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老南和唐老爹脚前脚后,就像约好做伴似的,赶在同一天死去了。
火葬场真个是人潮涌动,停车场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汽车,似乎开天村所有的人都来了。唐老爹已是长寿之人,家人的痛苦也就不那么切烈,又好像为了对活人有所交代,不得不哭似的。葬礼完全依从民俗,连迟建军腰间也扎了一条白布带。休息大厅里人头攒动,有记账收丧礼钱的,有专门发放小白花的,还有接摆花圈挽幛的……而老南那边,除了几位至亲,送葬的寥寥无几,最大的领导不过就是原来单位的大队长,连组织部长都没光顾。组织部长不是没来,他老早就来了,问题是他不好取舍,就匆匆跟老南的后妻握了握手,塞给她二百块钱说,嫂子体谅吧,这种事,谁都没办法呀……
迟建军被大小领导和老友故交簇拥着,无暇和每个熟人说话,但他的目光是周到的,带着一种春日朝阳的拂煦,表达着对每一个到场者的谢意。唐秀则在王花等人的搀扶下,衰颓无力地哭着。她明白得合理分配体力,开始哭大了,到了关键时刻,就哭不出来了。就平稳地咿咿呀呀地敷衍,等待着整个过程尽快开始,尽快结束。
高喜扬理应等在这边,可一看老南那边太凄凉,就拉着雪怡站过去了。老南的亲属十分感激,老南的妻子说,我们老南臭大粪,走得这么狼狈;头几天有个司机在小车里搞破鞋闷死了,人家还有一大帮哥们送行呢。我们老南干了一辈子石油,还不如个臊仙哩!高喜扬安慰说,也不是老南太臭,问题在于迟建军太香了,如果换个日子,给老南送行的肯定比这多。
忙乱之际,迟建军并没忘记过来看望老南的家属。他发现金小红比他后妈可怜多了,那真是岫玉含烟,梨花带雨,眉眼之间饱含着诸多凄苦和无助。一一握过手之后,他看看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就替老南不平了。迟建军对身边的人说,让老南同志头一炉走。身边的人愣住了。迟建军又重复了一遍说,让老南头一炉走,就这么定了。一个老石油人,在油田上干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让所有的人都过来跟他告别,给他送行。迟建军声音不高,态度却很果决。老南的妻子起初还以为听错了,等到明白过来,腿一软,就给迟建军跪下了。她哭着说,迟经理,我们一家老小,这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由于临时改变了次序,唐家的亲属不怎么满意。实际上第几炉都是一个炼,可活人总在死人身上做文章,往往把第一炉看做是身份和关系的象征。亲属们围着唐秀嘀咕,说迟建军商量都没商量,眼里也太没有唐家人啦。此时的唐秀已经不是拈酸吃醋沾火就着的使粗撒泼的普通妇女,她已经适应了领导夫人的角色,思想上对丈夫的绝对服从,行动上保持着完全的统一,并没理睬亲人们的撺掇。她说,建军比咱看得远,听他的准没错。亲属们就不敢吱声了,驯顺地屏在唐秀的身后,在耐心的等待里,暂时收起眼泪,唠起了与死亡毫无关系的闲话来。
老南到死都没想到,他在浴火物化之前,还能享受到一次超乎身份的待遇。他躺在鲜花丛中,尽管已经是一具听任摆布的尸体,还是受到了成百上千人的致敬和默哀。殡仪馆的主持人还以脱口秀的方式,奉送给他一篇显然是溢美之辞的悼词。而且他是第一炉,排在迟建军的岳父之前,这可是非同一般。王顺就诧异地跟高喜扬嘀咕,迟建军真能整景儿,先人后己,风格都发扬到火葬场来了。到底老唐头是他岳父,还是老南是他岳父?如此唐突死者,玷污活人,高喜扬几乎就要伸脚踢他了,可迟建军在哀乐声里投向金小红那电光石火的一瞥,又让他的心猛烈颤动了一下。
