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灰商

如果注定要做一个商人,那么就要随时准备接受被贪婪打败的命运。�

一九四八年秋天,孔天引快要过五岁生日了。他的父亲孔熙志,一个民国年代靠着经营药品和烟土生意发迹的北城商人,正在着手处理一桩像军火和妓女那样有诱惑力的烟土生意。在骁勇善战的解放军发动的解放全中国的战争席卷北城之前,这笔烟土生意很可能将是孔熙志所要经手的最后一笔大买卖了。�

为了这笔生意,孔熙志准备了整箱的民国“小黄鱼”,这几乎要消耗掉他全部积蓄的一大部分。眼下,孔熙志忙于处理这笔大生意的时候,仍然没有忘记小心谨慎地提醒自己。凭借着他数十年在生意场上的经验和常识,他心里非常清楚:越是巨大的冒险,越是需要巨大的谨慎。�

这是北城的秋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孔熙志在他的书房里准备生意上的事情。�

这间书房静静地蜗居在他那庞大而迂回曲折的四合院儿里的一个角落,书房被分隔为两间,外面是一个大间,为典型的中式装修,却也偶有一些西洋的摆设,像悬挂在墙上的长方形吊钟和榴莲形状的壁灯,茶几上的电话,以及地面上的意大利条纹地毯。从那些按照圆形顺序依次摆开的中式桌椅来看,这个大间就更像是一个谈判会客的场所了。大间的进门处,靠墙摆放着一排偌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古今中外的书籍,而且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一个商人一定要有一间很像样子的书房,这样就可以表明:主人不只是拥有金钱--并没有读过太多书的孔熙志,时常这样安慰自己。�

在外间的书架旁,还辟有一道窄窄的小门,这间小门平日里多是关闭着的。进去就是一间小隔室,倘若不开灯,即便在白天,这个小隔室也显得有些狭窄和昏暗。隔室里没有太多摆设,房间一侧横卧着一张雕工细致的紫檀木长几,长几的周围摆放着一组美国式样的暗红色真皮沙发。整个小隔室里,比较显眼的是一张非常宽大而且考究的藤椅,孔熙志常常或坐或靠在这把椅子上沉思他的生意。就是这样一间朴素的小隔室,一直以来才是孔熙志真正的生意中枢。一切重要的生意和谈判,往往都是在这个小隔室里悄悄完成的。�

已经六十四岁的孔熙志有着轻微的肺病。现在,他正宁静而平和地坐在那把宽大的椅子上,随意地翻着新到的报纸,报纸上面大量地刊登了关于战争进展的最新消息,他略微皱了皱眉头。管家仍然站在旁边等候着,他已经进来一会了,并没有打扰主人看报。�

孔熙志示意管家把隔室里惟一的一扇小窗户打开,一片刺眼的阳光突然唰地一下子洒了进来,正好打在了孔熙志的脸上。他下意识地快速伸出手,遮挡了一下阳光。书房的外面,青砖灰瓦的四合院儿里,那一棵他亲手栽下的老楸树,叶子已经稀稀松松地落了一地。小花园里的黄菊花,也已经开得灿烂夺目。�

“都安排得怎么样了?”�

孔熙志仍然在翻报纸,他语气缓慢,并没有抬起头。�

“按照您的意思,已经全安排妥当了。半个时辰后,大家都会到齐。”�

管家一脸的严肃,语气同样平和地回答着。�

“还把他们安排在书房吧。”�

没容得管家应承回话,孔熙志又接着问了一句:“天引呢?”�

听到老爷询问孔天引的事情,管家似乎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回答道:�

“跟太太去先生家了,中午能回来,司机照应着呐。”�

孔熙志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朝管家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出去了。管家连忙转身准备出去忙活,就在他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孔熙志突然又问道:�

“你肯定船不会沉吗?”�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孔熙志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管家,似乎要把他看透了。�

管家立刻就钉子般地固定在地面上了,也许他没有预料到孔熙志会问这个问题。所谓“沉船”,在孔熙志那里就是意味着“生意砸了”。过去,孔熙志一直都对每笔生意有充分的把握,从来也不会怀疑。结果呢,他做过的那么多笔生意,也就从来没有“沉船”过。�

“船绝对不会沉!老爷。”�

管家丝毫不敢怠慢了,也是用同样不紧不慢的语气回答孔熙志的问话,这种不紧不慢的语气,在孔熙志看来,就代表着最坚定的信心,就代表着谈话的底气和心机。孔熙志没有再说什么。�

孔熙志的这笔大生意,与以往的许多笔生意都有所不同。�

以往的烟土都是经过云南边境的江城,沿着内地的运输线路运到北城,然后再陆续分销到各地的烟馆中去。那些货主要是在云南边境的越南、柬埔寨和老挝等几个国家加工。而眼下的这批货全部是来自土耳其和印度两个国家,这些加工精良而且考究的一等烟土被运输到广州海港,在沿海接货以后,再运输到北城。显然,这笔生意的货源和发货线路都与以前完全不同。�

