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大胖子腋下夹着一叠报纸走了进来:“任处长,今天各家主要报纸全都刊登了有关春风机械厂的消息。”
任青的头从批阅的文件上抬了起来:“看起来这春风机械厂的故事还真不少哪,报纸上都说了些什么?”
李大胖子将腋下的报纸全都放上了办公桌,一份一份地翻阅着:“喏,这是一条简明新闻,喏,这儿有一条一句话新闻……对了,我找到这份报纸了,数它发的版面最大,报道得也最详尽……”
他将那份报纸拿了起来,指了一下报头:“任处长,这是一份颇有权威性的地方报纸……喏,在这儿了,它做的标题是:《春风厂搞活经济,十五家“三产”子公司上马》,这前面的具体介绍‘三产’上马的文字我就不去念它了……”
李大胖子一根胖嘟嘟的手指在报纸版面上飞快地跳跃着:“有了,请听这一节文字——新闻发布会临近结束的时候,本报一位消息灵通的工业记者问马厂长:‘据称,春风机械厂厂长人选将有所变动,上级部门即将任命新的厂长,不知你听了这个消息有何想法?’马答:‘对不起,在尚未接到有关部门的正式通知以前,我无可奉告。’不料参加发布会的该厂职工代表顿时哗然,及至散会时,会议室外已然聚集了闻讯而来的几百名职工,纷纷拉住了记者询问消息来源,众口一辞地道:‘春风厂不能没有马厂长!上级部门太官僚,我们要联名上书,集体请愿!’以致记者被围困达四十分钟之久。工人们越聚越多,直到记者答应向有关部门转达他们的愿望,众人方始渐次散去……”
任青将手伸了过去:“让我看看。”
李大胖子立即自作聪明地道:“我已经充分地注意到了标题后面括号中的两个黑体字:特写。”
任青沉吟着问道:“这又意味着什么?”
李大胖子略略思索了一下:“这说明马凉还有更大的动作在后头!”
不料任青却在徐徐摇头:“你说错了。”
李大胖子一惊:“什么?”
任青淡淡一笑:“现在已经不需要马凉再有什么大动作小动作了,他完成了一篇很好的文章,接下去该是读完这篇文章的人有所动作了……”
李大胖子的目光闪烁不定:“你的意思是说……”
任青沉吟不语。
桌上的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
李大胖子拎起了话筒:“喂,什么?柳局长请任青同志马上去他的办公室?”
他扭头看了看任青。
任青无声地点了点头。
李大胖子对着话筒道:“好,我立即通知他。”
他放下了话筒:“任处长,你还真不能不让人佩服——你的眼光怎么这样准!”蓦然,他又有些紧张地问,“你,估计柳局长请你去会是什么事?”
任青不答,反问:“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找不到答案?”
李大胖子的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忽然一拍巴掌道:“我明白了,这一定和春风机械厂厂长人选一事有关……”
任青默默地点点头。
李大胖子不禁着急万分:“我们三个处室这两天就要‘九九归一’合并了,新处长的任命马上也要公布了,可你,忽然连退路都让马凉给截断了……”
任青坦然一笑:“退后一步天地宽。”
李大胖子的目光频频闪动,俨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任青站了起来,从办公桌后走向门口。
李大胖子大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声:“你,这就去见柳局长?”
任青点点头,蓦地又回转身,从桌上拿起了方才的那一份报纸,默默地扫了一眼,然后小心地将它折了起来放入衣袋,大步地走出门去。
2
任青走进了局长办公室,“你好,王秘书。”
办公桌旁的王秘书向他点了点头:“柳局长正在里面等你哪。”
说着,王秘书已站起了身,走到里间的门口,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局长,任青同志来了。”
里间传出了柳局长的声音:“请他进来吧。”
王秘书向任青示意了一下,任青走了进去,王秘书在他的身后将门轻轻地关上了。
柳局长从办公桌后站了出来,向任青指了指沙发道:“请坐。”
任青一笑,点点头,小心地坐进了沙发。
柳局长从桌上拿起了一份报纸,“你先看一看这篇文章,看完了有些事情要和你商量商量。”
任青没有伸手去接:“柳局长,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篇文章的标题是不是叫做《春风厂搞活经济十五家‘三产’子公司上马》呢?”
柳局长闻言一愣,老半天才缓缓点了点头。
任青淡然一笑,伸手从衣袋里取出了那份报纸:“我已经拜读了,并且很有心得。”
柳局长又是一愣,不觉沉吟了一下:“你有什么心得呢?能说出来听听吗?”
任青点了点头:“我最大的体会就是,春风厂的副厂长马凉同志在接替原来的老厂长之后,各方面工作都干得非常出色,不但深得民心,而且还获得了全厂群众干部的真心爱戴,这是很了不起的。所以,我觉得,在这样的形势下变动春风厂的厂长人选是不明智的——顺便说说,前天局组织部长已和我谈过话了,要我做好去春风厂担任厂长一职的思想准备……现在看来,再坚持这样的决定显然是欠妥的……”
柳局长大为震惊,他没料到任青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任青又开口了,语调依然平静:“柳局长,刚才你说待我看完这篇文章后,有事与我商量,不知是商量什么事情?”
