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村小区。任青的家。
门铃在响。
姒斯打开门,顿时呆住了,却见一脸喜气洋洋的秦凝霜拎着大包小包走了进来。
姒斯一边轻轻关上门一边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秦凝霜一笑,连眉眼唇角都挂满了遮掩不住的喜悦:“今天是我在新单位第一个发薪水的日子,特地来向你和老任报喜啊!你们为我操了那么多的心,我实在是……”
姒斯摇了摇头:“那你也不该买这些东西来嘛,再说,你的家里还要七七八八地过日子开销哪——这,太破费了……”
秦凝霜不满地“哼”了一声,“姒姐,难道你让我这么多日子以来难得开心一回都不行?”她向里屋探了探头:“老任不在?今天不是星期天吗……”
姒斯叹了口气:“他呀,永远是这样忙,什么大礼拜小礼拜,对他来说,没用!”她一边说,一边接过了秦凝霜手里的大包小包,向里屋让座:“怎么样,新单位还称心吗?月薪高不高?”
秦凝霜坐上了沙发,“新单位新工作都很称心,虽然薪水不太高,一个月六百来块钱,但对我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毕竟是刚开始呵!”
姒斯点了点头:“这是个了不起的新开端,从下岗到重新创业上岗,这充分说明了我们这个社会是进步的,一切认识了自我价值的人都能够在这里得到承认,都可以施展自己的才华!”
秦凝霜笑了。
姒斯也笑了。
她们的笑,一样地开心,一样地灿烂。
夜色温柔。
范国忠的家。
范国忠在清理他的那套理发工具。
秦凝霜腰间扎着围裙从灶间走了出来:“国忠,你刚才在说些什么?”
范国忠心不在焉地答道:“我刚才在说,明天上班别忘了带上这套剃头家伙,分厂里的好些弟兄等着我给他们理发剃头,现在外面剃一剃头实在太贵,动不动就是五块十块人民币,工薪阶层哪里吃得消……”
秦凝霜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在说什么呀,刚才你明明说是什么人到你们分厂当厂长的事嘛……”
范国忠愣了一下,不觉恍然:“哦,你问的是这码事呀。喏,局里新派了一个叫任青的人到分厂来担任领导了……”
秦凝霜顿时又惊又喜:“任青?他果真叫任青吗?”
范国忠大为不解:“叫任青也好,叫任绿也好,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又不是你的哥哥我的弟弟,八竿子也沾不上一点儿边,瞎起劲什么呀……”
秦凝霜连连摇头:“你怎么忘了,我不是一直和你提起过,当初多亏了他把我介绍到妇女劳动服务培训中心去,这才有了我的今天……”
范国忠抬头看了她一眼,颇不以为然地道:“哦,原来就是他呀,那又怎么样啦?”
秦凝霜犹豫了一下,“国忠,你能不能把你们分厂的地址告诉我?”
范国忠一愣:“干什么?”
秦凝霜笑了笑:“我想,待到什么时候有空,到你们分厂去看看,当面向他说一声谢谢,也免得心里边老像搁着一件事似的……”
范国忠“嘿”了一声:“就你们女人事多,你不是和那个叫什么姒老师的经常碰头吗,让她代谢一声不就得了……”
秦凝霜大摇其头:“看你说的,做人哪能这样薄情,老话说:滴水之恩,还当涌泉相报哪,像我们这种人又没什么大本事,哪来‘涌泉相报’,再说,听姒姐讲,老任连星期天星期六大小礼拜天都在忙工作,经常不回家……”
范国忠点了点头:“那也好,什么时候你就来吧……”他停顿了一下,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事情改口道:“不不,不行,你别去我们分厂。”
秦凝霜有些奇怪了:“又怎么啦?”
范国忠停下了手里的活:“我听说,这任青来春风厂,好像有点不大对劲,似乎是和马厂长有点那个……反正我也说不上,总之听厂里人说他们两个人犯冲……”
秦凝霜大不以为然地笑了:“他们那些个当官的事,我们这些小百姓想沾边也没门,我只管自己的事……”
范国忠连连摇头:“我说不行就不行,你别去分厂得了,你想想,马厂长对全厂工人、对我委实不错,厂子里离不了他,在这节骨眼上,来了个任青——平心而论,听说任青还真不怎么样,一派局里衙门的老爷作风,老是钻在办公室里,到现在分厂的工人们见过他一面的还真不多……”
秦凝霜以坚定的口吻说道:“不管你怎么说吧,这些事和我没关系……”
范国忠颇为不快:“你想想,在这种时候你去分厂向任青表示感谢,让马厂长知道了……”
秦凝霜苦笑起来:“我想,你们的马厂长不会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
范国忠着实有点恼火了:“对不住马厂长的事,我不会干,你也别去干!”
秦凝霜没料到他竟然会发火,不觉一愣:“这是哪儿跟哪儿呀,你怎么这么多小……”
范国忠低吼了一声:“别去就是别去!”
秦凝霜凝视了他一会,慢慢地解下了围裙:“国忠,我得和你说清楚了,我的事,你别管!”
