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城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明媚的阳光洒落在长方形的大学校园里,阳光映衬下的银杏树的叶子黄的异常绚烂。一群一群的青年男女在学校里穿梭着,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年轻的激情,似乎对国家的革命建设充满了信念。
一栋栋灰白色宿舍楼的墙面上和楼前的海报栏里,到处可以看到宣传社会主义建设的口号标语,毛主席的名字和那些红色标语倒是显得非常地协调。楼群之间有一些小小的花园或者是仿古的小亭子,花园里的草地已经是干干的灰黄色,有的学生坐在小石凳上读书交流,偶尔还有爽朗的笑声传来。
孔则同已经是这所著名大学的学生了,学习的专业是光荣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但是,孔天引却被大学拒之门外了,因为他的父亲是众所周知的资本家。在那个讲究成分的政治迷雾的年代,人们的命运往往就被一些荒唐的政治游戏、个人意志,甚至一拍脑袋的冲动深刻地改变了。一个家族的两个年轻人就因此有了不同的命数,孔天引突然间成了黑资本家的后代,孔则同却成了寡母带大的平民子弟。
即便这样,孔则同还是为自己能够读大学而感觉到兴奋。这种兴奋让他暂时看到了黑夜里的光明,让他偶尔感觉到有涤荡心灵的清泉在流淌,这种兴奋也因此让他迫切地希望邀请孔天引到他美丽的校园里看上一眼。
就是这天上午,当孔则同领着孔天引在校园里参观的时候,心里便有说不出的快感。这种快感洋溢在他崭新的的卡布料的深蓝色上装上,洋溢在他梳理的工整细致的发型上。然后,这种快感让他暂时忘却了孔天引落榜的事情,也因此有难以抑制的志得意满。当然了,孔则同自然不失时机地向孔天引讲述大学里的各种奇妙见闻。
“我认识了一个棋友,以后介绍你们认识吧。怎么说呢?他喜欢文学,他能跟你讲讲青年巴尔扎克到底是怎么与父母吵架的,巴尔扎克的第一部作品《克伦威尔》又是怎么一败涂地的……”
孔则同一边急促地走着,一边兴奋地对孔天引喋喋不休,似乎是想让孔天引知道他在大学里长了不少见识。
“巴尔扎克这个家伙是学法律的,但是却干不了律师;他还想过去做生意,搞出版印刷,结果也是一败涂地……他不是做生意的料!”
孔则同谈兴正浓,似乎还想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也许,他还沉浸在初入大学生活的亢奋之中吧。
正在这个时候,半空中突然掉下了一件军绿色上衣,啪得一声重重地打在了孔天引的肩膀上,裹在了他的脑袋上。厚布料的衣服还湿湿的,沉沉的,往地下滴着水,显然是刚刚洗完却还没有拧干。
站在旁边的孔则同先是惊恐地闪到一边,又立刻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故意打趣地说道:
“女生宿舍掉下来的!我们要中桃花运了!”
孔天引随手把衣服拿在手里,无奈地笑了笑。两个年轻人又抬头向楼上望去,就立刻怔在原地了。
一个清秀的女孩子正站在三楼的阳台上,朝他们微笑着挥手。她穿着一件同样款式的军绿色上衣,却没有让她失去年轻女孩子的美丽清灵。
孔天引的心底咯噔得颤动了一下,双脚便立刻凝固在原地了。于是,一个飘逸摇曳在胡同口的身着白裙子的女孩子站在了他的记忆里,于是,惊讶、欣喜、疑惑就纠缠在他的心窝里,他的思绪回到了一年前的夏天。
那是一个清凉的早晨,天空就像处女湾一般清澈湛蓝,阳光温柔地洒落下来,偶尔还有微风略过。孔天引穿过那条狭长而且安静的胡同口,往不远处的车站走去。在胡同的尽头,他突然看到了从旁边走来的美丽女孩子。她走路的姿势很优雅,也很轻盈,更像是欢快的蝴蝶轻轻地飞舞。
这个年轻人不由自主地驻足凝望,有一股微妙的快感轻轻地撞击了他十八岁的心脏。但是,他很快醒悟过来,然后一直悄悄地跟在她的后面。没走多久,女孩子就停在了对面的公交站台上。她安静地站在那里,淡绿色的书包斜斜地跨在匀称的肩上,是那么地恬静,并且给人以希望。
