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年底,高喜扬和王顺都住上了楼房,与此同时,开天村最后一批干打垒被“消灭”了。随着推土机的轰鸣,一堵堵工人们亲手擂成的碱土墙訇然倒塌,寄生在里面的蟑螂、蚰蜒、潮虫、老鼠……四散逃窜,暴露在严酷的冰天雪地里,面临的命运是自不待言的。高喜扬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心里交织着欣喜和伤感。他努力调动自己的方位感,试图一一重构当年的景象——那眼冰面高垒火山口一样的压水井、那片经常放电影的小学校操场、那个被人们看成是权力中心的队部……如今它们只能存留在老一代人的记忆里,而且日渐落满了岁月的尘土,只有不断拂拭,才能看到依稀远去的影子。
他突然很想雪洁。当年的雪洁如同春花一般绚丽,她孑行于喧闹的尘世,一朵笑容还没来得及绽开,就溘然而去,无论白天黑夜,一想到这个他就心痛不已。到了苦尽甜来的时刻,他只能叹息说,雪洁一天福也没享到。
按照每年的惯例,高喜扬又带着全家给雪洁扫墓来了。他们似乎再没有什么新的话要说,只是告诉她,搬家了,住楼了,多少楼多少号,别回家找不到。正在为高考冲刺的丛慧说,妈妈,保佑女儿考上名牌;如果你有多余的法力,也保佑迟涛吧。丛峰憋不住笑,说咱妈也真够累的,还得管别人家的闲事。迟涛还用咱妈保佑?人家是经理的公子,他活爹的能量不比咱死妈的法力大多啦!高喜扬给了儿子一脖溜。丛峰吐吐舌头,又说,能保佑你就保佑吧,助人为乐,在哪边都是没错的。
高考生要做体检,这么一来,丛慧就蒙了。她拿着化验单来找小姨,说我的血型咋是AB呢?爸是O型,你也是O型,这也对不上茬口啊。雪怡就掩饰说,你随你妈。你妈就是AB型,这种血型具有艺术气质。丛慧将信将疑,说小姨,我妈是不是你亲姐?你们俩的血型解释不通,要不,你们有一个就是私生子。雪怡的脸红了,说这个我说不清,得问你姥姥姥爷去,可惜,他们早就不在了。丛慧静默片刻,又说,丛峰也是O型。弄来弄去,我也要演《血疑》了。雪怡说,要不,咱把你妈从坟里抠出来,做做DNA?你看你,说道这个多呀。长得这么漂亮,又聪明伶俐的,跟你妈多像啊!到现在打嗝还有你妈的奶味呢,就是贼辣辣的厉害劲儿,的确不是你妈具备的。丛慧收起化验单,又嘀咕说,反正我们老师和校长,看我的眼神都不大对。雪怡说,你太敏感,这就是典型的疑人偷斧了。
高考之后,丛慧和迟涛都赋闲在家,等待录取通知。那天雪怡回家取东西,用钥匙捅开房门,突然发现,
客厅里沙发上,迟涛正和丛慧搂抱在一起,摇晃着脑袋热吻呢。雪怡吓了一跳,假装没看见,咳嗽一声就钻进另一间屋子去了。迟涛这才狼狈不堪地跑出去,连个招呼都没打。
丛慧红着脸来见小姨,雪怡的脸比她还红呢。
丛慧说:“小姨,你别骂迟涛,要骂就骂我吧。我们本来规规矩矩地坐着说着话,不知道是咋回事,说来说去,就说到一块儿去了。”
雪怡说:“慧啊,你和迟涛好,我和你爸都不反对。可你得把握住自己,女孩子,稍稍有一个不理智,最后总是自吞苦果。”
丛慧说:“我们……就是接吻了,别的也没什么。”
雪怡看着已经完全发育成熟的丛慧,眼睛里突然涌出两颗大大的泪滴。
丛慧说:“小姨,你别这样,我再也不敢了。”
雪怡说:“孩子,我和你爸只有你们两个,而我们对你更偏爱一些,这你也知道。我总觉得,你和迟涛好,是上帝对我的惩罚。看到你们两个在一起亲热,我就像看见了……你知道吗,迟涛的背影,他那种姿势,跟他爸一样。当年,他爸玩弄了我,而今天,他不会也是玩弄你吧?如果我们娘俩被他们爷俩玩弄了,这开天村还能呆吗?人们用唾沫就把咱淹死了。”
丛慧说:“他敢。我可不像你那么软弱。要是他玩弄了我,我就杀了他!”