范国忠一下子愣住了:“你……”
秦凝霜冷冷地道:“女人和男人一样,都应该有完全独立的人格。你虽然是我的老公,可你同样无权干涉……”
范国忠简直有些气昏了,猛力一拳狠狠向桌子砸去——但是当这一拳头砸上桌子的时候,忽然显得软弱显得无力,竟然连一丁点儿的声响都没能发出。
秦凝霜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回进灶间去了。
此时此刻,范国忠压根不用去照镜子就明白自己的脸百分之一百是一个毫无男子汉气概的脸。
他终于徐徐叹了一口气。看来今生今世已很难变成另外一副嘴脸了。有什么办法呢,老天爷早就把一切给安排好了……
2
外商考察团一行三人昨天下午抵达省城,下榻在一家星级宾馆。他们一走下飞机,所有的活动安排和时间表都牢牢地操在了任青手中。他俨然以“引进项目”的主人身份接待了客人,陪伴着他们直到道出那最后的一声“晚安”。
他完全甩掉了马凉,既没通知他去飞机场迎接,又没告诉他活动日程安排,更不打算让他出场。所以今天一天的活动全都安排在“引进项目”分厂。据说任青的主观意向是双方能在今天晚餐以前就所有事项进行最后拍板,同时举行一个新闻发布会。当然在合作文本上签字的只能是任青了。
马凉是在昨天外商考察团下了飞机以后才知道消息的,这时任青正围着那位考察团团长梅森·劳克斯先生的身边打转呢。马凉没有出面,他知道自己插不进去。好吧,就让任青尼今晚先得意着吧。你先发制人,我就来个后发制人,看看谁是真正的玩家。
欧洲人的时间观念与亚洲人有些不同,所以任青便将今天的活动时间安排在上午十点——届时他将驱车前往宾馆去接考察团。
在这之前,他将先去接何劲博士,而后给梅森·小劳克斯一行一个意外。曾对劳克斯家族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何劲博士,今天突然像东升的旭日一般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将会是一个怎样令人惊喜令人振奋的场面呵!任青心里十分清楚,在这极具历史意义的会晤之后,又将出现一个对自己、对分厂何等有利有益的场面呵!
任青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一个“意外”居然先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当他驱车来到小洋楼时,何劲博士偏偏千呼万唤不出来了——家中突然没人!这可就奇怪了,昨儿晚上他打电话给何劲博士时,彼此还说得好好的,约定了今天早上在家等他驱车来接。可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谜底,在他到达宾馆之前一直没能破译。
十点差十分。任青带着翻译小姐提前来到了宾馆。
他们走进了茶色玻璃的大门。
翻译小姐忍不住低呼了一声:“任处长,你看!”
任青一扭头,顿时看到了在宽敞的宾馆会客室一隅的沙发圈中坐着梅森·小劳克斯和他的伙伴,还有一位他们带来的胖翻译。
刚抬腿迈出两步,任青忽然有些迷惑了,端坐在小劳克斯对面沙发上的不正是马凉吗!马凉的边上还有两个中国人,一个是长发披肩胡须满腮颇具艺术家风范的年轻人,后来他总算知道了此人便是何秋草,而另一位则以一口娴熟的英语正与小劳克斯谈得眉飞色舞——他就是任青没能接到的何劲博士!
这时,小劳克斯已经看到了他,连声地向他“哈罗哈罗”起来。
走到近前,何劲博士略带歉意地朝他点了点头:“对不起,任同志,犬子一大早就领着马厂长来了,接着便带我上了这儿……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累得你去我家白跑了一趟吧?”
任青刚苦笑着说了句“没关系”,小劳克斯已是连珠炮似的将一大串叽哩咕哩的英语抛了过来。
任青看了看翻译小姐,翻译小姐低声道:“劳克斯先生在埋怨你,为什么你在昨天没有告诉他,当年和他爷爷共同工作的最杰出的人物何劲博士原来至今仍在春风厂。他说他十分高兴能见到何劲博士,并且更加高兴能与他再度合作——一个在他爷爷时代做出过辉煌贡献的中国老人,今天又和他的孙子携起手来,相信一定能够创造出新的奇迹!”
翻译小姐停顿了一下,听得小劳克斯又说了几句,便道:“我刚才和何劲先生交谈了一个多小时,他那渊博的专业知识和卓越的见解实在让我惊讶,我太高兴了,完全是一种超乎想像的高兴!”
在这一瞬间,任青已经明白了许多。马凉在淬不及防的情况下打出了一张很精彩的王牌——只要看一下此刻他和何劲博士的儿子那般亲密无间谈笑自如的模样,就完全可以理解何劲博士今早的爽约了。他稍微知道一些何劲的人生历程,因而也十分能够谅解一个儿子在这样的父亲心目中的地位。说来还是马凉太工于心计了。其实刚从国外谈判回来,马凉便引起了自己的警惕。据后来所得知的情况看,他那几手玩得真漂亮,你还不能不承认——筹资,集资,购进黄山订货会加工业务的原料等等等等,将个春风厂整治成了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独立王国,任谁都休想染指!在他看来,他已经掀翻了原本可以稳稳当当戴在自己头上的皇冠,甚至那个自命不凡的孙富贵也仅一个回合便在他的面前败下阵来,使得自己操劳一场的计划付诸东流,也让那家濒临倒闭的小厂厂长空欢喜了一阵。现在,又是他请出了何劲老先生,起码在小劳克斯的眼中是这样。“图穷匕首见”,马凉的意图已然十分明显,那就是要将引进项目也抓在他的手中。这样的算盘打得未免也太精了一些,要知道分厂完全是独立经营的!回想起来,自己曾经是多么地幼稚呵,心里老是记挂在“兄弟”的情分上,竭力避免彼此的正面交锋,其实这正面交锋又岂是你主观上一味躲避就能避得开的?真是太天真太书生气了!
