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退休,老南就病倒了。
像老南这样一退就病的干部不在少数,嘴上虽说退下来甘享清福,可精神上的失落却是不容易承受的。老南的病因缘起一件可笑的插曲。一位新提拔的副科长早起晨练,喀出一口痰来。城市正在大讲精神文明,当街随地吐痰,被看成很不齿的事情。况且人多眼杂,很容易被抓了现行,就含在嘴里,等待“销赃”的时机。恰巧老南踱过来了,和他走了个对头碰。这位副科长比老南小着一辈,又是多年的邻居,提拔他的时候,老南也是美言过的,每次见面,他都主动打招呼,这次因为情况特殊,就用鼻子哼了一下。老南还没见过如此势利的家伙,就气得浑身颤抖,拉住他,用指头戳着他的鼻子说:“你你你……人走茶凉,也得慢慢凉啊,你凉得也太快了吧,真是拔屌忘情啊!”副科长着急解释,一口痰吐出来,因为距离太近,又被风给吹偏了落点,正好吐在老南的脸上。这一下老南受不了了,脑子里一根血管当即爆开,眼睛乜斜着,手一挓奓,就倒在了马路牙子上。
当时高喜扬和王顺也在附近晨练。城市化之后,人们改变了过去的生活习惯,很少有不晨练的。高喜扬喜欢和人打羽毛球,王顺跟人学
太极拳,却因为腿上的关节炎,动作总是做不到位,看着让人忍俊不禁。王顺却也不怕羞,就那么极不和谐地掺杂在大堆里,厚着脸皮硬练。老南倒地的刹那,那位副科长发出了惊恐的尖叫,晨练马上就变成了一场救护演练,人们利用了一块已经画好正待安装的标语牌子,抬起老南就往医院跑。照过CT之后,老南被准确无误地诊断为脑出血,医院不能手术,往油田总医院搬运病人又很危险,事情就卡在了两难之间。当时医院里里外外围了好多人,都在焦急地议论,却又束手无策,这时候迟建军来了。
迟建军穿过壁立的人群,一直挺进到老南的病床前。那一刻,他在人们的心目中简直就像大救星一样。老南的喉咙里唿唿噜噜地痰响,就像一只坐在火炉子上的茶壶。迟建军向大夫询问了病情,当即就往总医院打电话。迟建军已经配备了大哥大,这也是别人无法企及不能攀比的。一个半小时之后,救护车载来一组大夫护士,很快就给老南实施了开颅术。术后大夫用无奈的口吻宣布,老南的命一时没有问题,可要想康复,那也是希望渺茫的。换句话说,成为
植物人的概率相当大。老南后续的妻子哭了一阕之后,擦擦眼泪说,植物人也是人,只要老南有一口气,油田就得给他开工资。我这是伺候人,可也是伺候钱哪!
倒下之后的老南就引起了大家的普遍怜悯,因为他也是石油工人出身,当年吃过不少苦头,好不容易进了机关,却又是大庙门里的小沙弥,啥啥没闹着,谁谁没交下,差不多就是个典型的失败者,却又在脑子里顽强地自大着。迟建军忙完了眼前的事,回头又来了,他抓住老南的手摇了摇,老南毫无反应。迟建军的眼圈红了一下,对院长说:“把最好的护士派来。即使救不活老南,也得让他把最后这段路走好。”
第三天头上,那个一直揣在老南兜里的照片,以真人的形式出现在老南的病榻前了。不同的是,她已经由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变成了美丽的少妇,江南的水土把她滋养得如花似玉,第一个见到她的人竟是王顺,他给老南倒了一泡尿,一个满脸哀伤的女人就进屋了。不到半个小时,王花她们都知道了金小红到来的消息。王顺的描摹能力很是差劲,妇女们问了他半天,他才吭哧说,就像荔枝剥了皮的样子。我说不明白,你们自己看看去就知道了。
到医院来的人更多了,他们的目的似乎不那么纯净,竟然不是来看老南的,而是来看金小红的。因为金小红本人也是护士,也换了服装,白衣翩翩地护理自己的父亲。人们这才惊讶地发现,过去笼统地把医院里穿白大褂的都称做白衣天使,似乎太牵强了,一些歪瓜裂枣或医德败坏的,不说成是白衣魔鬼就已经宽大为怀了,哪能和天使挨上边呢;然而把这位金小红说成是白衣天使,大概就不会有任何异议了。由于从卫校到医院的生活经历,使她回避了很多苦累脏险,看上去她就像暖窖里的花儿那样娇媚、柔弱而又招人爱怜。正好应了红颜薄命的箴言,这个从小没有父爱远离故乡的女孩,嫁了没多久,丈夫又出