柳局长看了看他,忽然笑了:“其实,我们要商量的事情已经商量完了……我这个人喜欢实话实说——春风厂的这件事今天见报后,我们局里的几位主要领导一大早就开了个碰头会,最后集体通过了一项临时决议,这决议也就不说它了,因为它和你刚才说的心得体会如出一辙,真没想到居然这样吻合……不过,它起码可以说明一点,我们全都认识到了这个问题……”
任青默默地听着,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从心底里还不能不佩服柳局长,自己一枪中的地道破了他们的心思,这柳局长竟然会连半点尴尬半点不自在的神色也没有,这等功夫也实在是修炼到家了。看来自己在很多方面都得向柳局长好好学习哪,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天天向上”。
柳局长的口吻深深地显示了领导的关心:“小任呵,既然明白了春风厂的这么个情况,你又有什么新的打算呢?”
任青听不出来柳局长是在劝他就此从春风厂全面撤退呢,还是诚心诚意地想听听他的新打算。但不管怎样,他都决意按自己的思路去行事。停顿片刻,他开口了:“我是这样想的,去不去春风厂担任厂长一职,对我个人而言是无所谓的,但有所谓的是如何让春风厂这么个国营大中型企业早日走出困境,如何让春风厂的‘引进项目’工程尽快上马。鉴于此,我请求局领导让我深入到基层的最下面——‘引进项目’分厂担任分厂厂长去。虽然这个分厂厂长究其实质只是春风厂的一个车间主任,但是我根本无意计较官职的大小,说穿了,在厂长的位置上和在车间主任分厂厂长的位置上都一个样,都是为振兴春风厂而工作嘛!更何况,在‘引进项目’方面我还是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的,从一开始就是我在抓这个项目的……柳局长,你认为我的这个想法可行性如何?”
柳局长大为吃惊,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对任青刮目相看。虽然他一时无法揣摸任青是在读了报上的文章之后审时度势作出了决断,还是他原本便是一位深明大义、善于领会领导意图的同志。反正,他的这两个表态,都给柳局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他还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没有早些发觉任青竟然这样精明能干,若是早一点知道的话,也许“三处合并”的处长人选便不一定会是如今的这个局面了。不过,也很难说,局机关本是藏龙卧虎之地,人人都有两把刷子,只不过是能否有机会让他显露自己的才干而已。机会,实在是太重要了。一旦有机会冒一下尖,那么很有可能就此前途无量,仕途通达。想到这里,柳局长不禁对任青去春风厂“引进项目”分厂的思路产生了认同,便朝他投以赞许的目光:“请继续往下说,还有呢?”
任青显然受到了鼓励,说得更坦率一些了:“要说还有的话,那就是为了工作上的便利,再在春风厂挂一个总厂副厂长的虚衔,同时希望自己能成为分厂的独立法人,实行独立经济核算——在市场经济面前,让我这个分厂和总厂来一番竞争,竟争的目的是为了促使整个春风机械厂上一个新台阶,打开一个新局面!柳局长,您看……”
他不知不觉地已将“你”说成了“您”,这自然不是在有意讨好,而是一种尊重的表现。
柳局长根本没有注意“你”和“您”的转换,他只是感到一种新思路的可贵。春风厂在马凉的领导下,虽然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黄山订货会的业务也已完成过半,但是在柳局长的心目中仍有一种不满足感,总在思索得有一个什么新动作促使春风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响鼓就得用重槌,好马也得快加鞭嘛!现在,任青的想法无意中正暗合了自己的思路,岂不是英雄所见略同?因而,他不禁点了点头:“你的想法很有意思,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有见地的同志。”
任青不觉笑了。
柳局长又说:“虽然这不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竟争——先进的‘引进项目’在和四十年代的旧设备老厂房一决雌雄嘛,总是有着重量级别上的差距,但是话还得说回来,竞争从来就不是公平的。你说得不错,只有竞争才能激发生命的活力,才能使春风厂真正走出困境。就这个意义上来说,我非常愿意在今天下午的局例行工作会议上将你的方案提交大家讨论,以便尽快有一个圆满的答复。你看好不好?”
“谢谢柳局长对我的理解和支持,我一定不会辜负柳局长的信任!最近我才知道,柳局长原来在春风厂也待过十几年,在那片土地上流过汗也流过血,据说有一回行车大铁钩从天而降,柳局长还差一点为春风厂壮烈捐躯——如果我能去春风厂的话,一定努力接好你的班!”
柳局长哈哈大笑:“你的情报工作还做得真不差呵,连我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给端出来晒太阳了,啊?”
任青也笑了:“既然下了去春风厂的决心,总得事先调查研究一番,搞一些火力侦察,不打无准备之仗呵!”
在十分友好的朗朗笑声中,任青离开了局长办公室。他知道,自己已经十分成功地迈出了极具实质性的一步。而这一步,曾经是他绞尽脑汁也无法举步的呵!
尽管自己迫于无奈给局里递交了请调报告,但是要去春风厂与马凉面对的现实一直像一个恶梦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甚至连睡觉都不能安宁。是呵,他毕竟无法心安理得地将马凉屁股下的那一把厂长的交椅拿过来让自己坐上去,只要一想起马凉曾经替代自己,曾经无怨无悔地在北大荒黑土地上度过了漫长的十个年头,他便痛苦得不能自已!这些日子,他一直深陷在痛苦自责的泥淖中不能自拔——呵,兄弟,那火红年代的兄弟之情呵,虽说不能比做山之高海之深,却也一样地能掀起千层浪,一样地能刺破青天呵!去春风厂,坐厂长位,这简直与莎士比亚戏剧作品中的兄弟争夺国王宝座一个模样呵,在今天,在任青的身上,居然会发生古之弑兄夺位的故事?不不不,谁都不能够对兄弟下手呵……
转机出现在他这次出国谈判中。小劳克斯图于春风厂原是他爷爷的产业,加之与何劲博士的家族友谊,因此有意投资参股,将春风厂的“引进项目”分厂联手搞成一家合资企业。但他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必须让春风厂总厂与分厂脱钩,无论怎么说,春风厂总厂已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包袱,谁都不会背负着包袱前进的。换言之,即小劳克斯只能与分厂合资,而不愿与总厂联营。所以,小劳克斯希望任青回国以后,尽快地将分厂独立出来,成为具有独立法人资格、独立经济核算的经济实体。如果能进行到这一步的话,那么小劳克斯不仅将投资参股搞合资企业,而且会郑重其事地向有关方面提名任青担任中方总经理。
这样的提议实在太具诱惑力了。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完全能够满足任青的“下去干一番事业”的勃勃雄心。然而,这中间却有一个大大的蹊跷所在,那就是任青根本无法向局里提出“让分厂独立”的请求,他没有任何理由。总不能一会儿在请调报告中主动请缨去春风厂担任厂长,一会儿又出尔反尔地要求不去当厂长而只想做分厂的厂长吧?尽管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偏偏依然一筹莫展。
谁都无法料到,救星居然出现了!