但是他还不想放弃原先与小劳克斯拟定的谈判计划,何况双方的条件上次在国外洽谈时便已列入了意向书。于是他看了看手表,对翻译小姐道:“请告诉劳克斯先生,时间不早了,我们可以走了。”
劳克斯显然看懂了他的这个动作,翻译小姐还没开口,他已先自咿哩哇啦地说了一通。
当他说完后,翻译小姐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奇怪,竟至迟迟没有把他的话翻译过来。
“你怎么啦?”任青迷惑地看了她一眼,“他说了一些什么?”
翻译小姐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依旧呆呆地愣在那里。
任青又看了看劳克斯,对方却莫名其妙地向他耸了耸肩。
那位胖翻译看来悟性不低,他竟然充当起了中方的临时翻译:“劳克斯总裁说,我们是应该去工作了,不过不是去任青先生的那个厂,而是去马凉先生的那个厂——因为我们到现在才明白谁是真正的谈判代表……”
任青实在有些不明所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胖翻译也像劳克斯刚才一样耸了耸肩,“根据马凉先生和何劲博士的介绍,我们刚刚清楚,你任青先生仅仅是春风机械厂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无权和我方进行实质性的谈判。对于这一点,劳克斯总裁表示充分的理解,因为他也接触过类似任青先生这样的谈判代表,他们来我们国家的主要目的不是谈业务,而是对异国的风土人情感兴趣,所以只要花上一两个小时谈谈意向,其余的时间就由人们陪伴到处游逛。但是,真正的谈判对方往往要到中国大陆本土才能够遇到。因此,任青先生和马凉先生这样的故事是一点也不希奇的……”
任青的眼里在一点点地冒火星。这是什么样的混账话!
不料胖翻译接着说出来的话更令任青目瞪口呆:“刚才我们双方还谈到了草拟的意向书,何劲先生反复向我们阐述了马凉先生的一个原则:‘国有资产决不可流失’,坚决不同意意向书中由我方占有百分之五十一股份的协议条款。这一点得到了我方的谅解,原则同意马凉先生的提议,我方仅占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对此改动,敬请任青先生原谅!”
任青还没有表态,就在这时候,劳克斯又开始叽哩咕噜了。
这一回,翻译小姐的反应再也不迟钝了,语气也变得十分流畅了:“我想把谈判的签字仪式放在春风厂举行还有另外一层深远的意义,我很想去看看我爷爷亲手创建的那个古老的厂,还有那些早就该进博物馆了、但现在依然在中国工人手下运转的机器设备。我想我一定能够感觉到自己像走进了一个童话王国那样的有趣。正是为了这些,哦,也为了何劲博士这样的人才有新的用武之地,我临时作出了一个决定,决定无偿提供给春风厂六套最具世界一流水平的设备和技术,作为我们双方再度合作的良好开端!”
掌声响了起来。
马凉、何秋草和两位翻译在使劲地鼓掌。
何劲激动得两眼噙着泪花,忽然站了起来和劳克斯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只是,就在这一瞬间,任青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给碾碎了,一下子给碾得粉碎,很痛很痛,也很苦很苦。
他知道,那正是自己一向视为人生最珍贵的东西呵……
3
海伦是在局里会议结束时遇见柳局长的,他很热情地邀她去办公室坐坐。这是她头一回走进局长办公室,也是头一回这么近地观察柳局长。虽然他此刻留给她的仅仅是一个近在咫尺的背影。
柳局长慢慢地从窗前回过了头:“海伦同志,感谢你的提议,让我们彼此以朋友的身分进行坦率友好的对话。关于马凉逼迫联营厂厂长就范,甚至不惜让你改换了图纸的事情,要不是你刚才告诉我,我是一点儿都不知情——我个人认为,这不是一种很明智的做法,起码,它不那么光明正大,是不是?”
海伦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上,仔仔细细地听着。
柳局长向海伦竖起了一根手指:“但是有一点,我们不得不承认,马凉同志是个既有雄心也有野心的干才——你刚才说的事例恰恰就是一个明证,他既有雄心把事业干得轰轰烈烈,也有野心将春风厂治理得热火朝天。我,早就看出了这一点。有些事情,我是不会投赞成票的,就像你所说的那样,是有保留意见的。不过,当雄心和野心搀和起来的时候,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还是很难有一条径渭分明的分界线的。”
海伦承认:“是这样的,不过我有一个感觉,恕我直言,持你这个观点的,似乎总有那么一点感情倾向……”
柳局长笑了:“我承认,我个人对马凉是有一点感情倾向,人嘛,总有七情六欲,我也是个人,自也不能免俗——不过,有一点你尽可放心,我这个人是从来不会把感情的东西搀和到原则中去的。这一点党性,自认为还有……”
海伦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和马凉是铁哥们……”
柳局长来回踱了几步:“铁哥们也好,草哥们也好,有一个事实你还不能不承认——在今天,人们的眼光都变得功利了、实惠了,他可以不管张三还是李四来当领导,但只要你有本事将企业办得兴旺,为我口袋里增加人民币,我就心甘情愿地尊称你一声‘好领导,好厂长’,至于你是用什么法子搞好企业——光明正大的还是阴谋诡计的,高格调的还是下三滥的,对不起,那我可管不着,我只是平民百姓嘛……”
海伦笑了,“柳局长,你说的是真话,如今的社会确实像你所说的一样,可是不管怎么说,总得有个是非观念吧,马凉对孙富贵干的那一手,凭良心说,实在不怎么样……”
柳局长点了点头:“我同意你的看法,而且是毫无保留地同意。”他沉吟了一下,“不过有一个问题我们不能不看到,在社会大转轨大转型时期,常有一些合理不合法,合法却又不合理的现象出现,这是在所难免的。游戏规则只有在不断认识、不断发展中才能逐步走向规范化。以后我见到马凉的时候,我会批评他的,只有高强度的有序竞争才能真正促进社会的大踏步前进嘛……”
他忽然笑了:“我想,当他听到我的批评时,一定会自我辩护,肯定会说什么我内外交困呀,不得已而为之呀,还有那个集团公司的‘三足鼎立’,总不能让联营厂砍去我一足,让我变跛子呀,甚至可能还会说好不容易媳妇熬成了婆,轮到我执掌帅印了,你怎么不让我大干快上社会主义呀……”
海伦哈哈大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柳局长,你可真会说笑话……”
柳局长也笑了:“现在哪,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比‘大锅饭’时代复杂了,的确不如以前那样纯净了。但这是社会进步的一个标志——水太纯净则无鱼。你刚才说的马凉‘六亲不认’,实际上说明了现代社会竞争的激烈程度……”
有人将门推开了一点,王秘书的头探了进来。“柳局长,局里的几家企业厂长都到了,在等你开会。”
柳局长看了看表,“好,我马上就去。”
门重又关上了。
海伦站起了身。
柳局长握了一下她的手:“海伦同志呵,我感谢你来找我,并且把我当成了朋友,我很高兴!我认为你是个正直的人,我应该向你这样的同志脱帽致敬!”
