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咖啡馆。
一方桌旁坐着三条汉子:一个穿着银灰茄克,一个大个子,还有一个留着板刷头。
旁边还留着一个空座位,预示着还有一位客人尚未出场。
桌子上有四杯咖啡,都已不再冒热气。
大个子在不断地看表。
板刷头在不断地向门外张望。
“茄克”最平静,只是小口小口地在呷着咖啡。
一阵摩托轰鸣,一件火红色的外套像风一样地掠过窗外。
板刷头欣喜地叫了一声:“他来了!”
何秋草应声出现在了门口。
板刷头用力地向他招手。
何秋草走了过来,在空位子上坐下。
大个子一言不发地将腕上的手表伸到他的鼻子底下。
何秋草抱歉地一笑:“对不起,我迟到了。”
板刷头指了指咖啡杯:“这咖啡都等凉了。”
“茄克”慢慢地抬起了头,向板刷头攒了一眼:“今天咱们不是请客吃饭,用不着对他这么温良恭俭让,实话实说吧,何大经理,咱弟兄们今儿给你摆的是鸿门宴!”
大个子冷声一笑:“没错,今天是三个讨债鬼上门,眼睛里只有白花花的银子,你该还债了!”
何秋草强笑道:“先让我喘口气喝口咖啡再谈……”
板刷头连忙打圆场:“对对,先喘口气喝口咖啡再慢慢商量……”
大个子“哼”了一声:“对你个大头鬼哟!咱们让他喘口气,他让咱们喘口气没有?这些日子几乎是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地追着他的冷屁股摇过去,不是不在,就是在开会,好不容易逮着他了,又说谈业务又说没时间,他是在玩孙子哪!”
“茄克”摆了摆手:“别的话不用多说了,何秋草,咱们只要你的一句话:你欠咱哥儿三个的六万块钱人民币,是现在就两清,还是喝完了咖啡一同到你的那幢小洋楼里当着你那位博士老爸的面去拿出来?”
何秋草慢慢地品了两口咖啡:“我说哥们,请你们不要赶尽杀绝好不好?咱们夜大学同窗四年,也曾经在维纳斯的石膏像下相好过四年,不要为了一点银白物而拔拳相向行不行?我何秋草欠钱还钱欠债还债,何曾有过一丝半点无赖相?当初借了各位十万元钱,前些日子已经自还了四万,余下的那六万理当尽快归还,只不过目前手头有些周转不灵,你们就不能再帮帮我的忙宽限些时日?”
“茄克”点点头:“我们是要帮你忙的,而且已经帮过你不少忙了——当初你说要自筹资金辞职开办‘秋草广告设计公司’,我们哥儿仁二话不说,凑了十万块钱给你。你以为这十万块钱是咱们从腰包里随手一掏就能掏得出来的吗?不,咱哥儿仨谁都没摊上有一个百万富翁做亲爹亲娘的好命!他——”
“茄克”的手臂挥向了大个子:“他把刚买下不久的铃木王摩托车大放血大减价大拍卖地去换来了一把人民币向你作无私的奉献;他——
“茄克”的手指点了点板刷头:“他像一个高级乞丐似的敲遍了‘一表三千里、姑姨四五代’人家的家门,像卖景德镇瓷器一般一套又一套地朝外搬着好话烂话屁话鬼话,为你的那个广告公司集资赊账……”
何秋草重重地放下了咖啡杯,痛苦地大叫起来:“你,你别说了!”
大个子长声冷笑:“他可以不说,但我却不能不说。你那个广告公司一时没能开张,你竟然背着我们大家,用我们一片纯情集来的那十万块钱去炒股了!因为当时股票行情看涨,走势热得发昏。你错把股票市场当成了保险公司,大概以为既可以大大赚上一票来还我们的债,又可以风风光光地去开广告公司了。可惜股市一个大浪便掀翻了你的船,一个跟头便把你手里的人民币卷入海底去喂鱼喂虾了!你说,你对得起我们这些一腔热血为你两肋插刀的朋友吗!”
板刷头也在频频摇头:“秋草,你不该拿着哥们支援你办广告公司支持你搞事业的那一片真诚去投机去赌博去冒险呵!”
何秋草惨声长叹:“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
“茄克”冷冷地道:“你错了,你便得付出代价——我们和你的友谊,到这儿算是画上句号了。一个背叛过朋友的人,是不配拥有朋友的!”
大个子连连点头:“我们已经被你卖过一次了,你永远休想我们再把你的话当成上帝的召唤!”
何秋草无奈地摊开了双手:“那,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能重新获得信任?”
“茄克”缓慢地伸出了三只手指:“三天,我们可以给你三天时间,你必须把六万块钱还到我们手上。时间一过,你就准备着到法院的公堂上见吧!”
何秋草吃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三天?七十二小时让我到哪儿去搞六万块钱?”
大个子一笑:“你的博士老爸不是经常从国外杂志上挣美元英镑法郎吗?身边的聚宝盆也该让他发发余热了!”
何秋草苦笑了起来,“你们哪里知道,当初你们为我筹集了十万元,我老爸也给了我十万元——他是连最后一个压箱底的铜板都交给我了!我怕辞职了以后无依无靠,万一广告公司再不景气,我不但无颜见江东父老,而且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所以才挺而走险地去股票市场搏一下,可是,可是万万没想到——等到我觉醒过来忍痛割肉时,二十万元只剩下四万元了,我,我……”
板刷头有些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茄克”的脸色却为之一变:“谁要听你像祥林嫂一样的诉苦!”
他的手挥动了一下:“话已说完,我们走!”
大个子紧跟在“茄克”后面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板刷头似乎迟疑了一下:“秋草,这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了……别看他们凶巴巴的,只要你这次能守约,或许,一切还来得及补救,到时候我会帮你讲话的。”
何秋草感激地点了点头。
板刷头慢慢地从桌旁站起身:“据说你放弃了自己开办广告公司的打算而投入了你们马厂长的麾下后,他对你不薄,你看他能帮你一把吗?”