这救星不是别人,恰恰便是马凉。说得具体一点,就是大报小报全都报道了的“马凉不能走,春风厂不能没有马厂长”的消息和特写。
任青一见到那篇占了大半个版面的特写,就差一点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冷笑。又有谁能保证,这么一个新闻发布会这么一个记者提问这么一个全厂职工的呼声,就一定不是你马凉深思熟虑之后精心策划的一个谋略?无独有偶,它发生的时刻恰恰是在局组织部长找自己谈过话以后。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马凉肯定不是消息闭塞之人,其时,他虽然已经知道了柳局长与春风厂的渊源,但仍!日不愿意相信柳局长这样的人会与马凉有什么“热线”电话联系,不过那些局长办公室的小秘书就不敢打保票了,“互通有无”官场秘闻本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不管怎么说,马凉的这一步棋确实下得漂亮,足以令任何想去春风厂欲将马凉取而代之的人望而却步。是的,他在春风厂的地位已是至高无上、不可动摇了。本来嘛,他在春风厂就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老土地了嘛!然而,“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马凉千算万算的妙着,居然正中任青的下怀,使他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难题不费吹灰之力便随风化解了,岂不令任青额手称庆?
走在回自己办公室的路上,任青的心情如雨过天晴,有一种无可名状的轻松。
他知道,自己若是顶着一顶厂长的乌纱帽到春风厂去,保不准便是一场龙虎斗。他庆幸的是起码在去春风厂这件事上再也用不着这般剑拔弩张了,也许便能“和风细雨不须归”。唉,说到底,不就是被迫无奈地借一方“分厂”的土地落脚谋生吗,想来马凉也不至于绝情到翻脸不认人吧?讲句心里话,自己之所以没有坚持一定要去春风厂担任厂长,完全是出于兄弟情结,下不了这个手呵!看起来,“十年北大荒”的这个人情债恐怕一辈子都还不清了。要不是这一点的话,自己还是能够放手一搏的。局组织部长决不会轻易找人谈话的,组织上有定论的事情又岂是“临时决议”所能随意否定的,只不过是稍稍缓和一下罢了,待得风头一过,组织决定还是要不折不扣坚决执行的。在局里都工作这么多年了,还能不知道这些原则性的东西?可是如今,自己毕竟很大度地放弃了,应该说是非常对得起马凉兄弟了,但愿马凉能够体谅到自己的这一番良苦用心……
任青迈着轻松的脚步回到了办公室。
有一点是任青所未能想到的,局里第二天就下达了红头文件,正式任命马凉为春风机械厂厂长,任命任青为春风机械厂副厂长兼分厂厂长。
在任命任青去春风厂的同时,很好看地去掉了马凉头上的那个“代”字,看来柳局长搞平衡运动还是挺有水准的,属于超一流的“全垒打”。
这就是任青给柳局长下的定义。
3
申银万国证券公司交易大厅。
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墙上“股市行情”的彩色显示屏,居然无人发出半点声响,那情景直如大战前夕,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彩色显示屏上的数字在一行行飞快地变化着。
终于有人支持不住了,冷丁“哇”的一声掩面奔出了交易大厅。
没有安慰,没人劝解,一任那“哇”的尾声在大厅里久久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猛听得有人狂嚎了一声:“完了,完了,我彻底完蛋了……”
何秋草满脸颓丧得直如抽筋一般。良久,他终于缓缓地垂下了头,木然地向大厅外走去。
厅外,大雨如注。
何秋草视而不见,神情恍惚地迈进了雨幕中。
片刻之间,何秋草已浑身上下被雨水打得透湿,如落汤鸡一般。
他忽然仰面向天,爆发出了一声颤抖的惨呼:“输了,我他妈的真的输了!”
大雨滂沱,疾风怒号,只一瞬便淹没了他的狂呼大喊,压根连一丝儿痕迹都没留下。
这时候,只有这时候他才真正明白了股票市场的天性就是反复无常翻脸无情。它可以让你在须臾之间直上云霄九天,也可以让你在弹指工夫直落万丈深渊。没有一家保险公司愿意接受股民们的投保,一切全看你的运气能不能“额角头碰上天花板”了——这就叫做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4
星期天的上午。
怀着九分憧憬一分胆怯的秦凝霜走进了市中心的一所学校大门。
今天,这儿举办大型的人才交流会,有近三百余家国营的合资的独资的单位设摊招聘人才。
从校门口到教学大楼,从操场到每一间教室,招聘人才的摊位鳞次栉比,各家单位拉的横幅竖的黑板极尽宣传之能事地将招聘要求享受待遇一一醒目标出。
这样的规模直让头一回见识人才交流市场的秦凝霜大开眼界,然而更让她瞠目结舌的是,前来应聘的居然人山人海!