海伦淡淡地一笑。
柳局长把她送到了门边,嗓音忽然变得有些低沉了:“作为一个朋友,记住,不是以一个局长的身份,想和你说几句悄悄话,行吗?”
海伦惊愕地站下了,愣愣地看着柳局长:“说吧,没关系。”
柳局长沉吟了一下:“据说你和马凉的战斗友谊已是有年头的了,而且是很纯真的,可是我们这块土地太古老,古老得让有些人老是想入非非,老是想弄点桃色故事消遣消遣……我想,你是听得懂的,千万千万,不要被人利用以‘口实’,进而影响到春风厂这个‘大体’呵……”
海伦紧紧地咬住了嘴唇,蓦地低首向柳局长鞠了一躬:“谢谢你,柳局长!”
抬起头来,她的脸上满是感谢和痛苦交织的表情。
夜已深沉。
一弧残月斜斜勾上了檐角,七八点淡淡的星儿高高悬在天外。
这是一个饶有诗意的秋夜。
可惜,此时坐在桌前把盏小酌的马凉和屋子的主人海伦之间,却半点诗意也没有。
马凉在边饮酒边摇头:“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我最喜欢的女人竟然会去柳局长面前告我的状,唉,走得太远了……”
海伦只能报以苦笑:“大凉,你说错了,没人去告你的状,那只是一个偶然,我们偶然地聊起了厂里的事聊起了你,他关心地问到了联营厂的情况,我才……很久很久以前,你就告诉过我,他是你的铁哥们,要是换了别人,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马凉放下了酒杯,“可他毕竟是局长大人,是领导同志!你说的那些话,对我只有百弊而无一利……你呀,这简直是一种叛逆行为,一种对我们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情感的叛逆……”
海伦幽幽地道:“你一定要这么理解,我也没有办法。”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传来了马凉的长声叹息:“时间真是个怪物,常常不经意之间将你最熟识最亲近的人改变了模样,并且变得你差点儿满世界都找不到从前的影子了,任青是这样,而你……”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海伦在摇头,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不是,我真的不是呵……大凉,你别这样固执地看待我,好不好?或许,任青已经把你搞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但我,绝不会是任青第二,你相信我,行吗?我只是对你做的个别事情保留自己的想法,你是知道的呵……这一回去局里开会,恰巧遇上了柳局长,他让我去他办公室坐坐,也怪我去了,这才……”
马凉摆了摆手,已经不想再听她的解释了:“你别说了,我都知道……我只是在害怕,害怕你我之间也会出现那看不见的裂痕呵——我已经失去了一位童年伙伴失去了一位兄弟,但是再也不想失去一位红颜知己了……”
海伦痛苦得连鼻子都皱了起来:“大凉,不会,不会的——我知道,我在无意中伤害了你,实质上,也伤害了我自己……我很矛盾,也很痛苦,但是无法向你说抱歉,因为在有些事情上,我不能欺骗自己,更不能欺骗你……大凉,莫非你真的不懂我的心吗?”
马凉狠狠地点头,手一动,杯中的酒已经见底。
海伦徐徐地给他杯中斟酒:“大凉,换一个话题吧,你我相聚在一起的时间原本就短,就难得,何必还要这样自找沉重呢?生活本身,已够沉重的了……”
马凉目光一动,静静地听着那酒液“丁丁东东”溅落酒杯的声音,不觉低低吟哦道:“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海伦的手一颤,满瓶的酒顿时都洒到了杯外:“你,你又何苦要吟诵如此凄凉如此苦楚的词句呵?”