一年多以来,孔天引经常早早地起床,然后静静地守在胡同口,为了能够遇到那个女孩子。他喜欢她了,并且有些牵挂她了。也许是对美丽世界的景仰,也许是对纯净天空的敬畏,一直以来他只是悄悄跟随着她,然后在站台上远远地观望。
慢慢地,女孩子发现了这个跟随和关注她的年轻人。后来,她偶尔也会在对面的站台上朝他微笑。就是这样简单,年轻人对爱情的渴望如同含苞的花蕾那样,长久地收拢着,又突然在某个夜晚全然绽放出绚烂的夏花。
如今,孔天引丝毫也没有想到,他又见到了那个让他长久挂念的美丽女孩子。他有些楞楞地站在楼下,远远地望着阳台,看上去简直有些失态。
女孩子已经看到了他们,于是飞快地跑下楼来,她很快就站在了孔天引的面前,脸庞微微地红着,额头自信又友好地扬着,眼睛里充满了笑容。她望着孔天引,就像是孔天引在站台上凝望她那样,她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
“谢谢你!真高兴能够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她也许还想接着说话,说出许多话来。但是,她的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却没有再说什么了。她的脸庞还是有些微红,却挂着浅浅的笑容。她安静地站在两个年轻男孩子面前,目光却柔和地望着孔天引。
“可能弄脏了,回去再洗洗吧!”
孔天引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手有些轻微地抖动,顺便把衣服递了过去。他的内心有些慌乱,心脏也咚咚得乱跳起来,倘若不是努力地控制,肯定会满脸胀得通红了。他可真是感到高兴呀!他因为她考取了大学而感到高兴,因为她还是那么健康快乐而感到高兴。当然了,他也为能够再次见到她而感到高兴。
他把衣服递给她,她伸手接了过来。他真想乘机看看她漂亮的小手,眼睛却不敢往下瞥。
她显然也是因为幸福而激动不已,又因为幸福而慢慢地平静下来。她打破了孔天引的思考,也打破了他的慌乱和无措。
然后,她对他们两个人都笑了笑,又平静地说道:
“我叫林禾,是外语系的新生……你们呢?”
她的言辞算是得体大方,故意礼貌地问了“你们呢”,或许是不想忽略站在旁边的孔则同吧。她的眼睛开始故意地望着他们两个人,纯净得像是清泉。
“他叫孔天引!我叫孔则同……很高兴认识你……真是很高兴呀!”
还没有等到孔天引做出任何回答,孔则同就迫不及待地把话接了过去。
说实在的,孔则同完全被林禾的美丽震慑了,他的心绪竟然也是像杂草丛生那样。他因为林禾对孔天引的热情而怀疑起他们的关系,也因此感觉到一丝嫉妒。他也暗自庆幸自己认识了林禾,认识了这么美丽的女孩子。
三个年轻人都站在原地,谁也没有动,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林禾手里的湿衣服还在啪嗒、啪嗒地向地上滴水,声音倒让现场的气氛更显得尴尬了。
“我先上楼了?谢谢你们!”
林禾温柔地微笑着,朝他们两个人点了点头,又稍微站了一会儿,就转身上楼了。
一直目送着林禾上楼以后,孔则同赶紧地问道:
“你们认识吧?……她是不是胡同口的那个女孩子?她可真美呀!”
孔天引的心思也有些乱了,根本没有心思回答孔则同的疑问。
他感觉自己刚刚做了一场梦,然后又突然地被一大盆冷水激醒了。他们又在原处站了一会儿,孔天引就慢慢地平静了心绪。然后,他拍了拍孔则同的肩膀,很随意地把话题岔开了,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那样。
“没有美丽的女人就没有大文豪,你们信不信?但丁九岁的时候,一眼就喜欢上了比阿特丽斯。八年以后,但丁又在阿尔诺河的一座桥边见到了那个女人,她震撼了但丁的灵魂。后来比阿特丽斯嫁人了,年纪轻轻就死掉了。但丁真是很难过啊!就写了《新生》。后来但丁还是想念那个女人,就又写下了《神曲》,这都是献给比阿特丽斯的……这都是精神之爱,没有肉体诱惑的精神之爱,真像柏拉图倡导得那样!”