有身怀绝技要跳槽的,有怀才不遇另觅明主的,有即将大学分配中专毕业职业学校结业的,更有数以万计的下岗人员……
秦凝霜好不容易挤近了一个摊位,又好不容易地轮到对方向她发问了:“应聘什么专业?”
问话的是一个戴眼镜的胖子,他正坐在桌子后面,那架势有点像菜市场上卖肉的,尽管秦凝霜觉得自己的这种感觉有点离谱,因为这是一家外资企业,保不准对方便是这家企业的一位什么头头。
这么一想,她便有些胆怯了,因而回答的声音也是怯生生的:“电脑……不,计算机……”
胖子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眼:“让你的孩子自己来吧,我们不接受他人代为报名。”
秦凝霜愣了一下,“代为报名?不,我是为自己报名……”
胖子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挑剔了:“你,不像是三十岁以下吧?而且,也没法说形象靓丽吧?”
秦凝霜顿时有了一种被侮辱的感觉:“你这是什么话!”
胖子神情暧昧地一笑,伸手朝旁边的一块黑板指了指:“本公司的招聘要求在那上面写得清清楚楚,除了我刚才说的那两个条件以外,还有一条:必须具有大专以上学历……”
秦凝霜被激怒了:“你们是在招聘计算机操作人员,还是在选美女?”
胖子哈哈一笑:“我也不知道,反正这是老板的决定……也许,你说得并没错,是二者兼而有之…”
秦凝霜掉头便走,再也没说一句话。
胖子却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地道:“对不起了老阿姨,千万不要少见多怪,其实你见多了就不怪了,现在的行情就是这样的!”
半个小时过去了,当秦凝霜转游了好些个摊位之后才发觉,那见鬼的胖子说的那些个屁话竟然是真理——招聘计算机操作小姐的条件,清一色地是三十岁以下,不,更有甚者,规定在二十五岁以下,而且必须是“形象秀丽者优先”。
真有点不可思议了。这相貌与操作计算机难道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最令人想不通的还是那年龄上的限制。当然,年纪轻有年纪轻的优势,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也有中年人的特点呵,办事稳健,为人成熟,阅历丰富……在国外,各行各业最受欢迎的招聘人员便是中年这一茬人了,听说有不少航空公司聘用的不仅仅有四十余岁的,甚至还有五六十岁的“空嫂”,他们认为这样可以给旅客一种安全感信任感。现在不是动辄便很时尚地说“和国际接轨”吗,可这方面怎么又偏偏接不上轨了呢?实在是天晓得了……
在诸多乱纷纷的思绪中,秦凝霜在一家唤做“东海服装社”的招聘摊位前站下了。
在她的心里,她已把这儿看做是今天的最后一站。如若依然不行的话,那么惟一的出路就是大踏步地撤出这方风水宝地了。
招聘小姐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将一份宣传资料和应聘表格递了过来。
秦凝霜接过表格,开门见山地问:“你看,像我这样的,可以应聘电脑人员吗?”
招聘小姐一愣,旋即答道:“我们这儿是自愿报名,自由择业,通过考试择优录用。”
这样的回答很机敏,也很得体。
秦凝霜点点头,刚坐下来准备填写表格,冷不防那招聘小姐笑吟吟地又问:“你的计算机应用能力考核是初级还是中级?”
秦凝霜一愣:“初级……考过一次中级,没通过,过些时间,准备再去考。”
招聘小姐点了一下头,便不再言语。
秦凝霜忽然有些奇怪:“怎么啦,你为什么不说话?”
招聘小姐迟疑了一下:“有些话,可能不大中听……”
秦凝霜淡淡一笑:“说吧,没关系。”
招聘小姐的神色显得有些古怪:“依我的看法,你的证书只有初级,加上你的年纪……很有可能只是‘陪绑’……当然,报名填表还是不妨碍的……”
秦凝霜的心里“咯噎”了一下,良久才自言自语了一句:“陪绑?”
招聘小姐肯定地点了点头。
秦凝霜沉吟了一会:“我,想见见你们经理,行吗?”
招聘小姐一笑:“当然行,可是她不在这儿。”
秦凝霜犹豫着问:“能告诉我……你们经理的姓名吗?”
招聘小姐看了看她,“姓林,双木林,名字叫做凤凰。”
秦凝霜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林——凤——凰,”忽然又问,“是位女同志?”