话音未落,他也走了。
何秋草望着他们的背影,冷丁一抖手,恶狠狠地将杯中的咖啡一口全数倒入了喉咙。
只是在他的眼里,缓缓地升起了一股越来越痛苦的烟雾……
2
一照面,林凤凰便对她有了一种隐隐的好感。凭直觉,她便感到对方也是一位和她旗鼓相当的职业女性。
随着一个很优雅的笑容,对方轻轻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姒斯。
姒斯?
好耳熟的姓名。几分钟以后才想起来,几天以前有一位毛遂自荐找上门来应聘电脑操作人员的秦凝霜曾在自己的面前提到过这个念起来很诗意很灵性的姓名。林凤凰沉吟了一会才道:“你好像是一家妇女再就业中心的老师吧?”
“不,”姒斯一笑,便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玉齿,“是‘妇女劳动服务培训中心’。”
“哦,那么是我记错了。”林凤凰略带歉意地一笑,也闪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齿,“前几天我是从来应聘的一位女同志那儿听到这个名称的,当时也没太留意……”
“她叫秦凝霜,对吗?”
林凤凰微微点了点头:“你也认识她?”
“我就是为了她的事来找你的。”姒斯颇有些开门见山的气度。
林凤凰一愣,旋即释然了:“对了,她说过,她是你的学员……”
“一个有些特殊的学员。”姒斯似乎又在纠正她的话语,没等林凤凰有什么反应,她便侃侃谈起秦凝霜的情况来了。
听得出来,姒斯对秦凝霜的情况了如指掌,不仅谈了她在地摊上推销替代工资发放的那一箱袜子,而且还谈到了范国忠在菜场边上摆剃头摊大败而归……
林凤凰听得十分认真。尽管这些故事早已听秦凝霜本人聊过,但从第三者的口中缓缓道来,实在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姒斯说得很投入,也很动情,说到伤感处,竟然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林凤凰大为感动。
她感动的不是那些秦凝霜的故事,而是姒斯本人。
姒斯的裤管卷得高高的,那双名牌旅游鞋上沾满了黑黑的泥浆,再加上一身湿透了的衣衫。而她手中的那柄被掀折了的雨伞,从一开始直到现在都在不停地往下滴着脏兮兮的水。
是呵,屋外正是瓢泼大雨,狂风正狠劲地摇歪了漫天的雨柱。
姒斯是在给下岗女工们上完了今夜的最后一堂课才匆匆赶来的……
姒斯还在说着秦凝霜。说的是一个小细节,在参加市里的计算机应用能力考核前夕,秦凝霜苦练“五笔字型”几达夜半,当姒斯催促她回家时,她忽然哭了起来,原来是因为自己指法速度跟不上而大为伤心……
林凤凰从来就不是一个能轻易动感情的人,因为她早已过了容易冲动的年代。但现在,却有些动容了,不是为了秦凝霜的苦练指法,而是被姒斯的这种责任感深深打动了。
终于,她轻轻地吐出了一句话:“你所说的这一切,我们在正式录用应聘人员的时候,一定会给予充分的重视!”
姒斯绝对没料到林凤凰会说出这样的话语,不觉愣愣地望着她,突然,低下头去,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代表下岗的姐妹们,谢谢你了!”
而林凤凰呢,不知是被她的这一举动所震惊,还是被她的那一句话语所震撼,一时间竟然连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是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脸。
这是一张何等真诚的脸呵……
3
春风机械厂。
厂长秘书正在一旁的桌上整理着资料。
何秋草坐在马凉的对面,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
马凉看了看他,略略有些奇怪:“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往常的潇洒倜傥怎么都从你的身上不告而别了?”
何秋草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马凉豁达地一笑:“说出来听听,秋草广告设计策划公司有困难嘛,我这个实业总公司的董事长当然应该责无旁贷帮忙啰。”
何秋草的神情显然有些放松了:“马厂长,最近我的资金有些周转不灵……”
马凉点点头:“是关于业务上的往来?”
何秋草忽然大胆地点了点头:“是的,需要暂时垫付一下,大约个把月的时间就能归还。”
马凉问道:“需要多少?”
何秋草伸手作了个“六”的比画。
马凉:“六千?”
何秋草迟疑了一下:“六万。”
马凉沉吟了一会:“行。”
何秋草似乎有些得寸进尺:“最好是现金,不行的话就用支票,这是对方提出的要求。”
马凉淡淡一笑:“现金支票都没问题。”
他伸手抓起了电话:“要财务科。”
马凉说了几句后,放下了话筒:“你上财务科长那儿去办个手续吧,啊?”
何秋草激动地一把握住了马凉的手:“马厂长,太谢谢你了!”
马凉一笑置之:“临时调一下头寸是常有的事,用不着这样不好意思。秋草广告设计策划公司才开张,万事开头难嘛,有什么困难请随时随地来找我。”
何秋草笑了:“有你这样的老板做后盾,我何秋草永远不会再染上女孩的羞羞答答的毛病了。”
马凉也笑:“你应该很清楚嘛,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那个性格的。”
两人同声大笑,连秘书在一旁也情不自禁地偷偷笑出了声。
4
电脑桌上的实际操作考试结束了。
书面的计算机原理的考试也完成了。
一切,都和市里的统考一个模式。
绝对规范。
可是,秦凝霜忽然对自己大大失望。
因为,在东海服装社的五名电脑应聘人员中,她的成绩名列第三。
不过,她似乎也没有太多的理由和自己过不去,原因只有一个:她已尽力。
名次排在她前面的那两位,正是花一般的妙龄。
而自己在她们这样的年龄时,正在脸朝黄土背朝天地“接受再教育”,为一天三个工分而出大力流大汗地拼搏。
要怨,只能怨自己“先天不足”;要悔,也只能悔自己“生不逢辰”。
现在,秦凝霜已经无怨无悔,心如止水。
她知道,一切还可以从头来过——只不过需要重新去人才交流市场另找一家单位重打锣鼓重开张罢了。
只是有一件事她没想到——三天之后,她忽然收到了东海服装社的面试通知。
这就是说,她还有最后的放手一搏的机会。
她早早地赶到了面试现场。
在她前面面试的,自然是那两位考分比她高的应聘小姐。
不过有一点她一时没能理解——第一位出来的时候,脸色发青;第二位出来的时候更加精彩绝妙,原本妩媚鲜艳性感的唇却在一个劲地哆嗦。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没人对她说。
现在,轮到秦凝霜进场了——她是来参加面试的第三个人,也是最后一人。
她和考官们面对面地坐着了。
考官一共有三位,除了坐在中间的林凤凰,另外还有两位男的,她没见过,自然也不认识。
马上就要短兵相接刺刀见红了。秦凝霜紧张得连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她忽然有些后悔,后悔没有问问在她前面进入口试的那两位,究竟是什么样的难题使她们窘态毕露。
林凤凰发问了——问了一个她一辈子都没料到的难题:“如果我们录用你,你心目中的月薪价位是多少?”
