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楚河汉界-兄弟时代

1

上午。春风机械厂。

工会干事小陈匆匆地走进了厂长室:“马厂长,你前两天不是找我了解何秋草的一些事吗,当时我有好些事说不上来,正想问问他本人,可又听说他辞职了,说巧不巧,我刚才在组织人事科碰上了他……”

马凉一下子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那,现在他上哪儿去了?”

小陈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现在还在那儿,和组织人事科的成小娅吵得不可开交,恐怕一时半会儿熄不了火。”

马凉一愣:“为了什么事?”

小陈惘然地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为了两千块钱的事,一个说少了,一个说正好,反正……”

马凉已经起身向外走去:“走,我们看看去。”

小陈跟出了厂长室:“马厂长,我,我就不去了吧?”

马凉回过头来看了看他:“好吧,我自己去。”

2

组织人事科。

何秋草果然正在和成小娅争吵着什么,科里的几位成员在一旁劝说着。

马凉大踏步走了进来。

何秋草一抬头,看到了马凉:“马厂长,你来得正好,你来评评这个理。这位成科长成女士前天还和我说得好好的,让我交出两千元的学费就让我走人,这儿几位都是见证人。可谁料到我今天来交钱,她忽然涨价了,非要两千一百元不可——难道堂堂的春风厂人事科也变成了自由市场上卖鱼卖肉的,随随便便就可以斩人家一刀啊?”

成小娅满脸涨得通红:“请你放尊重一点,不要乱七八糟瞎比喻好不好?不错,我是说过你要辞职必须先归还两千元上夜大学的学费,但我查了一下学费报销底册后才发现是两千一百元,你的那张学费收据又不是我能凭空捏造得出来的,上面写得一清二楚,就是不多不少正好两千一百元嘛!”

何秋草冷冷一笑:“要说你是吃官饭的呢你一定不服气,说你一点拎不清外面的行情倒是千真万确。这年头开店办公司摆摊头,辞职的和被单位除名的没区别!我到街道居委会、劝业市场都去摸过底了,所以我即使不交给你一分钱人民币也照样可以下海经商,你除我的名好了——说到底,还是我这个人太富有人情味,想想在春风厂和大家处得也不错,好聚好散嘛,就老老实实地按规章制度写辞职书,老老实实地还你两千块钱学费,买春风厂的一个人情账。可是没想到你成小娅如此斤斤计较,那就休怪我无情了,这两千块钱我连一个子儿都不付给你,你又拿我怎么办!”

说着,他一个大步走到办公桌前,将扔在那儿的一叠百元大钞一把抓起,狠狠地塞进自己的衣袋里去。

“你、你、你……”成小娅被逼进了死胡同,只得一把拉过马凉,“马厂长,你看他,竟然敢耍无赖……”

马凉静静地朝何秋草笑了:“你打过辞职报告?”

何秋草向成小娅一指:“十天以前我就交给她了!”

马凉看了看成小娅:“辞职报告呢?”

成小娅走到办公桌后,从抽屉中取出了那份辞职报告:“马厂长,我原来想等他交还了学费之后再拟一个报告请你批阅的……”

马凉什么也没说,接过辞职报告默默地看了一会,而后抬起头来向成小娅笑了一笑:“小成,你们里面的那间办公室是不是有空?能不能让我单独和何秋草聊聊?”

成小娅愣了一下,旋即向何秋草投去了一个大为不满的眼神,转身走过去打开了里间办公室的门:“马厂长,请吧。”

马凉点点头,和何秋草一同走了进去。成小娅在他们身后把门轻轻关上了。

马凉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了:“何秋草,看来你是铁了心要离开春风厂了?那也好,既然有更为广阔的天地让你发挥才能,我也就不留你了——强留是留不住一个人的心的,你说对不对?”