丧事过后,老南家里非要宴请一下主要亲朋表示谢意,迟建军自然是必请的主宾,高喜扬也应邀出席了。金小红给诸位叔叔一一敬酒之后就说,她不想待在南方了,她想回到北疆油田来,也好照顾一下弟弟妹妹。——听说过去这里的人往外跑,如今油城美丽繁荣了,事情又颠倒过来,外面的人都往这里跑,却又苦于找不到门路,很难调过来。金小红说着这话,一双秀眼就睃着迟建军。这对他的确是一个严峻考验。迟建军岂是草莽之人,就把球抛给大家说,让诸位叔叔表态吧,该调还是不该调。大家吃着人家的菜,喝着人家的酒,又做着人家的叔叔,焉有不同意之理?何况金小红还是地道的美女,颦蹙之间,带着以柔克刚的力度,即便是叔叔辈的,也一样受不了。于是宴会就像常委会,大家一声雷,便集体通过了。
高喜扬撕毁干部提拔申报表的事,迟建军也知道了。就利用酒酣耳热之际对高喜扬说:“大哥,你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了?你咋越活越回揎,再这么下去,就变成小孩子了。”
迟建军地位上的优越,让他获得了绝对的话语权。他不再叫他高队长或高师傅,他叫高喜扬大哥,这样就把相互的距离拉近,不再有公事公办的意味了。的确如此,高家和迟家近于传奇的故事,不少人都知道一二,还常常添加一些枝节,私下弄成了长篇章回体小说,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何况迟涛和丛慧的关系似乎牢不可破,坚不可摧,开弓的利箭一般,朝着一维的方向疾飞。迟建军这么说话,绝对是亲切的私情的,如果不喝酒,也许还不这么说呢。
高喜扬也喝得差不多了,就笑笑说:“建军啊,我啥时候对你说过,我非要当个科长呢?难道你只考虑你如何做人,就不考虑我的自尊心吗?你这么做,就不怕人们说你家天下?我也是为你好啊,你进步,你提拔,我为你高兴,就怕你有啥闪失。”
迟建军也笑着说:“大哥呀,没想到你思想这么僵化,今后你我还咋说话呢?反正我是一片好心,你咋想的,那是你的事。也许你还不知道吧,你这个年龄,已经到了提拔的死杠;最后一次机会,就让你这么轻易给弄丢了。”
高喜扬说:“建军啊,你的前途比我看好。我正是为了不给你添乱,才这么做的。”
迟建军笑了,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大哥呀,你在生产上无所不能,可政治上简直就是一无所知。既然你乐得清净,也好,我尊重你的选择。再说,你我又何必非往同一条道上挤呢!来,为了咱们的过去和未来,咱哥俩干一杯吧!”
两个人就瓷实地一碰,爽快地干掉了。高喜扬并没喝醉,他听懂了迟建军明明白白的暗示,他是在说,官场上有我足矣。无论什么时候,凭老朋友和未来亲家的关系,你都没亏可吃。
高喜扬既感动又不自在,平时本来不愿意多想的人,竟然害起了失眠症,他不知道和迟建军怎样相处,这种多年积淀和延续下来的关系是健康的还是畸形的,甚至还想,他也许不该把迟建军的家给搬到开天村来……
有一天,高喜扬跟雪怡掰着指头细算,迟建军儿子上大学,老岳父有病住院,再加上这次病逝,而且后来还要有若干可以预见和不可以预见的事,一笔又一笔的,拢共得收到多少钱呢?这钱他能原数回报吗?雪怡直用眼睛斜他,说你纯粹是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这种送礼都是光明正大的,愿打愿挨的,有你啥事?再说,民风如此,谁又不能下达正式文件叫停。高喜扬说,这么整,就把朴素的民风整扭曲了。雪怡说,这么大岁数了,又不想往上升,你把你的工作干好得了,别自寻烦恼,自找难看。高喜扬想想也是,就把眼光收回来,专心自己的井下作业了。