车祸死了。
真正的探视高潮到来,是在唐秀的老爹也因病住院之后。他得的是心肺综合症,病势已然不可逆转了,自打住进医院那天起,大夫们讨论的问题就不是让他如何苟活着,而是让他如何安详地死去。唐老爹和老南互为隔壁,前来探视的人太多了缕缕行行,络绎不绝。不过他们大都不是探视老南的,他们都是探视唐老爹的。起初来人都带着水果和营养品之类,眼看着堆积如山,唐秀不胜其烦,还得麻烦王花帮着变卖,明显多出一道工序来。后来人们就调整了思维,干脆啥都不带,直接塞给唐秀或唐妈妈票子,说病人想吃啥,就给他买吧,就这么点意思。唐秀他们是后来者,认识的人很有限,常常张三李四对不上号,可人们照塞不误,她也没法推拒,只好先收下了。
迟建军每天三趟,早午晚都来。他总是两个病房都看,对老南也格外关照。金小红一口一个迟叔叔叫着,对迟建军感激不尽。迟建军说,你爸爸很想念你,身上一直带着你的照片。他是看着你的照片变老的,我们也是看着你的照片变老的。金小红凄然地流过眼泪,便订正说,迟叔叔可不老,迟叔叔正是年富力强呢!
探视唐老爹的人太多了,多得
医院爆满。唐秀心里烦怨,表面却是没法流露的。这时候金小红说话了。其实这话她可说可不说,她斟酌再三,觉得无论从医道还是从人道,或者从感恩角度出发,她都得说这话。她没直接对唐秀说,而是私下里对迟建军说:“迟叔叔,整天这么多人前来探视,太影响病人休息了。据我所知,很多病人不是病死的,而是被看死的。你能不能……”
迟建军抽着一枝硬牌子的香烟,微笑着看这个花蕾处绽的女天使,慢条斯理地说:“小红啊,人生能有几回死?人家非要看望一下病人,咱咋能说不让看呢?人生活在社会上,又是感情动物,有些事情,只能顺其自然了。”
金小红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听糊涂了。她眨眨灵秀的大眼睛翩然离去,留下一股令人清醒的酒精和来苏气味。
高喜扬和雪怡自然是探视队伍中的基干成分,这很好理解;让他们不好理解的是,这其中有多少人是出自真实情感呢?躺在床上午休,高喜扬头枕着双手,生发着种种思索,为这种复杂的难以剥离的是非曲直感叹着。
高喜扬说:“如果我病了,能有多少人看望我呢?”
雪怡说:“干吗要那么多人呢,有我,有孩子,有几个最亲近的朋友,这就足够了。”
高喜扬说:“看来,除了自己人缘好不好,还在于子女能当多大的官。迟建军这狗日的,鸡犬升天了。”
雪怡说:“你这就是典型的东方式嫉妒。别忘了,迟建军可是你的老同志,而且是咱的望门亲家。”
高喜扬沉默片刻,又说:“还得补充一句,是你的旧日情人,这样才算完整呢。”
雪怡就用暄软的胸脯压住丈夫,伸手胳肢他。高喜扬在不能自制的大笑中奋起反抗,也反过来胳肢她。这种床上运动诱发的必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就插起门,想即兴操练一把。刚脱了一半,有人在用钥匙捅门了,两人就慌乱地重新再穿。
打开门,丛峰站在门口,拿着钥匙疑惑地说:“大天白日的,干吗还要插门?我差点儿就把钥匙拧弯了。”
高喜扬红头胀脸地说:“我腰疼,想让你小姨给贴膏药。”
丛峰说:“你贴膏药,干吗还要背着我?”
高喜扬又赶忙改口说:“是你小姨腰疼,让我给贴膏药哩。”
还好,丛峰并没穷追不舍,他进屋关门,然后带着明显的兴奋对爸爸讲,放学的路上他遇到了迟叔叔的汽车,迟叔叔不但捎了他一箍节,还告诉他,姐姐从大学里打来了电话,询问了姥爷的病。
高喜扬就不高兴了:“谁让你坐他的汽车?”