秦凝霜整一个儿地呆住。
良久,她才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想过。”
林凤凰笑了:“现在你可以想了。”
秦凝霜想了一会,想不出。
林凤凰看了看左右的那两位男士,朝秦凝霜点点头:“提供一个参考数给你,在你前面进来的那两位小姐,一位开价是两千元人民币,另一位呢还要高一些,两千伍百元。”
秦凝霜觉得自己的头“嗡”地一下子胀大了。这怎么可能,这岂不是高价姑娘黑市价姑娘了吗?这,这自己可是从来连想都不敢想到这么高的月薪呵!
“没关系,你就直说好了。”左边的那位男考官在鼓励她。
秦凝霜总算开口了:“我,我随便……”
考官们一下子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林凤凰摇了摇头:“随便?什么叫随便?一个人对自己的劳动付出应该有一个最起码的心理价位,否则的话,岂不是太有些对不起自己?”
秦凝霜沉默了许久蓦然如同爆发似的,话语一下子倾泻而出:“心理价位?劳动付出?不,不,你们太抬举我了,我不是那些开高价黑市价的女孩,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岗女工,我从来没有太高的奢望,只想能过上平平常常的温饱日子,只想能得到一份自己可以胜任的工作,拿一份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老板的工资,我,我一定好好工作,我不会讨价还价和你们说心理价位,你们,你们看着给吧……”
说到最后,她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了。
考官们面面相觑地呆住了。
林凤凰第一个清醒过来,扭头向那两位男考官小声地说了几句,而后起身离开了座位,慢慢地走到她的身边,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好吧,你说的,我们都理解了——我们决定将你的月薪暂定为六百元,试用三个月后再作调整,如果你没有不同意见,明天上午八点就来报到上班吧,同时也签订一份用工合同。”
秦凝霜一下子站了起来,愣愣地看着林凤凰:“你,你是说,我被录用了?”
林凤凰含笑点点头。
秦凝霜仍然不敢相信地又追问了一句:“这是真的?”
林凤凰笑了起来:“当然是真的!不过,我另外还要告诉你,你什么时候考出计算机应用能力的中级证书,我们就什么时候给你另外加薪。”
秦凝霜喜出望外,老半天才说出了一句:“谢谢你!谢谢你们!我一定会努力工作的……”
林凤凰看了两位男考官一眼,“我们相信你会的……”
秦凝霜不知为什么迟疑了一下,“我,可以走了吗?”
林凤凰点点头。
秦凝霜转身方欲离去,林凤凰忽然又叫住了她:“你被我们录用的消息,现在你第一个想告诉的人是谁?”
秦凝霜的大眼睛慢慢地在眼眶里转了一圈,似乎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林凤凰淡淡一笑:“是你的丈夫?还是你最要好的小姐妹?”
秦凝霜陡然大叫了起来:“不!我最想告诉的,第一个要告诉的就是我的老师姒斯!”
不知为什么,林凤凰的眼眶里仿佛有点点潮水在涌动:“是呵,应该第一个向她报讯……姒斯,是一个好人……”
秦凝霜愣了一下,“你,认识她?”
林凤凰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唇边慢慢地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秦凝霜不会知道,此时此刻,林凤凰又看见了姒斯。
依然是卷得高高的裤管,依然是沾满泥浆的鞋袜,依然是全身精湿的衣衫,还有一柄被掀折了的雨伞在滴水。
姒斯在那个暴风雨之夜的形象,已经永久地烙在了林凤凰的脑海深处,并且决不会褪色……
3
小酒店。
桌子上的盘盘碟碟已空了大半。
空啤酒罐在一旁排列得起码成了一个班。
何秋草已微带醉意:“你说,我的那班哥们向我讨起债来,是不是有点穷凶极恶、下手狠毒?”
小个子点点头:“虽然你欠的数目大了一点,虽然你身不由己地背叛过他们一回,但是真正的朋友是不会为了区区阿堵物孔方兄而将你逼上梁山的。”
何秋草大口地喝酒:“逼上梁山?好,好,好……逼得好!”
小个子大为惊诧:“你喝多了吧?这一个‘逼’字又如何能‘好’得起来?”
何秋草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小个子:“我说逼得好就是逼得好,这一逼,逼得我和马厂长成了够义气的哥们!”
小个子有些不相信:“马头?他——他帮你还了债?”
何秋草将杯子重重地放上了桌面:“对!你没想到吧?他听了我的难处后,当场一个电话摇给了财务科长,让他给开了一张现金支票……”
小个子依然疑疑惑惑:“他这样干脆?居然会答应你……”
何秋草有些不高兴了:“你不信哥们说的话?喏,这支票还在我身边,就,就让你瞧个明白!”
说着,他从身上挖出了支票,递了过去。
小个子看了一眼便还给他,一边斟酒一边有些奇怪地问道:“马头他,知道你是用这笔钱去还私人债务的?”
何秋草去端酒杯的手不觉一颤,杯中酒顿时洒了一桌:“这个,这个我没有告诉他。”
小个子的脸色一变:“什么?”
何秋草的酒醉瞬间似已醒了大半:“他问我是不是业务上的往来需要这笔款子,我,我怕节外生枝,就,就顺着他的话音说了个‘是’……”
小个子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何秋草哀求地:“你,也为我保保密吧……不然的话,马厂长很难做人,我,我就更里里外外不是人了……”
小个子慢慢地把玩着酒杯:“保密?你要我为你保密多长时间?”