高喜扬喜欢在自己负责的油井区转悠。他熟悉地下那些钢铁的管线和构件,就像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纹络。如今的生产生活条件已经大为改观,上井的班车都是带棚靠的,这就避免了风吹日晒严寒砭骨的痛苦。老式红旗作业机已经被淘汰,有了更新型的作业机。伙食油水大了,吃饭喝水也有了热乎的。尽管如此,野外作业这一点却是无法改变的。作业队就成了养小不养老的单位,上了岁数的人,只能干干后线上的事,或者干脆像王顺那样选择改行。很多人都劝高喜扬从前线撤下来,他却觉得,自己尚有余力,如果撒手太早,作业队里都是新面孔,技术力量就要青黄不接了。
这天高喜扬带的是夜班。井架上的照明灯高达二十米,引来了蚊子、小咬等飞虫,它们带着嗜血的渴意,像黑色的霰子朝人们的身上脸上泼溅,让人防不胜防。城市建在荒原上,荒蛮和文明不过是咫尺之隔,肥硕的蚊子通过神秘的信息沟通,源源不断地涌向这里,像是开会聚餐似的。它们都具有极好的遗传和丰富的经验,清楚地知道最好的猎物就是站在井口上抡管钳的这两个人,因为他们的手不停地抡着管钳,一刻都不能腾出来,叮咬他们,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所有裸露的皮肉都会成为它们的进攻目标,在酣畅淋漓的暴饮之后,有的蚊子把肚子撑得圆鼓鼓的,直至无力抽出嘴来,乐极生悲地死在作业工人张紧的肌肉上。
高喜扬一直在井口上跟班作业。天亮之后,到了交接班时间,他也带着满身红肿的包包,跟着青年工人一起,撒着欢跑到沙地上去打滚儿,让工作服上的油污沾上沙子,这样就好处理了。作业工人都有自制的油挠子,高喜扬也有,熟练地一刮,工作服又干净了。青年工人清闲下来,一边刮着,一边半吟半唱道:“作业工,油脖子,腰里别着饭盒子,一辈子找不着老婆子……”高喜扬就嘿嘿笑,说:“这歌是我们那代作业工唱的,现在已经过时了;你们应该编一套新版本唱唱才对。”工人们马上又改口道:“作业工,油唧唧,见了人就笑嘻嘻,这月收入咱第一,带上老婆坐飞机……”高喜扬就骂道:“小兔崽子,咱们条件是好多了,可也不是不存在婚恋问题,别从南极到北极,那就有点浮夸风了。”
正要打道回府,刚接班的人报告,井口温度突然升高,铁件摸着直烫手,足有七八十度,由于套管腐蚀严重,周围已经产生漏气,这就是说,多年前经历过的险情又一次重演,青年工人都吓懵了。天然气汹涌喷薄,向四外扩散,越聚越多,虽说肉眼看不见,可常识告诉人们,这周围的人们会中毒不说,一旦引爆肯定会出大事。高喜扬毕竟经验丰富,当机立断,让工人们暂时撤离,一面派人向上级领导汇报,对这口井实行水泥封堵,一面派人疏散周围的老百姓。为了早一点儿消弭隐患,高喜扬决定把泄漏出来的天然气点燃。这绝对是冒险之举,弄不好那就是飞蛾扑火。工人们都在面面相觑,因为勇敢不等于卤莽,谁都不想把年轻的生命贸然搭进去。
形势如此,高喜扬只能挺身而出了。他对青年工人说:“如果我万一出事,你们告诉黄雪怡,千万别让我女儿高丛慧知道,得让她好好在学校里学习。”工人们很清楚生死的几率,死死拉住他,说什么也不放。高喜扬说:“我不上前,让谁上前?你们这帮小光棍儿,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哪能跟我比呢?我娶了俩媳妇,不但这辈子知足,连下辈子的指标都提前完成了。这是命令,你们谁敢违抗,我马上开除他!”
