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范国忠正在车床旁干活。
小个子车间主任一脸怒色地匆匆赶了过来:“小范,你,你怎么还在干活?”
范国忠顿时有些心虚起来,未曾开口已是面带央求神色了:“主任,我……”小个子虎起了脸:“不行,你给我回家去——高烧都发到三十九度了,还在车间里硬撑,当心把骨头撑断!”
王铁汉等工人都慢慢地围了过来。
车刀行到头了,范国忠按下了开关,飞旋的车刀慢慢停了下来,他松开车床夹头,伸手去搬加工件,小个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求求你了,给我回家去好好休息休息行不行——现在没人要你大干快上出大力流大汗宁死不下生产第一线!”
范国忠慢慢地转过了身:“主任,你就让我干吧,难道我就不知道爱护自己的身体?可是,我的老婆下岗了,一家三口三张嘴天天要吃饭,加上孩子读书一会儿数学补习班一会儿英语补习班,全都等着用钱哪!我一休病假,这月头奖季度奖年终奖全都要扣大把大把的人民币——我,我请不起这个假呵!”
小个子默默地看着他,终于松开了手,忽然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了。
王铁汉挤了过来:“主任,咱平时爱说怪话废话,你只当耳边风吹过,可我今天也要说说心里话:咱们春风机械厂这个国营企业以前在计划经济时代也曾经辉煌过风光过,起过重要作用,现在是市场经济了,春风厂一时跟不上潮流了,经济效益也滑坡了……可是,如今马厂长执政了,咱看得出来,他不是老厂长,他挺有魄力挺有雄心的,这么说吧,归根到底一句话——咱们这些国营企业的工人靠什么?还不是要靠在厂子的身上,厂子兴旺了发展了,咱们工人的日子才会好过……”
小个子狠狠地朝王铁汉的肩上擂了一拳,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走了。
范国忠伸手去搬加工件,小个子蓦然回首:“范国忠,你歇一边去,不请假,可也别干活,免得吃不消……”
他向王铁汉吼了一声:“你,把小范的活给挑起来,气死牛的身体不是给人看的!”
王铁汉连连点头:“一句话!”大步地向范国忠的车床走了过去……
3
李大胖子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电话,并且不时地在办公桌上掀开的台历上划下几行潦草的字。
这是一只国际长途,是任青远隔重洋打来的。
任青的话语十分急切十分扼要,甚至连语速也比平素加快了好几倍。他要李大胖子立即在上海办一件紧要的事——据他这几天与外方总裁劳克斯先生的反复交往和深入接触,居然获悉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原来他的嫡亲爷爷老劳克斯三四十年代竟然曾经在中国东南沿海城市创过业建过厂,无巧不成书的是这业这厂就是现在的春风机械厂!小劳克斯每次均无比神往地聊起当年有一位忠心耿耿的总工程师何劲博士曾为劳克斯家族立下了汗马功劳,任青继而听出了小劳克斯十分渴望和老劳克斯的当年合作伙伴相见的弦外之音。想一想吧,一朝重逢的话,那将是一个何等盛大的节日呵,不但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而且更具非凡的现实意义!问题的关键在于,必须由他们来促成这桩好事,否则将毫无价值可言……
在那一瞬间,李大胖子完全明白和掌握了自己这位老上司的心理轨迹。他当即毫不犹豫地向着话筒高声表明了自己的决心:“请放心,我一定把它当成政治任务来完成!”
只是,任青并不知道有关何劲博士的一应情况和他的现状,甚至连他的地址电话什么的一概不清楚。
然而他得到的却是他的秘书斩钉截铁的回答:“任处长,我非常清楚这件事情的重要意义,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去认真办好这件事!”
任青听着自己部下充满信心的铿锵之言,不觉从大洋彼岸送来了朗朗的笑声。
这无疑是一种最高的奖赏。
然而,当李大胖子放回了话筒之后,却渐渐陷入了沉思。
二十四个小时以后。
一辆暗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在一条幽静的小马路上徐徐滑行。
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了李大胖子肥嘟嘟的脸。
他的目光在扫视着慢慢向后退去的房屋门牌号码。
一幢了然屹立的小洋楼,楼前有一块小小的草坪,一条碎石子铺就的小路,流向草坪深处。
只是,有一道铁栅栏门将这些阻断在人行道上了。
李大胖子下了车,站在这铁栅栏门前。他朝里张望了半晌,偏偏没见着一个人影。
他只能无奈地使劲摇了摇门,接着又大声地叫喊了几句,依然没有人出来答理他。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了铁栅栏门旁的电铃,于是连忙举手用力地按起了电铃。
铁栅栏内仍旧毫无动静。
他不死心,再次用力地按动电铃。
一辆小型的摩托车从不远处跃上了人行道,摩托车手恶作剧似的熄了火,驾着车子悄无声息地滑到了李大胖子的身边,大声地问:“你找谁?”
李大胖子一回头,冷不防看到摩托车手红色的头盔如同一个怪物一般紧紧贴在自己的身旁,不觉骇得惊呼了一声。
摩托车手笑了:“别害怕,我只是在问你:你要找谁?”
李大胖子惊魂甫定,这才注意地看了看他:“找何劲,我是来找何劲的。”
“何劲?”摩托车手轻轻地咕哝了一句,忽又反问:“你是哪儿的?”
李大胖子有些反感地将大拇指向那辆桑塔纳轿车一挑:“车上有牌子!”
驾驶座前的窗玻璃内倚着一方塑料牌,隐约露出几个大字:省工业局。
摩托车手点点头:“是局里来的,你是局长大人还是处长阁下?”
李大胖子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是奉了局……局领导之命而来的。”
摩托车手不屑一顾地笑了:“哦,原来是个跑腿的传令兵——请问,找何劲有什么事?”
李大胖子不知不觉流露出了一丝职业习性:“领导同志要找何劲先生嘛,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情啰,另外呢……”
他突然有些醒悟过来,恼火地道:“喂,你是什么人,干什么老爱刨根问底的,我又为什么要——向你汇报?”
摩托车手开始发动摩托车:“你喜欢答,我就喜欢问;你不喜欢答,我就开路走人。”
摩托车在调头,摩托车手又回首道:“告诉你一件事:何劲不在这儿!说不说由我,信不信归你。”
话刚落地,车已远去。
李大胖子心犹不甘地乱按门铃,老半天不见有人出来应答,只得徐徐叹了一口气,转身悻悻然地钻进了桑塔纳。
桑塔纳轿车沙沙地开走了。
片刻,只见那辆离去的摩托车重又开了回来。摩托车前轮一跳,重又跃上了人行道。
在铁栅栏门前,那摩托车手下了车,掏出钥匙开了门,而后将摩托车开了进去。
半个小时之后,桑塔纳轿车忽然又开了回来。
李大胖子走下,重新按响了门铃。
沿着碎石小径走来了一位长发披肩蓄一部络腮胡穿着火红色外套的年轻人:“你找谁?”