丛峰也是高中学生了,凡事有了主见,就不屑地说:“迟叔叔和咱家,那是啥关系?爸,你别动不动就神经兮兮的,都啥年代了,坐坐迟叔叔的车,那不很正常嘛。当年迟涛还总在咱家吃住呢,你咋不但不反对,还热烈欢迎呢。”
高喜扬说:“那不一样。你要是我儿子,就离这种事远点儿。要是懒得走,爸用自行车带着你。”
丛峰不吭声了,轻轻叹息一声,就溜进自己的房间,直到吃饭了才走出来。坐到餐桌前,他才说了一句:“爸,咱们学术讨论,不带急的,行吗?”
高喜扬说:“你说吧,只要承认我是你爹,别的说啥都行。”
丛峰说:“爸,都是一茬子的石油工人,迟叔叔过去还是你的部下,人家都干到这种高度了,可你这个十五岁就参军的人,咋连个科级干部都没弄上?你天天要求我有出息,我咋觉着,你是很没出息的人呢!”
雪怡在一旁盛饭,听见就喝阻说:“峰啊,别胡说。你爸爸总是点儿背,有些事,问题并不在他身上。”
高喜扬的脸变幻了好几种颜色,最后才静止在紫红上。他说:“儿子,你这是个低水平的怀疑,而且很俗气。你可以说爸爸没出息,可你不能以官职大小职位高低论成败,这会影响你的人格和品质。比如说你那个张启德叔叔,人家现在是中国科学院院士,行政上也没啥级别,难道你能说他没出息?”
丛峰嘟囔说:“可你也不是张启德呀。我妈为你死了,我小姨跟你也没借着啥好光,我和姐姐一填表,脸上就发烧。人家都问,你爸爸咋回事?趴在一个岗位上多少年不提拔,干了一辈子作业队长,是不是犯错误了?”
高喜扬终于把持不住,就急了,一拍桌子,吼道:“你个小兔崽子,来不来的跟别人比上爹了。你咋不跟王顺叔叔比呢?咋不跟开小差的陈刚比呢?迟建军官大,你认他爹呀,去吧,现在就去。你给我滚,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丛峰说:“不用我叫爹,我姐姐就叫了。她和迟涛一结婚,你们早晚还不得坐到一张桌子上喝酒认亲?”
高喜扬几乎想都没想,伸手掴了儿子一巴掌。丛峰大哭起来,拎着书包跑出屋去。雪怡心疼得不行,说:“你还有修养没有?孩子事先跟你说好了,不带急的,可你三句话不来就急了,还动手。怪不得不提拔你,还是你胸怀不够,刚性有余韧性不足,只能伸不能屈。你看看迟建军,为了一顶红帽子,不惜先戴绿帽子,那需要多坚强的意志,多大的忍耐力,换了你,能行吗?”
高喜扬说:“黄雪怡,你说这个是啥意思?是不是嫁给我你后悔了?你也可以去找迟建军,带着丛慧和丛峰,集体投诚嘛。迟建军肯定不忘旧情,你们俩,接着再来嘛!”
雪怡也哭了,大声喊道:“高喜扬,你疯了,得谁咬谁。你看迟建军大红大紫,你豆大的官没当上,心里不平衡了是不是?在外面没章程,回家拿我们娘们当出气筒,还像个男人吗?照这么下去,你就得进精神病院了。我和儿子到外面找饭吃去,晚上回不回来,那就难说了。”
雪怡说着,从壁橱的一角抓出一把零钱来,哭着走出去了。高喜扬默坐了片刻,就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了。他站在阳台向楼下探望,雪怡已经追上了儿子,娘儿俩相拥而泣。丛峰已经比小姨高出半头,他经常说爸爸向着姐姐,还问过小姨,他是不是从别人家要来的。雪怡说,男孩有恋母情结,女孩有恋父情结,古今中外都这样。你姐姐走了,往后小姨重点疼爱你,别理睬你爸那老东西。此时,他们自然而然地结成了统一阵线,竟然以离家出走的形式抗议他。高喜扬看着他们那个富有感染力的造型,心里一阵疼痛,很想喊他们回来,却又碍于面子,把涌到喉咙的话咽了下去。
经丛峰那么一悉落,高喜扬就想对提拔的事到组织部问个虚实。能提拔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对自己这一辈的工作是个首肯。
下午,高喜扬来到了组织部,敲开了部长的房门。
高喜扬说:“部长,你看我够不够当个科长的?”部长很诧异,一面让座一面说:“老高,你是不是喝酒啦?”
高喜扬说:“我没喝酒。我就是想问你一句,我还有没有提拔的希望了。”
部长说:“按说呢,提拔不提拔,这是组织秘密;可你既然这么关心,我就告诉你吧。迟经理对你的事非常上心,亲自过问了。你不怎么顺当,被耽误了,真就是横垄地撵瘸子,一步一个坎儿。这次想给你补回来,一步上两格。”
高喜扬说:“这就是说,是迟建军要提拔我了?”