马凉无言。
海伦勉强地笑了笑:“像你这般性格的人是不该如此多愁善感的……”
马凉在微微摇头:“你说错了,多情未必不丈夫——我只怕,只怕此时此地的这一幅图画,会被一不小心地撕碎,而且是一种无意识地撕碎……”
海伦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百感交集,身子一软,缓缓地倒进了马凉的怀里。
马凉的手指插进了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中,柔柔地梳理着。
海伦仰起了脸,眼睫毛在微微颤抖。
马凉将一个热吻印在了海伦的额上:“别忘了我,别忘了我们一起度过的美好岁月……”
他抬起头,一口喝干了海伦为他斟得满满的一杯酒,“我该走了,夜已深,人已静,鸟儿已倦,是该归巢的时候了——柳局长的提醒是对的……”
海伦从他的怀里欠起身来,以幽幽的眼神望着他,默默地不发一言。只是,心头的大潮已如惊涛拍岸,浪卷千堆雪……
无语无言也无声雌有时间像水一般地悄悄流逝。
马凉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踉跄着脚步,径自打开门,走了。
海伦木然地坐在那儿,脸上久久地没有任何表情。
蓦地,眼角爆出了一朵大大的泪花。
屋外,秋凉如水。
马凉步履踉跄地走了出来。
梧桐树下,有一个亭亭玉立的人影,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缓缓朝自己走近。
当马凉抬起惺松的醉眼时,好一会儿才辨认出站在面前的竟然是自己的老婆林凤凰:“是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林凤凰冷冷道:“我在这儿等你,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
马凉依然醉态可掬:“一个多小时了?那你为什么不上去呢?楼上有酒有菜有朋友,你上去了,咱们正好对影成三人……”
林凤凰的头傲慢地昂了起来:“那是你的朋友,我不愿意看见她——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大夫不在家的留守女士!”
马凉的酒霎时有点醒了:“没错,是这样。但我弄不懂的是,你是从哪儿搞来的这么些乱七八糟的情报?”
林凤凰忽然恨声不绝:“一个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的声音。他不仅告诉了我这儿的地址,而且还说出了那个女人的姓名叫海伦!”
这一回轮到马凉大大发呆了。不仅仅是发呆而已,甚至还有一丝寒意从脚底升起:“一个神秘的电话?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对桃色的故事有兴趣?”
林凤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要不是考虑到这一点,我早就冲上楼去了!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在偷鸡,还是在摸狗,或者是在给留守女士送温暖……”
马凉以一声长笑掩饰了半是感激半是不安的心情:“别忘了你的背后还有第三只眼睛,它正虎视眈眈地期待着你上演一场轰轰烈烈的闹剧呢!”
林凤凰的那双丹凤眼一旦发怒的时候,往往就会变得不那么好看不那么妩媚了:“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如果你果真有什么风流韵事的话,那么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时候,别怪我不再顾及你这个大厂长的身份!哼,我管他什么三只眼四只眼的呢!”
马凉冷冷地道:“行啊,等你抓住乱七八糟的什么事情时,再来发这样乱七八糟的声音也还来得及。”他恨声道:“真想把那个捕风捉影打电话的家伙揪出来见见太阳!”
林凤凰的柳眉一扬:“那你快去抓呀!”
马凉摇了摇头,“抓不到。这种人总是躲在黑暗里,而且现在也没有太阳,”他抬头望了望夜空,“只有月亮,残缺的月亮。”
林凤凰看了看他,不发一言。
马凉叹了一口气,“走吧,回家吧,站在这儿怪凉的。”
林凤凰反唇相讥道:“你还想得起来回家?家里女人的那根裤腰带,还能捆绑得住一个男人的心?”
马凉心里十分明白,女人经常要发一些雌威的,尤其是在自己觉得有理的时候。这种时候,男人的最佳策略应当是“退避三舍”,否则,大丈夫有时也会变成大豆腐。他沉吟了一会,“其实,我们俩都有点像港台歌星林忆莲在歌里唱的那样: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是呵,一个厂长,一个总经理,两顶乌纱帽就像两座遥遥相望的山,都快把我们分隔成同一张床上的两个陌路人了……我想,我们都应该回家了,我们已经有多少日子没能在一起好好聊聊了呵……”
马凉没再说下去。
一阵委屈的泪水悄然涌上了林凤凰的眼眶。她又何尝不明白这么个浅显的道理。可是,在其位就得谋其政,整日里忙呵忙得像一轮风车一样地停不下来。一旦停下来抬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的老公或老婆已经睡到别的女人或男人的床上去了。这样的故事实在是永久地新鲜!该责怪谁呢?谁都不该责怪,可谁又都该责怪。不管马凉和海伦之间有没有什么粉红色的故事,长此以往,谁都不敢担保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万一到了那个时候,你能说自己就没有一点儿责任吗?不不不,事情不应该这样,完全不应该朝那个方向发展……
马凉轻轻地拉了她一下:“回家吧。再在这儿站下去,那第三双躲在黑暗中正看着我们的眼睛,一定会兴趣越来越浓的……”
她不无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终于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走了。
是的,是该回家认真地聊一聊谈一谈了。
月色在他们的身后拉出了长长的两条影子,渐渐地又将它们重叠在一起了……
楼上,一直默默地站在窗帘边的海伦凝视着他们渐去渐远的身影,只觉得一阵无可名状的孤独袭上了心头。
呵,满地的月色,凄凉得无人清扫……
屋子里很静。
静得连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
李大胖子的声音顿时就显得十二分地洪亮。
“也怪,一个是站在楼下不上去,一个是出了门来就指手画脚,最后竟然夫妻双双把家还!看样子他们果真是天设地配的一对——脑子里大概都有一根神经兮兮的筋搭错了……”
任青坐在沙发上,有些好笑地看着李大胖子。
李大胖子很惋惜地在沉重叹息着:“零,依然没有被突破……”
任青笑了:“你这个人呵,只会玩这些‘小儿科’的游戏!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嘛,我对这类桃色新闻不感兴趣,可你,老是把目光紧紧盯在那些粉红色的裤权粉红色的胸罩上面,以为一定会有一个精彩的故事从里面跳出来让你大开眼界——你呀,太没出息!”