何秋草默然地点了一下头,但眼中的敌意已明显地减少了。

马凉又道:“至于你刚才和成小娅争论的那件事,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向你说:不但那一百块钱不要你交还,便是那两千块钱的学费也可以免还——你学有所成嘛。我最近了解了一下,知道你曾经代表我们春风厂参加局里省里乃至部里的‘实用美术装演设计大赛’,并夺得过金牌,作出过贡献。成小娅这位同志办事很顶真,也许她私下里以为用区区两千块钱的学费就能绊住你展翅腾飞的翅翼了,或许是她也舍不得让你离开春风厂吧?其实呢,她这样的想法未免太幼稚了——真正有才能的人是用脚镣手铐也锁不住的!是这样吧?”

何秋草没回答,他已经被马凉的这一番话语给震撼了,竟至呆呆地望着他说不上话来。

马凉很冷静地向他点了一下头:“不过,有一个问题不知你是否能够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辞职,这中间是不是有一时冲动的成分呢?”

“没有。”何秋草沉吟了一会,“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有’。能有‘一时冲动’恰恰说明了我虽已过而立之年,但依然拥有一颗非常年轻的心,冲动本是年轻人的天性,对不对?”

马凉笑了,“你回答得很机智。”

何秋草淡淡一笑:“至于辞职的原因嘛,希望你听了不要生气——我觉得继续待在春风厂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是对我的青春和才华的浪费!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一个月二十二个工作日的工作量,我是宣传科搞美术设计的,五天便完成了,抓紧一点三天就行了,那么余下的近二十天我又在干什么?喝茶看报办公室里串门聊天,无所事事,虚度年华。也许你可以说再给我增加工作量,不,对不起,我不是科长不是共产党员,觉悟没高到那个层次,没必要自我加压。”

这一回轮到马凉被极大地震撼了。

何秋草犹自在往下说:“其实在我们这儿,这种‘隐性失业’到处可见,有的人很喜欢这种‘宽松’,那就让他去喜欢去混日子好了,可是我不行,我要用上帝定额分配给我的有限年月去创造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在商品经济越来越渗入到我们这个社会每一个角落的今天,我这个认识已经不算很超前吧?所以我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时间去为自己,客观上也为社会工作了。这样的一个辞职原因在你马厂长的眼里不知是不是可以成立?”

“可以成立,”马凉用赞许的眼光看着他,“而且几乎能够打满分。”

何秋草被鼓励得有些活跃起来:“那你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开明厂长,基于我对你的这种认识,那么也就可以顺便聊聊我辞职的第二个原因——刚才你谈到了我为春风厂在局里市里部里拿‘美术大赛’金牌的事。是的,前年、去年和今年春天我是拿了两个一等奖、一个二等奖。你听了我今年拿奖的事就明白我的去年和前年了。今年一等奖的奖品是一架尼康高级照相机,价值大概两三万元吧,可从头到尾我连尼康的一根毛都没见着!那也没啥,前年和去年的例子已在那儿摆着了。可是最后,有关领导来找了我,前前后后连皮带骨头就说了那么一句话:‘你的奖品我们送给局领导了’。”

何秋草显得有些激动了,来来回回地在办公室里走着:“马厂长,这十二个字可真让人寒心哪!你以为我是为没拿到尼康而伤心寒心?不!我的要求其实很可怜——你也许能了解一点知识分子的那么一点‘虚荣心’,几万元的奖品他可能不放在眼里,但是对自己创造性劳动成果受到冷漠和轻侮,却不能忍受!三年了,三年夺冠了,我渴望着乞求着能听到领导同志说一声:‘何秋草,祝贺你为春风厂争光了!’我要的,仅仅是一句暖心的话呵!可惜,我听不到,我永远也听不到了——我要辞职了……我,我想不通的只有一点,为什么在这种领导的眼睛里总是认为:你这位艺术家再伟大,伟大完了也还是在我这个厂级干部的领导下——我完全有权随意支配你所获得的成果!马厂长,你能回答我吗:到底是我无知得可笑,还是他无知得可怜……”