李大胖子:“找何劲先生。”
年轻人又问:“你是哪儿的?”
李大胖子:“局里的。”
年轻人再问:“你是局长大人还是处长阁下?”
李大胖子不觉一愣,寻思道:这句话听来好生耳熟呵……
年轻人冷冷地道:“我在问你话呢。”
李大胖子老老实实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工业局引进项目处任处长的秘书……”
年轻人还问:“有什么事?”
李大胖子的回答依然规规矩矩:“我们任处长希望最近能约何劲先生谈一谈……”
不料,年轻人忽然又有一问:“谈什么?谈小事还是谈大事?”
李大胖子再次一愣,一时没有回答。
年轻人笑了:“领导同志要找何劲先生嘛,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情!”
他的口气语调无一不和刚才李大胖子说这句话时一模一样,丝丝往外直冒的就是那么一股官场里的气味。
李大胖子忽然有些明白了:“原来你就是方才那位骑摩托车的?”
只见他肩一动,双手已从背后收回,手上拿着的便是那顶红色的头盔。
年轻人冷冷地道:“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了吗,何劲不在这儿。”
无名火轰地一声窜上了脑门,李大胖子的脸一下子板了起来:“我说你这位同志呵,你当面说谎就不好了嘛,这是一种很不道德的行为——我已经去派出所查询过了,何劲先生的的确确确确实实是住在这儿!”
年轻人很潇洒地甩了一下肩上的长发:“我没说谎,我又为什么要对你说谎?我说得很清楚:‘何劲不在这儿’,可你理解成了何劲不住这儿,你说是不是这样?”
李大胖子十分不满他的这种捣糨糊说法,不由得“哼”了一声:“你是何劲的什么人?和何劲又是什么关系?”
年轻人也大不买账地“哼”了一声:“我就是何劲博士——”
李大胖子有些目瞪口呆了:“你?何劲博士?你开什么国际玩笑——难道你在四十年代就已留洋归来?就和劳克斯家族一同创建了春风机械厂?”
年轻人大笑:“你看你看,你一不小心又错位了!起码,你得耐心点听我把话说完:我就是何劲博士——的儿子何秋草!”
他有意无意地将“博士”二字的音拖得很长。
李大胖子顿时怒形于色:“你这个同志哪,怎么可以用这种随随便便的玩笑态度来对待一位国家干部呢?这实在太不尊重人了嘛!你说说,这像什么话……”
何秋草的脸色慢慢地起了变化,冷丁一甩手,返身便走。
李大胖子急了:“喂喂,何……何秋草同志,请你通报何劲先生一声,就说……”
何秋草转过身来:“你的耳朵是不是常常会漏风,一耳进一耳出?我再说一遍:何劲不在这儿!”
李大胖子呆住了:“他不在这儿?他怎么会不在这儿?他为什么不在这儿?那,那他在哪儿?”
何秋草一字一顿地道:“他现在在庐山,在牯岭,在五老峰。这一回听清楚了吧?”
李大胖子忽然无言以对。
何秋草的唇角又浮起了那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秘书先生,下一次你再来找何劲的话,请你最好把车子换一个级别——换一辆红旗牌轿车。如果你的级别与轿车不能配套的话,那么来点干脆的,连车带人一起换,如何?”
李大胖子几曾受过这般奚落!何秋草的话直直要让他的眼中喷出火星来。
何秋草却轻轻松松地“呵呵”一笑,径自返身走了回去。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地说不清楚。李大胖子实在不应该在这个时辰来何府拜访的,如果他早一分钟或者晚一分钟到场,那么也许不一定就会遇上何秋草,所有的结局完全可能是另外一种格式了。人生就是这样奇怪,一点意外的小小火星,有时居然足以改变命运的轨迹……
3
下班的时候,有人来通知董一岚到马厂长那儿去一次。在几千几百号人面前放声一唱从未怯过场的董一岚,现在忽然有点冒汗。
冒的全是虚汗。
她从没和马凉直接打过交道,但却听到过他的许多传说。那些传说都很可怕。有的说他像黑脸包拯,板起脸来六亲不认;有的说他像摊头上的个体户,手里的刀斩起人来又凶又狠;还有的人说他简直是楚霸王项羽再世,那一股子霸气离他三尺远都能感觉到……
她走进了厂长室。
她突然发觉那些传说一下子离开她好远好远。厂长室里竟然在播放韦唯的那一曲《爱的奉献》。
马凉独自一人在欣赏,似已沉醉。良久,他才回过神来,轻轻地问:“听说你很喜爱唱流行歌曲?”
董一岚在来的路上曾经设想过马厂长的无数种开场白,却怎么也没想到马厂长的第一句话会从唱歌开始。她迟疑了一下,旋即落落大方地道:“是的,我喜欢。”
马凉点点头:“其实我也很喜欢。我喜欢听。毛阿敏的大器,韦唯的飘逸,那英的潇洒,高林生的流畅,还有那些港台的歌星,比如童安格的深沉,林子祥的诙谐,潘美辰的冷峻……”
董一岚已经不只是惊喜,而是由衷地佩服了:“马厂长,你……你真是听出了道道,还竟然有这么多的评点呵。”
马凉淡淡一笑:“只因为我不是用耳朵在听他们的歌声。”
好奇怪,听歌居然不用耳朵,难道用眼睛用鼻子用嘴巴?董一岚的疑问一览无余地全部写在了脸上。
马凉一定读懂了,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是用心在听歌呵!”
董一岚简直要将马厂长引为知己了,正想大声地说什么,不料马凉已定定地看着她:“听说你在文化宫音乐茶座是以一曲《爱的奉献》唱红的,我想,你也一定是用心在唱歌,而绝不仅仅是用嗓子用技巧用电声,对吗?”
董一岚现在真想为马厂长鸣冤叫屈了,这么一位善解人意的厂长,竟然还有人说他是什么包公、霸王、个体户的刀!她当下很认真地点点头:“嗓子再好不用心,就无法抒发歌曲中那一腔真挚的情感。”
“好!”马凉忽然拍起了手来,“听歌和唱歌原本是一回事,我从小就十分崇拜艺术家,我一直相信他们全都是用那一颗炽热的心在写书在作画在吟诗在唱歌……”
董一岚微微点头,十二分地赞同马厂长的高见。
不料马凉的话题突然急转直下:“你一直在用心唱歌,终于成了一名渐渐走红的歌星;如果你在检验员的位置上不用心的话,那么一定会随随便便地往不合格产品上贴‘合格’的标签吧?”
董一岚一惊,和谐的笑容一下子在脸上僵硬,脑子里刹那间一片空白。
足足过了一分钟,她才从震惊中复苏。
语调这样亲切,偏偏弯子转得这样巧妙,揭短又揭得这样赤裸裸不留情面。董一岚开始痛恨起自己来了,居然会那么轻信这氛围这歌曲和马厂长这样一个人。
马凉依!日在笑吟吟地望着她:“我可以理解一位重新认识自我价值的业余红歌星,但我却无法原谅一个唬得客户不敢登门的厂部检验员。”
董一岚突然明白了那些可怕的传说。
一瞬间,她的话也被传染得有些可怕了:“马厂长,依你的看法,你这出手一刀该斩在什么方位呢?”