这个酷爱文学的年轻人就散漫地坐在草地上,坐在孔天引和孔则同的对面,滔滔不绝地讲着文学。旁边的孔则同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孔天引也像是很认真地聆听催嘉伟说话,还不时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刚认识的文学青年。
催嘉伟算是一个相貌俊朗的年轻人,俊朗得甚至有点儿女性气质。他浓眉大眼,皮肤白皙,但是看上去并不斯文,他的举止和气质让他显得有些不羁。孔天引知道他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穿着自然也显得比普通同学要稍微好一些,干净得体又略带个性,这种个性还可以从他那蓝色的大箭尾型的衬衫领子看出来。
催嘉伟继续饶有兴致地谈论着文学,似乎压根儿就不会在乎别人爱不爱听。
“文人沾了生意也就倒霉了。莎士比亚的父亲是卖手套的,赚了很多钱。后来,他非要做点儿大生意,就到黑市上贩羊毛,一下子被法庭逮个正着,家里就变穷了……女人哈瑟维怀了莎士比亚的孩子,就只好嫁给他了。从此,莎士比亚就能创作了……但是,一个女人不够啊!莎士比亚真正恋着的女人还不是哈瑟维,是神秘女人‘DarkLady’。如果没有她的刺激,莎士比亚根本写不出那么美丽的十四行情诗……”
孔则同耐心地听着,还不断地笑着。
虽然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接触,孔则同有时候也会觉得催嘉伟的文学天分并不算高深,催嘉伟甚至写不出孔天引写过的那种优美的诗歌。但是,孔则同与催嘉伟还是迅速地成了好朋友,这种友谊的基础跟催嘉伟的口才多少有些关系。孔则同自幼就喜欢讲故事,后来渐渐地不讲了却更加喜欢听了。催嘉伟正好是个喜欢讲话而且又善长讲话的人,于是两个人就成了好友。
现在,真是出乎孔则同的预料,催嘉伟突然说起林禾。
自从上次遇到林禾以后,孔则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了。他很快地就与林禾认识了,也知道了她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孩子,会说流利的英文而且会弹奏钢琴。从那以后,孔则同不断地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接近林禾,虽然他也知道林禾就是孔天引疯狂地喜欢的女孩子。因此,孔则同多少感觉到有些内疚。但是,女人天生就是让男人糊涂的,他怎么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哪?
催嘉伟依然很兴奋,就像讲神话故事那样对孔天引说,孔则同在追求他们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孩子,那个会说英文又会弹钢琴的女孩子。催嘉伟满脸地兴奋,和那些谈论到女人时就满脸诡秘的男人差不了多少。
孔则同立刻就紧张起来,他真害怕催嘉伟会接着说出林禾的名字。那样的话,他可真是有些无地自容了,也没有办法跟孔天引解释了。
孔则同一边愠怒地瞪了催嘉伟一眼,一边又赶紧带着点儿委屈地自嘲,说即便是最愚蠢的女孩子也不会喜欢上他这种穷光蛋的,即便是最丑陋的女孩子也不会喜欢他这种舌头僵硬的人。无论孔则同怎么努力地掩饰,他内心必须承认自己隐瞒了孔天引,甚至算是背叛了他们的友谊。
孔天引平静地作在草地上,低头沉思着。
显然,孔天引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年轻人都有相爱的权利和自由,这本来就没有对错之分,况且林禾和他也只是普通的朋友罢了。无论怎么样,在家族的辈分里,他还算是孔则同的叔父,总不能跟孔则同去争抢什么吧?他就这么胡乱地想了一会儿,就装起了糊涂,笑着对他们说道:
“别只想着聊天,咱们下棋吧?”
孔则同见状,赶忙地附和着说:
“对了!下棋!下棋!”