李大胖子是一脸地沮丧。
任青慢慢地站了起来:“一个人,只要他是人,总会有他的致命弱点,只不过寻常人的眼光不行,没有发现而已。尤其是一位厂级领导,在职工的眼里,他的形象总是十分高大,这是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是跪着看他的!从来没有人想到,也不敢去看看这位领导的背后,也许背后的毛病和正面的形象一样高一样大!”
任青的兴致似乎很高,他指了指沙发:“你坐下,我给你说一个故事,这是我以前上高中时从一本小说上看来的,它说的是一位国王请画师们给他画像,有一条原则,既不准美化也不准丑化,可要命的是这位国王不但是跛子,而且还是天生的‘一目了然’——独眼。第一位画师老老实实地画了,国王大怒:难道我这么丑吗?拉出去砍了!第二位画师吓得把国王画得双目明亮,两腿健康,结果也犯了欺君大罪掉了脑袋。第三位画师聪明多了,他画的像大得国王欢心,不但赏官,还赏银。他怎么画的呢?他画的是国王在狩猎,手举猎枪瞄准猎物,当然是一眼睁一眼闭了,巧妙的是他还让国王的一只脚踩在一块石头上,让人根本看不出他的脚有毛病!这样,他既没美化也没丑化,而让局外人看了觉得这位国王的形象既威风又高大了……”
他的话锋一转:“马凉给全厂职工人手两千块的红包,何劲死活不肯出山,可马凉一去就乖乖地来和外商谈判了,这背后是不是也有像这位国王一样的故事呢?我总觉得不简单,也许,马凉也像那位国王一样地在狩猎呢?如果我们拿掉了他手中的猎枪,搬开了他脚下的石头,他又会是怎么样的一副形象呢?会不会也是既跛又瞎呢?”
李大胖子心领神会地连连点头。
任青叹了一口气:“因为你是我的秘书,所以我就跟你聊聊自己的一些想法,仅作内部参考而已,并不是鼓动你去搞什么小动作,而是希望你的眼睛放得明亮些,耳朵拉得长一些,有些事情多关心关心,也免得我们老是被动……”
李大胖子笑了,笑得似乎有些诡秘:“我听得懂你的话,任处长。”
4
一家小酒馆。
李大胖子和孙富贵在喝酒。
两个人谈得十分亲密,不断地在互相劝酒劝菜。
只是他们俩的神情,都有些诡诈。
孙富贵忽然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妈的,老子还真不信这鸡蛋里就挑不出个骨头来!看我用放大镜好好地给他滤上一遍,放大镜不行,那就用显微镜!到时候,好歹也得报我那一箭之仇!”
李大胖子拍了一下他的肩:“好,有种!”
两人猛地大笑起来。
池塘边,静静地坐着两个戴着大草帽的垂钓人。
风乍起,吹皱一塘池水。
孙富贵的声音从一顶斜戴着的大草帽下面传了过来:“大主任,我现在算是彻底服了马凉了,自从续签了合同之后,他不但不记仇,而且还处处罩着我,在周县长和唐乡长的面前老是为我摆功评好,使我相安无事地在联营厂的厂长位子上坐下去……想想也是惭愧,自己当初怎么竟起了那样一个荒唐的念头,居然想和春风厂脱钩……”
小个子朝他看了一眼:“算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马头,从来就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
孙富贵将鱼竿往池塘边的泥土里一插,索性走了过来:“也幸亏这样,才能让我们乡镇企业跟着春风厂走进今天的大好形势——引进项目马上要上马了,今后的日子绝对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呵……”
小个子是一脸地春风得意:“那还用说,跟着我们的马头肯定是鹏程万里……”
孙富贵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听说,何劲博士为这引进项目立下了汗马功劳。啊,对了,我还听人说,何劲的出山可全亏了他的儿子何秋草暗中助了马凉一臂之力,否则的话……”
小个子“嘿嘿”冷笑:“这叫什么话!马凉对何秋草是仁至义尽的!何秋草这小子炒股欠下了一屁股的债,被他的朋党们逼债逼得差点儿上法院!还不是我们马头从财务科拿出了6万元帮他一下子擦干净了屁股!孙厂长,整一个6万元哪,这个面子给得够大了吧?那何秋草帮马头向自己的老子尽一点儿力,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孙富贵连连点头:“对对,没错,马厂长这个人是模子,够朋友!而且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他对职工一向都是这样无微不至地关怀,就拿你刚才说的给全厂两千号人发红包的事来说吧,一出手就是四百万元,把自己一年的厂长基金统统发光了也在所不惜!”
小个子哈哈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
小个子哈哈大笑的声音正从桌上的一架微型采访机中传出。
接着是孙富贵的声音:“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小个子的声音:一你真想得出来,厂长基金一年有四百万吗?实话告诉你,那是马头用我们‘爱厂集资’购买原材料后剩余的二百八十万去炒期货开的财路!”
采访机里的微型磁带还在缓慢地转动着。
在听磁带的是任青和李大胖子。
李大胖子满脸是抑制不住的春风春意春颜色。
任青却是眉头横锁:“你怎么可以用这种不正当的手段去……去搞窃听的勾当!”