雪怡说:“别胡说。你也这么大了,爸爸和小姨不能跟你一辈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好自为之吧。”
晚上高喜扬回家,雪怡把这件事告诉他了。高喜扬默默地抽着一枝烟,好半天都没出声。
通知书很快下来了,迟涛和丛慧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虽说不是同校,却是同地,来来回回,相互也有个照应。高喜扬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远在新疆的吕天方,他连连叫好,告诉他说,他给丛慧积攒了一万块钱,是从每个月的工资里省出来的,让她上大学用。高喜扬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别寄那么多行不?现在她对自己的身世很敏感,你就少寄一点儿,别超过一般的关系。吕天方想了想说,那就一千吧,等到她结婚的时候,我再弥补这份遗憾。
王顺和宋兰过来,塞给丛慧一个红包。王顺还把他用黄杨木雕刻的小狗送给了丛慧。他在保养站果然得到了极好的保养,气色也红润了,关节炎也轻了。他说,你小时候我送给嘎拉哈,现在大了,送你个这玩意儿,摆在床头上看着,哄哄你吧。
临走的前夜,丛慧跑到爸爸和小姨的房间里来了。她挤在他们中间躺下,笑嘻嘻地亲亲这个又亲亲那个,撒娇说:“爸,小姨,我这一走,你们要是受不了寂寞,就再生一个吧。”
雪怡说:“净胡扯。你爸都是当爷爷的岁数了,再生孩子,脸都没地方搁。再说,你和丛峰都很争气,我和你爸,这辈子已经心满意足了。”
丛慧把脸贴到爸爸的脸上,忽然流泪了:“爸爸,我心疼你!”
高喜扬说:“这孩子,心疼我干啥。爸平凡而幸福地活着,能为社会做一点事,这不是很好嘛。”
丛慧说:“别看迟涛他爸比你风光,可我觉得你比他伟大。”
高喜扬说:“你能这么看问题,可见我这个当爸爸的还没失职。”
丛慧忽然又笑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手舞足蹈地说:“骄傲吧,我的老爸和小妈,高家的第一个大学生就这么诞生了!”
雪怡忍不住笑:“死丫头,怪不得要学中文,能说会道的,学别的就糟蹋人才了!”
丛慧说:“我遗传我妈和我小姨。”
雪怡说:“这话咋经不住推敲呢,既犯了语法错误,又犯了生物学错误。要讲遗传,你得找你妈你爸,跟我可没关系。”
丛慧说:“我可不管那一套,谁有优点我就遗传谁。”
雪怡说:“甭管遗传不遗传,哪有你这么叫的?老爸和小妈,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丛慧说:“那也比叫我爸和我小姨强,让人听不明白,总有一种乱套的感觉。反正我到了学校就改口,就这么跟别人称呼你们。”
雪怡起身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烟盒大小的塑封,里面有一根纤细的小草,仍在顽强地绿着。她告诉丛慧,这是她爸爸给她制作的,草就是荒原上那种普通的小草,不过是从她妈妈的坟头上采来的。丛慧接过去,正着看了,又反着看。她一声不响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插好门,突然大哭起来。
唐秀同时也在给儿子送行。过去她对儿子关照不够,可儿子渐渐长成了大人,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她才明白,儿子已经成了她的朋友和盟友。迟建军很少回家,常常是带着醉意,很晚才回来。早晨她把饭做好了,他还没起来;她上班走了,他还在蒙头大睡,两个人难得说上一句话。曾经长期困扰两人的那种事情,过去乐此不疲,如今也寡淡无味,迟建军常常十天半月都不碰她一下。她也以为,男人位高权重,工作压力太大,精力分配上有取有舍,也是很正常的。可问题似乎并不那么简单,渐渐她才明白,丈夫是在故意冷落她。
有一天,唐秀问:“军哪,你是不是讨厌我,在找当年的后账?”