“我初步打算让你下车间去干一阶段辅助工。”
董一岚吃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不过她很快便冷静下来了:“谢谢你马厂长,我很荣幸地被你套上一顶辅助工的时髦帽子,可是,大概有人不会同意的……”
她沉吟着不说下去了。
不说下去的意思自然是要马厂长“不耻下问”,查一岚实在太想抬高抬高自己的身价了。
马凉显得很有耐心,偏偏连半个字都没有向她求教。并且还笑了,笑得简直像头老狐狸。
董一岚终于沉不住气了:“让我当辅助工?你的有关方面一定不会同意让我坐到辅助工那一把交椅上去逍遥自在的……”
马凉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没关系,我也很想见识见识你的那些有关方面,所以你明天先去白铁匠间报到,不去报到也可以,打六折工资回家待岗吧。”
董一岚的手里已经没有王牌可打了,她只剩下了最后一张牌:哭牌。不过,她并没有在马厂长的面前哭出来。她知道,女孩的眼泪打不动马厂长的那颗心,但却一定能打动另外一些人的心。那些人全是她爸爸的老朋友,其中就有在局里工作的任青叔叔和李大胖子。
董一岚忿忿然地离去,出门的时候把大门重重一摔。
马凉望着那扇一个劲儿摇晃的门扉淡淡一笑:董小姐,你毕竟太年轻了,想用大话来压我,稍稍嫌嫩了一点……
然而,马凉很快便明白,他的这个判断是错误的,不是一点点错,而是大错特错。他做梦也没想到,搬动一个小小的检验员竟然扯动了方方面面,在谈话以后的二十四小时内竟会被搅得鸡犬不宁!
电话,电话,全是电话!手机BP机家里的电话厂里的电话,一起放大了嗓子拼命地嘶叫,从黑夜响到白天,从白天又响到黑夜,甚至还将他从梦乡里从睡床上拖了起来。
最意想不到的往往也就是最厉害的。林凤凰忽然也给他打来了电话,她的嗓门不仅是所有打电话说情的人之中最高八度的,而且也是态度最凶狠的。她说,东海服装社的两笔加工业务突然被客户单方面取消,对方很明确地告诉她,这牵涉到春风厂的一个检验员与马凉的故事。林凤凰大叫了起来:“我不管你和那个狗屁检验员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你,你不把她好好摆平的话,我这儿的损失得由你赔偿!”她毫无通融余地地一下子把电话挂断了,然而你完全能够想像得出她那一张恼怒得直冒火星的脸。
马凉望着手里发出一阵阵“嘟嘟嘟”声音的话筒,突然感到脊梁上有些发凉。他叹了一口气,将话筒慢慢地放了回去。
他来到了白铁匠间找董一岚。
辅助工的董一岚全副武装,拎着铅桶提着拖把,全身上下涂满了铁锈和机油还加上一挂挂的灰尘。她在很起劲地大扫除。一见马凉,打老远地便嚷了起来:“马厂长!”满脸的乐呵呵,完全像个没事人似的。
马凉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那儿一个劲地盯着她看。
董一岚心里好笑,嘴上可十分恭敬:“马厂长,你这样盯着我看,是在看什么哪?”
“我想看看清楚,你到底有几条手臂几条腿,你很会织网。”
董一岚笑了,笑得天真烂漫:“哦,我果真也能编织出一张很大的网吗?有没有大到能使你收回斩我的那一刀呢?”
马凉不无痛苦地一笑:“你的确有个很能体贴女儿的好爸爸呵,见到他,就说我马凉向他致以无产阶级的敬礼……另外再请顺便告诉他一声,就说你从现在起已经重返检验科了,但是,检验员的工作太吃重了,不适合你,具体工作由检验科科长另行安排。”
说罢,他转身走了。
董一岚笑了。那是一种胜利者的微笑。
是的,马凉输了,一个大厂长输给了一个小小的检验员。因为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有着过于浓烈的人情味,而人情味是编织网的温床。马凉恰巧一头栽在了这张可怕的网上……
4
三三两两的干部们说着笑着嘻嘻哈哈地走进了厂部会议室,围着长方形的会议桌坐了下来。
小个子车间主任的目光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好,中层干部差不多全到齐了,可是,”他的视线在会议桌顶端的一方空椅子上定格了,“马头本人还没到。”
坐在他对面的大胡子车间主任问道:“马头打电话通知说是小范围的紧急会议,你这位消息灵通人士知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小个子一笑,看了看不少人已习惯成自然地将一枝笔一本工作手册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不觉将手一挥:“本次会议,无须记录。”
中层干部们全都朝他微微发愣了。
小个子煞有其事地满脸都是正儿八经的神色:“我郑重宣布本次会议的主题,一共两个字:期货!”
一语落地,顿时溅起了乱纷纷的议论。
“期货?什么期货?”
“春风厂要做期货交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喂,小个子,你说说清楚!”
小个子有些得意地笑了:“好吧,我就给大家……”
他还没说下去,突然听到有人“嘘”了一声:“马头来了!”
会议室里当即安静了下来,马凉进来了。
他在那张空椅子上落座了,而后将手中的一叠大号信封放上了桌面:“同志们,开会了,”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在他的脸上聚焦。
马凉轻轻咳嗽了一声:“个别的同志可能已经知道了,‘爱厂集资’和出租大楼筹集到的资金,除去购买黄山订货会的原料以外,还剩下来一块,一共是二百八十万元,当时经厂部领导班子讨论同意,决定聘请行家护航,去做一回金属期货交易。”
小个子的话从马凉这儿得到了证实,但不少人还是头一回听到春风厂在做期货交易的事,自然免不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马凉耐心地等了一会,等声音平静了一些,才又开口道:“现在我可以告诉大家,春风厂财运亨通,自进入期货市场以来,期货一直是牛市,而且口口皆赢!大家猜猜看,到前些日子我下令从市场撤出时为止,除去两百八十万元的本金,一共净赚了多少?”
一阵噪动掠过,人人的脸上均泛起了一派激动的红光。蓦然听得一人道:“五十万!”
大胡子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起码一百万!”
又一位中层干部道:“小儿科,我看有一百五十万!”
马凉笑而不语。
小个子也变得有些张口结舌了:“这这这,这一定是一串很辉煌的天文数字!”
马凉慢慢地伸出了四根指头:“四百万!同志们,四百万人民的那个币哪!”
设备科科长激动得眼珠子直放光:“那,马头,你为什么不再接再厉地做下去呢?为什么要突然下令撤军呢?要知道形势大好,一片光明哪!”