部长说:“他没跟你说过?”
高喜扬摇头说:“我咋不信呢?”
部长说:“很快就批了。”
高喜扬说:“能不能让我看看呈报的材料?”
部长无奈地一笑,意思是拿高喜扬没办法,就从卷柜里翻出一张表格来递给他。高喜扬扫了扫自己的名字,然后从容地把它撕掉,扔到了纸篓里。
组织部长惊呆了:“老高,你这是干什么?”
高喜扬说:“这么多年,我怎么样大家都清楚,够条件就提拔,不够就不提拔。怎么非得由迟建军亲手提拔我,这不仅犯忌讳,也伤害我的自尊心。谢谢你们为我费心,这事儿到这就算拉倒了,今后谁再提起来,可别怪我骂难听的。”高喜扬伤感地走出组织部。
组织部长目瞪口呆,看着他衣服后襟上一块没法洗净的原油,直到他走出屋子,消逝在走廊尽头,也没能说出话来。
晚饭老婆孩子都没回来吃,高喜扬胡乱扒拉了一口剩饭,就出门去寻找。以他的判断,这娘儿俩不可能到旅店投宿,去向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王顺家。果然没错,他找到了王顺家时,显然已经吃过饭了,几个人正围着桌子啃西瓜呢。
王顺说:“师傅,你干啥来了?雪怡和丛峰不回家了,他们弃暗投明,住我这了。”
高喜扬说:“雪怡,用不用我给你跪下?我这么大的岁数了,再找个媳妇太不容易。就算姐夫求你了,你大人不见小人怪,领着儿子跟我回家吧!”
屋里的人都被他说得笑起来。
雪怡笑着笑着又哭了,说:“高喜扬,你别总拿我和迟建军的事当撒手锏。你以为那仅仅是我的耻辱么?不是,那恰恰也是你的耻辱。”
王顺说:“师傅,不在于你我干啥,只要心里舒坦就行。比如说我吧,一泡尿能滋多远,能吃几碗干饭,大家知道我也知道。我就从来不跟迟建军比,也从来不跟你比。当年跟雪怡搞对象,我知道干不过他,也不得不退让三分。人生在世,行的端走的正,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那就行了。”
宋兰说:“能人安邦定国,草民开花结果。咱们都是草民,能开花结果就不错了。再说,你可是开了两次花呀,属于多吃多占了,知足去吧!”
大家又笑起来。
高喜扬说:“看来,你们都误会了。我从来不想跟迟建军比,是丛峰提起话头的,他拿迟建军跟我比,贬低我平凡劳动者的价值,这就‘婶可忍,叔不可忍’了。”
丛峰说:“爸爸,是我不对了,我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
高喜扬说:“我哪壶不开了?你爸这辈子坦坦荡荡,除了没能及时向你小姨发动攻势,哪一壶都是开的。”
丛峰说:“以后我总给你评功摆好,行不?再也不敢跟你进行学术讨论了。”
高喜扬说:“你背后可以说你爹无能,当我的面说,本爹坚决不答应!”
丛峰说:“行,我听你的,今后保证不当面说。”
沉默了一会儿,王顺说:“丛峰不对,话说得不中听,毕竟是孩子。我倒是经常反过来想,我们队上出了一个吕天方,出了一个迟建军,还出了半个张启德,这有多了不起呀!这都是谁的功劳?那得先说是你领导得好啊。如果你和迟建军再做成亲家,那可就是锦上添花了。”
高喜扬说:“王顺,我得跟你说实话。我就是不想多借迟建军的光,如果那样,我做的一切,包括把他家从县城搬到油田来,目的就不那么纯洁了。如果我能调走,我会立刻躲开他的阴影;可雪洁埋在这块土地上,我又是没法抬腿走的。”
王顺说:“师傅,也许是你想得太多了。”
宋兰插话说:“王顺的意思是,让你也向他学习,啥都不想,傻吃苶睡。雪怡让我逼他看书,你猜怎么着?一本书读了三个月,还没读完到十页,一问他啥意思,他说,每天都看那几行,啥意思还没弄明白呢,眼睛一抹搭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连书名都忘了!”
大家又一阵大笑。
高喜扬说:“这也未必就不是一种幸福。王顺这是到了化境,不但是清心寡欲,甚至都是心底无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