招聘小姐笑了:“没错,而且,年纪和你也差不多。”
秦凝霜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腼腆:“谢谢你,我想直接去找她……”
招聘小姐指了指她手中的表格:“这份表格你还是拿着,如果她同意你参加计算机考试的话你就把它填好……这表格的下面有我们服装社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她现在一定在那儿……祝你成功。”
秦凝霜感激地朝她点点头,转身走了。
她的脚步起初显得有些游游移移,但渐渐地变得坚定起来……
3
李大胖子失踪了七天七夜,又在省城出现了。他去了一趟老家山东沂蒙山区,肩负着一项特殊的使命。
现在,他正从火车站往外走。
只须看一看他那连疲惫也掩饰不住的非凡神情,便知道他一定不虚此行,不负所望。
可惜他的那一副行头实在令人神秘莫测:前胸挂着一串串又短又粗的竹管筒,后背吊着一大堆竹篾编的笼子,双手则左右开弓地各提着一个大网兜。
网兜里是张牙舞爪的王八,竹笼里是蚂蚱,见识少一点的城里人肯定没见过,因为这蚂蚱个大体壮,连叫蝈蝈都比它不上,名唤“蹬倒山”。至于那竹管筒里又是什么东西,看不到也猜不着。玩“虫”的朋友一定以为是蟋蟀,其实全是些特大号的沂蒙山蝎子,当然全是活蹦乱跳的,让人看着浑身直竖汗毛。
这三样东西加在一起当然是希罕物儿,李大胖子回到老家发动父老乡亲们打了一场大规模的“人民战争”,方才如愿以偿。
希罕物儿是给一位李大胖子并不熟识的人物进贡的。任青需要这位有实力的人物帮一个忙,将一位女同志的户口搞进市郊落户,因为市区早已森严壁垒固若金汤,针插不进水泼不入。那朋友答应帮忙,他不出面则已,一出面必然成功。不过,帮忙的前提是他嗜好油炸蚂蚱蝎子清蒸王八,而且必须是活物入锅。
他已好久没有这样的口福了,大饭店的酒席已引不起他的胃液分泌。
李大胖子揽下了这一宗“海陆空”全方位进攻的买卖。领导听不到的,要替他听到;领导想不到的,要替他想到;领导做不到的,要替他做到。这本来就是称职秘书的天职。
当然,那位朋友还有一个小小的附加条件:给他丈人家安一架公费电话机。
任青一口答应。
李大胖子则紧急出动,日夜兼程……
现在,李大胖子挂着吊着提着,以一副头道贩子的雄姿出现在火车南站广场的时候,他看到任青和一位中年人正站在一辆桑塔纳轿车旁在欢迎他的归来。
这中年人就是任青新近招募到麾下的“引进项目”分厂的副厂长,总工程师白晶。而李大胖子的一切奔波就为了那户口,就是给白晶分居了整整八年的妻子湘湘办理的。
任青迎上前来,一把抓住了李大胖子的手:“你为分厂立下了汗马功劳,辛苦了!”
李大胖子咂了咂嘴唇,淡淡一笑。“没啥,只不过蜕掉了一层皮而已。”
白晶站在一旁,连一个字也没说,他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前些日子,他接到一个电话,刚出任分厂厂长的任青邀他共上二十二层楼的旋转餐厅,同赏海上夜景。这些年来,他一直托老同学任青的福,记不清有过多少次了,全是由任青不遗余力地介绍他去一些单位充任“星期六工程师”的角色,为他们搞搞图纸设计,打打工挣一些外快。他从心底里一直很感激任青。
一见面,任青就高举酒杯:“希望能和白兄联手合作!”
白晶有些惊讶:“如何合作?”
任青爽快地道:“合穿一条裤子,干不干?”
白晶大为吃惊:“你的意思是……”
任青呷了一口酒:“我打算把你连树带根地创到分厂来!”
白晶一愣,什么话都说不上来了。
任青抚杯长叹:“你虽然满腹经纶,无奈不遇明主。头上的招牌很灿烂,春风厂的副总工程师,可惜什么项目都轮不到你拍板定案,你这位多了一个‘副’字的总工程师只不过是在那儿很好看地挂着吊着晾着!”
白晶只能苦笑。
任青侃侃而谈:“我一向很佩服你老兄才华横溢,可又很惋惜地看着你迫不得已只能才干外流,常常去其他单位小打小闹地干干‘星期六工程师’,但你能把这当做长远之计吗?白兄呵,岁月不饶人哪,你我再不干一番事业,真要辜负眼前这黄金时代了!依我看,你还不如干脆‘私奔’到我这分厂来扛一面帅旗,我这儿是庙小天地宽,大有可为,怎么样?”
白晶沉吟了一会,“那,马凉那儿怎么交代?还有你这儿的总工程师夏今成……”
任青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打一份请调报告给马凉,我再去当面向他叫板点名要人,还怕他不放?至于夏令成嘛,就让他在分厂放着好了,只要你同意来,我就再任命你为分厂主管技术的副厂长……”
白晶望着手中的酒杯微微发愣,久久没有开口。
任青看了看他,又道:“我知道,你还有一块心病久治不愈,夫妻分居两地。”他一笑,“这样吧,我设法将你太太调回省城,也免了牛郎织女两地相思之苦。不过话得说在前头,户口进不了市区只能落在郊区,以后再想办法往市区调吧。”
白晶的眼睛蓦然一亮。
任青正色道:“这肯定不是交换条件。你一旦成为分厂的职工,我这个公仆理所当然地应该为职工解决后顾之忧,为知识分子落实有关政策喽,你说是不?”
白晶的眼神又变得黯然了:“说说容易做做难,你可知道我为了此事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任青徐徐一笑,轻轻松松地道出四个字来:“事在人为。”
白晶大为诧异:“你,这么有把握?”
任青缓缓摇头:“你呀真是个书生,如果我没有打通关关节节的能力,怎敢邀你前来?又怎么敢如此信口开河?”
白晶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早有预谋!”
任青居然并不否认:“不错,从我有了来春风厂的打算那一刻起,就在不怀好意地阴谋算计你了!”
白晶的眼眶一热、他绝没有想到自己在任青的心目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他郑重地举起了酒杯,向任青敬了一杯酒。
十天以后,他果然如愿以偿地被任青挖到分厂当上了副厂长兼总师室主任。紧接着,他的妻子也在市郊安营扎寨了。
这就是任青走马上任之后的第一个动作。
虽然只是第一个动作,但是已将马凉整得满嘴都是苦水了:春风厂总师室的三位高工已去其二,王采风一下子成了个光杆司令!即便是夏今成,马凉也一时无法将其调回总厂了。
任青的第一个动作完成得太漂亮了,几乎能与当年的李宁李小双这些体操王子们相媲美,可以获满分了。
6
秦凝霜终于没有直接去东海服装社找林凤凰,而是来到了姒斯的面前。
姒斯听完了她的叙述,沉吟了一会才问:“在你的心底里,是不是有一种以为自己比别人差的潜意识存在呢?”