春色开始从李大胖子的脸上撤军:“这,这是联营厂的厂长孙富贵搞的,这采访机和录音带也是他交给我的……”
任青的眉头这才略略有些舒展:“马凉同志的做法是有些问题,有的可能还牵涉到原则性的大问题,但是,孙富贵的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
李大胖子怯生生地道:“任处长,孙富贵的意思是,请我们把这盒磁带转交给局里领导同志……”
任青沉吟了一下,“我上次就和你说过嘛,看一个人,不但要看他相貌堂堂的正面形象,有时候还得稍稍留意一下他那照不到太阳的背面形象,所以,孙富贵同志的觉悟性还是无可非议的……但是有一点,我任青对这件事绝对不插手——不管怎么说,一只采访机再加一盒录音带,给人的第一印象就不怎么光彩不怎么光明正大……”
李大胖子有些急了,“任处长,那我……”
任青摆了摆手:“你也不能插足,说到底,你毕竟是我的秘书嘛!”
李大胖子一下子愣住了:“这,这个……”
任青一笑:“解铃还须系铃人嘛,既然是他孙富贵办的,那就让他继续办到底——你可以告诉他,就说是我讲的,录音带里所谈到的问题是可以向上级有关纪检部门反映的,而且是十分必要的,这对严肃党纪党风都是一个很好的教材……”
李大胖子终于笑了。
3
局纪律检查委员会。
录音磁带在转动。
几张严肃的脸在全神贯注地听着。
终于有一张脸抬了起来:“看起来得和柳局长联系一下……”
局长办公室。
柳局长在听电话:“是的,关于对马凉同志的一些反映我已经知道了,我这儿也收到了好几封没有署名的群众来信,反映的问题集中在两点上:一是说他动用集资款炒期货,二是说他动用公款给个人炒股还债。我们班子里的几位同志初步研究了一下,有这样几点看法,在动用集资款炒期货方面,我们已经核查过了,这并不是马凉同志的个人行为,而是春风厂领导班子一致通过的集体决议,他们也已有了一定的认识,保证‘下不为例’;另外,关于用炒期货得来的钱发奖金一事无可非议,全厂大部分职工因厂里效益不佳,生活陷入困境,聊朴无米之炊嘛,所以我们打算不作追究;至于动用公款给何秋草炒股还债,则是原则性的错误,如果调查属实,我们将对马凉同志作出严肃处理……是的,我们会举一反三,在全局通报,要求各级干部一定要加强自身建设……好好,我们一定抓紧,就这样吧。”
柳局长放下了话筒,渐渐陷入了沉思。
小个子默默地推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走到了坐在办公桌后的马凉面前,向他递上了一封信。
马凉抬起了头,“这是什么?”
小个子沉默了一会,“这是我的辞职信。”
马凉不语。
可怕的静场。
马凉忽然恶狠狠地问:“谁让你写辞职信的!”
小个子不敢抬头:“我自己。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没有想到孙富贵会用那样卑鄙的手段搞特务活动,我也没想到他是那样处心积虑地要报一箭之仇,我更没想到局里现在要对你严肃处理……我,我不配做你的哥们,我更不配做一个车间主任,我写了这封信,要求辞去车间主任一职,随你把我分配到任何最苦最累最脏的地方去干活,我都愿意!”
马凉冷笑一声:“这么便当?不行!”
小个子的头垂得更低了:“我知道,我捅了大漏子,你,你就不能让我有个弥补的机会吗?我只想求你,千万不要撵我走,让我在你的手下当一名工人吧!”
马凉冷冷地道:“不行!”
小个子的头慢慢地抬了起来:“那你要我怎么办?我,我知道你一定恨透了我,一定不想再看到我的人影了,那,那我就卷铺盖离开春风厂……”
马凉站了起来:“我的回答还是两个字:不行!”
小个子呆住了,连他的话语也有些结巴起来了:“那……那你……你还要、要我怎么办?”
马凉站到他的面前:“你以为你去当工人就风平浪静了吗?你以为你离开春风厂就对得起我马凉了吗?不,你错了!只要你还在地球上存在一天,我马凉就跟你没完!”
小个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把心一横:“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该怎么个‘没完’就怎么个‘没完’吧,只要你说,你说呀!”
马凉的双眼在冒火:“你现在是不是欠了我很多?”
小个子把牙一咬:“是!”
马凉紧逼道:“欠账是不是该还?”
小个子大声地道:“还!”
马凉突然大吼了起来:“你是要还!但绝不是离开了春风厂来还,也不是要你当工人来还!我马凉只有一句话: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到你的车间主任位子上去还!”
小个子陡然惊呆了。
马凉一把从他的手上拿来了辞职信,狠狠地撕碎了:“从今以后,我只要你的脑子里多根筋,像孙富贵这样的人你凭什么相信他?难道就凭那一根钓鱼竿?就凭那一口袋一口袋的农副产品?做人还是老实一点好,不要尽去打秋风,打秋风是打不出一个真正的朋友来的!”
小个子被极大地震撼了。
马凉拍了拍他的肩:“要补偿,还是回到你的主任位子上去用加倍的干劲来补偿春风厂吧。我是了解你这个人的,不会对你求全责备。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不是个人的力量能阻止它发生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
小个子已是满脸泪花,一下子扑进了马凉的怀里,大喊了一声:“马头!”
何秋草笑吟吟地走进了厂长室。
一抬头,他突然愣住了——
马凉的脸,冷如铁。
何秋草讪讪地道:“马厂长,你找我有事?”
马凉冷丁劈头便问:“我只要问你一句话:上次的那6万元钱,到底是业务上的往来,还是你拿去还私人债务了?”
何秋草犹自在强作镇静:“马厂长,我原来是想和你说清楚的……”
马凉一下子站了起来:“正面回答我。”
何秋草的嘴唇上下翕动了一会,终于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是,是去还私人债务……”
马凉直愣愣地瞪着他:“你——”
一口气没喘上来,他陡然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哗啦”一声,已是连人带椅翻倒在地。
何秋草骇得大叫起来:“快来人啊,马厂长晕过去了!”