很快,三个年轻人就沉迷到象棋中了。
天空还是那么湛蓝,草地也是那么软绵舒适。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街道上的宣传干事忙碌地宣传和号召城市知识青年到边疆去,支援祖国热火朝天的建设,接受无产阶级思想的锻炼。尽管孔天引希望能够继续他的学业,希望来年能够考取大学,最终还是毅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把人生的理想压抑到心灵深处,让时间把它掩埋焚烧。他决定离开北城,自愿到宁夏贺兰山区的林场。他的家里实在没有可以变卖的东西了,再也没有钱到学校读书了,也许去了林场还可以缓解家庭窘迫的生活。
当听说了孔天引要下放到贺兰山林场时,孔则同的心理变化是波澜起伏的。
起初孔则同有些难过,因为就要与这个二十年的好伙伴相隔千山万水了,许多方面他们可是相互帮助的,有点儿像左手和右手那样。没过多久,孔则同不自主地高兴起来,这种高兴不是因为孔天引,而是因为林禾。孔天引如果去了西部,也许就会逐渐断了和林禾的往来。长期以来,孔则同有些嫉妒孔天引,因为林禾似乎爱上了孔天引。
这种想法让孔则同自己也觉得有些内疚,但是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那么想。他实在是喜欢上了林禾,甚至比孔天引还要喜欢林禾。除了林禾,孔则同不希望再有任何事情让他背叛孔天引,背叛这个他最要好的朋友。为了林禾,他是可以牺牲一点儿男子汉的信誉的。或许就像催嘉伟说得那样:女人能够毁灭男人的一切信誉。
但是,孔则同还是如实地告诉了孔天引,说半个月后学校里有场晚会,林禾会在台上弹奏钢琴,她专门请孔则同替她邀请孔天引。孔天引犹豫了很久,心里矛盾极了,觉得自己不该去看这场演出,应该塌塌实实地到西部大山里去,不能影响心爱的女孩子了。但是,他也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也许这是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了。一番激烈的心理搏斗以后,肾脏还是打败了大脑,孔天以决定到晚会上观看林禾的演出。
晚会上的林禾漂亮极了,静静地坐在钢琴前面,竟然还是穿着那件白色连身裙。一束淡淡的乳黄色灯光洒在了她的肩膀上,衬托着她白皙的脸庞,她看上去那么地安静漂亮。结果,林禾演奏了一支她自己谱写的钢琴曲,而不是人们期望的那些著名的曲子。
晚会结束以后,孔天引提出要送林禾回家,林禾愉快地答应了。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肩并肩地往前走。当走到振兴桥上时,林禾站住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
“我弹的曲子……”
“非常美!……让人想到娜妮·莫扎特。”
“真是谢谢你的赞美!”
林禾始终微笑着,感觉到了甜蜜的幸福,她希望夜晚别那么短暂。
“意大利的佛罗仑萨,那里出产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因为琴师们都念念不忘克里斯托福,那个发明钢琴的人……”
如果不是站在林禾面前,孔天引绝对不会说这么多话,更不会向别人炫耀自己都知道些什么。他自幼就受到了父亲这样的教育:“不要总是主动或者企图让别人了解你都知道些什么,无知和自卑之人才会这么做!”
如今,站在了林禾的面前,他竟然想迫不及待地告诉她:他是多么地喜欢钢琴,严格地说是喜欢林禾演奏的钢琴。他接下来就真得冲动地跟她谈了谈法国的埃拉尔是怎么改进钢琴的,以及波兰的亚瑟·鲁宾斯坦凭什么能成为这个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她显得那么地开心,为孔天引欣赏她的爱好与情趣而感到由衷的幸福,她轻声地说:
“真没有想到,你对钢琴那么了解!”
他们在桥上的路灯下并肩站着,沉默着。
这时,孔天引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幅水彩画,递给了林禾。
这是一幅在孔天引那里保存了很久的画,那是一年前他对林禾产生难以抑制的迷恋以后,才动手画下的一幅画。画面上美丽的女孩子穿着白色的碎花长裙,身形高挑丰满,明亮的大眼睛如清澈的高原清泉,鹅蛋脸圆润而且白皙。画面中的女孩子安静地站在开满白荷花的湖边,微微地扬起额头,凝望着远方,旁边还写着一首表达年轻人炽热相思的诗句。
这个晚上,孔天引终于决定把这幅画亲手交给林禾。他本来准备了满腹的话语,如今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林禾把画慢慢地接了过去,轻轻地把画展开。她看到了那首清秀隽永的诗歌,然后竟然柔声地读了起来:
你是漂亮的白荷花
安静地开放在清水园
你自由地伸展骄傲的花瓣
水露就染遍了蓝天
鸟儿们在远处轻柔地盘旋
向你致以爱慕的晨安
喜欢你的孩子忧伤起来
悲伤已经让他夜夜不安
那却是对你最深切的想念……
听着这熟悉不过的诗句,孔天引又看到了站台上那个安静的女孩子,那白荷花一般的脸庞,那明月般的眼睛,那弹性调皮的嘴唇,还有她那一缕从耳朵后面无意滑落在脸颊旁的头发……
“这画有名字吗?”林禾打断了孔天引的思绪。
“《阳光下的白荷花》……”
“你为什么送我白荷花?”林禾打破了尴尬。
“白荷花象征美丽清白,有一个荷花的故事,你愿意听吗?”