良久,秦凝霜才摇了一下头。
姒斯笑了:“你看,尽管你摇头不想承认,可还是犹豫了好一会,这就说明这种潜意识还是深深地沉淀在你的脑海里的。”
秦凝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姒斯的神情显得有些庄重起来:“可我觉得你绝对不比你的同龄人差,而且,你肯定是一位佼佼者!这一点自信,你应当有!”
秦凝霜淡淡苦笑:“可是,人才交流市场……”
姒斯叹了一口气:“那儿的用人尺度并不是惟一的标准,应该说,竟争从来就不是公平的,加上有些用人单位对求职者的选择求全责备,有些聘用条件简直过分苛刻,甚至连封建时代皇帝选妃子的手法都用了出来,我以为,这是不正常的,也是不会长久的……但我总觉得,应聘求职的人起码得对自己有个清醒的、恰如其分的认识和评价,既不狂妄自大,也不妄自菲薄,这样才能给自己的重新创业以很好的定位。以你来说吧,你既有自己的劣势,如年龄,可又有自己的优势。计算机应用能力考核的初级证书不仅是一项权威的认定,而且更说明你已掌握了一项专业技能。所以我想,你只要有这样的自我感觉,那么又何惧之有?剩下的问题只不过是能找到们当户对’的人家加盟而已。”
这一番话直说得秦凝霜连连点头:“你这一点拨,我可是明白了很多……”
姒斯笑了:“你能明白就好。其实说穿了,有些单位不想要你,你也不一定就想去——不要你,对你固然是个损失,但又怎么会知道去那些单位就未必不是个更大的损失呢?”
秦凝霜不无敬佩地说:“姒姐,只要跟你在一起,总会让人充满自信,鼓起百倍的勇气……”
姒斯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一个人没有了自信,那还怎么活呵!”
秦凝霜由衷地点点头。
姒斯看了她一眼,关切地问:“你说的那位林凤凰经理,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见见她?”
秦凝霜使劲摇摇头:“不了,还是我自己去。”
姒斯凝视着她的眼睛:“你自己去,能行吗?万一见了大经理的面,两条腿抖抖索索地弹起琵琶来,身边可连个帮你说话的‘保嫖’都没有呵……”
秦凝霜的目光毫不胆怯地迎着姒斯的视线:“你放心吧,我也算是想通了,自己脚下的路,总得自己去走!”
姒斯大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这就对了,有点像女中豪杰的样子了……”
秦凝霜也在笑。
一种充满憧憬的笑。
一种满怀信心的笑。
姒斯读懂了她的笑。
她明白,秦凝霜已经开始走出下岗的阴影了,新的生活正在向她召唤……
7
海伦还是头一回在自己家里见到马凉如此近乎失态的神情:一杯又一杯地将酒倒进喉咙,一支又一支地狠劲抽烟。
她终于出面干涉了,先是从他嘴边夺下了香烟顺手掐熄在烟灰缸里,接着一把按住了他的酒杯:“大凉,你今天怎么啦?我请你上家里来,可不是看你这副模样的,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海伦确实是有事情。她那去澳大利亚留学的丈夫冷不了地寄来了离婚协议书,要求她在上面签字,并且说如果此事进展顺利的话,他将支付三万美元作为女儿的一次性抚养费,若是她不肯爽爽气气签字,那么他将拒付一切费用。他还颇为自得地告诉她,他已获取了所在国的永久居留权,即拿到了“绿卡”。
心乱如麻的海伦只能向马凉讨救兵了,可万万没料到马凉一进门就要酒喝要烟抽,伤心痛苦得像一个被人夺去了心爱玩具的孩童。
海伦终于听到马凉开口了,只是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不想去招谁惹谁,一门心思地只想将春风厂、‘引进项目’分厂和孙富贵的联营厂捏成一个集团公司,用F产品去占领市场垄断市场,把我们的蛋糕做大,黄山订货会的加工业务也算是给我们助了一臂之力。眼看胜利在望,可又有谁知道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偏偏来拆我的台……”
海伦总算听出些眉目来了,决定把自己的事先放一放,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为任青来分厂的事?按理说,你们曾经那样要好过,后来你又为了他去北大荒……现在,他也来了春风厂,你们该携起手来才是……”
马凉冷冷地摇头:“海伦,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你对任青太不了解了!他和我是同一类型的人,同样有着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梦,一个想干一番事业的雄心大志。他从局里下来并不是想觅一方安乐窝清清闲闲混日子,他是来抓经济实体大展鸿图的!这一点,我已经强烈地感觉到了,他要的是‘宁做小国之君,不做大国之臣’呵!”
海伦无言,默默地将酒杯重又放到马凉的面前,忽然给他斟起酒来了。
马凉喝了一口酒,不无痛苦地道:“他一到分厂,第一件事就是挖走了白晶,听说他还不惜代价地将白晶的老婆调回了省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海伦,你知道吗?”
海伦轻轻摇头。
马凉苦笑:“因为他已经把分厂看成了一个独立单位:独立法人,独立经济核算,而且还要和总厂来一番竞争来一回较量——这是他下来之前就向柳局长提出来的……”
海伦浑身颤抖了一下:“这是不是意味着,你设计的‘三足鼎立’支撑起一个集团公司的蓝图中,将被斩去一‘足’?”