6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任青今天回家得早,姒斯特地做了两个他喜欢吃的拿手菜,本来还想让他喝上两口,可是任青摇了摇头,表示没兴趣,好,那就吃饭吧,可谁知任青扒拉了没几口,却又放下了饭碗。
姒斯抬头望了望他,“老任,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这几天老是有点坐立不安长吁短叹的,现在连个饭也吃不安稳……”
任青出了一会神:“是有心事,关于马凉的……”
姒斯停下了手中的筷子:“马凉?这么能干的人会有什么事?”
任青叹了一口气:“也许就是太能干了,局纪委正在查处,有消息说是动用公款为私人还债……听说今天在厂里,他为了此事昏厥了过去,送进了医院……”
姒斯无语,默然往嘴里机械地扒饭,良久才道:“这中间,你起过什么作用没有?”
任青沉吟了一会,摇摇头。
姒斯未免有些想不通了:“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你又何必寝食不安呢——除非你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我想,老任,你还不至于吧?”
任青显得一脸痛苦:“我虽然不会对他做任何见不得太阳的事情,但是心里却依然一样地受不了……”
姒斯点点头,“我知道,你又掉进那个兄弟时代的童话中去了,而且,还不能自拔……”
任青苦笑:“我承认,所以我有时在想,如果没有我到春风厂去搅和的话,那么今天的马凉也许就不会遇到这样的故事……”
姒斯笑了,笑得几乎喷饭:“你呀,老任,不是我要说你,你在机关里待的年头大概大久了,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了那么一身呆头书生的样子!你呀,实在太书生气了!”
任青微微有些狼狈,愣声道:“这不好吗?”
姒斯用筷子狠狠地点了点他的额头:“好,好就好在常常杞人忧天——你也不想想,那马凉如果果真触犯了党纪国法的话,你老任一千遍一万回地同情他也没用;反过来,如果他果真没什么事的话,你老任想使一百个坏也没地方搁!所以啊,你还是多睡睡安稳觉多吃吃安稳饭,别老念着少年时代的那一卷兄弟经了……”
任青点点头,终于朝自己的妻子露出了坦然的笑容:“我怎么看你都绝对是块教师的料。在教育中心上课,在培训中心上课,如今在家里又为自己丈夫开小灶——还是上课!”
姒斯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娇慎地道:“谁愿意给你上课,你早就过了义务教育的那个年龄层次……”
一头说,一头夹了一筷子菜送进了任青的碗里:“吃吧吃吧,别老是为那个马凉害忧郁症了——再说,当初你选择去春风厂,要不是有那么个大背景大氛围,你会去吗?你去得了吗?”
任青思索了一回,苦笑道:“算了,别去想他了,吃饭……”
他才在饭碗里划了两下,忽然又长叹了一声,一也许是真的有点老了,总那么喜欢回忆往事……”
姒斯摇头:“脑袋里存满了旧的东西,当心,就再也装不下新鲜事物了,那,才真是老了呢!”
姒斯在笑。任青也淡淡地一笑。
7
局纪律检查委员会。
何秋草搀扶着何劲博士走进了大门。
他们在一张办公桌前坐下了。
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在作着笔录。
何秋草说得很坦率也很真诚:“我可以用人格担保,当时我去向马凉借用六万元钱的时候,他委实是不知内情,他问了我一句‘是业务上的往来吗’,我是顺势回答:‘是’。这样他才同意我预支六万元,对了,当时在场的还有厂长秘书,后来,后来财务科长还专门到我的广告公司来关心过六万元款子的业务,他说是马厂长让他来的。这两个人都可以作证。请你们相信我,我如果有一句假话,愿意承担法律责任!所以说什么马凉动用公款给我炒股还债,都是他妈的屁话!”
工作人员向他做了个手势:“请注意你的语言。”
何劲博士从公文包中取出了厚厚一叠人民币:“这是大子向马厂长借用的六万元钱及应付的利息,现在交给你们处理——曾经去交给过马厂长,他说,还是交给你们处理吧。”
何秋草对工作人员道:“这六万元钱是我借的,我只想重申一遍,马厂长毫不知情,有什么法律责任一律由我承担,要判刑要杀头找我何秋草,与马厂长无关!”
何劲博士也在点头:“老朽愿与犬子共同认罪服法,听候你们的处理。”
工作人员有些啼笑皆非。
8
窗外有雨。
马凉独个儿站在窗前,看着窗玻璃上的丽珠在纵横交错。
是的,他已经收到了局里下发的关于那个该死的录音带的处理批文了,不,不是那个什么录音带,而是对他,对马凉的处理意见,现在他已不用再去看那文件的原文了,那一行行一排排的文字已经完完全全刻在了他的心上。在罗列了一串调查材料之后,最后的结论是这样的:局有关部门根据以上调查的情况,经研究决定对春风机械厂厂长马凉同志不作行政处分,而给予口头通报批评。另据查实,分头寄至局纪委局党委局长办公室之群众匿名举报信及录音磁带,均系春风厂联营厂厂长孙富贵一人泄私愤所为,现有其书面检查材料为证,如何进一步处理,当与该乡镇企业的上级有关部门协商后再行决定。
算了,不要再去多想这些事了,过去的很快便会成为历史。马凉沉吟着摇了摇头,暗自叹了一口气,转过脸去重又默默地望着窗外。
窗外,依然风雨恣意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