何秋草沉吟了一下:“一个月。”
小个子摇头:“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你就能搞到六万元钱交还马凉了?”
何秋草肯定地点点头:“早在我打算辞职的时候,便接受过一笔业务——一家大企业的CI企业识别设计。这可是一项与国际接轨的大工程呵,宏观上要从塑造企业形象入手,微观上从视觉识别系统设计到应用系统环境系统广告系统等等,具体到员工服装臂章胸卡工作证信封信纸名片文件袋贺卡马夹袋各种票据式样,甚至企业中英文标准文字开业典礼设计,开业前的文告设计等等,近期他们要给我和我的合作者付报酬了,二十几万元,分到我名下的总也有十多万,我是主创者嘛。”
小个子敬佩地举起了酒杯:一行,我就把嘴巴为你封上一个月!”
何秋草大笑起来:“干杯!”
两只酒杯响亮地碰在了一起。
6
秋高气爽。一个晴朗的日子。
春风机械厂联营厂。
孙富贵正陪着任青、李大胖子在各个车间参观。任青兴致盎然,不断地在问东问西,孙富贵自是受宠若惊,激动得一脸红光地用略带夸张的语调在介绍着设备、人员、产品什么的。
任青在车间中的一块空地上站下了:“我突然有了两个发现,一是你这儿的劳动力资源很丰富,既价廉又物美,叫他干啥就干啥,决不还价,这一点足可与外地民工相媲美,国营企业的职工就不能跟你比喽;二是你这儿的土地资源很丰富,在市区是一寸土地一寸金,这儿呢,你愿留多大的厂房场地就因多大,反正圈的都是农田荒地,最多让乡政府盖个大印罢了。”
孙富贵连连点头。
任青又道:“这就是你孙厂长的绝对优势呵,可借的是,你和大多数农民企业家一样,患有一种病,一种目光短浅的病,还看不到太远的地方,还缺乏一种宏观上的气势。我说得对不对呵,孙厂长?”
孙富贵心服口服,连声道:“对对,是这样。”
任青在边走边谈自己的想法:“一个能够冲出地平线的农民企业家,他必然会很好地利用自己的优势,把握住手中拥有的每一张王牌,从弱小到强大,从依赖到独立,最后终于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这样的成功例子举不胜举,孙厂长呵,你该向这些同志看齐哪!”
孙富贵有些疑疑惑惑地问:“那,像我现在这么个状况,你看……”
任青注意地向他看了看,“你的情况有点例外,据说当初你带领着几十位农民兄弟是完全依靠了春风厂的扶持才脱离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耕种生涯的,而且,现在我又是春风厂的副厂长,这就不太好说了……”
孙富贵显然有些挡不住诱惑了:“任厂长,你,你就说一点出来给我听听,让我也好开开眼界……”
任青沉吟了一下,“如果我依然是在局里的位置上,那么就一定会鼓励你走出春凤厂的阴影,搞自己的企业,打自己的品牌,俗话说得好:‘宁做小国之君,不做大国之臣’呵!何况你的手里又有劳动力和土地两大资源,特别是后者,只要利用得好,完全可以与那些在市区闹地荒的中小型企业联手闯天下,甚至让他们向你俯首称臣都有可能!”
他看了听得津津有味的孙富贵一眼,“据我所知,我们局系统就有一家二百多人的弄堂小厂,因缺乏地皮而无法调头扩大生产,只得让那些准备转产的设备闲搁起来,虽然所有的科室人员一个不留地全部外出去觅地皮了,但是最终却因购置地皮的资金无法到位而搁浅。听说最近已到了破产的边缘……”
孙富贵跃跃欲试:“那,任厂长,你能不能给我们牵牵线,双方谈谈……”
任青笑笑:“按理是不成问题的,凭实力你甚至可以把它兼并……”
说到这儿,他的态度忽然暧昧起来了:“可是现在,我的身份注定了我是春风厂的人,我又怎么可以去干这种吃里扒外的勾当呢?或许从我的主观上来说是为了让乡镇企业长足发展,可是在客观上恰恰是挖了春风厂的墙脚,这事,不好办哪!”
孙富贵顿时大为着急:“任处长,你说得都在情在理,我孙富贵绝不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春风厂扶持我的大恩大德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但是现在是市场经济,谁都摆脱不了经济效益这个神灵怪物,感恩戴德换不成白花花的银子——即便要报恩的话,也得能够掏得出大把大把的银子呵!所以,任处长,刚才你向我说得坦率,现在我也向你掏句心里话:眼睁睁地看着一家又一家的乡镇企业揭竿而起称王称帝,一个个声势如日中天,我孙富贵还能不动心,还能不想早日走出春风厂的阴影,还能不企望自己成就一番事业吗?而我现在呢,所有的产品全都打的是春风厂的品牌!说句没良心的该让狗吃了的话,我早就在寻找新方向了!苦的是,没机会,现在你……”
任青正色道:“孙厂长,我们的谈话是不是就到这儿画句号?我只希望,请你不要让我去做无原则的妥协,好不好?”
孙富贵一下子失望得连眉毛都低垂下来,脚步顿时显得迟缓了。
任青却像没注意到似的,径自向车间深处走去。
很知趣地一直落在身后的李大胖子从孙富贵的身边走过。
孙富贵突然像见到救命稻草似的拉了他一把,“李秘书,请你帮我通融通融好不好……”
李大胖子站下了,淡淡地苦笑一声:“任处长不答应,我又能帮什么忙……”
孙富贵几近哀求地道:“李秘书,咱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来日方长,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这个乡镇企业半死不活地老是躲在人家屋檐下可怜巴巴地过日子呵……为了我这个乡镇企业的大腾飞,你就做一些贡献吧!”
李大胖子似乎有些动心:“你真有这个胆子和马凉决裂?”
孙富贵点点头:“现在流行的就是‘哪儿米多就往哪儿跑’,我们也是被逼出来的呵!”
李大胖子叹了一口气:“好吧,待会儿我就帮你在任处长那儿活动活动,看看能不能扭过这个局面来。”
孙富贵大喜过望:“李秘书,你真够朋友,我是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李大胖子一笑,忽然问:“如果任处长答应帮你的忙了,你该怎么向他表示感谢?”