迟建军轻描淡写地说:“哪的事。老夫老妻了,哪能像年轻时候那样挥霍无度。再说,儿子都那么大了,身为领导,也得搞好计划生育呀。”
唐秀大笑起来,因为丈夫的借口实在太离谱了。还是在迟涛七岁那年,她就放了环,计划生育从来就不成问题,她安全地一劳永逸地应付着婚内婚外的性事,尽管饥一口饱一口,却从来没出过生育方面的意外。
唐秀说:“如果不想和我过了,也别忍着,吱一声就行,咱们离了干净,我啥都不要,只要把儿子给我就行。”
迟建军说:“你咋这么邪性呢,想到哪去了。我当着领导,整天操心的事多着呢,哪能总想着裤裆里面那点事?再说,无论你我是不是幸福美满,都要做出幸福美满的样子给群众看的,给组织看。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不懂?”
唐秀还真是不懂,可她已经不能和丈夫平等说话;如今的丈夫咳嗽一声,方圆几十里都得哆嗦一下,她这样一个“历史有污点”的妻子,也只能甘败下风了。就进行暗地里做着自我批评,觉得自己活得太卑琐,思想境界和丈夫相比,实在是太低了。
唐秀不能高举反抗的大旗,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迟建军对她的父母太好了。每次公出回来,他并不先回自己的屋,而是到岳父岳母跟前看望过,留下一些好吃好用的,才含笑告别。父母对女婿十分的满意,一再用话语磕打女儿,全部的意思无非是说,迟建军已经是宽宏大量,如果再有这个那个,不是就都在女儿身上了。
掩映在丈夫的光环之下,唐秀也不得不注意自己的领导夫人形象,人前从不多言多语,处事为人也很恬淡,凡有集体活动,一概居中处庸,既不出风头也不拖后腿。开天村的新人成分日渐增多,人们似乎淡忘了她的那段丑闻,或者干脆相信是别人出于嫉妒故意编造的。唐秀的毛活得到了长足的进步,给周边的人都织了毛衣毛裤,一些虚荣的人就到处显摆,动不动就掀开外衣,向人夸耀说,咋样,是我们迟经理的夫人亲手给织的。人家那才叫女人呢,四十多岁了,还那么光彩照人……
由于养
宠物的人家越来越多,唐秀也就没什么忌讳了,她每天一早一晚遛欢欢两遍,遇上晨练或遛狗的熟人,全都主动打招呼。欢欢已经长成了,伙食又好,欲望就日渐彰显,遇有小狗,无论公母,全都跃跃欲试地爬搔,做出丑陋无比的交配状。唐秀羞愧难当,赶紧吆喝自家的狗,而被爬过的狗的主人并不感到羞辱,反而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说,欢欢有多乖,就差能说话了,能留下欢欢的种,那也是我们求之不得呢!
迟涛学的是国际贸易专业,唐秀对此很隔膜,因为联想到要和外国人打交道,她还忧心忡忡的,说洋鬼子不好斗,躲都躲不开呢,非跟他们往一起凑乎干啥?迟涛说,妈,你不懂,贸易又不是打仗,不必动枪动炮;贸易就是做买卖,是很有前途的行业。再说,国家强大了,就是动枪动炮,咱也不惧他们。
迟涛考取了大学,很多人都到家里来随礼。唐秀拿不准谁的该收谁的不该收,就问迟建军。迟建军说,你立个账本,记上名字,礼尚往来的事,咱又不能一概拒绝,慢慢再回报吧。结果收来收去,竟是惊人的一大笔。唐秀未免害怕,迟建军说,几千年的习俗,咱能改得了吗?都是一片心意,该收就收吧。唐秀就收了,开始还忐忑了一阵子,渐渐也就心安理得了。
连迟建军和唐秀所在的那个县城也来人了。唐秀还不大好意思面对,因为他们知道她的底细,这是很要命的;可来人毕恭毕敬,就像谒见首长似的,送上红包,又蜷在沙发上唏溜唏溜地喝茶,很敬畏地央求她,让迟经理在油田给找一份活,或者承包某项大工程。唐秀对这一套基本不懂,就向迟建军转述。迟建军总是皱起眉头,叹息一阵子,才说:“他们哪是来求我的?揭底怕老乡,他们是来跟我要封口钱的!”