马凉很冷静地摇摇头:“我不会贪得无厌,我觉得在座的各位和我一样并不具备炒期货的三大素质:一、雄厚的实力——我们连皮带骨头只不过七百万不到,充其量只能算是散户小户;二、赢得起也输得起的心理素质——赢了,不要以为自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输了,也千万不要跳楼;三、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精力和时间。”
他环顾了一下大家:“千万不要以为在沙滩上踩出了一行很深的脚印,就以为自己是很有脚力了。这几年大家看得多也听得多了,股市风云变化莫测,顷刻间令多少昨日英雄死无葬身之地,而期货市场的变化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凉的话语令人震惊,大家开始冷静下来了。
“还有一个重要因素迫使我们不得不撤军——春风厂是借用了一家有色金属加工厂的账号在做铝材期货,这是好朋友帮忙,而按有关规定,春风机械厂是无法做金属期货的。还有,那家有色金属加工厂见我们做得好,金属期货坚挺,自己也要下海去做了,我们理所当然得归还这只盘子,也该见好就收嘛。”
大家这才恍然,原来春风厂做期货还有这么多的故事。
小个子有点大惑不解了:“既然是这样,那么今天召集大家开这个会的目的是……”
马凉点点头:“问得好。其实这个会的目的是我想问一问大家,这四百万元该怎么用?”
什么怎么用?大家揣摸不透马凉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一时间只能面面相觑了。
马凉伸手指了一下计划科科长和供应科科长:“这些日子你们不是一直在缠着我要一笔资金吗,说什么干部们从办公大楼搬到厂区来以后,简陋的办公场所影响了工作,要求动用资金在厂区里翻造一幢三四层楼的办公楼……你们现在怎么不开口了?”
计划科科长点了点头:“我们确实有这个想法,正在酝酿怎样向你开口要钱,可是你抢先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
有人笑了,气氛显得有点活跃起来了。
大胡子车间主任要求发言:“我有个请求,是否能考虑再添置一辆大客车,职工们办红白喜事呀,周末外出旅游呀,加上现在又是双休日了,等等等等,厂里原有的一辆大客车已经远远跟不上需要了……”
既然有人连大客车都提了出来,还有什么口不好开?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提出了许多瓜分这四百万元的用法。
马凉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默默地听着。
小个子看了看马凉的脸色,大声地嚷了起来:“马头,这些年来弟兄们还不都是听你这‘带头马’的,哪一回咱们也没输给人家过,你就快些向大家伙儿亮亮底,谈谈你的想法吧!”
大家都哄笑起来:“对对,你就别打门包了,快说吧!”
马凉略略沉吟了一下,“大家刚才说的全都有理,该买的就买,该花的就花,该翻造的就翻造……不过,我总觉得那是以后的事,并不是当务之急。”
他这么一定调子,大家忽然不好再说什么了。
马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对刚才大家谈的那些个事事物物,我暂时还没能看到那么远。我是厂长,不能不对鼻子底下的春风厂看得清楚一点。我还希望在座的都能像我一样近视,对各自鼻子底下的车间和部门多看看。”
他的话锋一转,语调变得有些沉重起来了:“尽管报纸上可以把那些一夜走红的大户们炒得滚烫火热,但是绝大多数人还是炒不起发财梦的。至少我们春风厂的工薪阶层是这样。就拿前天下午范国忠的那件事来说吧,当时他在厂工会缠着工会主席苦苦哀求——哀求什么?哀求几十块钱的困难补助,据说他缠了工会主席整整一天!正巧给我撞见了,我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小个子主任,他是你们车间的吧?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情况……”
小个子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是的,小范是我这儿的车工,他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他的老婆又下岗了,有一个才上中学的女儿。一家大小三口人,全凭他的三百来块工资和老婆七八十块下岗工资开销。吃不上干的就喝稀的,顾得了生病的就顾不了念书的。你让小范怎么办?他那个心脏病本该休息,但有好几次发高热到三十九度还不肯请病假,不少人都劝他何必这样硬撑呢。他说什么?他说:我敢请病假吗,我请得起病假吗,如今的开销还不是全依赖在那几个奖金上吗!小范是困难,可是他又恰恰挤不进长期补助条文规定的范围内。你们说,我这个车间主任该怎么办?除了在班组里尽量不分配他干重活累活外,就是尽力帮他多争取些临时性的补助……其他,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马凉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响:“我还知道范国忠的另外一件事,听说他前天大清老早和他老婆双双下海去菜场门口经商了。”
众人一惊。
马凉又道:“他们做的是小本生意,摆了个葱姜小摊。谁知道买主还没上门,就来了个戴袖章的,先收了他们两块钱的市场管理费。十分钟后又来了个拎包的,又收了两块钱的清洁卫生费,这下该完了吧?不,最后来了几位市容整顿的,一下子就把他们夫妻拍档的葱委统统没收了,据说还要罚款!可怜他们都快把口袋底挖穿了,能够交得出去的还就是那么几个圆溜溜的银光灿烂的铝角子!”
尽管马凉有意识地将这件事讲得轻松调侃,可就是没一个人能够轻松得起来。
马凉看了看大家:“你们都很清楚,只要不是患了绝症,不是遭了天火烧,我们根本无法进行什么补助、募捐之类的救援活动。不要以为范国忠的故事在春风厂是绝无仅有,我还可以举一个夏今成夏高工的例子,他的收入就比较而言略微高一点,可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七百多块钱呵!有个乡镇企业曾经出两千三千的高薪聘用他,他没去——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私下里他也曾托王总问过我,能不能给他办理提前退休手续……”
马凉苦笑了:“像夏今成这样老实得近乎迂腐的技术人员,像范国忠这样为了三五十块补助费苦苦哀求一天的例子,在春风厂可以说是一抓一大把,你们都在下面,接触得应该比我更多:有的是老婆单位经济效益不景气,连报销医药费都得用厂里的产品袜子、运动衫什么的来冲抵;有的是丈夫在单位里下岗了,每月轮到去拿那一百出头的工资时常常都是‘且待下个月分解’;还有的……”
小个子一下子站了起来:“马头,别说了!那四百万,你说该怎么用就怎么用吧!”
“对,”大胡子也用力地擂了一下桌子,“听你的!”
其他的车间主任也一片声地表态赞同。
马凉赞许地点点头:“既然大家的想法能够统一了,那么我就说说自己的初步设想:全厂在职职工是一千五百人,外加上退休工人五百,一共有两千人。这四百万一个子儿都不留,人均一份,给全厂职工发个两千元的大红包!你们看行不行?”
“行!”在这种形势下,车间主任们谁都不甘落后。
“那好,既然大家一致通过了,那么我就给在座的每一位提前发放红包了。”马凉开始给大家分发早先就堆放在一旁的那些个大号信封,“至于我呢,尺码也和大家一样,利益共沾嘛,而大家则和全厂的工人兄弟们一个价位,每人两千元,数目是稍微少了一些,只能这么说吧,算是一丁点儿心意罢了。”
大家一一从马凉的手里接过大信封“红包”,却见他的脸上依然是一片沉重:“这两千块钱仅仅是暂时解决问题,我们应该告诉工人们,千万不要把春风厂的形势估计得太乐观,我们的大希望大腾飞应该放到‘引进项目’上去!”