孙富贵陡然愣住了。他委实没想到李大胖子竟然会如此赤裸裸地挑明了说,而且还带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情绪。如今有些上面下来的领导同志着实让人看不懂,嘴巴一张,喉咙里立即便会伸出一双要钱要物的手来。看来,这年头就是要“手中有粮”,才能做到“心中不慌”哪!
然而,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小儿科”层次了。
只听得李大胖子以不屑的口吻道:“难道你就拉上一卡车的农副产品去答谢他?不,这是对付‘巴子’厂长的行径!我们任处长的层次不一样,他毕竟担任过局里的中层领导,请客呀送礼呀一卡车的农副产品呀,他根本不屑一顾!”
孙富贵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睛:“那,依你说怎么办?”
李大胖子以漫不经心的口气说出了一番深思熟虑的话来:“他帮了你的忙,你自然也得投桃报李啰——待你兼并了那家破产的弄堂小厂,当上了堂堂正正的一把手之后,我们就联手建成一个松散型的共同体,当然不是你目前这样的依附于春风厂的上下级关系,而是平等的合作伙伴关系,利益均等,患难与共……”
孙富贵却有些听不懂了:“你说的我们联手,是让我和谁联手?”
李大胖子不以为然地道:“当然是和‘引进项目’分厂联盟啰!”
孙富贵还是一脸的惘然:“这,这‘引进项目’分厂不还是隶属于春风机械厂的吗?”
李大胖子笑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三国演义》开宗明义第一章就揭示的真理。你想想,等到引进项目一上马,这春风机械厂还不是成了烂包袱一个?分厂要前进,就必须扔掉包袱轻装上阵,所以到那时候……”
孙富贵一下子全明白了:“行呵,只要你和任厂长——不不,任处长帮了我这个大忙,到时候我一定鞍前马后全力效劳!”
李大胖子哈哈大笑:“孙厂长,我和你谈的这些目前仅仅是我个人的一些想法,任处长怎么个想法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还没向他汇报过。万一他同意付诸实施的话,恐怕还得签一些合约之类的法律文书,这些,我想你是明白的。”
孙富贵连连点头:“这个当然,这个当然……”
李大胖子忽然若有所思:“有一点我想提醒你,无论以后的事情向哪个方向发展,我们都不希望马凉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不需要我点明的吧?”
孙富贵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精明:“任处长帮不上忙的话,我谈出去只会贻笑大方;任处长帮了我的忙的话,马凉知道了一定会送我一顶很好看的‘忘恩负义’的大帽子——李秘书,你尽管放心,从现在起,我们的利益就是彼此都捆绑在一起了!”
李大胖子朗声笑了。
任青在远远地向他们挥手招呼。
孙富贵和李大胖子对看了一眼,争先恐后地向他奔去。
7
马凉和林凤凰在一起的时候,很少谈及单位里的事,这似乎已成了一种多年的默契。
可是今天晚上,这种默契忽然被打破了。
林凤凰起的头。
她聊起了服装社最近的招聘,聊起了有一个叫秦凝霜的下岗女工前来应聘的故事,她聊得饶有兴致,很细腻地述说着每一个小小的细节。
听着听着,马凉不禁笑了:“你呀,我看你是越来越具备老板的素质了。”
林凤凰朝他歪起了头,淡淡地问:“什么意思?”
马凉摇摇头:“这意思你难道还听不出来?没有一个老板不是为着他的企业拼着命节省每一个铜板的——说句粗俗的话,让他在裤裆里夹着一个铜板去南京路上兜一圈,克完了回家,那铜板一定还好端端地在那儿夹着,绝不会丢失……”
林凤凰大笑:“你呀,还是个当厂长的,大俗气了……”
马凉却很认真地对她说道:“可这个比喻有时候还偏偏就是在理,你说有哪一个老板肯稀里糊涂地乱用钱的?哪怕是一个铜板,也得好好地掂量用的是不是地方……”
林凤凰好不容易才停住了笑,“你是说,我录用秦凝霜是舍不得花大价钱去聘那些动辄开口月薪三千两千的电脑小姐喽?”
马凉又在摇头了:“这个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那个权力去干涉你们服装社的内政。”
林凤凰娇嗔地白了他一眼:“你这个人呀真坏,有些话就是不肯明说……”
马凉沉吟了一下,“其实呢,你们的确也没必要花大价钱去招聘电脑小姐,一来服装社对电脑操作的要求并不是很高,又不要去编制程序什么的;二来呢,你这个司令官又不是男人,需要去弄一只花瓶摆在那儿赏心说目……”
林凤凰狠狠地在他肩上擂了一拳:“你少给我耍贫嘴!我只问你,我们聘用了秦凝霜这样一位下岗女工,算不算是给安定团结尽了一份力?”
马凉大笑不已:“真没想到,原来我的夫人居然这么喜欢往自己的头上戴高帽子,而且还一个劲儿地自我陶醉得不能自拔……”
林凤凰幽幽地道:“这顶很好看的高帽子,没有你,我想戴也戴不上。”
马凉一愣:“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林凤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因为,她的丈夫是你手下的一个普通工人。”
“什么?他叫什么名字?”
“范国忠。”
马凉呆住了,良久才吁出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林凤凰悄悄笑了:“怎么样,就算够不上‘为安定团结尽力’的级别,起码也是为你间接地挑了一点担子吧?”
马凉点了点头,心情显得有些沉重起来。
林凤凰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人到中年的女人要比那些吃青春饭的女孩可靠稳妥得多,从这一点来说,我们聘用秦凝霜就和你以及她的丈夫都没关系,我想,她一定会加倍地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的。”
马凉承认:“是这样……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向她捅破这一层纸,说范国忠在你丈夫的手下工作,那样容易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林凤凰笑了:“这还要你来教我吗?我又不是第一天走上领导岗位的。”
马凉也笑:“那好,我就代表并不知情的范国忠谢谢你了!”
林凤凰的俏脸故意地板了起来:“你这样的谢法,难道不觉得过于轻描淡写了吗?”
马凉默默地看了她一会,突然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这样,不是轻描淡写了吧?”