有一天,来了一位包工头,他领着的一彪人马,也就是“消灭干打垒”的诸多建设队伍中的一支。他说了一些恭维的话,春风化雨般滋润了唐秀为人妻母的虚荣心。包工头坐了一枝烟工夫,留下来两包点心就走了。上大学送点心,似乎有些文不对题了,唐秀打开包装盒子一看,竟然吓了一跳,里面装的都是百元的大票。唐秀就赶紧给迟建军打电话。——电话还没普及到每个家庭,只是科级以上的领导才由单位给装配。迟建军在电话里平静地说:“你别动,把它放好,等我回去处理。”
第二天,有一个规模挺大的办公会,把高喜扬这级干部也扩大进来了。迟建军在会上侃侃而谈,连高喜扬也由衷钦佩,心里还直犯糊涂,是他原来就有这水平呢,还是人有了居高临下的地位,方才能自由挥洒呢……讲到了关节处,迟建军从桌子底下摸出那两包“点心”来,直接朝那个包工头的面门扔过去。百元大票纷纷飘落,就像一群被强风吹落的蝴蝶。迟建军怒斥说:“想用几个臭钱收买我,这可能吗?马上给我卷铺盖,从开天村滚出去,再也别想从我手里得到工程了!”包工头面色发紫,一张一张地捡拾着地上座位上的钞票,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会场。会场静谧片刻,立刻响起了一片疾风暴雨般的掌声。
由于现场开着摄像机,这事儿很快就涟漪般扩散开了。迟建军的事迹登到了报纸上,见诸于电视里,他本人受到领导和众人的广泛赞誉,再次蹿升是指日可待的事了。高喜扬唏嘘不已,回家和雪怡议论,还逗她说:“你看你,真是巴结命啊。你当时要是裤带稍稍松一松,既成了事实,副局级干部夫人就是你的了,何苦嫁给姐夫呢,岁数大了那么多,还是个兵头将尾,一辈子注定要过紧巴日子。”雪怡羞笑不已,抓起鸡毛掸子抽他,把高喜扬的屁股都抽出紫红的檩子来。雪怡说:“你就相信那是真的?我曾看到过迟建军和那个包工头一起喝酒,说不定那家伙是个托儿,他们俩私下商量好了,故意当众表演呢!”高喜扬惊异地看着雪怡说:“你咋能这么想?这可是玷污高尚啊。”雪怡说:“世界变得复杂了,你那种老一套,吃不开了。”
迟涛临行之前,发现妈妈偷偷哭过几次,就问:“谁欺负你啦?”
唐秀装做没事的样子说:“谁敢欺负我?再说,我也没招惹谁。”
迟涛说:“妈,我看出来了,我爸和你早就貌合神离了,他故意冷淡你,让你既享福又忍受寂寞,这叫做情感暴力。”
唐秀吃惊儿子的眼力,便说:“儿子,你爸干得这么冲,不会跟我
离婚吧?”
迟涛说:“你放心吧,我爸那么聪明,他不会干傻事。他越想往上走,官当的越大,你们的婚姻就越牢固。”
唐秀说:“可我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实在没啥意思了。”
迟涛说:“有意思没意思,也得将就过。”
唐秀说:“等哪天,我得找算命先生算一算……”
迟涛说:“你咋又来神啊鬼啊这一套?记住,你无论做了啥不光彩的事,人们都把账算在我爸头上。为了儿子,你就消停消停吧。”
唐秀不说话了。她抱起了欢欢,一面亲着一面说:“好乖乖,听妈的话,出去别耍流氓。哪天妈给你找个相当的,咱明媒正娶,那有多好!”
迟涛苦笑一下,回姥姥屋里去了。他理解妈妈的心境,也就容忍了她的称谓。他对姥姥说:“我妈又给我生了个小弟弟,不过,它是四条腿的,只会汪汪,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