这么一说,工人们不敢违抗,只好由着他。高喜扬把油糊糊的工作服脱下来,团成一团,绑在一根长竿子上,用火柴点燃,又回头朝工人们笑一笑说:“这么大的蜡烛,咱得申报吉尼斯记录了。”
放喷闸门开启了,井里的强大气压顶着闸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叫。人们远远地看着高喜扬,他像一个宏大庆典上的火炬手,双手高擎着生死之火,一步步朝井口走去。人们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翕动,所有人的脸上全都挂着对死神的敬畏。高喜扬在一个适当的距离站定,然后像投掷标枪那样,用力把火把朝井口扔过去。随着一声巨响,天然气一闪而燃,刹那之间,四五十米的火龙腾空而起,百米之内都是灼人的热浪。人们一声欢呼尚未出口,只见高喜扬被扑出来的火舌一舔,当即就倒在了地上。
人们惊叫着冲上前去,只见高喜扬已经面目全非,脸是黑的,上面有一片潦泡,头发眉毛都被燎光了,一只耳朵也有些卷曲。由于吸进了烟火,嗓子已经不能发声了。便七手八脚将他扶起来,抬着朝公交车站疾跑。一辆公交车正好驶过来,司机二话没说,就下车帮着抬上了车,把伤员放在最后一排的长条坐椅上。人们这才认出,原来他就是被王顺打过的那个司机。
医院马上组织力量救治,迟建军得知了消息,也在第一时间赶来了。其实高喜扬的烧伤并不严重,不存在伤残问题,也用不着植皮切痂;可迟建军还是一再叮嘱院方,高喜扬不仅是劳模,也是英雄,必须好生治疗和护理才是。高喜扬理智完全清醒,他不同意迟建军的说法,不过就是工伤而已,因此受伤的他又不是他一个,说成英模似乎有些拔高,可他说不出来,只好听之任之了。
他看到了金小红袅娜的倩影,也很惊讶迟建军的办事效率——这位白衣天使一抖翅膀,已经飞回阔别已久的北疆油田,正式顶岗上班了。她俯在他的头上,一口一个高叔叔,还用她细软的手抚摩他受伤的脸,这让他十分感动,也想起自己过去对老南的种种不是,这么一来,竟然泪花粲然了。
由于脸部烧伤变形,雪怡和丛峰赶到的时候,一下子没能认出高喜扬来,一连找了好几个病房,最后才在金小红的引导下来到了他的病床前。妻儿俩趴在他身上哭,他觉得过甚其事了,很像是向遗体告别,就做着手势让他们节制。
丛峰心疼地哭着说:“爸,你傻呀,那么多人都不靠前,就非得你靠前?都啥年代了,你还来这一套,人家不敬佩你,人家笑话你!”
儿子的话让高喜扬很生气,可他又知道儿子是真心为他好,又没法苛责他。从生命的遗传上讲,丛峰是他唯一的骨血,可出于种种已知和未知的原因,儿子跟他向远,两个人似乎没有共同语言,因而也很少对话。丛峰曾带着疑惑,背地跟王顺说,我是不是我爸我妈从别人家抱来的?他们对我姐比对我亲多了。王顺是绝对不能说破的,只能在心里苦涩地笑着说,恰恰让你给整反了。
雪怡更了解丛峰,他这茬人就像那种捉摸不定的
天然气一样,巨大的能量可以变成财富,也可以变成灾难,那要看如何规束。儿子对爸爸的崇高之举如此评价,让她很惊讶。她赶忙拦挡说:“丛峰,咋跟你爸说话呢?你爸这么做,起码说明他是个男人!”
丛峰笑了,神态有些不屑:“小姨呀,你就别替我爸自我感觉良好了。你到外面打听打听,人们对我爸是啥评价?二十年前,就是党内最小的最资派,干了一辈子,出生入死的,到了现在也不过就是个连排长,在军棋里,那就是碰炸弹踩地雷的。你看人家迟叔叔,那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就是在战场上被俘虏了,最后也得特赦,再送给个政协委员当当。我爸这么干,连悲壮都谈不上,简直就是悲哀了……”
高喜扬忍不住了,他想爬起来,可身体却不听他的。丛峰还想继续说下去,雪怡突然伸出手,给了他一巴掌。
雪怡说:“滚出去,你这个混帐东西!”
丛峰惊愕了。小姨从来没打过他,而且每次爸爸管他,小姨总是母鸡护雏一般护着。他看着小姨的手,似乎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雪怡自己也惊愕了,她颤抖着把手举到自己面前,看着上面的趼子和纹络,忽然抱住丛峰,嘤嘤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