,所以,一个女人不必也不需要因为角斗场上的英雄逐鹿刺刀见红而去对另一个女人说一声‘抱歉’说一句‘对不起’……”
林凤凰在笑:“你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
姒斯点点头,承认得很快:“是的,虽然从表面来看,我是个很独立的职业女性,其实在内心深处,我还是很传统的,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喜……说出来你别奇怪,我有时还会冒出这样一些想法,那些像男人一样冲进角斗场中去的女人,实在有必要去改变一下她们的性别符号……”
林凤凰低低地叫了起来:“我反对。”
姒斯一笑:“反对成立。那仅仅是我的一家之言。完全可以弃之于废纸篓而不顾……”
林凤凰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你呀……”
姒斯的话语一瞬间变得调侃起来:“不管怎么样,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出,你原本就不需要代替你的先生出场向他手下败将的太太举行这样一场告别茶话会……”
林凤凰的神情也明显变了。她在笑,一种属于狐狸家族的笑:“从现在开始,这告别茶话会的性质已经变了……”
姒斯追问:“变成了什么?”
林凤凰没有正面回答,却举起了茶盅:“为友谊,为女人的友谊,干一杯!”
姒斯也举起了杯盏:“好,为了两个永远不会在角斗场上遭遇的女人,喝!”
杯盏一碰,两人一干而尽。
放下了杯盏,两人相视一笑。
林凤凰很认真地点点头,一脸地大彻大悟:“现在,我明白了,你真的是一位老师。”
姒斯略感惊诧:“什么意思?”
林凤凰在悄悄地笑:“当老师的有一门课必修,这就是心理学,我知道,你早已读通了这门课。”
姒斯不置可否地举起了茶盅,“今天这茶,真香。”
林凤凰朗声大笑了,“真正香醇的茶,应该喝得尽兴,不然就辜负了这一盏香醇。”
她们又在碰杯。
茶楼外,太阳已然下山。
茶楼里的茶客也已散尽。
林凤凰和姒斯依然在旁若无人地尽兴品茗。
杯盏中,盛着的分明是女人的心情。
一杯一杯又一杯……
3
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
万里无云。
鞭炮在一串串地绽放,炸响。纷纷扬扬的烟花碎屑撤了马凉一头一脸一肩一身。
马凉春风得意的脸在阳光下直放光。
何秋草在给“春风机械集团公司”的铜牌轻轻地披上红绸。
伫立道旁的铜管乐队正在高奏着《喜庆曲》。
何劲博士笑吟吟地站在台阶上。
他的身后,是小个子、大胡子等一干穿戴得整齐一新的车间主任们。
海伦向马凉的身边挤了过来:“大凉,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恭喜你呵!”
马凉一笑,笑得有些勉强:“马马虎虎吧,月亮是升上来了,可惜不是正月十五……”
海伦柳眉一挑:“什么意思?”
马凉低低叹了口气:“局里的任命书下来了,决定让我担任春风机械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真不知道柳局长安排的是一盘什么棋呵……”
海伦却笑了:“不管怎么说吧,你的梦还是圆了,集团公司的蓝图终于成为现实了!”
马凉徐徐吁了一口气:“为了这一天,我们曾经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呵!”
海伦放眼四顾,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真希望我们的每一位头头——不管他是厂长经理还是局长市长,心里都有一个假想敌,时时都有一种危机感,那么我想他一定能够为他的实体也为老百姓办更多的实事!”
马凉一愣,忽然也大有感慨:“其实,在今天的改革大潮面前,谁又敢说自己面前无敌手呢?黑色的危机感原本就是一种强大的动力呵!”
海伦幽幽地笑了。
一阵轿车喇叭声。
一辆辆不同颜色不同型号的轿车鱼贯而来。
柳局长从第一辆轿车上走下来,他神采奕奕,脚步轻捷。
铜管乐队开始高奏《迎宾曲》。
马凉立即迎了上去:“柳局长,欢迎你!我们在等待着你给春风机械集团公司剪彩挂牌呢!”
柳局长一笑:“今天是春风机械厂全体员工们的盛大节日,我这个老土地理应到场嘛!”
两人说笑着向前走了几步,柳局长在向周围的人不断地打着招呼。
马凉轻轻拉了一下柳局长的袖子,低声问:“柳局长,我们这样大的一个集团公司成立了,总不能群龙无首吧?”
柳局长摇了摇头:“你呀,有话就直说嘛,何必绕上一个大圈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问集团公司总经理的人选,对不对?”
马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柳局长的话语变得有点不可捉摸了:“我也想认认真真地问问你,你认为谁能够上你这儿来当总经理呢?”
马凉一愣。
柳局长呵呵笑了:“你能告诉我吗,谁又够资格来当你的总经理呢?”
马凉哑然。
柳局长点了点头:“不过,局里决定给你派一名助手,他是一位很能干的同志,今后他就协助你共同挑起集团公司的担子……”
马凉略略有些紧张:“是谁?”
柳局长的手向他身后一指,“喏,不是来了吗!”
马凉蓦然回首,一下子呆住了——
正笑吟吟地向他走来的,居然是任青!
呵呵,永远的兄弟!
而在任青的身后,是那走路摇摇摆摆像只大鸭子似的李大胖子。
柳局长徐徐一笑:“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春风机械集团公司的第一副总经理马凉同志。”
任青连连点头,微笑着向马凉伸过手来。
柳局长又道:“这一位呢,是春风机械集团公司的第二副总经理任青同志。”
马凉慢慢地伸出手去。
两双大手立刻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在两条手臂之上,是一轮大大的太阳。
马凉望着那一轮朝气蓬勃的太阳,微微沉吟着说:“国企改革任重而道远,我们肩上的担子重呵!阿青。”
任青呵呵笑了:“在奉调回局机关的这些日子里,我在调研的基础上草拟了一个春风机械集团公司深化改革的可行性方案,局里的有关领导都看了,也批示了,柳局长决定让我带着这个方案下来和你共同磋商共同实践,好好合作一把。”他定定地看住了马凉,“所以呢,就让我们兄弟携起手来,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而共同努力吧!”
马凉朗声大笑:“欢迎你,兄弟!”
呵,兄弟!我最亲爱的兄弟——这时代,果真成了兄弟的时代了吗?可是,这又是怎样的一个兄弟时代呵!
四周的掌声响了起来。
爆竹开始鼓足了劲儿地在劈劈啪啪……
1996年8月22日初稿;
1997年6月12日二稿;
1998年5月9日完成三稿;
1998年12月16日凌晨3:45修订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