马凉再也坐不住了,他“呼”地一下站起来,又一把拉开了自己的衣领,来回走了几步,脸色沉重地道:“何秋草同志,很对不起,我以春风厂的名义向你说一声道歉——你的这种遭遇我是一点儿也没听到过,连你拿大奖的消息也是道听途说得来的,也许在厂子里大家对这类艺术性的劳动成果有些掉以轻心吧,我这个当时主管生产业务的副厂长就更加想不到去关心了。但是话又要说回来,即便我是主管你那一摊子事的,肯定也未必会比你刚才所说的那种‘厂级领导’高明到哪里去,说白了,就是我们缺少一种对话的机会,没有找到一种共有的语言……”

何秋草慢慢地坐了下来,苦笑着摇摇手:“算了,都已经过去了,我已经看淡了——春风厂不尊重我的劳动没有关系,春风厂毕竟很小很小,搞艺术的最终是要赢得社会的承认和尊重,所以我才下狠心决定带艺下海了……”

马凉沉思着也坐了下去:“你的选择是明智的,而当前改革开放的形势又无疑为智力型的人才敞开了大门。”

他沉吟了一下,“听说你打算搞个‘秋草广告设计公司’,有什么困难要我帮忙解决吗?”

何秋草缓缓地摇摇头。

“你可以放手去搞,你的辞职报告十分钟之后我就会批下去,”马凉一面打消着他的后顾之忧,一面又关切地问,“你的公司注册资金落实了没有?选址定了吗?营业执照批下来没有?呵,对了,你的辞职书还没批,是不可能去申请执照的。”

何秋草看了看他,微微一笑:“作为商业秘密,我什么都不回答可不可以?”

“可以,”马凉也笑了,“只是我忽然之间萌发了一个念头,假如我为你的公司提供一处街面房屋做办公室,对了,还有电话等办公设施;假如我为你的公司注入一股资金,充实你的实力;假如我再为你的公司配备几位创作策划人才,没错,车间里是有那么几位创作高手……当然,这几个‘假如’还是假设条件,而且这里所说的‘我’只是春风厂的代名词……”

“等一等,”何秋草颇为吃惊地叫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成为合伙人联营?”

马凉点点头:“可以这样说。换一种说法也可以,你的公司作为春风厂的‘三产企业’挂牌,享受应有的优惠条件。比如说给你一年的时间自负盈亏,不但不要你交给厂里一分钱,而且由春风厂派去你那儿的员工还可以照拿厂里的工资——但是一年后,你得按合股的比例逐年上交利润,并且承包你公司里所有员工的工资奖金和一千元以下的医疗费用。如果你可以考虑的话,那么最起码眼下你的公司便可以省去注册资金、公司选址、营业执照等一干繁琐杂事,我可以承包这些令你头疼的事务……”

何秋草已经在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马凉了,只是他还有一些疑惑:“你怎么会如此胸有成竹地报出一二三四来?难道……”

马凉笑了:“我可没有先见之明地为你搬出这一二三四来,厂部原本就有一个开办‘三产’的详细规划。昨天厂部会议通过了一项决议,决定将三个月前下岗的那六十名职工全部重新请回厂里来,一是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并不是所有下岗人员都会下海经商的嘛;二是为社会的安定团结尽一点责任。这几天我正到处摸底,不仅下岗人员中藏龙卧虎,而且在职职工中也有不少能人高手。有的人精通电子器材,不但有‘上家’还有‘下家’,那就让他带领一批前下岗人员去开办一家电子公司嘛;还有的人早就在暗地里充当钢材、水泥、运输、服装等行业经纪人了,也行,开一家咨询介绍所嘛,配备几个助手给他,由他承包。我初步匡算了一下,什么餐厅啊服装厂啊经营部啊介绍所啊,春风厂一下子就能推出十四家‘三产’企业,如果你也有意加盟的话,那么就有十五家了!这样一个个人、工厂、国家三方得益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马厂长,不知道你是个天才的鼓动家呢,还是我正巧撞在你的枪口上了,反正我觉得和你这位厂级领导很投缘,”何秋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叹了一口气,“好吧,秋草广告设计公司决意加盟你的统一阵线了。”

马凉大笑:“好!我非常欢迎你这位新盟友!我要好好地广为张扬秋草广告设计公司的知名度!”