马凉点了点头,随之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你看看,这就是我的好兄弟对我做的一切,这就是割头不换的朋友给我的报答!真他妈的好兄弟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冰一般冷了:“既然他可以无情无义,那么也就休怪我六亲不认!就让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手足之情,在这最后的一滴泪水里收回吧!”
他一抬手,将杯中酒统统倒进了嘴里。
只是在他的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在闪光。
海伦不语,只是感到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悲凉。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事。她和丈夫也曾经那样地倾心爱慕,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似乎为了爱情,谁都可以立马往大海里跳往烈火中冲。可是到头来,忽然来了这么一纸恩断情绝的离婚协议书!又教人如何料得到想得通呵……
这么一想,伤心的眼泪便缓缓地流了下来。
马凉呆住了:“你怎么啦?为了我和任青的事,你居然也这样伤悲?”
海伦再也抑制不住了,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起身奔进了卧室。
马凉发了一会愣,也跟了进去:“海伦,你……你不要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会是为了我和任青吧?你,你别哭了嘛!”
面对着大放悲声的海伦,马凉显得手足无措笨拙无比了。惟一能做的事便是转身去取来一方毛巾递给她。
好半天,海伦才渐渐止住了哭声,将丈夫寄来的离婚协议书丢在了马凉的面前。
马凉看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原来你今晚让我过来,说有急事商量,指的就是它吧?”
海伦用毛巾拭去眼泪,默默地点点头。
马凉沉吟了好一会,“我想,你一定是希望我能帮你拿个主意,想想办法……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我的口袋里是一个办法也拿不出来……”
坐在床边的海伦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马凉来回踱起了步子:“世界上最难做的文章就是‘夫妻’这两个字了,别看谈恋爱时好像爱得死去活来,掏心掏肺地什么都愿意干,可是一旦成了夫妻,双方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距离就是美感,好,距离没了,美感也就没了。接着便是家庭的责任,在开门七件事上,谁都是凡夫俗子,甭管你是平头百姓还是局长部长,全一个样,免不了磕磕碰碰的,这一磕碰,就开始有了裂痕,再往下发展,这家庭便成了蜗牛背上沉重的壳——纯粹是一种负担了。如果双方再处理得不好的话,那么就走向离婚的边缘了……”
海伦毫无反应地听着他的宏篇大论,如木头般的在那儿坐着。
马凉有些察觉到了,不觉一声苦笑:“其实,其实在我和林凤凰之间也存在着这种迹象,坦率地说吧,一切都不再像以前那样和谐那样美满了……”
海伦抬起了头,注意地看了他一眼。马凉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老婆的任何是是非非,即便她有时有意无意地一个劲儿往这方面提话题,可他总是很巧妙地遮掩过去,她一向在私下里认为,这是一个做丈夫的男人应该具备的良好素质。可是现在,他怎么会主动地提起了林凤凰,而且还如此坦率地公开了他们夫妇之间的微妙关系呢?她隐隐约约地有一种感觉,这是不是马凉在有意识地调节她那失衡的心态?这么一想,她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地集中了,她开始想听听马凉下面的话。毕竟,她还是很想知道另一个女人和马凉共同生活的故事的。
马凉不愧是个好男人,他的话语里一下子充满了狐狸家族的机智:“匈牙利的诗人裴多菲有几句诗给我们作了很好的写照:‘树上有樱桃千万颗,我却只有一个老婆,但就是这一个也已经太多,早晚她总要气死我……’。”
海伦幽幽地苦笑了起来:“这是裴多菲的一首开玩笑的诙谐诗,你呀……你们男人全都是一样,没一个是好东西,也没有一个会把爱情真正放在心上的……”
“错了,你说错了!”马凉向她竖起了一根指头,“起码,我就不在你诽谤的行列中,我总觉得,我和你之间是有着真正意义上的爱情的,这么多年来,我们已经习惯了彼此给予对方一种精神上的‘互相补偿’,主要的是精神上的,有一点柏拉图式的味道,因为我们都活得很累,活得很不容易……在极乏极累的时刻,只要双方赠予一个会意的眼神,一个刻骨铭心的亲吻,都能使你如同充了电一般的重新充满激情地去工作会生活!我感到,这才是爱情的最高境界。话又得说回来,我这可不是为那些婚外恋的第三者找开脱的理由,毕竟我们有着十年的北大荒情结呵……”
海伦深情地凝视着马凉。她承认马凉说得在理,承认在活得太累的人生旅途中有一个停泊情感的宁静港湾是一种幸福,但此时的海伦是多么需要一个男人给予的心灵慰藉呵。
她的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大凉,你就果真一点儿也没想过要娶我为妻吗?”