他看了看大家:“到时候真刀实枪地干,你们这班弟兄可别给我马头丢脸呵……好,散会!”
马凉的这句话把车间主任们的情绪煽动得活跃起来了,大家嘻嘻哈哈地离座准备散去了,马凉却悄悄地拉了小个子一把,将大信封塞到了他的手里:“这是我个人分得的那个红包的二分之一,另一半的一千元我准备给夏令成,这一半就委托你送给范国忠了……”
小个子陡然一惊:“你……这,这好像不好办哪!”
“好办,好办,”马凉笑了一声,“你就说,就说这是厂部和车间共同给他的一次性‘特别补助’。记住,不许说是我个人的!”
“不不不,”小个子连连摆手,直往后退,“这种事,我不干……”
马凉的眉毛倏地高高挑了起来:“你不干谁干!你知不知道那个范国忠为什么要去缠住工会主席整整一天?就在他们夫妻拍档卖葱姜被带到市容整顿办公室去的路上,他老婆一急,居然晕过去了,她老婆本来身体就不好,结果立即送去医院抢救了!”
小个子呆呆地看着他的脸,突然狠狠地一咬牙:“好,我舍命陪君子了,你要送,就拿我的红包去送吧!”
“啪”的一声,他把刚才发给他的那只大号信封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马凉一愣之间,冷丁只听得“啪、啪、啪”一片声响,但见无数只大信封蹦上了会议桌。原来,那些车间主任们谁也没有离去:“马头,既然你带了头,那么我们……”
“混蛋!”马凉陡然怒吼了起来,“谁要你们学我的鸟样!你们谁敢不把红包乖乖地揣进自己的口袋里,谁敢把红包里的钱救济给别人一个子儿,谁就不是我的好兄弟!不是我的车间主任!”
回过头来,他恶狠狠地将那只信封抛在了小个子的面前:“你不愿意干也得干,愿意干也得干!”
小个子恨恨地盯着他,突然一把擦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涌出眼眶的泪水,抓起了马凉的信封和自己的红包,一返身,“咣啷”一声,一脚踢翻了一张椅子,一头冲出会议室去了。
马凉冲着他的背影大吼道:“你办不好这件事,就别来见我!”
所有的车间主任全都乖乖地一言不发地收起了桌子上的红包,一个紧接着一个从会议桌旁消失了……
歹
中午时分。
春风厂可容纳几百人进餐的大餐厅里,人声鼎沸,人群如潮。
马凉端着饭碗在寻找座位。
迎面而来擦肩而过的捧着饭碗举着筷子叫得出姓名叫不出姓名的每一位职工全都笑哈哈,一一和他打着招呼。
饭桌上的几堆工人在小声议论:
“马厂长有魄力,一发就是两千!”
“春风厂形势大好,听说‘引进项目’一上马还要好!”
“跟着这样的厂长做生活,越吃力越有劲!”
静静地坐在一边往嘴里划着饭的一个女同志抬起了头来,她正是海伦,她正在留神地听着工人们各式各样的议论。
餐厅正门口。
哄哄然忽然拥来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张口就问:“马厂长在哪里?谁见到马厂长了?”
有人指点了一下,这群人顿时直向马凉奔了过来。
马凉刚觅得一个空座位,正待举步,蓦然听得背后有人叫了一声:“马厂长!”
马凉一回头,只见一群人涌了过来。
为首的一条汉子倏地向他跪了下来:“马厂长,你可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哪!”
他抬起了头——范国忠。
马凉慌得是一手举着饭碗,一手举着菜盆去搀扶:“小范小范,你千万不能这样,有什么话站起来好好说。”
范国忠跪地不起:“我老婆住院急需用钱,我是到处求人到处借钱,可人家见了我这个穷光蛋再加上半条命,谁敢多理睬我!你马厂长不但给我发了两千的红包,而且还特别补助了我一千元,这大恩大德我、我、我……”
有人从马凉的手上接过去了饭碗和菜盆,马凉一把扶住了范国忠的肩:“起来起来,你这像什么样子……”
范国忠的肩一挣,从马凉的手里滑了下去,硬是“咚、咚、咚”地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我代表我们一家三口给你磕头了!”
餐厅里早已轰动,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用餐的人。
马凉好不容易才将范国忠扶了起来:“小范哪小范,你不应该这样感谢我,要谢还是应该谢谢你们自己,发给你们的钱原本就是全厂工人创造的财富嘛!你说是不是?”
范国忠哪里还能说得出“是”与“不是”,他早已激动得不能自已,泣不成声了。
从范国忠的身后挤过来了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大大咧咧地伸手往马凉的肩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马厂长,你无论说的还是做的,都是够哥们的!我王铁汉是个直来直去的粗人,今后有什么差遣你尽管开口,火里来就往火里钻,水里去就往水里闯,咱哥们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这一百多斤交给你,值!”
王铁汉转身向着范国忠身后的一群人道:“你们说是不是?”
“是!”不仅仅刚才跟着范国忠一起来的人,就是周围围观的人群中也响起了一片应和声。
马凉也显得十分激动,他猛然弯下腰去,向工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谢谢大家了!”
他抬起头来,满目都是激动的泪花。尽管如今的人们已经被商品经济的大潮溅湿了衣衫,可是他还是在厂子里的工人身上看到了一颗颗真诚的金子般的心。
6
任青回国了。
如同出国时一样,依然是李大胖子驱车来机场接他回去。
夜的马路在疾驶的桑塔纳车轮下飞快地朝后退去。李大胖子开始慢慢地汇报起他去找何劲博士的经过。他说得很详细,连每一个细节都没放过。
任青默默地听着,渐渐地似老僧人定般微微闭起了眼睛。
李大胖子终于说完了他和何秋草的不甚愉快的邂逅以及何劲博士去了庐山的信息。
任青徐徐地睁开了眼睛,笑了起来:“小李呵,我看人家是给了你一个假情报,你还本知木觉地信以为真呢……”
“这怎么可能呢?”
“听我给你分析一下吧,那何劲博士今年多少高龄了?四十年代的留洋博士,该是七老八十了吧?好,他上庐山去了,我们姑且就以为他上庐山了,那么由谁陪伴着这么一位老人去进山避暑呢?他的太太是第一人选,可是他的太太在‘文革’中不幸谢世。好,他只有一个儿子,并且是根独苗,可是你刚才告诉我,他这个宝贝儿子偏偏留在家里和你有了那么一段遭遇……你说,这合乎常理合乎逻辑吗?”