他看了一眼有些迷惘的何秋草,“我在新闻界有一些朋友,过两天就召开一个‘春风厂搞活经济,十五家‘三产’子公司上马’的新闻发布会,会上将重点介绍你的公司,让报社电台电视台先炒它一炒——你看,这算不算是对你以前在春风厂屈就的一个补偿?”

何秋草整个儿惊呆了。良久,他才狠狠地擂了马凉一拳:“我真有些怀疑,春风厂的厂级领导中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位风流人物!”

他忽又长声叹息:“也难怪,我原本便没有和你们这些当官的结交的愿望嘛。”

马凉朗声大笑。

何秋草慢慢地站了起来:“马厂长,到你的办公室去吧。”

马凉愣了一下:“怎么,那么急不可待地要看着我在你的辞职报告上签下‘同意’两个字,而后再盖上鲜红的大印呵?”

何秋草摇了摇头:“不,如今的社会是怎么合算怎么干,我想作为在职职工承包广告设计公司,所以我想到你那儿去起草一份承包合同书。”

马凉会心地笑了,“走。”

3

长长的走廊。

马凉和何秋草在边走边谈。

马凉似乎是无意识地随口问了一句:“你的父亲——何总的身体还好吧?”

“好,老头子的身体简直棒极了,你根本就看不出他是七十岁朝上的人,”何秋草赞叹了一声,“他每天打打太极拳,做做十八法,说不上是鹤发童颜,起码也是红光满面。上午是铺开宣纸笔走龙蛇胡乱涂鸦,午觉起来便翻译国外杂志上的资料,或写写论文,活得真是比神仙还要神仙……可是,就在最近这几天,忽然有人上门,半夜还来电话,想请他‘出山’……”

马凉陡然警觉起来了:“是些什么人?”

何秋草沉吟了一会,“谁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上次来的是一个胖子,一脸的官气一口的官话,自报家门是局里什么处长的秘书;第二回来拜访的是那位胖秘书的顶头上司——叫什么任处长,也让我给挡驾了。官不大,官气倒挺厉害的嘛,自以为给秘书交办一下或者随随便便地来跑一趟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一点儿诚意都没有!当年刘备还三顾茅庐去请诸葛亮呢,我家的老头子虽然不是卧龙先生,但也并非泛泛之辈。所以我便对他们说了,你上庐山去找何劲博士吧,他在那儿避暑凉快着呢!尽管那任处长一脸地不相信,但他也无可奈何,总不能进屋上楼来个大搜索吧?”

马凉听得笑了起来,脸上闪过了一丝欣慰的神色。

何秋草却注意地看了看他:“奇怪,你怎么也关心起我家的老头子来了,该不会同样是打算请他‘出山’吧——对了,那位处座大人好像还特意让我转告什么‘春风厂的引进项目’,当时我也没往心上放,老子反正要和春风厂‘拜拜’了,管你‘引进项目’不‘引进项目’的,关我什么屁事……”

马凉淡淡一笑:“小何呵,你这么一说我就不大好开口了。本来呢,引进项目的事一定下来的时候,我就在厂部会议上提出要请何总担任这个项目的总顾问,无论在与外商谈判的业务上还是引进项目的技术上,何总总是我们的老前辈,权威人物嘛。可当时是徐厂长执政,三议两议也没能最后拍板。现在是我这个临时大总统掌权了,前两天领导班子一致通过了聘请何总任春风厂总顾问的决议,我原来打算今天晚上就去拜访令尊,同时也征求一下他本人的意见……可是刚才听你那么一说,我倒觉得不太好办了——局里的一位处座大人还请何总不动,我们春风厂又怎么去请?即便请动了,厂里和局里的关系又怎么处?”