林禾点了点头。
“越王勾践为了战败吴国,就把西施送给了吴王。几年后,越王卧薪尝胆,再次战败吴国后,又把西施请回了越国。但是,越王却说西施失去了贞节,把她绑上巨石沉入到江里。虽然越王这么做了,但是人们却怀疑西施变成了荷花,并且说她是‘六月荷花神’……”
孔天引也不知道为什么讲了这么一个凄惨的故事,与这样美丽的夜晚那么地不协调。
故事讲完后,气氛就稍微凝重了一些。
“其实,我也送了你一份礼物。”林禾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今天晚上的钢琴曲是为你写的,我一直没有想到好名字,就叫《阳光下的白荷花》吧。”
接下来,孔天引本来想告诉林禾自己要去贺兰山区的事情,并且再也不能继续读书了。他不敢再去看她的脸庞,那样会乱了他的心绪,于是凝望着远处。他真得该告诉林禾这件事吗?那样做有什么好处呢?两个人注定是没有结果的,为什么还要增加无谓的痛苦呢?就这样分开算了,也许时间会慢慢冲淡一切的。孔天引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林禾并没有察觉出孔天引微妙的心事,她爱眼前的男子汉,甚至觉得两个人也许从今天晚上就要真正地开始一段浪漫的故事了。想到这些,她的内心深处感觉到甜蜜,于是她暗示地问道:
“如果你喜欢听,我会经常为你演奏那首曲子。”
孔天引的内心深深地痛了一下,并没有正面回答林禾的问题,而是敷衍地说:
“希望钢琴能永远带给你快乐……”
然后,他们面对面地站着。
她感觉到幸福。这时,孔天引却突然希望能够主动地牵一下她的手,或者抚摩她乌黑顺滑的头发,或者轻轻地拥抱她。
远处突然打过来一束刺眼的光芒,照在了他们的身上,白亮亮的一大片。巡夜的公安人员正远远地走了过来。或许,这就是命运安排吧,孔天引无缘拥抱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景色了。
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孔则同、林禾、催嘉伟也已经毕业了。
孔则同仍然是那么狂热地爱着林禾,这么多年来都在挖苦心思地想尽各种办法去追求她,甚至恳求她。他向林禾表达了自己狂热的情感,甚至愿意为她牺牲一切,哪怕挖出他的心脏献给她。
林禾坚决地一次又一次拒绝了孔则同,却耐心地等待着孔天引,甚至只是等待着孔天引的来信。而孔天引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从来没有给林禾主动写过一封信,因此林禾所有的去信都石沉大海。孔则同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林禾就偏偏对孔天引那么痴迷。他多么希望在他和林禾之间,能够永远没有孔天引的影子。
又是一个初夏的傍晚,孔则同突然收到了孔天引的来信,信中说孔天引结婚了。对于孔则同来说,这个消息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喜讯了,比快要到来的尼克松访华,中国加入联合国等等那些举国欢庆的事情要重要得多。他立刻跳上自行车赶往林禾的宿舍楼,他正巧也已经约好了去看望林禾。
夜幕降临的时候,孔则同来到了林禾的单身宿舍。林禾正在屋子里等着他,她仍然是把孔则同当作好朋友看待。她准备了两个家常菜,稍微地收拾了一下房间。
孔则同优雅地走了进来,虽然以前来过这里,竟然还是有些紧张。孔则同在小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打开了随身带来的二锅头白酒,这种高酒精含量却不让人头晕的纯高粱酒很受北城人的喜爱。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美丽的爱情故事,男人舍弃一切,就是为了心爱的女人……”
孔则同已经喝了几杯酒了,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上。他还是没有说明来找林禾的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林禾又接着说:
“爱德华八世不要国王的位子,当了个公爵,与辛普森夫人结婚,私守在温莎古堡里;特洛伊的小王子帕里斯,拐骗了希腊斯巴达国王的美妻海伦,把国家沦丧在木马蹄下;埃及将领拉达梅斯,为了拯救沦为女奴的埃塞王爱女阿依达,被打入死牢……还有很多很多!”