“你的意思是说,这何劲博士根本没去庐山,还在家里?”李大胖子的眼睛顿时瞪得像鸡蛋般大了。
“完全有这个可能。按照推理,何劲博士是断然不可能独自一个人上庐山去的。另外,老年人一般是喜静不喜动,更不会兴致勃勃地跑到千里之外去游览什么名山大川避什么暑的,即便他有这个雅兴,子女也不肯轻易放他出去——一不小心,就是伤筋动骨卧床不起!”
李大胖子被任青的这一番言论说得五体投地,敬佩不已,可是他的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不过,我和这何秋草是近日无冤,远日无仇,而且是初次见面,他又为什么要哄蒙我呢?按日本人的说法,初次见面,还‘多多关照’呢!”
任青朝他摇了摇头:“依我看哪,根子还是出在你的身上。”
“不会吧,我又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他……”
任青苦笑:“你和我一样,在机关里待的时间太久了,日久天长,身上就难免会带了那么一股子的机关做派,自己还没感觉,人家可是打老远就嗅出味道来了——比如到什么地方去,总觉得自己是局里来的,下面的人就得对自己恭敬一些讨好一些,高高在上的自我感觉嘛。一旦人家不是那么客气,顿时便会把脸拉长成了个驴脸,浑身地不舒坦……你说是不是这样?其实错了,完全不应该如此,岗位职位有不同,但是作为一个人来说,都是平等的。我举你刚才说出来的一个小细节:你将大拇指向轿车驾驶室里‘省工业局’的塑料牌一挑,以表明自己是局里来的身份。可你就这么一挑,把自己的形象给挑坏了,彻底暴露了那种趾高气扬的坏毛病,你说那个何秋草会买你的账吗?”
李大胖子点点头,他又想起了与何秋草的那一幕,“是这样,他后来好像处处与我作对,铆足了劲挑我的刺儿……”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假如有一个迷失方向的人来向你问路,不是以不耻下问的态度,而是以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脸出现,那你会怎么样?保不准就会朝相反的方向一指,让他去南辕北辙东西颠倒吧!”
李大胖子笑了起来,“那,任处长,你看何劲博士这事该怎么办?”
任青沉吟了一会:“我想,就在这两天,和你一起重新登门拜访。”
李大胖子连声答应。
就在这时,轿车停下了,已到任青家。
7
一辆铃木王摩托车轰鸣着徐徐驶进了春风厂的大门,开到停车棚里熄了火,摩托车手一掀头盔,露出了何秋草那张布满朝气的脸庞。
他来到组织人事科的门口,朝里张望了一下,而后便推门进去,径自来到了成小娅的面前:“大科长,我上星期给你的辞职报告下文如何?”
成小娅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对不起,领导和有关方面还要研究研究。”
何秋草大摇其头:“什么样的办事效率,老人家不是早就教导过你们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成小娅有些恼怒地:“你——”
何秋草不屑地一笑:“我什么我,我既没烟又没酒,不像你研究研究,有烟有酒,整一个像太上老君……”
成小娅一下子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你要说笑话的话,请你离开这儿,不要影响我们工作。”
何秋草冷冷地“哼”了一声:“什么叫工作?我打给你的辞职报告就是你的工作,一星期过去了你没有工作,事实上是你已经影响了我的工作——明白这么个一加一等于二的小学生常识吗,我的成科长同志!”
成小娅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竟是半晌无语以对。
科里的其他几位连忙上前和起了稀泥:“何秋草,你不要这样嘛……”“成科长还是尽心尽职的,有些事情也不是一口就能吃成个胖子的,总得按规矩一步步地来嘛……”
成小娅终于缓过气来了:“何秋草,如果你果真要辞职的话,那么请把你去夜大学美术系念书的两千块钱还出来!”
何秋草愣了一愣:“什么意思?”
成小娅是得理不饶人:“按照有关文件精神和厂纪厂规,凡在职职工因非单位意志而离职者,必须一次性付清该单位为该职工曾经支付的教育、技术等培训费用。”
何秋草笑了:“这么说,这就是允许我辞职的交换条件啰?”
成小娅摇头:“不,是先决条件。”
何秋草将大手一摆:“我不管是先决条件还是交换条件,我现在只要听一句话,一句很负责任的话:是不是我付了这两千块钱的赎身费,就可以拍屁股离开春风厂了?”
成小娅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何秋草的脸色一变:“我要听的是‘对’还是‘不对’,像你刚才说的这句话,含金量绝对不值两千元人民币!”
成小娅狠狠地看着他,一咬牙道:“好,我现在就可以满足你,就让你听到这一个字——对!”
何秋草哈哈大笑:“行行行,明天,最迟是后天,我一定把钱如数交到你面前——到时候,也请你把我用两千元买下的辞职报告上的‘同意’那两个字当面付清!”
他转身向门外走去:“哈哈,千金买一字,一字值千金哪!如今的年头,钱可实在是威风八面,八面威风哟!哈哈哈……”
成小娅看着他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了,狠狠地擂了一下桌子:“神经病!”
8
百货大楼前空旷的广场上,形形色色的地摊一字儿排开。
秦凝霜在细声细气地叫卖着袜子:“男袜女袜童袜,五块钱三双,出厂优惠价……”
她的脚边,是财务科马脸当初拎给她的那一只存放袜子的纸板箱。
不远处,出现了任青的身影。
任青饶有兴致但又漫无目的地在形形色色的地摊面前逗留观看。也许是刚从国外归来的兴致所致,也许是很难得有暇闲逛,但是他只看只问却不买。
他信步来到了秦凝霜的摊位前,歪起头看了看那五颜六色的袜子,笑了笑。
秦凝霜连忙招徕生意:“先生,买袜子吧?这袜子的质量很好,价钱又便宜,是我们厂——大星织袜厂自己的产品……”
任青点点头:“不错,市场开放了,经济也就搞活了,厂方可以将自己的产品直接推向市场了——你是厂里的推销员吧?卖掉一双袜子,个人可以得多少利润?”
秦凝霜苦笑:“利润?推销员?你搞错了,这一箱袜子是我这个月的工资……”
任青一愣:“工资?以袜子代替工资?”
秦凝霜叹了口气:“厂里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我们工人拿不到现金,只好扛着这箱袜子来摆地摊,不然拿什么去买米买菜……先生,你就买几双袜子吧……”
任青不无感慨地拿起几双袜子看了看:“市场经济真是一根法力无边的杠杆呵,看起来你们厂里再不调整产品结构,是很难走出低谷的哟……”
任青看了看秦凝霜:“像你今天这样出来摆摊,就不用去上班了?哦,厂里给公假——这样也对,不然厂里八小时,下班后再推销这些折成工资的袜子,也实在是……”
秦凝霜低低地道:“我已经不用去上班了——我,下岗了……”
任青惊诧了:“你,下岗工人?下岗工人竟然还拿不到那一点最低生活费?那你的生活来源靠什么?就靠这袜子?”