“哈哈,原来果然有故事!”何秋草大笑了一声,“我家的老头子又开始吃香了!不过马厂长,我得声明一句,当时我对那胖秘书和任处长的不良感觉,除了他们的官气之外,和自己准备辞职的心境也有关系。现在呢,情况发生了质的变化,你我都是在春风厂一个锅里吃饭了,都是自家人,有话好说,我呢,就再揽一个承包吧——老头子咄山’的事由我包下了!”

马凉高兴地拍了一下巴掌:“那好,今天晚上七点半我准时前往贵府……”

何秋草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还要拎上两盒高级礼品?”他忽然又点了点头:“我知道,大凡能登上厂长宝座的都是些会做人的人,可是你明不明白,太会做人了就往往让人觉得有些虚伪!干脆说白了吧,你今天登门的话,这件事我就撒手不管了,看你能不能请得动何劲——马厂长,你诚意待我,难道就不能让我也真心对你?我想,‘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说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个道理吧。”

“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办吧。”马凉不知为什么又迟疑了一下,“可是,可是局里……”

何秋草像不认识似的朝马凉上下打量了一回:“我的马厂长,你可真让人有点吃不消,刚才你的形象要说多辉煌就多辉煌:干练精明机智灵活。可现在忽然来了个脚朝天头冲地的形象,啰哩啰嗦心惊胆战,真有点像个婆婆又妈妈了……”

马凉不语,只是苦笑一声。

何秋草看来也不是个糊涂蛋,忽然大笑一声道:“我从来不懂也不管你们立场里的事,我只想明明白白地对你说:什么局里不局里的,现在都讲究个公平竞争,他竟争不过春风厂那是他的无能!何况春风厂还有我这颗压箱底的砝码——现在社会上的行情都是‘老子听儿子的’,再吃香的何总也得听他那不吃香的何秋草的!”

马凉脸上的重重愁云一扫而去,他颇为感激地拍了拍何秋草的肩:“有你这句话垫底,我马凉又何忧之有?一切,多多拜托了!”

马凉千等万等的就是何秋草最后的那一句话——无论对上对下对自己,他完全可以交代了。现在,他的确到了甩开膀子大干社会主义的大好时机了。

两个人亲密无间地说笑着,并肩走进了厂长办公室。

4

马凉和何秋草万万没料到,任青几乎在这同一时刻也取得了历史性的重大突破。

地点是在何劲博士的那幢小洋楼里。

任青带着李大胖子再一次郑重其事地拜访了何劲博士。

任青这一回的运气好,当他按响那铁门上的电铃时,何秋草正在厂里与成小娅脸红脖子粗呢,所以是何劲博士亲自把他们迎进客厅的。

刚落座,任青便很恭敬地道:“何老先生,在下久闻您的大名,早就想来拜访,因为局里工作太忙脱不开身,所以一直拖到今天方才如愿以偿……您是创建春风机械厂的开国元勋,也是这一领域的专家权威,这些年虽然退休赋闲在家,但依然笔耕不辍,专业论文的新作不断地见诸海内外的报章杂志,实在是令人敬佩不已,让后辈小生汗颜脸红呵……”

说着,他居然报出了一串报章杂志的名称,有好些用的还是原版的英文名称。

何劲博士近些年一直闭门谢客,一心埋首著文,已杜绝社交场上的应酬往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与世隔绝。如今冷不丁见到任青上门拜访,得知局里还没将自己彻底忘记,已萌生好感。待得任青一一提及自己发表论文的报刊名称时,不禁大为感动,连声道:“老朽了,别无他求,贡献余热而已,微不足道也!”