她在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马凉在点头了:“想过,真的想过,而且还不止一次地认真想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掠过了他的嘴角,“可是到头来又会怎样呢?也许钱钟书老先生的话打碎了一个哑谜: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
海伦感到有些害怕地弓起了腰。她不相信,她不愿意相信一切美丽的爱情到头来果真只会剩下这么一个可怕的结论。不,不对,这决不会是仅有的惟一的结局。她和马凉一定不会这样,肯定不会,心已经碎过一次了,绝不能再让它碎第二次……
她默默地站了起来,久久地看着马凉。
马凉轻轻地一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她突然像怕再失去什么似的,一把抱住了马凉,抱得好紧好紧。
马凉的唇慢慢地吻上了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耳语般的道:一我们这一对兵团的黑兄黑妹,今天晚上几乎成了难兄难妹了……。
海伦浑身一颤,抬起头来脉脉含情地望着他的眼睛。
马凉以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道:“再陪我喝一会儿酒,好吗?酒是忘忧水,酒是断魂刀呵——也许,现在只有酒这玩意才能医治你我的创伤了……”
海伦叹了一口气,终于点了点头。
两个多小时以后,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马凉寓所的门外,微醉的海伦搀扶着大醉的马凉下了车,拥着他走进了那黑暗的门道里。
海伦知道,今夜林凤凰不在家,为了一笔业务她已出差。
可惜海伦并不知道,这时候有一个人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互拥互偎着从视线中消失。
这人便是坐在离马凉寓所不远处的一辆桑塔纳轿车中的李大胖子。
他是受任青之命来找马凉的,有一份明天一早必须送达局里的分厂文件需要马凉签字,当时天已傍晚了。可他偏偏就是四处找不到马凉,BP机、手机都没个回音,甚至电话摇到东海服装社,连他太太也没找到。
李大胖子只能来这儿坐等了,可万万没料到居然看到了这一幕。他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但他肯定她不是林凤凰,不是。东海服装社接电话的人告诉他,林总经理今天下午出差去了外地,三天后才能回来。
坐在方向盘后面的李大胖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8
在见面以前,秦凝霜绝对想像不到,林凤凰林经理竟然会是这样一位人物。怎么说呢,在她的身上,既有一种中年女性的魅力,又有一种女强人的素质。她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你,听着你的述说,那一种笑,充满着信任,无形中在鼓动着你把自己心里想说的悉数告诉她,用不着有什么顾虑,也用不着有什么保留。当你说完了的时候,她还会再追问一句,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想说的,还有原本不想说的,现在统统都说完了。那好,她沉吟片刻,便一二三四地谈出她的意见,虽然说是给你作参考,但话语里有着明显的不容抗拒的成分,当然,你还不能不佩服她真有两把刷子,一下子就点到了你的心上。
这就是职业女性的素质。
后来,当秦凝霜走出东海服装社经理办公室的时候,便给林凤凰打出了这么个印象分。
她们的谈话时间一共只用了十分钟还差十秒。
开始,秦凝霜还显得十分拘谨,略略有些紧张,可是林凤凰却很随便地给她搬了张椅子请她坐下,又亲手泡了一杯茶递到了她的手上,而后,又很随意地说起了她身上穿的那件绒线毛衣的式样很别致,编织得也很精巧,当听说是她自己编结的时候,竟一个劲儿地直夸她的心灵手巧。
就这样,一切都变得很随意很平常了,在有意无意之间,彼此的气氛居然变得颇为融洽起来。
说来奇怪,林凤凰似乎对表格上需要填写的那些个必要的项目并不十分看重,倒是很关心地询问她怎么会想起来到东海服装社来应聘的,以及她目前的生活状态包括下岗以后的经历等等。
秦凝霜说了,全都是据实相告。不但说了自己,甚至还说了丈夫范国忠以及他的那家厂子的情况,还有上街设摊的种种遭遇。
这一切,林凤凰都听得很仔细,很认真,同时也很同情。只是当秦凝霜说出丈夫供职的那家厂子的厂名时,林凤凰似乎愣了一下,还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厂名。可惜,这一切当时都没能引起秦凝霜的注意。
只是很久以后,当秦凝霜重新回忆起这一切的时候,方才感觉到这些随意聊聊的话语是多么重要,尤其是关于范国忠的那大块大块的叙述,竟然影响到了自己以后的生涯。
表格填完后,林凤凰还热情大方地将秦凝霜送到了门外,一再表示会慎重考虑应试人选的,而且是全面地衡量,所以让她回去安心地等候通知。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秦凝霜冷了感到了一种失落——因为自己对林凤凰讲述了那么多,可林凤凰却一直滴水不漏,连任何承诺的暗示也没有呵!
这时候,她才深切地感觉到林凤凰一脸笑容背后的那种高深莫测。而自己刚才的表现呢,简直如同雏儿一般——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雏儿呵……
9
一盏灯,映出了两张脸:任青和李大胖子。
李大胖子是一脸激动的红光,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任青的脸。
良久,任青才微微地摇了摇头:“对这一类粉红色的故事,我没有兴趣。”
李大胖子的脸上一阵抽搐:“你没兴趣?可是在我们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粉红色的故事恰恰能毁掉一个人的一切,尤其是一个一千五百人的厂长,他会一下子很好看地从一千五百人的头上摔到一千五百人的脚下,一千五百人一定会有一千五百种兴趣……。
任青淡然地道:“那是他们的事,我没这个雅兴。”
李大胖子仍不死心:“一场桃色风暴,顷刻间就可以让马凉身败名裂!”
任青鄙视地摇摇头:“这样的手段未免过于下三滥,正人君子必不足取!”
李大胖子沉重地叹道:“我到现在还十分清晰地记住了你以前有一回在某个场合说过的一句名言:‘我们太书生了’。对马凉这种非常之人,就必须以非常之法治之……”
任青不动声色地听着。
李大胖子察言观色,又试探性地道:“当然,这样的事情对你来说实在是有失身份,不足挂齿……可是,你能允许我保留个人意见吗?”
任青目有所动,旋即又似乎有难言之隐,叹了一口气。
李大胖子似乎窥视到了他的心思,不觉大喜:“请放心,我一定会谨慎从事……搜集到足够的证据……”
任青慢慢地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沉吟道:“我无权干涉你的行动自由,即使你是我的秘书也同样无法例外。我想说的是:一、我从来就不知道马凉和那位海伦女士的任何故事;二、每个人都得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全部责任;三、从今而后,我的耳朵里不希望再听到任何人的桃色新闻。”
李大胖子连连点头。
窗外,无星无月。
夜色浓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