秦凝霜默然地点头。
任青仔细地看了看她:“你,好像只有四十出头吧?人生的路还很长,你就准备一直这样把袜子卖下去?”
秦凝霜缓缓地叹了口气:“袜子卖完了,就去批点蔬菜或者小百货来卖,不然的话,又能怎么办?人总要吃饭呵……”
任青轻轻摇头:“不不不,吃饭只是人类生存的最低需求,你还年轻,还有很多的事可以做……”
秦凝霜笑了,反问道:“很多事可以做?你说得倒便当,其实又有什么事可以做?像我们这些纺织行业下岗的女工,虽然在本行业有点技术,但是一下子给抛到社会上来,既没特长,又没专业,更没本事,除了做做这些小买卖之外,哪个地方肯要我们这种人……”
任青不无同情地道:“可以去参加学习嘛,比如转岗培训,让自己提高一个层次,重新面对社会竞争,那时候你就不会再有这种灰色的心理状态了……”
秦凝霜默默地看了看他,“你,大概是个当官的吧?怎么说出来的话就是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样……”
任青一笑,“这和当官不当官没有关系,主要的是在如今的改革开放形势面前,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清醒地认识到重新调整自己的定位、选择自己最佳位置的重要性,不然,也许就会活得十分艰难……”
秦凝霜沉思着,一言未发。
任青挑了三双袜子:“今天我可以花五块钱买下你的三双袜子,但我想你的收获依然很小很小。如果你听进了我刚才的那一番话,有意识地去参加转岗培训,我认为你一定能够闯出第二次创业的新天地……”
秦凝霜颇有触动,沉吟良久后又摇头:“我想,还是不成……”
任青略感失望,这大概便是中年下岗女工共同拥有的一种心态了:抱住成规不放,不想学习,不想重新设计自我……
秦凝霜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你不了解我们这一类人,拿我来说吧,我对你刚才讲的那些个培训班都有些心动……可是我付不起那些培训费,总不能扛着一箱袜子当做学费去缴吧……”
任青目光闪动:“你是说,仅仅是钱的问题?”
秦凝霜有些难为情地笑笑:“除了这个,其他还有什么问题,我想我又不比别人差,为什么就喜欢守着这么个袜子摊位死死不放?再说学会了一样本领总归是自己的,别人抢也抢不走,今后总会派上用场的……”
任青笑了:“如果你果真有这么个决心的话,那么我就写张条子把你推荐到妇女劳动服务培训中心去,至于培训费嘛,”他思索了一下,“我建议她们能不能缓一缓再收,或者等到你学有所成之后再行补缴,你看行吗?”
秦凝霜不敢相信地看看他:“你,你真的肯为我这样一个普通的下岗女工说话?”
任青颇有感触地笑了笑,“我们全社会,都有责任和义务为下岗工人说话,因为,这是一个大问题呵……”他拿出了笔和记事本,刷刷地写了起来。
秦凝霜感动地喃喃道:“你,一定是个好官……”
任青将写好的一页从记事本上撕下来递了过去,并且用手指点了点:“你去培训中心找这一位叫姒斯的女同志,我想她会帮你安排的。”
秦凝霜瞪大了眼:“姒斯?她,一定和你关系挺不错吧?否则,她肯帮我的忙吗?”
任青笑了:“关系当然不错,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不错——她,是我的太太。”
秦凝霜大受感动,感动得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冷不了抓起一大把袜子就往任青的手上送:“这,这些袜子,带给你的太太穿吧……”
任青摇摇头,一本正经地道:“你这是要让我受贿,犯错误吗?你居然要害‘一个好官’……”
秦凝霜呆住。
任青忽然大笑不已。
秦凝霜顿时醒悟过来,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难为情……
9
市郊。
一派江南水乡风光。
池塘边,坐着两个头顶大草帽的垂钓人。
不远处,矗立着一方白底黑字的大木牌:春风机械厂联营厂专用鱼塘。
湖面上,浮标一动,又一动,紧接着陡然往下一沉。
一个垂钓人猛地一甩钓竿,一尾尺把长的大鱼掠过了水面,活蹦乱跳地被甩上了岸边。
一双大手紧紧地按住了鱼身。
风乍起,掀开了半边草帽。原来是小个子车间主任。
小个子将鱼扔进了鱼篓。
鱼篓里七八条大鱼一阵鲜龙活跳。
小个子咧嘴一笑:“老孙,孙厂长,看来我今天的手气比上一次还要好,才一个多小时,就钓到了这么多鱼!”
另一顶大草帽一动,露出了联营厂厂长孙富贵的脸:“我的大主任呵,你的手气又有哪一回差过,还不是回回满载而归!”
小个子乐滋滋地点点头:“只要是春风厂来的人,手气运气全都是额角头碰到天花板了!”
孙富贵笑了:“那当然啰,工人老大哥支持我们乡镇企业脱贫致富,我们农民兄弟的鱼还能不好好地为工农联盟作贡献!”
小个子又将鱼饵装上了鱼钩:“不过我有点搞不懂,这鱼为什么一见了我们春风厂的人就显得格外亲,一条条迫不及待地直往鱼钩上咬,这可是真他妈的有点希奇古怪……”
孙富贵大笑起来:“说穿了其实一点也不奇怪,每当你们要来的前两天,我就关照管鱼塘的人不要给鱼儿喂食了——这鱼儿饿了两天,还能不赶着来咬钩?”
小个子恍然大悟:“原来不是鱼古怪,而是我们的孙厂长古怪,有趣有趣!”
孙富贵一甩竿,一尾大鱼被钓了起来:“城里人不像我们,要吃鱼跳下河去抓就是了,既省力又省时。可城里人就喜欢讲究什么情趣,甩一根钓鱼竿在池塘边,慢慢地钓呵钓的,兴致好的还会泡上一壶浓浓的茶,边钓鱼边品茶,那才叫雅兴……”
小个子呵呵笑了起来:“我虽然没品茶,可中午你灌我的那大半瓶五粮液直到现在还在我的肚里‘咣当咣当’,直晃荡得满脑子晕晕乎乎地像存满了一锅粥,再高的雅兴也全让一个酒气熏天的醉鬼给吓跑了……”
孙富贵连连摇头:“错了错了,你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那茶博士又如何比得上酒中仙?酒中仙池塘垂钓,不但雅,而且上品,大有昔年李太白之遗风!”
小个子大为悦服,向他一挑拇指道:“不愧是乡里的秀才,出口成章,引经据典,佩服佩服!”
两人一齐大笑。
大笑声中,小个子一抖手甩出了钓竿浮标。
水面上又起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已是夕阳染得一池胭脂红。
小个子和孙富贵荷着钓竿,提着鱼篓上了公路。
公路旁,早有一辆小型货车停在那儿。
驾驶室里,驾驶员将一顶帽子盖在脸上,正仰在驾驶座上呼呼大睡。
孙富贵在离车不远的地方站下了:“大主任,你今晚真的要回去?”