任青朗声笑了:“您过谦了,姜总是老的辣呵!从您的论文中,不仅可以窥见您的渊博学识和真知灼见,而且能够感觉到您对母语中文及英语写作能力的驾轻就熟运用自如,别说像我这般才疏识浅的晚辈拜读大作后佩服得五体投地,便是我这次去国外谈判‘引进项目’时遇见的一位外国老先生,也连连赞赏您的文章是‘宝刀不老,雄风犹健’呵!”

“宝刀不老,雄风犹健?”何劲博士略略有些惊讶,“他怎么知道?难道他……”

“他自称是您的一位老朋友,曾经和您一起为创建春风厂共过患难!”

“真的?”何劲博士显然激动起来,“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劳克斯先生,梅森·劳克斯总裁,当年春风厂的创始人。”任青一字一顿地道。

“什么?是他!”何劲博士情不自禁地连连追问,“他好吗?现在身体状况怎样?他那年轻时代的跨国公司的梦想后来又实现了多少?”

“他很好,并且让我带了一封亲笔信给您。”说着,任青取出了一封信。

何劲博士迫不及待地一把抓了过去,读着读着,几朵泪花溅上了信纸:“老朋友,谢谢你一直没忘记我,尽管这么多年不通音讯了……你居然还那么清晰地记得我们告别时的情景,事隔三十多年了,对,是一九六二年,当时你把春风厂归还给了我们国家,就在回国的前一夜,你在和平饭店举行了告别酒会,后来我们还一起沿着长长的林阴道在月下漫步长谈,很晚很晚也舍不得分手……没错,我不会忘记这人生的一幕……”

任青又将几帧照片递了过去:“这是我和他,以及他的家人在他的庄园前照的,他说,当年您曾经去过他的庄园,携着您那新婚的夫人……”

何劲博士默默颔首。是的,一切都变得遥远了,遥远得像一个梦那样美丽那样可望不可即……

任青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缓缓响起:“这一次,春风厂有一个引进项目,设备全都是从他那儿进口的,过些日子,他的孙子小劳克斯将率团来春风厂进行考察,并且最后签署有关合同……”

何劲博士渐渐地从遥远的回忆中走回到现实中来了:“是吗?那太好了!”

任青徐徐一笑:“所以,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您出山担任这整个引进项目的总顾问。”他不失时机地又追加了一句:“因为,我是项目的负责人。到时候,还仰仗您老多多援手了……”

何劲博士连连点头:“可以可以,对我来说,这是应该的,春风厂是我的老娘家,这劳克斯家族也是我的老朋友嘛!无论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出这一把力,责无旁贷,责无旁贷呵!”

任青大笑起来。

陪坐在一边的李大胖子也舒心地笑了。他没想到,原本在自己眼里几近无望的事情,就这么被任处长一举手一抬足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他不能不对自己的处长钦佩得五体投地了。

5

又是周末。

每逢这一天,姒斯离校回家的时间总是很晚。因为除了白天为下岗女工开办各类培训班学习班之外,晚上还有一个面向社会招生的电脑培训班,招生的对象不分男女老幼,只要你肯来学习肯付学费就行,教师是本部的,而姒斯则担任这个班的班主任,负责点名。

这个班倒也办得红火,不过大多数学员都已人届中年。

这是一群中年“发烧友”。他们的发烧程度丝毫不让那些青春年少的“追星族”。

姒斯很理解他们,也很尊重他们,所以每逢他们进电脑机房上机操作的时候,无论他们怎样拖时间赖在机房不肯走,她总是尽可能地给予满足,给予方便。

说到底,姒斯也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呵,和他们原本属于同一代人。

可是最近这两个周末好生奇怪,四楼电脑房里的灯居然一直亮到夜里十点多钟,而按规定九点钟就已经下课了。

上个周末她在办公室里连夜赶写一份小结材料,也没顾得上去关心。今天,现在已是晚上十点四十分了,电脑房里依然灯火通明,她决定上去看看到底是哪一位好学的学生这么晚了还没离开。

推开电脑房门,才走了两步,她顿时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那从电脑荧光屏前抬起头来的人,竟然是秦凝霜!