让商人们更加忧虑的是,如今解放战争已经如火如荼地打起来了,数十万解放军以重型枪炮进攻了辽宁省的锦州,战役进展神速,解放军看来很快就要大获全胜了。接下来,解放北城显然已经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一向小心谨慎又对大势极其敏感的孔熙志,觉得必需安排一个重要的会议,和那些各个渠道上的生意伙伴们沟通一下,才好安定军心。�

当然了,这些被邀请过来参加会议的生意伙伴们,都正期待着这批货的到来,都期望着赶紧做完这战争年代最有诱惑力的一笔大买卖。凭借着以往的生意往来,他们都足够信赖孔熙志,早已纷纷支付了定金,并且都答应一旦货物到达北城,就立刻支付剩余货款,绝不拖欠。很快,这些生意伙伴们都陆续到达了孔家大院。各式各样的老式福特T型车,还有尾部带有火箭尾翼形状装饰的通用凯迪拉克大轿车,都陆续地开到了孔家的大院前,然后又都陆续地离开了。�

还像以前那样,如此重要的会面肯定是要在孔熙志的大办公室里举行。而且,即便是这么重要的生意会谈,大家也不是先从生意上谈起,而要先谈一些轻松活泼的话题,以便缓和一下会谈气氛。在这种场合之中,即便是谈笑,也要有辈分的讲究。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商人,首先开始发言。他是一个清朝遗留下来的太监,对烟土、妓院、官场交际、宫廷技艺等等都颇有研究。因此,在烟土生意的圈子里,老太监倒一直受到众人尊重。�

老太监剧烈地咳嗽了几下,然后动作缓慢地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后,用夹杂着愤懑的语气说:�

“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啊,五十多万条命就没了!美国人的枪炮再夯实,也救不了党国的命喽!”�

老太监的嗓音沙哑却又细如游丝。�

众人听得他如此一说,竟然也有人叹气,有人摇头思索。�

一个体态肥胖的商人接着说:�

“报馆的人都说,这说话的工夫儿,可能就要打到北城了。这边的队伍要真是扛不住,说不准还就直接投降了。国民党那些熊样军队……就不是能打出好仗的主儿!”�

众商人都被这一席话逗得笑了起来,还有老商人索性朝地下的痰盂里吐了口痰。�

显然,并不是所有的生意人都对这场战争的影响有确定把握,尤其是对他们未来生意的影响就更加难以判断了。接下来,一个身材矮小的天津商人清了清嗓子,用地道的方言说:�

“一半的中国人都得靠着我们这个生意圈子谋生活,哪个政府也不会这么绝吧?”�

另一个商人又接着天津人的话题说:�

“再说了,我们弄来了最好的‘黑粮‘啊,我们还贡献地方财政和税收呐!”�

众人都纷纷点头称是。�

天津人听到有人接他的话茬,就更加来了劲头,索性站起来发言:�

“不管它是哪一方的军队,都得用长枪打仗。可是咱们的烟枪谁也少不了吧?”

众人就再次哄堂大笑起来。�

会场的气氛看上去已经比较活跃了。这个时候,孔熙志站了起来,大家也都停止了说笑,像是很认真地听孔熙志说话。孔熙志的语气和往常一样缓慢,像是在讲道理。�

“所谓商道随政道,无论怎么样,世道是快要变了……”�

他停顿了一下,这是给大家留下点儿思考的时间。�

“大家都是生意人,都是最优秀的生意人。所谓乱世赚大钱,这笔生意虽说是我主持起来的,但是要有劳各位捧场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各位信任我孔熙志,实在是感谢各位啊!”�

听孔熙志这么一说,众人纷纷点头说道:“客气了!客气了!”�

看到这个场面,老太监竟然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很像是主持局面一样地说:�

“孔先生是跟我们客气啦,要是没有孔先生照应着,我们都赚哪门子钱呐?各位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众人又纷纷点头称是,还有人大口大口地抽起了法国雪茄烟。�

在生意场上,像老太监所说的这番话,被孔熙志称作是“暗捧”。所谓“暗捧”,表面上看来是吹捧和抬举对方,实际上则是暗示对方,给对方施加压力。一般情况下,这种“暗捧”是在谈大生意的时候才会使用的谈话伎俩。事实上,这么大的生意,到了如今的地步,每一个人都很明白:赚钱还是赔钱,都在孔熙志一个人的身上了。因此,老太监的“暗捧”不仅仅是给了孔熙志压力,也是讨得了众人的欢心。�

仅用了半个时辰,会谈就匆匆结束了,众人都很有礼貌地告别,孔熙志站在门口“小送”他们离去。一辆又一辆的轿车,就又开到了孔家大院儿门口,然后又快速地消失了。�

今天,孔熙志就要安排管家起程去广州港接货,并且要把大笔的货款带去。�

孔熙志坐在藤椅上,看着地上放着的整箱金条。这样一笔大交易,显然是必须要使用金条的。近年来,在真正的大生意中,除了金条,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被别人信任的交易工具了。国民党发动的连年内战,和政府官员的贪污腐败,使经济危机深深困扰着这个国家。连年的通货膨胀使纸币、法币、关金、金元券、银元券等等货币,都不足以让商人们信赖。�

孔熙志多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虽然他是一个敢于冒险的人,但他又绝对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无论如何,他还是觉得应该充分信任这个跟随他数十年的人,过去是凡他亲自吩咐管家去处理的生意,从来也没有出过差错。虽然这一笔大生意让孔熙志多少有些担忧,可是他绝对不能把这种担忧在管家面前表现出来。�

宁可输事,不可输心--这是孔熙志所遵循的基本生意原则。�

“一路上小心,尽快把事情办完。”�

孔熙志叮嘱着,说这话时,他的语气里分明透露出严厉和威慑。�

“放心吧,老爷,我一步也不会怠慢!”管家仍然是不紧不慢地应承着。�

“我派了两个人跟你同去,他们路上可以保护你的安全。”�

事实上,孔熙志派去两个保镖显然是保护整箱“小黄鱼”的安全。当面对如此多的金条时,哪个商人还会首先在乎人命呢?�

随后,管家就带着两名身材骠壮的保镖一同出发了,金条被封在一个掉了油漆做工粗糙的木箱子里,外面加了一把普通的小锁。孔熙志派车子把他们送到火车站,几天后他们就会到达广州。�

安排完了这一切,孔熙志的心稍微塌实了一些。他宁可不再去怀疑任何人,或者任何可能发生的变故了,而且那样也都是徒劳的。本来嘛,孔熙志做了一辈子的生意,深深地领悟到,很多生意就靠着一个“赌”字,而且无非是赌运气,赌头脑和赌胆量。总之,既然决定赌一把了,就不必再去想它了。�

现在,孔熙志的药品和烟土生意做得非常顺手,而且俨然是个民国的商业大亨了。但是回到几十年前,他却只是个吃不饱饭的落魄孤儿。�

也许,孔熙志天生就是个头脑精明的冒险家。少年时,在他还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能让他吃饱饭的生路之前,他就笼络了一群小孤儿。每天晚上,孔熙志让小乞丐们分散到不同的妓院门前讨钱。这种讨钱和一般的乞丐有些不同,孩子们似乎并不那么可怜,穿得也不那么肮脏,他们死死地守候在许多家妓院门前,专向那些衣着光鲜,揽着妓女的腰肢招摇地走出妓院大门的富人们伸手要钱。�

随后,孔熙志会把孩子们要来的钱集中起来,并且定期地把其中的一小部分匀给那些妓女们。这样一来,孩子们得以认识每一个妓女,他们都是一条线上的人了。有了这些姑娘们做“内线”,孩子们很容易就讨到钱。如果遇到那些宁愿把钱塞到妓女的小巢里也不愿意赏给乞丐的客人,姑娘们就会在一旁帮腔,她们只要晃动肥嘟嘟的大胸脯或者扭动滚圆的大屁股,通常都会立刻奏效。�

然而,这种不花体力又不冒险的好生意并不能持续太久,一个比孔熙志体格粗壮得多的小地痞很快摆平了他。最初,孔熙志答应分一部分钱给这个小地痞,但是小地痞经过思量后,觉得完全可以靠拳头拿到全部的钱。当孔熙志有些不服气,并且试图反抗时,在一个雨后的晚上,他的一节小拇指就被用尖利的石块,连砸带切地不平整地割了下来。孔熙志投降了,放弃了那笔生意。是呀,武力和胆识总是能够快速地解决问题。�

即便如此,孔熙志仍然固执地认为:暴力只是愚蠢人的无奈之举。�

命运似乎又出现了转机。没过多久,孔熙志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小药铺老板,让他在铺子里总是可以吃得饱,所以决定安心在这家小药铺里做工。孔熙志是一个聪明机智的伙计,尤其擅长与人谈判论理。这种能力非常适合与那些生意场上的人打交道,无论是顾客还是供货商,孔熙志既能够向他们公平地要价,又懂得如何与这些人像江湖朋友一般地相处愉快。�

然而,这世界上的万物都是好与坏的辩证。�

孔熙志的善于经营使小药铺的生意日渐红火起来,但是这种红火却激怒了旁边的一家大药铺。生意场上总是有一大批人习惯于“因别人的成就而愤怒痛苦”,这是他们的性格和习惯。那家大药铺依仗着和一群地痞无赖的关系,明目张胆地抢夺了孔熙志这边的生意,很少有顾客敢到药店里买药,也很少有供货商敢向药店里供应好货。小药铺的生意日渐冷清起来,掌柜和伙计们的日子都拮据起来。�

孔熙志已经习惯了每天能够吃饱饭的生活了,现在却偏偏有人让他不能继续吃饱饭,他怎么可能对这个问题熟视无睹呢?靠着那一帮自幼一起混世界的朋友们的帮忙,孔熙志得到一条线索,最近那家药铺常常给一个大黑帮头头的夫人送药治病,他立刻想到了对付那家药铺的办法。很快,孔熙志就在那个药铺伙计送药的途中使了个掉包计,调换了药品。不足十天,黑帮头头的夫人就命丧黄泉了。又过了数日,那家大药铺就被一帮人放火烧掉了,药铺老板也被乱刀砍死,碎尸街头。�

自此,孔熙志又过上了安生的日子。�

数年后,小药铺的老板也病重去世了,临终前将药铺以较低的价钱盘给了孔熙志。对药铺老板来说,这其实也是无奈之举,他没有儿子能够传承他的家业,老婆和女儿们又都不懂经营。虽然孔熙志不是药铺的主人,实际上却几乎控制着药铺的全部生意。药铺老板的做法,不仅为自家后人留下了一笔财产,也安了孔熙志的心。孔熙志自此接管了这家小药铺。�

几乎不到一年的时间,孔熙志的药铺就不仅是经营中药材生意了,早年和妓院密切接触的经历让他对烟土有所了解。那个时代正是烟土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由于政令不一,割据盛行,中央政府和地方军阀都努力地扩大他们的地盘,他们纵容甚至鼓励种植罂粟,结果就形成了军阀武装、地盘割据、鸦片三者息息相关的生意链条,即便是百业凋敝,田地荒芜,烟馆也照样生意兴旺。�

孔熙志在经营传统中药材的时候,就在圈子里了解到了很多重要信息——除了军火和妓女,烟土就是当时市场流通中最重要的商品了。由于上好的烟土可以卖到黄金的价钱,在市场上烟土可以用来交换一切货品,圈子里就习惯地称烟土为“黑粮”。没有钱的人喜欢它,达官贵人们更是以它为荣,彼此互相攀比着,谁抽的货品更上等更够品;他们还优雅地把烟土叫做“黑米”或者“福寿膏”,这样就与鸦片截然分开了。�

孔熙志很自然地就开始干上了走私烟土的生意,理由就有一个:暴利。�

那个时候,正赶上了法国人在越南和老挝开荒种罂粟,大量制造鸦片。法国人还设立了专门的鸦片贸易公司,与中国云南边境的“烟帮”合伙,他们买通了军阀政要,用武装力量押送货物到达内地。孔熙志的货物主要来自云南江城的几个大“烟帮”。他们从不惧怕任何势力,押送货物的队伍,往往明目张胆地竖有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卖田卖地,将本求利,有人阻挡,人头落地。”孔熙志非常信赖他们,既信赖他们的“说话算数”,也信赖他们的“野蛮暴力”,这两条就是江城“烟帮”的生意经了,这种生意经使孔熙志多年来的烟土生意没有出现丝毫的差错。�

对孔熙志来说,做烟土生意最重要的生意经就是两个字:一个字是“赌”,赌命数,赌头脑,赌胆识;另一个字就是“网”,网上流社会军政警商,网下流社会三教九流。�

这两个字的“生意经”就让孔家的烟土生意一直长盛不衰,即使是在二十年代的军阀混战和三十年代的抗日战争期间,孔熙志的生意都很发达。一直到如今,在解放军与国民党内战期间,孔熙志仍然是北城烟土生意场上的枭雄。他就是这样常年累月地,在混战年代保持着家族生意的平衡,并逐步积累起巨大财富。�

孔熙志先后娶了三房太太。�

大太太相貌平平,但是胸部丰满,屁股肥大,说是一个生儿育女的福相,但是直到入了土也未能开花结果。二太太是上海一个小奸商的女儿,是孔熙志在生意场上经人介绍认识。二太太虽说是娇小玲珑,人如明玉,但是肚子仍然是不争气,为孔熙志生下了一个败家的儿子——孔天亨。孔天亨极奢烟土、赌博和女色,整日挥霍钱财,被孔熙志称为破财的“灾星”,即使孔熙志给他买了个小媳妇,也没能把他留在家里。一九四三年底,孔天亨和一个妓女同时死在了一家妓院的床上,死时怀中抱着那个身子赤裸裸的女人,手里还紧紧抓着女人的乳房。但是,孔天亨为孔家留下一个怀着身孕的寡妇。�

眼看着孔家偌大的家业无人续传,这在生意场上也是个“掉面子”的事情。�

孔熙志心里焦急万分,时刻期望着自己能够再有个争气的儿子。一九四三年春天,北京的垂杨柳发芽的季节,孔熙志又迎娶了一房小姨太。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女人,相貌看上去完全是一副学生模样,年轻秀丽,而且体态瘦弱。小女人的屁股不肥也不大,但是却紧绷上翘。又有人告诉孔熙志说,这倒是生养儿子的女人了。�

次年的初秋,孔家四合院子里的黄菊花开放的季节,正值孔熙志六十岁大寿前夕,孔家却突然天赐一般地三喜临门。这年秋天,孔天亨的老婆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孔则同。孔熙志的小姨太也出乎意料地生了一个儿子,老年得子的孔熙志感恩上苍,为儿子取了名字叫孔天引。同时得到一子一孙,整个家族为之欢欣鼓舞,连日庆贺。自此,孔天引成了孔熙志生意之外的惟一宠爱。�

现在,孔熙志已经安排好了孔家的这笔大生意,又很快把心思放到了孔天引的身上,因为今天就是孔天引五岁生日了。孔天引每一年的生日会,孔熙志都会把庆祝活动举办得非常隆重,这一天也不例外。�

从一大早,就陆续有各种豪华的轿车往来于孔家大院。这些来自军方、富商、政客等各界社会名流的礼物都非常的奢华,除了包装精美装有美钞的红包之外,还有欧洲式的蛋糕、美国式的巧克力点心、西洋的新潮电动玩具、法国的儿童礼装……除了上流社会有所表示,其它各界人物也都不愿怠慢。黑道上的人物-送来了一只纯种的德国宠物犬,脖子上还挂着祝贺生日快乐的卡片。“冷玫瑰”夜总会的女歌妓,换了庄重的欧式衣裙,为众人演唱了稀奇古怪的美国乡村歌曲。北城里一流的戏班子也被请到了孔家大院,表演了最新的京派木偶戏和魔术游戏。�

生日会隆重而有秩序,客人们个个兴高采烈。最后,仆人们安排了全体客人按顺序坐好,孔熙志坐在中间,孔天引端坐在他的双膝上面。照相师已经把机器布置完备,接着是灯光猛烈地闪了一下,便留下了孔家又一张隆重的庆贺场面。�

孔天引的生日宴会结束以后,孔熙志又回到了书房的小隔室,耐心地等待着生意的结果。�

这笔生意还是在这年春天谈成的。那是一个柳絮飘飞的日子,就是在这间隔室里,孔熙志热情地接待了大太太的哥哥白仁贵,和一个长期的生意伙伴赵先生。�

白仁贵在国民党军队一个后勤保障部门里当着一个小官,掌管物资供应。过去的许多年里,孔熙志通过白仁贵的路子,为国民党军队提供药品和烟土,获得了滚滚利润。他们之间,似乎首先是生意伙伴,然后才是亲戚关系。

赵先生个子高高的,异常清瘦,儒雅、洋派又保持着学者的形象。赵先生是个有点名分和地位的,留洋归来的知识分子,懂得三个国家的语言,常常和洋人来往甚密。凭借着留洋的背景和满口的洋文,他得以在北城各所著名大学之间“游教”,并且在教育界留下了一些口碑。�

多年以前,孔熙志是通过一个教育界的长者认识了赵先生。�

初一见面,赵先生就满嘴中文洋文夹杂地跟孔熙志讲了一些故事。他讲了大不列颠国的皇家海军是怎么建造坚船利炮,然后又如何成了全世界最强大的海盗,然后就是如何创立东印度公司向全世界倾销烟土等等精彩的故事,这倒让孔熙志对他增添了几分敬佩。�

不久以后,这种敬佩就转变成了具体的生意关系。赵先生毕竟是教育界的人士,几番生意做下来,就摇身变成了烟土生意的行家里手,这多少也得益于他懂得外文,懂得如何与洋人打交道。�

这次,赵先生与白仁贵一起来见孔熙志,同样是要谈一笔大生意。在孔天引的隔室里,赵先生还是像个学者一样,没有单刀直入地谈生意的计划。他把自己的浅白色软料西服外套和白色的礼帽,挂在了墙壁的衣帽钩上,然后优雅地坐在孔熙志对面的沙发上。白仁贵递给了他一杯红酒。�

“很多商人都跟我说,他们害怕解放军,害怕战争打到北城,就没了business(生意)!”�

赵先生呷了一口红酒,煞有介事地品了一下,然后接着说:�

“打仗了才会有大生意嘛!”�

听到这句话,白任贵就忍不住在一旁笑了起来,接着就恭维说:�

“赵先生是个文人,倒是比我们军队里混的人还明白实情了!”�

孔熙志随意地听着赵先生侃侃而谈,也随意地附和着,思索着。�

接下来,赵先生却是来了精神,又批判了上海的商人。他对孔熙志说,他非常瞧不上那些所谓的民国工商业者,非闹着要搞什么民族产业。他说这些商人无非也就是造出一些火柴和油盐,织出一些布匹来,没有什么大前途。�

“他们就害怕战争,非说抗战毁掉了他们的生意。一大帮人闹着去重庆恳求宋子文,又恳求孔祥熙,恳求他们帮忙筹钱,重新在上海建工厂……”�

赵先生像是有点愠怒似的,摘下了镶着金边的眼镜说:�

“下着倾盆大雨,他们竟然站在宋家大门口,赖着不走,我瞧不上他们的!”�

孔熙志有些不耐烦了,他坐直了身子,点燃了烟斗,暗示赵先生说:�

“别人家的生意,我们就管不着了嘛!”�

赵先生笑了,立刻明白了孔熙志的意思,连忙呷了一小口红酒,又继续说:�

“教书先生的嘴大!教书先生的嘴不兜风!我当了几年教书先生,就爱讲story(故事)了。”�

赵先生接着就谈到了大生意。经过多年的合作,孔熙志是信任他的。赵先生就说,眼下的时局比较混乱,两党的心思全都在战争上了,国民党军队只要一滚蛋,天下就要大变了。他建议孔熙志乘机再做最后一笔大生意,之后就安排路子,携带家眷离开中国,可以先把家产转移到澳门。�

然后,赵先生就说到了他已经谈定的新货:�

“先是英国人,再是法国人,那些都落伍啦!现在要找印度人,找土耳其人,那里的货品才是最正宗的。我研究过世界史的,那里就是‘黑粮’的圣地呀!”�

孔熙志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思索着,然后又回到藤椅上坐下来。�

“以前没有接过他们的货,我倒是听说他们的货色正宗……路子能安排妥当吗?”�

孔熙志这么说话,就意味着他想做这笔生意了。�

“我已经和他们接触了几次,洋人虽说不太好打交道,但是也差不多谈通了。不过……”�

赵先生望着孔熙志,停顿了一下。孔熙志同样直视着他,平和地抽着烟斗。�

旁边的白仁贵倒是着急了,赶紧问道:“不过什么呀?”�

赵先生望着孔熙志,笑容可掬地说:�

“现在他们没有货,恐怕要到初秋了。本来,这没影儿的事儿,不该耽搁您的时间。但是,我怕不提前准备网,鱼可能就溜掉了。”�

孔熙志一直望着赵先生,当然目光却是温和而自然的,像是在认真地听他分析生意的道理。他在心里快速地盘算着这笔生意,他觉得战败潦倒的国民党军队,肯定是需要大量烟土的,炮弹只能麻醉他们的尸体,烟枪却可以让他们的灵魂超脱。另外,渠道上的各个烟馆和妓院,都需要再储备一些存货,观望战争的动静,也许战争打过来以后,供货就更困难了。他能够轻易地判断出,这笔生意将有数倍的利润。这样他确实可以安心地带领家眷离开中国,到澳门先定居下来,当然也可以直接漂洋过海地到美国去。�

他也在内心快速地分析着赵先生这个人,根据这么多年的生意往来,赵先生应该是他的一个忠诚的生意伙伴了。况且,是他亲自把赵先生带入了这个圈子。孔熙志几乎已经把儒雅的赵先生当成了一个朋友。至于白仁贵就更不必担心了,他们可是亲戚啊。�

然后,孔熙志又转过脸望着白仁贵,像是很随意地问道:

“军队那边的路子怎么样?”�

白仁贵也是不敢怠慢的,连忙回答道:�

“路子都通着呐!仗都打到这个份上了,对将士们来说,什么都是扯淡,就数‘黑粮’是好东西了。”�

“赵先生……您就准备吧。”�

孔熙志不再犹豫了,像是司令员对将军发出了干脆的指令。�

赵先生又微微地皱了皱了眉头,像是在思索什么。�

“这可是一大笔钱……”�

赵先生很谨慎地替孔熙志考虑着这笔生意。�

“只有钱不是问题……合作这么久了,你是知道的嘛!”�

孔熙志温和而坚定地回答,生意肯定也就谈成了。�

现在,孔熙志还躺在他的大藤椅上,思绪倏地一下从春天又回到了这个秋日的下午。�

今天是个多么重要的日子呀,孔天引的生日庆祝活动顺利而隆重,而且又长大了一岁,过不了几年就可以慢慢地学一些做生意的道理了。另外一件大事,就是孔熙志的那笔大生意要有结果了。按照预定的安排,管家要在今天晚上赶回北城,然后像以往那样告诉他:全部的货物都已经接收,并且安排妥当。�

这么多年来,管家向来都是不会耽搁一天的。�

孔熙志躺在大藤椅上深深地思虑着,货物很快就会到达北城啦,然后会同样快速地分散到各个渠道上去。一旦货物分发完毕,大量的真金白银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到孔家了,然后他可以兑换成美元,也可以直接把那些硬通货存到国外的银行里。接下来,他就可以着手安排全家出境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管他天下黑白,一走逍遥。�

他就这么平静地坐在他小隔室的藤椅上,想着、等着、盘算着……�

人生之中的许多变故都是有征兆的,但是人们又经常忽略这些征兆,这大约就是人生的悲哀吧。�

当孔天引去向父亲道晚安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整个大院里,竟然是冷冷清清的气氛,依稀能听见秋虫低鸣的声音。孔熙志依然躺在大藤椅上,像是在闭目养神。隔室里没有开电灯,长桌上点着一根蜡烛。孔熙志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把他的宝贝儿子抱起来,然后亲一下儿子的额头。他就好像没有发现儿子进来一样,仍然躺在那里不动。�

孔天引轻声地喊了父亲一声,孔熙志还是没有说话,他只是无力地挥了一下手,眼睛也没有睁开就示意孔天引回去睡觉了。�

对于一个商人来说,只有生意上的麻烦才会让他们一反常态,事实自然就可想而知了。这天,孔熙志从中午一直等到晚上。但是,直到深夜管家也没有回来。孔熙志立刻就明白了,其它任何的行动都将是白费力气,管家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花费整箱小黄鱼要购买的那批货也不会回来了。�

整个生意的骗局其实并不那么复杂,尤其是对于孔熙志这样见过世面的商人来说。永远像个学者的赵先生设计了整个骗局,他串通了白仁贵以及孔熙志的管家,条件就是让这两个从来都没有赚过大钱的人舒服地过好下半辈子。赵先生这么做的理由并不复杂,他需要一大笔钱离开这个战乱的国家,但是他只是个文人,没有武力去抢夺,那么就只剩下欺骗了。�

要知道——能够完全成功的巨大欺骗,只有在朋友之间才能发生。�

这个道理是孔熙志无意中跟赵先生谈到的。赵先生是个学者,因此很快就能把实践者的经验转化为最有用的理论,然后再用这个理论去获取更成功的实践。于是,他就成功地欺骗了孔熙志,成功地卷走了他积累了大半生的财富。�

很快,整个事情就真相大白了。�

以老太监为首的生意伙伴们,纷纷站出来指责孔熙志骗了他们,要求孔熙志退还全部定金。孔熙志拖着重病的身体还是召集了这群生意伙伴们开了个小会,会议结束后没几天,孔熙志就把要退还的定金,还有一些赔偿的钱,全部给客人们送去了。�

事情总算是平息了,但是孔家的财力显然是被消耗了大部分。�

道理上说,孔熙志的一生是敢于冒险和挑战一切的,他也从来没有惧怕过谁。但是,他现在必须小心谨慎地处理问题。他心里很清楚,乱世当口,总有一批人整天拎着脑袋去赚钱,若是有谁敢欠他们一个银元,他们也会丝毫不顾后果地把谁消灭掉。然后,北城的引水渠里,就会又多出一堆碎肉来。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全,他必须尽力保护孔天引,只要儿子还在,他的家业就能传续下去。�

无论如何,孔熙志算是干了这么一回“花钱消灾”的事儿了。�

又过了些日子,孔熙志就得知白仁贵被一个告密者揭发,说他在军队滥用职权谋取私利。白仁贵被告密者揭发后的第三天,就被上司枪毙了。黑道上也传出了消息,说是那个管家被人碎尸万段后,都没有包裹,那些白花花的碎肉就被直接撒到了广州的海里喂鱼了。这个消息传出来后,并没有太多人在意,谁会在乎一个小人物的死活呢?�

但是,接下来报纸上的一则新闻则在社会上广为传播。报道说,一度蜚声北城教育界的赵先生已经成了美国的富商了,他漂洋过海地捐助了一笔巨资给他曾经执教过的女子大学,呼吁要支持“女权运动”。报纸上的赵先生,仍是西服革履、神采奕奕的样子。这则报道广为传播以后,孔熙志的肺病就更加重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和平是打出来的,又总有一些和平是谈出来的。简直就像是在生意场上一样。�

一九四九年一月末,防守北城的国民党将军宣布接受和平改编。接下来,取得全面胜利的解放军精神抖擞地开进了北城。从国民党缴获而来的美国式军车和重型武器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像是没有打过仗一样。一辆辆军车上面还挂着红布条幅,写着庆祝解放之类的口号。城内一片欢腾,各界人士都派出了代表,换上了新衣服,扯出了红条幅,挥舞着小红旗,隆重地欢迎解放军,平民们更是早就把锣鼓敲得震天响了。�

在一些长期支持国民党的商人看来,和平改编就意味着投降,这多少让他们有些失望。但是,孔熙志却非常欣赏这种“投降”,他觉得两党军队通过谈判解决了问题,而没有大动肝火,这就不至于用枪炮毁灭本来就破烂不堪的北城,也就姑且保住了残留的生意和财产。按照孔熙志在生意场上的理论——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谈哪?干吗一定要动了肝火、动了刀枪哪?�

总之,北城算是和平解放了,可是孔熙志却是病得更重了。去年底的那场巨大的生意骗局,彻底打垮了他的身体。现在,他只要稍微运动一下,就会立刻感到胸闷气喘。孔家的家业也元气大伤,因为孔熙志已没有足够的财力和精力举家迁移到海外去了,甚至连台湾也来不及去了。解放军的动作如此之快,出乎了许多人的预料。如今,孔熙志只是关心孔家到底还有没有生意可以做。�

天下都变了,谁能猜得准呢?�

如今,又是春花烂漫柳絮飘飞的时节了。天下虽然变了,北城的春天仍像往年一样,樱花、桃花、海棠花三花夺春。孔家院子里的海棠花也是恣意地绽放了,高贵优雅的粉红色花朵似是争相开放,却又全然不显得拥挤,花朵怡然超脱地伸展在空中,温暖而浪漫。小花园里的鲜花也在春暖的阳光下欢快地斗艳,轻轻的一阵风掠过,色彩浓艳的花朵就胡乱地飘舞起来。�

孔熙志仍是一个人躲在小隔室里,斜躺在他那张巨大的藤椅上,椅子的庞大反而显得他更加瘦小和萎缩了。孔天引正在外面的大书房里认真练字,因为孔熙志没有允许他到街上去玩。虽然孔熙志也知道,现在很多人还是沉浸在解放的欢庆中。�

孔熙志就这样安静地躺着,脑袋里盘算着他的家业、他未来的生意、他儿子的将来……突然,他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憋闷,心脏像是上紧了的发条突然回转一样咚咚乱跳。他赶紧扶着椅子把手稍微坐直了一下身子,也许他需要赶紧吃点儿药。他轻声地喊了一下外面练字的孔天引,孔天引立刻放下笔,跑进了隔室。�

孔熙志全身无力,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小的汗珠,无力地招招手示意儿子给他倒杯水。孔天引立刻就跑到外面的书房倒了杯水,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孔熙志不紧不慢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瓶美国进口的西药,取出几颗服下,然后又掏出洁白的丝绸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做这些动作时显得那么从容,没有丝毫慌张,或许是不想让孔天引看到他的身体是那样的脆弱。他希望在儿子面前始终保持着坚强的形象,保持着从容沉着的形象。�

服下药后,他似乎觉得好了一些,突然非常想和孔天引说些什么。�

他现在才觉得,自己对儿子的管教也实在是太严格了一些,每天让他练字,把家族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孔熙志已经感到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了,因此该向儿子传授一些什么道理了,也许是做生意的道理,也许是做人的道理,或者是做事的方法……总之,不管孔天引能否听得懂,他都得跟儿子讲一讲。现在,这个像他一样不喜欢说话、办事不紧不慢的儿子,就乖乖地站在他的身旁。�

“院子里的海棠开了吗?”�

“开了,很漂亮。”�

孔天引一直望着父亲。他的父亲看起来那么虚弱,简直就是一个不堪重击的老头子,跟平时那个威严冷酷的生意人可不一样。�

“海棠花好看,不在颜色,而在神韵……”�

孔熙志压抑不住地咳嗽了几下,连忙喝了几口水。他干吗说这些话哪?是要教育儿子该怎么做人吗?这些问题连他自己都不太确定。儿子还那么小,本该还是个可以朝着饭桌撒尿的孩子。�

孔熙志感觉自己的脑袋昏沉沉的,可是还在孜孜不倦地教导儿子:�

“做人也一样,不在外表,而在涵养……你懂吗?”�

他目光坚定地望着孔天引。显然,他的这些话对于孔天引来说,实在是过于深奥了。但是,孔天引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你喜欢和则同玩吗?”�

孔熙志好像是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这么多年来,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孔天引身上,希望他将来继承家业。孔熙志现在才觉得,也许是有些疏忽他那个孙子了。除了生意,他能惦记的就是孔天引了,他甚至记不清楚孔则同的样子,只是感觉孔则同是个顽皮的,而且不成气候的孩子。如今,人至终老,孔熙志才多少感觉到对孙子的隐隐牵挂。当然,这种牵挂只是老年人对人生过往的眷顾而滋生的一丝惆怅而已,与生意和孔天引相比,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孔天引连忙点点头说:“喜欢!”�

孔熙志扶着椅子把手儿,慢慢地坐直了身体,摸着孔天引的头说:�

“以后要学着照顾则同,凡事要谦让着他……知道吗?”�

“我会的,我们俩是最好的朋友!”�

听到了孔天引的回答,孔熙志欣慰地点了点头。�

“您的朋友为什么要骗我们家?”�

孔天引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这个他很早就想知道、可是母亲又从不回答的问题。虽然孔天引并不很清楚这件事情,但是,他还是知道父亲受了欺骗,家里遭遇了不幸,因为轿车不见了,几处房子也被卖掉了。�

孔熙志没有想到孔天引会问这个问题,觉得这个问题就像一把利剑直刺他的心脏,把心灵深处的伤疤立刻戳得鲜血淋漓了。作为一个商人,一个讲究尊严的商人,生意上所遭遇的巨大失败简直就是残酷的人生悲剧。那次失败让孔熙志彻底地明白了一个朴素的道理——生意场上无朋友。�

毕竟,巨大的生意改变一切,何况是友谊呢?孔熙志怎么就忽略了这个朴素的道理了哪?他最应该把这个道理说给孔天引听听,不管儿子能否理解,都得让他记住这个重要的道理。想到这里,孔熙志目光严厉地望着孔天引,有些气喘吁吁地说:�

“他们不是朋友……”�

“记住……如果两个人有了生意,就不能再做朋友了!”�

孔熙志说完以后,又重重地躺回到藤椅上。孔天引似乎没有听得太明白,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的父亲,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躺了一会儿,孔熙志还是想看一看院子里盛开的海棠花。他从藤椅上缓慢地站起身来,走到小窗户旁边,想打开隔室的小窗户。白亮刺眼的阳光就突然从外面倾泄进来,泼在了他的脸上,也把小隔室照耀得通亮。�

透过这春天满满的阳光,透过这个权利中心的小小窗户,孔熙志看到了一样烂漫而高贵的海棠花,像是欢迎他进入美丽世界的迎宾姑娘的面容。他这么平静地想着,望着,盼望着……突然,他的胸口像是遭到了重重一击,剧烈地干咳了三声,每咳一声就伴有大口浓浓的鲜血喷涌出来。他试图伸手去堵住喷涌而出的鲜血,可是他的手却虚弱得抬不起来。�

血喷到了他的白绸上衣上,一大摊红色就滑滑地顺着白色绸缎绽放了,洁白的绸缎被染成了纯正的朱红色。于是,他看到了满世界的海棠花,红的、白的、粉红的……然后,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一直在外面书房里练字的孔天引。�

他迅速地跑进父亲的隔室里,看到了蜷缩着躺在地上的孔熙志。孔天引惊住了,赶紧蹲下身来,使劲地推了推父亲的身体,可是孔熙志丝毫也没有动弹。孔天引迅速地站了起来,飞一样地跑出了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