小个子肯定地点了点头。
孙富贵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真想和你再拼几杯,我那儿还有一瓶朋友送的茅台酒呢……”
小个子也不无遗憾地笑了:“今天晚上就免了,留着等我下次再来吧——这些日子,我已经是差不多每个月都要上你这儿来一次了……”
孙富贵哈哈大笑:“咱们是工农联盟嘛,一联盟就成了亲家了,亲家当然得多走动走动……”
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神秘兮兮了:“其实你今晚不走的话,我这儿倒还有一道别有风味的南北大菜,保你一尝就一辈子也忘不了……”
小个子大奇:“一辈子忘不了?哪有这样神奇的菜?”
孙富贵的嗓音一下子成了低八度:“雪白粉嫩的,一掐水汪汪的……懂了吗?”
小个子冷丁明白过来,不觉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想害人啊,要玩得老子染上一身脏病呵!”
孙富贵哈哈大笑:“大主任原来是个兔子胆,我一句玩笑话竟把你吓得连外婆家也找不到了——你看我这堂堂的孙厂长,会去干那种下三滥的勾当吗!”
小个子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玩笑话也不行,我还真他妈的是个兔子胆——头上有马头管着,腿旁有儿子望着,中间还有个老婆盯着,我不生个兔子胆还行吗!”
话没说完,他自己也恶狠狠地大笑起来。
孙富贵拉了他一把:“走吧走吧,你一定不肯陪我喝几杯,那就早点儿赶回去吧,免得老婆孩子放心不下。”
小个子擂了他一拳,两人一齐嘻嘻哈哈地向车子走去。
孙富贵把手中的鱼篓提上了车:“我钓的这些鱼嘛,托你捎给马厂长,就说我向他问好!”
小个子点点头,将自己手中的鱼篓也放进了车厢,目光一扫,忽然问道:“这车上大包小包的是什么东西?”
孙富贵淡淡地道:“也没什么,都是些乡下人不值钱的玩意,一些自家养自家种自家长的土特产,给马厂长和几位厂级领导尝尝鲜,每人一份,你的在那一边,喏,都包装好了。”
小个子伸手拨弄了一下那些大小差不多的塑料包装袋,只见尽是些猪腿、刚割了脖子还没煺毛的鸡鸭之类,不觉微微皱了一下眉:“我说孙厂长呵,你何必这样客气呢,我每次来都要拉上这么一车回去,马厂长上次已经狠狠地骂过我了……”
孙富贵一笑:“没关系,这是我让你带回去的,他要骂,就让他骂我好了……”
说着,半推半搡地将小个子送上了驾驶室,而后朝那已经醒过来的驾驶员吩咐道:“老张,你陪大主任把车上的东西挨家挨户送到,然后再送大主任回家,你尽量早点赶回来,知道了吗?”
驾驶员点点头,一踩油门,车于启动了。
小个子将头靠上了驾驶椅背,正想打个吨,那老张驾驶员却向他递过来一只马夹袋:“这是我们老板让我在车上交给你的。”
小个子疑疑惑惑地接过了马夹袋,慢慢地打开——
两条红塔山香烟。
10
太阳的余晕在西天抹上了最后一道色彩。
范国忠的家。
沙发上坐着秦凝霜和姒斯,在她们的中间是一只大大的塑料袋,从透明的薄膜中看得出来那是一大捆女式服装。
秦凝霜显得一脸不好意思:“姒姐,你和老任同志这样客气,该让我说什么好呢!”
姒斯爽朗地一笑:“你就什么都别说了,老任和我都对你的处境十分同情,但是我们实在又没有太多的办法,下岗工人的生活状况恐怕不是哪一个个人或者哪一级机构所能解决的,我们那个培训中心也仅仅是尽自己的能力给大家指出一个努力的方向罢了……昨晚我和老任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干一些实在的吧,尽管微不足道,总是尽自己的一份心意,所以就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些我们女儿的旧衣服送给你的女儿穿,有不少服装只穿过一两次……你,你不嫌弃吧?”
秦凝霜感激地说:“你说的哪里话,我们要谢还来不及呢……”
姒斯笑了:“这样的话,以后我再送些过来。我们老任还担心,怕你们见怪,一个劲地要让我再买两件新的送来……”
秦凝霜连连摆手:“别,别,千万不要再破费,这样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门铃忽然“叮叮咚咚”响了起来。
姒斯站起了身:“我得回去了……”
秦凝霜挽留道:“大概是国忠回来了……你就在这儿吃了饭再走吧。”
姒斯摇摇头:“不打搅了。”
秦凝霜一个劲儿地挽留着。
姒斯十分真诚地说道:“下一次,等你再就业以后,我一定来吃饭。那时候,即使你不请,我也会主动上门来要你烧饭烧菜给我吃的……”
秦凝霜幽幽地叹了口气,开始送客。
房门打开,果然是范国忠回来了。
姒斯与范国忠互相礼节性地问了一声好,姒斯告辞走了。
范国忠进了屋,回过头来问道:“她是谁?”
秦凝霜笑笑:“她呀,是我们培训中心的班主任老师姒斯,也就是我上回告诉你的那位给我写字条的任青的太太……”
范国忠点了点头,忽然又有些狐疑:“任青?怎么我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
秦凝霜回到了沙发边,解开了大塑料袋,开始整理衣服。
范国忠看了看,“这是怎么回事?”
秦凝霜抖开一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了比划,“这是姒斯姐从家里拿来的她女儿的衣服,说是送给咱们的小燕穿……你看,这件衣服还没下水洗过,式样满不错的,这……”
范国忠的脸有点阴沉下来:“你说什么?这些衣服都是她女儿穿剩下来送给我们的?”
秦凝霜头也没抬:“老任和姒斯对我们还是挺关心的,常常……”
范国忠“哼”了一声:“拿旧衣服送人还挺关心的?这不是欺侮人吗!”
秦凝霜陡然抬起了脸:“你这是什么话!”
范国忠冷冷地道:“我这是人话!咱们家是穷,可是穷要穷得有骨气!”
秦凝霜呆住了,委屈的泪水一下子涌上了眼眶:“你,你这是在说我没骨气?”
范国忠一屁股坐上了沙发,什么也没说。
秦凝霜咬了咬嘴唇:“国忠,人家是真心帮助咱们,不是要看笑话的人……”
范国忠的脸色很难看:“不是看笑话?可她就是看不起人!”
衣服从秦凝霜的手中滑下地去了:“好,你看得起人,那你为什么不去自个挣钱买新衣服给我们母女俩?你知不知道,这一两年来小燕身上的衣服都是我把自己的改小了给她穿的?女孩子大了,老是让她穿娘的衣服就不怕别人看笑话吗!我,我都有多久没买过一件新衣服了?你说呀,范国忠!你有本事酸溜溜地说人家,为什么就没本事自个买!”
秦凝霜哽咽着奔进了里屋。
范国忠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久久地一动不动。
天色慢慢地暗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