秦凝霜一见到姒斯,当即吃惊地站了起来:“姒……姒姐……”

姒斯愣愣地看了看她:“怎么会是你?”

秦凝霜一下子显得有些口吃了:“我……我是等你点好名以后偷偷地溜进来的,我,我……”

姒斯有些不解了:“白天你不是参加电脑班了吗?”

秦凝霜喃喃地道:“我想多学点……”

姒斯摇了摇头,“那你也可以大大方方地来找我,说要参加晚上的这个班嘛……”

秦凝霜的头低了下去,良久才道:“我,我付不出学费……”

姒斯哑然。

由于是向社会公开招生的,这个班的学费要比下岗人员培训班的收费贵一些。

姒斯叹了一口气,“上个周末,你也是这样溜进电脑房的?”

秦凝霜慢慢地点了一下头,“这两个周末,我是听说他们上机操作,所以才……”

姒斯摇摇头,“你呀,也大操之过急了,想一口吃成一个胖子呵?”

秦凝霜默然,良久才道:“我想早点通过市里的计算机应用能力初级考核,早点重新找到工作……姒姐,我家里的经济情况实在太……”

姒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才朝秦凝霜挥了挥手:“今天太晚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以后,你想上电脑房来学习,尽可以直接找我……”

秦凝霜呆住了。

许久许久,她才说了一句话:“姒姐,你是个好人!”

姒斯的心头一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但她很快别过头去,以一种十分平淡的口气道:“你回去吧,我来关机……”

秦凝霜“嗯”了一声,很听话地向门口走去。

姒斯抬起头望着她的背影,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这样好的学员,你可不能委屈了她们……肩上的担子,千斤重呵!”

……

6

一个好天气。

春风机械厂像庆祝盛大节日一般装扮一新——彩旗高飞,横幅高悬。

厂门口,一方黑板斜倚,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彩色空心粉笔大字:热烈欢迎新闻界的朋友莅临指导。

借大的外宾接待室,此刻是庄重非凡热闹非凡。

马凉等人已在主席台前就座。

主席台上横幅大书:春风机械厂实业总公司成立暨下属十五家“三产”子公司开业新闻发布会。

记者们都在陆陆续续地进场。

台下坐着的职工代表们在交头接耳小声地议论着什么。看得出来,他们的神情都很激动,就像过年一样。

人群里忽然起了小小的躁动,像一阵微风掠过了湖面——原来是电视台新闻部的人马走了进来。

马凉和主席台上的另外几位小声讲了几句什么,然后起身走下主席台,站在众人面前:“同志们,我们今天在这儿开一个短会,一个新闻发布会。春风机械厂的实业总公司今天正式挂牌成立了!”

掌声响了起来。

马凉接着道:“由于经营机制的转换,由于深化改革的进展,每一个单位每一个部门都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富余人员。而有的单位把下岗人员的多少作为衡量改革深化的一把标尺,我觉得这是对改革的一种误导一种错位!只有靠发展生产来消化富余人员,才能提高经济效益,才能增加职工收人,而不应该靠下岗一批职工,将下岗人员的工资加在上岗人员的头上。我们应该让富余人员在多种经营的发展中获得新的生命力,这就是春风厂实业总公司诞生的动力!”

掌声又一次爆发。

马凉动情地挥了一下大手:“春风厂前一阶段因生产性调整而下岗的六十名职工,现在已经全部重新回到了企业的怀抱,成为实业总公司的成员!”

热烈的掌声。

马凉的声音变得冷静起来:“同志们,有一个事实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凡是自以为有花头、有本事的人,早在前两年就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们都去找自己的摇钱树了;留下来守在企业里的职工,我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离不开厂子的,是要靠工厂生存的!所以我郑重地在这里宣布——”

他的嗓音显得铿锵有力:“只要有我马凉在,就坚决不让一位职工下岗,坚决不搞‘一刀切’待退休,坚决不给社会增加不安定因素,坚决不让每一位职工的饭桌上减少一只菜!”