林凤凰低低地笑了。
一种心满意足的笑。
8
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在春风机械厂的会议室里徐徐弥漫。
马凉脸色严峻地敲了敲桌子:“同志们,今天临时召集大家开一个紧急会议,是因为我们的联营厂、我们的孙富贵同志公开向我们宣战了!”
与会者全都一惊,连原本在小声地议论着什么的人也全都安静下来了。
马凉的语气显得十分沉重:“一个小时以前,我接到了孙富贵的一个电话,他告诉我,联营合同下个星期到期后即中止,他们为春风厂生产的最后一批产品也将在合同期满之前全部装配完毕按时交货。届时;作为与春风厂联营的乡镇企业也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有人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大声问马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马凉摆了摆大手,答非所问地继续着自己刚才的话题:“孙富贵这两年的进步可真不小,他和我结束电话时用了一句时下十分流行的外交辞令:‘希望今后能有继续合作的机会,再见了!’”
小个子第一个哇哇大叫起来:“这孙富贵还他妈的有没有良心,要不是我们春风厂全力支撑着他,早在三年前他的企业就得关门大吉,他自己也因欠了一屁股的债要去饱尝铁窗滋味了!”
大胡子也在愤愤不平:“我们不但帮他还了债,还帮他重整旗鼓,不仅培训技术工人,而且还修整厂房维修设备,当他发不出工资,被工人的锄头扁担围困在厂长室的时候,还不是我们带了钱去为他解困救难的?这个过河拆桥的家伙!”
马凉的手指又在桌子上轻轻叩了两下:“发牢骚,说怪话,统统无济于事!评功摆好,为了孙富贵两肋插刀,那也已是过去式了。我今天召集大家来开会,就是希望听听大家对眼前这个局势的对策,说白了吧,就是要强按住他的牛头让他喝水——近两年来,联营厂已经成为春风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他创造的效益也是有目共睹的……”
小个子叫了起来:“马头,听你的!每逢大事,你必有奇招怪招……”
马凉苦笑:“我现在是连一招半招都没有,否则,我又何必要请大家来共同出谋划策呢?”
大家议论纷纷,一时想不出良方妙策。
马凉叹了一口气:“有一件事我要代表厂部向大家作检讨,当初出于对孙富贵的信任,决定让他生产成套产品,现在看来,这是一个决策上的错误!否则,他今天也不会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自己完全有实力到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去放手一搏了!”
技术科长忽然向他举了举手:“马头,你的这番话倒使我想起了一个问题,你看是不是有用:因为出于对乡镇企业技术力量薄弱的考虑,所以交给他们生产成套产品时有一个没有签入任何合约中的约定俗成——那就是当每一道工序的零部件完成的时候,即由春风厂派员检验,待验证合格后方才交出下一道工序零部件的加工图纸,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保证质量……”
马凉立即问道:“那么,这一套产品的图纸是不是已全部交了出去?”
技术科长道:“不太清楚,具体情况要问设计室主管图纸的海伦。”
马凉走到了会议室的窗前,从茶几上拎起了电话听筒:“总机,给我接设计室的海伦。”
片刻,听筒里传来了海伦的声音。
马凉道:“我是马凉,想问一下,联营厂加工的图纸是不是已经全部交给了他们?”
海伦的声音在马凉的耳边十分清晰:“最后一道工序的零部件图纸还没有交出去,但是已经接到了孙富贵的电话,半小时之后他将派员来取。”
马凉沉吟了一下,“海伦,五分钟之后你到厂长室来一次,是的,我有要事和你商量。”
马凉放下了电话听筒,走到了会议桌前,神色严峻地道:“从现在开始,我要求大家全面增强自我保护意识,无论春风厂将对孙富贵采取什么行动,在座的每一位都必须严守秘密!”
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马凉把手一挥:“散会。技术科长,你留一下。”
技术科长从桌边走了过来:“有事吗,马头?”
马凉向他一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谢谢你,幸亏你刚才谈了那么一个情况……另外,你帮我尽快将这套由联营厂生产的产品价值计算出来,我或许要用——等一会就把电话摇到厂长室去好了,我会在那儿等你的消息的。”
技术科长点点头,和大家一同离开了会议室。
马凉回到了厂长室,一落座,便立即拎起了电话话筒:“资料室吗,我想要一个数据,请你们帮我查一查——联营厂的固定资产是多少?对,我急着要……好,我等着。”
他将桌上的台历移到了手边,又抓起了一枝笔:“好好,我知道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台历上写下了几个数字。
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马凉拎起了话筒:“喂,我是马凉,技术科长?你已经将产品价值计算出来了?好,请讲。”
他飞快地在台历上刚才的那行数字下又添上了一行数字:“好的,已经记下了,谢谢你!”
他挂上了电话,目光落在了台历上。
手一动,两组数字的差已经出来了。
马凉蓦地一声冷笑:“好,是个负数!”
他自言自语道:“孙厂长,你要跟春风厂玩真格的,那我就跟你玩上一手‘资不抵债’,让你彻底破产回家去扛锄头修地球吧!”
有人敲门。
马凉很快冷静下来:“请进!”
海伦走了进来。
马凉示意海伦坐下,海伦却笑笑:“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马凉点点头:“联营厂要和我们厂脱钩的事,你听说了吧。”
海伦的神色黯然了:“全厂都传遍了……”
马凉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海伦,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也许,只有这一招了……”
海伦有些惊讶:“你让我帮忙,那就帮忙好了,又何必这样客气,大凉,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马凉郑重其事地道:“我想请你做一件事,那就是孙富贵的人来取图纸时,你将最后一道工序的那套图纸悄悄换上另一套图纸——我知道,我们厂生产的是系列产品,相近的图纸相近的零部件有的是,你是费不了多大的劲就能完成这么个厂长交派的任务的。问题是,孙富贵生产的这套产品精密度要求很高,只要相差那么个一两丝,他就压根儿无法进行最后的成套装配……”
海伦听得几乎有些发呆:“你,你这不是活活要了孙富贵的命吗?”
马凉苦笑一声:“除了以毒攻毒之外,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当着我的面,将成立集团公司的蓝图活生生地给撕毁了呵!”