孔则同又连续地喝了几杯,像是要失去控制了。
林禾望着他,并没有制止,制止也是徒劳的。多年以来,孔则同都是这样顽固地追求她,向她喋喋不休地表达爱情,虽然她永远不会答应他,却也从来不会直白地伤害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爱上了一个漂亮女孩子,这能有什么错误哪?她还是耐心地听他唠叨,然后猜测他到底会说出什么事情来。
“你死心塌地……可是,他已经结婚了!”
孔则同的眼睛热烈地望着林禾,像是一头嫉妒的雄狮。
林禾没有想到他会说到孔天引,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消息。她竟然一时怔在那里了,像是掉进了万丈冰窟,她知道孔则同是没有必要用这件事情欺骗她。
林禾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迅速地站起来转过身去,低下了头,肩膀颤抖着,感到了撕心裂肺的委屈。是呀,她刻骨铭心地爱着他,等待着他;她忍受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不应该忍受的爱情考验与折磨;她不断写信给他,却从没有回音;他突然结婚了,甚至希望永远地隐瞒她。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都是生活中的尘埃,挥挥手就消失了。她依然爱着孔天引,在心里不断地企求上帝:她听到的只是一个错误的信息。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她的爱情在这个初夏的晚上宣告结束了。
“你走吧!”
林禾不愿意让孔则同看到她在流泪,也不愿意让他感觉到她的内心像刀绞一般地痛楚。
孔则同喝醉了,坐着那里纹丝不动。事实上,他今晚本来就不打算从这个房间里出去。他决定占有她,彻底地占有她。无论她当时多么痛苦,只要他们以后过上了美满的生活,她就会原谅他。时间会改变一切嘛!
孔则同这么想着,就慢慢地站了起来,突然地从身后把林禾抱得紧紧的。他的双手向钳子一样地卡住了她,嘴唇在她顺滑浓密的头发上胡乱地蹭着,在她的脖子上狂热地侵蚀着。她立刻就意识到了威胁……
事情像突然袭来的无耻的暴风雪那样把一个美丽女孩子的心冰封了,然后又旋风般地结束了。林禾没有叫喊也没有求助,在这种环境下,在这个政治极其敏感的年代,她只要轻轻地喊上一句,孔则同就不会得逞,然后他们两个人的前途也就结束了。她不想毁灭孔则同,也不想毁灭自己,也没有把孔则同的行为想成是犯罪。她甚至预感到这也许是迟早的风暴,因为那个海盗早就守候在大海上了。
“事情怎么会这样哪?”她的心绪一团乱麻了……
孔则同衣衫凌乱地跪在水泥地板上,痛哭着又使劲地用拳头捶打着床角的栏杆。他的关节已经被捶打得渗出了血。他就这样瘫软在地上,瘫软在她的旁边,恳求她的原谅。
他希望林禾原谅他,这样以来他心里就会好受一些,也表明他在她心里可不是坐冷板凳的,他也就没有白白地冒这个险了。他甚至担心如果没有征得她的原谅,也许她会把他揭发出去。想到这些,他就害怕得全身发抖了……
林禾终于恢复了平静,冷冷地对孔则同说:
“我很快就会结婚,但不是和你!”