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台下的职工代表激动不已,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拍着巴掌。

记者们显然是被感动了,也在用力地和大家一起热烈鼓掌。

外宾接待室的门口,正聚集着越来越多的职工,他们也在使着劲儿地鼓掌。

马凉大声地宣布道:“下面,我把十五位‘三产’子公司的负责人一一介绍给大家,他们每一位都有满腔抱负和一整套的经营规划……”

何秋草等人从席中站起,走到台前,有几位还十分激动地紧紧地握住了马凉的手,眼角噙着泪花。

镁光灯在闪亮。

摄像机的镜头在转动。

马凉笑着向记者们招呼:“欢迎新闻界的朋友多多采访他们,他们才是实业总公司的主角!”

记者们纷纷开始提问,几位“三产”负责人的回答不时溅起一阵阵的笑声。

有一位年轻的女记者从席中站起,劈头盖脸地突然向马凉发问道:“马厂长,我是《工业报》社的记者蒋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行吗?”

马凉笑吟吟地颔首:“欢迎你提任何问题,只要不超出我能够回答的范围……”

蒋云伸手掠了一把短发:“据称,春风机械厂厂长人选将有所变动,上级部门即将任命新的厂长,不知你听了这个消息有何想法?”

一语惊四座,参加新闻发布会的人顿时全都呆住了。

马凉表现得非常镇静:“对不起,在尚未接到有关部门的正式通知以前,我无可奉告。”

职工代表们一时议论四起,几乎是人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外宾接待室门外的职工闻讯更是大声喧哗起来。这不啻于脚下滚过十二级地震,个个全都有了站立不稳腿脚发飘的那种晕眩感觉……

地震的余波很快感应到了机修车间。

工人们统统停下了手里的活,三五成堆地纷纷追问消息的可靠性和真实性。因为,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范国忠几乎呆若木鸡。他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着:“不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王铁汉大声地来了一句国骂,恶狠狠地将手中的扳头向地上扔去:“马厂长不能离开春风厂,春风厂不能没有马厂长!”

一时群起响应:“对!”

王铁汉一挥手:“走,到会场去!”

霎时间如风卷残云,车间里的工人们走得一个不剩,空遗下车床刨床上的工作灯在孤独地眨着明亮的眼睛。

没多久,从四面八方闻讯拥来的职工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在外宾接待室的门外越聚越多了。

无数只挥动的手。

无数张疑惑的脸。

外宾接待室的门蓦然大开,记者们蜂拥而出,领头的正是那位年轻的女记者蒋云。

蒋云面对着人群站下了:“职工同志们!”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蒋云情绪激动地向着职工大声地说道:“春风厂的职工同志们,刚才我在里面已经接到了不少纸条,纷纷询问我所说的‘春风厂厂长人选将有所变动’的消息来源,在这里,我想重申一遍: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有义务也有权利为消息来源保密。”

范国忠用力挤到了前面:“记者同志,我只想告诉你一个工人的心里话:春风厂不能没有马厂长呵!”

王铁汉也挤了过来,怒气冲冲地道:“上级部门太官僚了,还是请他们下来听听春风厂工人兄弟们的声音吧!”

人群中又有一人大叫起来:“我们要联名上书,集体请愿!”

蒋云冷静地道:“请大家千万不要采取任何过激的行动。刚才在会议室,我已经和其他新闻单位的同行们交流过意见了,决定把大家的愿望转达给有关部门,请他们重新考虑有关春风厂厂长人选的问题——如果是确有其事的话。你们看好不好?”

谁也没有回答,只是会场像一阵春风掠过似的爆起了热烈的掌声。

一张又一张工人的脸,全都在这一刻绽开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