海伦轻轻地摇头:“我总觉得,这种做法未免卑鄙了一些……”
马凉恨恨地“哼”了一声:“难道孙富贵就不卑鄙吗?和卑鄙小人打交道,我没有办法不让自己也学着卑鄙一些。卑鄙,从来就是给卑鄙的人开的一帖最好的良药——你我相处多年,莫非还不了解我这个人吗?”
海伦有些痛苦地微微闭上了眼睛。
马凉也不无痛苦地叹了一口气:“你,就照着我的话去做吧,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呵。”
海伦还在沉吟。
马凉果断地挥了挥手说:“你尽可以放心,任何严重后果均由我这个厂长负责!而且,根据孙富贵厂里的技术力量,他根本就查不出无法进行最后装配的原因到底在哪里——图纸对头,加工件对头,但偏偏就是拿不出双方合同上要求的产品!这一下,他面临着的就只能是一种选择:要么破产,要么投降!”
“投降?”海伦慢慢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这两个字眼实在是久违了……”
马凉点了一下头,“是投降。我马凉实行的是共产党人‘给出路’的政策,一棍子把孙富贵打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只要他把春风厂当做救世主,那么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海伦终于摇起了头:“大凉,我能不能保留自己的意见?”
马凉表现得很冷静:“海伦,你要保留意见我没异议,但是,你不能保留你的行动!”
海伦冷冷地挑起了眉:“你的意思是说,无论我愿意不愿意,我都得成为你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了?”
马凉的语调有些变了:“海伦,这不是我的一盘棋,而是春风厂的一盘棋,整个集团公司的一盘棋!”
海伦还想说什么,马凉突然有些警觉地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你有什么牢骚和不满,尽可以另找个时间另找地方单独朝我发泄个够,可是眼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来取图纸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海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向厂长室的门口走去……
9
乡间公路,一辆吉普车正火烧屁股似的赶往春风机械厂。
吉普车的后座上,一脸焦急的孙富贵在一根接一根地烧着香烟。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形势会急转直下,昨天还是阳光灿烂,一眨眼到了今天忽然是电闪雷鸣——眼看就要挣脱春风厂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枷锁了,偏偏装配车间无法将加工好的零部件装配成成品!核查了图纸又核对了加工件,都没问题。这可真是活见鬼了,“都没问题”恰恰冒出了个大问题!和春风厂联营的合同明天到期,那么就赶快去找春风厂的工程技术人员来看看吧,可是摇了一上午的电话,就是找不到那几位有关的工程师。而马凉却在主持党政联席会议,总机奉令不接电话。孙富贵只得中止了原先安排的一切活动,从一百公里开外的乡镇厂驱车赶来春风厂了。
在路上,孙富贵就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会不会是春风厂有意刁难自己而暗中设下的一个“绊马索”?看来这乡镇企业没有自己的工程技术人员还真是不行。以前是靠着春风厂这棵大树好乘凉,今后是自己单枪匹马去闯世界了,一定得高薪聘用一些工程师、高级工程师,免得被人卡住了脖子透不过气来。再说,如今人才流动,出高价挖墙脚的事早已屡见不鲜。对,就这样干!只是,待会见了马凉可千万别露出自己的这一番雄心大志来,也许还得扮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求他立即派员去解决总装配的难题。只要这最后一批产品已交货,哼哼,就让马凉和他的春风厂去靠一边“稍息”着吧!
在春风厂厂长室里,马凉静静地听着孙富贵滔滔不绝地说着官话套话好话屁话,只是当他说到了总装配的难题之后,才微微一愣道:“什么,无法进行总装配?怎么会有这种事呢!会不会是零部件的加工不符合图纸的要求?”
不待孙富贵开口,他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可是也不对呵,每一道工序的产品都经过春风厂检验合格的嘛……”
孙富贵没有开口,只是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能从他的嘴里听到“救星”降临的消息。
马凉来回踱了几步:“这装配工作可是一门专业技术要求很高的行当,会不会是……对了,听说你那儿的工人全都实行的是‘打统仗’、‘大拼盘’的作业法,也无所谓什么专业工种不专业工种,更没有什么精工车间、装配车间,反正是什么活需要了,大家伙儿就往那儿凑,是不是?唉,我说孙厂长,你这个人该换换脑筋了,这种作坊式的作业在今天的大工业化社会中是站不住脚的!我早就提醒过你了,可你偏偏听不进去,现在问题暴露了吧——根据我的分析,无法进行总装配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你的所谓的‘装配车间’的工人不具备专门的技术才能,素质太差!”
这个原因孙富贵原先也想到过,可是现在他更关心的是怎么去解决问题,而不是分析原因:“马厂长,既然你已找出了原因,是不是请你想想办法帮助解决?”
马凉叹了一口气:“好吧,我马上让几位技术人员和你一起赶回乡镇企业去——唉,我说孙厂长你这个人哪,前几天怎么会想起来给我挂那么个‘中止合同’的电话,我不知道你又攀上了哪根比春风厂更好的高枝,其实像你厂子里的这种表现,谁和你联营谁倒霉,要不是我们是老关系老朋友,到了这‘临门一脚’的时候,谁会来拉你一把?”
孙富贵连连点头。说句心里话,马凉委实待他不薄,他也有些不忍心弃春风厂而去。可是在这市场经济面前,谁发展得快谁实力雄厚谁的胳膊就比大腿还粗。他实在不明白身为春风厂分厂厂长的任青为什么要给自己提供这么个“发达”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孙富贵也只能狠狠心咬咬牙对不起老朋友一回了。只是他在心里暗暗对自己道:待得以后腾飞了,再找个机会来回报春风厂吧。
马凉一边看了看表,一边去拎电话话筒:“快到下班的时间了,也不知道技术科的那几位工程人员在不在?”
孙富贵勉强笑了笑,暗自在心中祷告起来。
“技术科吗?我找张工。张工不在?那黄工呢?也不在?李技术员——什么什么,全都不在?喂喂,我是马凉,我有急事要找他们……”陡然间,只见马凉的神色为之一变,“你说什么?他们全都去庐山疗养了?是昨天晚上上的船……”
孙富贵顿时呆住了。
马凉轻轻地放下了话筒:“是局里技术部门的一次安排,他们全都出去了,十天以后才能回来……”
“那,那技术科刚才接电话的那一位……能不能请他去帮帮忙?”孙富贵像在抓救命稻草。
马凉摇了摇头:“他不行,他只是技术科的资料保管员……”说着,又苦笑了一声:“你看怎么办,孙厂长?”