孔则同没有想到林禾会这么冷静,她竟然真得没有责备他,羞辱他,或者威胁他。
事情就这么平淡地结束了吗?暴风雪没有打碎船只就结束了吗?他可是个真正的赢家!但是他又悲痛起来,悲痛自己只是能够占有林禾的身体,却没有得到她的灵魂。但是,那也许是迟早的事情哪?他这么想着,心里就平衡多了。
当他从林禾的房间里离开以后,全部的事情就真得像林禾承诺得那样,风平浪静地结束了。
巍峨险峻的贺兰山脉,连绵起伏百余公里,像游龙一样横亘在内蒙古和宁夏的交界。山脉的东面是辽阔的银川平原,西面就是浩瀚的阿拉善大沙漠。地域广阔的贺兰山脉覆盖着数十万亩茂密的森林,远远地望去,青山叠翠,似一条绿色的巨龙横卧在漫漫沙海之中。在那葱郁如盖的林海中,云杉树郁郁葱葱,松柏挺拔苍劲,白桦树素洁淡雅,山杨树亭亭玉立……
就像是西晋年间,大漠以北十余万名贺赖部的游牧匈奴人浩浩荡荡地南迁此地,形成了贺兰山那样,孔天引也是随着数十万热情高涨的革命知识青年,来到了这个古老的山区。知识青年组成的大部队可不是来贺兰山游牧的,而是来砍伐森林,开荒种田,为挣扎在饥饿线上的国家生产更多粮食。
在建设兵团的林场里,孔天引过着热情高涨的革命生活。数百万知识青年怀着革命的理想和抱负,努力地把森林、草原和荒地开垦成大片可以种植粮食的良田。当然,谁也没有想到这种为了解决饥饿的砍林拓荒运动,会导致土地的沙漠化蔓延,更不会想到阿拉善的沙尘暴以后还会常年地吹到可爱的首都。
贺兰山粗犷的美丽也孕育着年轻人的激情和对爱情的渴望。但是,孔天引早就已经把自己对林禾的思念深深地隐藏在心灵深处了,似乎这已经变成了他少年时代的情结。
几年以后,孔天引结婚了。
那是一个同样来自北城的女孩子,漂亮而且贤惠,她可以像男人那样冒着风雪去林场里拉木头,也会偶尔设法为生病的战友煮一碗鸡蛋面。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一直以来都在默默地关注着孔天引。那年初夏,他们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孔天引过上了衣衫干净,吃得饱肚子的幸福生活,惹得林场的单身汉们一阵羡慕。
但是,孔天引没有想到,林禾会在这个夏天来到贺兰山林场。
在那个海盗出没的暴风雨的晚上以后,林禾就毅然地决定要亲自来到贺兰山去,要亲眼见见长久思念的孔天引。她只是希望再看他一眼,希望确认他还健康地工作、学习,这样就足够了。然后,她就会结婚生子,过上自己的生活,甚至还计划着要到一个再也见不到孔天引的地方去。
山里的天空更是湛蓝的,一望无际的白桦林里偶尔有成群的鸟儿飞来飞去。
孔天引就站在林禾的对面,他看上去稍微有了点儿变化,竟然有点儿工人阶级的气质了。在他看来,林禾还是那么美丽,但是他必须克制一切因为她的美丽所激发的情绪。
他必须讲一些与个人或者两个人的关系无关的话题,这样才能让他放松下来,让他更自然一些,不然他还是会紧张的。虽然他已经结了婚,已经把女人的身体和全部隐私都摸了个遍,也把女人了解得透彻了。但是,在他的心里林禾依然是仙境里的传奇,永远都是那样。
“贺兰山自古都是枭雄善战的地方,易守难攻,成吉思汗在这里和西夏王朝决战过,在军事上它象征着和平……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在他的游记中说,贺兰山是西夏王朝的首都。”
孔天引望了望远处,尽量地避免自己的目光与林禾的眼睛正面相撞。他停顿片刻,又用手指了指着远方的山脉说:
“山那边是阿拉善沙漠,在贺兰山面前,它也照样也败下阵来……”
孔天引没有继续说下去了,因为他看到林禾始终低着头,而且早已经走到他前面去了。于是,孔天引也停了下来,望着林禾的背影,那背影和那婉约乌黑的头发依然能否让他的记忆迅速拽回到北城里,拽回到振兴桥。
他开始盘问自己:到底是个有种的男人吗?这个疑问在他的脑海里只是瞬间激起一个旋涡来,然后便自然平静下来。他必须把林禾沉淀在内心底处,甚至此生不再打扰。
人生的路有很多,可是方向只有一个——孔天引坚信这个道理。
然后,林禾也是慢慢地停了下来,转过身望着孔天引的脸,目光里还是那么地清澈明亮。
“你别说了……别说了……”
林禾的语气却是婉转的,有些像自言自语,刚才她也许压根儿就没有听孔天引说话。她又转过身去,声音有些沙哑地自语道:
“这是命运,是我的命运!”
林禾知道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深深爱恋的男人了,她只是想心平气和地和孔天引在山野里坐一会儿,什么话也别说,就是静静地坐一会儿。他的手也不一定要搂着她,他们也不一定要肩并肩地紧挨着。总之,她只要感觉到他们是呆在一起的,能够感受到彼此的气息,这样就足够了。然后,这一切就像是一粒永不发芽的种子埋在了心田里。
“可是,我们不能责怪命运……永远也不要责怪命运!”
孔天引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也不知道究竟是要说给谁听。
然后,他们就真的坐在草原的斜坡上不再说话了,背后是望不到边际的白桦林。
他们就那么坐着,直到夕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