“我看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孙富贵失望得几乎要大叫起来,良久良久,他才稳定了一下情绪,“马厂长,现在我只有求你了,别的人是任谁也帮不上忙的了……”
他说的是老实话。中午时他也挂过电话给任青,可任青说技术上的问题他插不上手,其他方面倒可以帮忙。
“你这是什么话,孙厂长,”马凉豁达地一笑,“我们是同志加兄弟关系嘛,帮忙完全是应该的,千万别说到那个‘求’字好不好?我看是不是这样,一待那几位工程师从庐山上下来,我立刻派车到船码头把他们直接送到你那儿去。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孙富贵的嘴唇艰难地翕动了几下,终于把在喉咙口翻腾的那句话吐了出来:“马厂长,你的意思是说可以把我们联营的那份合同再宽限几天?”
“联营合同?”马凉似乎愣了一下,“它什么时候到期?”
“唉,要不是合同明天到期,我也犯不着这么心急如火地赶来找你了。”孙富贵在轻轻叹气。
“明天就到期?”马凉的脸色微变,“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彼此合作联营的伙伴关系到此结束了?”
孙富贵犹豫了一下,只能很无奈地点头。
马凉的脸色渐渐地变得严峻起来:“孙厂长,这件事好像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了。合同期限到了,你不但交不出产品,而且还在等待着春风厂的工程师去帮你攻克技术关——最关键的是:你要和春风厂脱钩的消息早已风风雨雨地传遍全厂!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让我怎么向春风厂全体职工解释?”
孙富贵的神色变了。
“我马凉的为人你是清楚的,为朋友帮忙的事没二话!可我现在坐在春风厂厂长的位置上,说什么也得为全厂职工的利益着想吧?这个,这个可让我犯难了……”
孙富贵不能不承认马凉说得有道理,可是,可是自己怎么又能接这个口!
“你知不知道,这几天在我面前说什么话的人都有,最激烈的莫过于‘希望联营厂到期交不出产品,到时候让联营厂赔款——春风厂这套产品的价值和联营厂的固定资产相差无几,让孙厂长以资抵债’之类的言论了。我是当即狠狠地批评了这些同志,我说你们怎么可以如此去诅咒联营厂,我还说联营厂一定会如期交货,我是信得过孙厂长的……”
马凉后面还说些什么,孙富贵已渐渐地听不见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才陡然惊醒,清晰地听到了马凉的话语:“前些日子我遇到了你们的周县长和唐乡长,他们不知是从哪儿听到的‘小道消息’,说是联营厂和春风厂之间的关系有些不大协调,他们很关心地问我有没有这回事。我说哪能呢,孙厂长和我配合得还是十分默契的,别相信那些‘马路新闻’!唐乡长还告诉我说,为了感谢春风厂的合作,联营厂准备扩大经营规模,到时候再派两位同志去加强领导班子。我当时开玩笑说,孙厂长一个人就够强的了,你可别搞‘多头领导’呵!可又有谁能料到,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你居然拆起自己的墙脚来了……”
孙富贵的心上一寒。乡里确实曾打算往他的厂里再调两位副厂长来,他也没往心里去,一口答应了下来。现在经马凉这么一挑明,不觉萌生海意。细细想想那两位的人选,据说有一位还是周县长的远亲,到时候只怕不是什么“多头领导”了,而只能是“一头”领导——这“一头”自然不会是他孙富贵。这么一想,他顿时有些心灰意懒,继而对自己的那一番“雄心大志”也有些怀疑起来。即便果真大鹏展翅了又怎么样?“鹏头”是别人,自己最多摊上两翼拼命扑腾的分儿,那又何必呢!还不如维持现状,躲在春风厂这棵大树底下安安逸逸地乘凉……
马凉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慢慢悠悠地又开了口:“孙厂长,我呢也为你前前后后琢磨过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方案可以解你的燃眉之急,那就是我们两家继续联营下去,延长合同期——当然不能仅仅是为了解决你的困难而延长十天半个月,互惠互利嘛,所以起码续签一年以上。当然喽,如果你已经找到了财大气粗的合作新伙伴,也许会对‘以资抵债’不当一回事,那么春风厂也决不会挡了你的财路,妨碍你的光辉前程。合作一场,好聚好散嘛,对不对?”
孙富贵还能有什么话可说?他的面前只有“华山一条道”了。终于,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先别忙着作决定嘛,我看还是稳妥一些的好,你是不是回联营厂去和你的左右商量一下再决定?何况,你的新伙伴会不会同意你这样干?”马凉为他想得很周到。
孙富贵只能淡淡地苦笑了:“我可以代表联营厂作决定,明天来续约。至于其他方面,你就不必多虑了……”
马凉点了点头,“可是有一件事我必须事先透露给你,这一回若是再联营的话,春风厂在产品加工方面有一个小小的变更,即联营厂不需要再为春风厂生产加工成套产品了,只需定期加工某一零部件——说到底,这也是为了联营厂的技术力量、设备能力而考虑,免得造成大的损失和浪费,你看这样是不是比原来签订的合约更为合理一些?”
孙富贵浑身一颤,他陡然明白了马凉的真正意图——这才是一条真正纯金打就的枷锁,今后联营厂将再也无法展开梦幻中的翅翼了!
“我说是吧,你一个人决定不了,还是回去召开个厂部会议研究研究再答复春风厂。怎么样?”马凉笑吟吟地道。
孙富贵如同浑身散了骨头架子,有气无力地点了一下头。
“哎哟,你看天都快暗下来了,我们还在这儿正经八百地谈论公事呢,”马凉十分友好地拍了拍孙富贵的肩,“来来来,今晚我请客,你看是上美食街还是去城市大酒店?”
孙富贵已经什么都答不上来了。此刻的他,除了把一切都交给马凉安排之外,还有什么自己可以选择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