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当年的小秀才迟建军重新站到北疆油田的土地上,发出的第一句感慨就是这两句。北疆油田会战总指挥部,已经更名为北疆石油管理局,和市里若分若不分,大企业小政府,一套人马两块牌子。油田麾下的各个指挥部,也已更名为厂、公司,再往下则是矿、分公司、大队。油田已经进入了“二次采油”阶段,主要的外部标志,就是拆卸掉了采油树,安装了桔槔式往复抽油机,因为那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样子,被人们形象地称做磕头机。二次采油、三次采油是一项庞大而精密的战略进程,包括地下原油集输方式、地层注水、油层保护、打加密井等等。北疆原油年产量已连续十多年稳产五千万吨以上,当之无愧地成了共和国的石油老大。油城建设日新月异,过去的臭水塘、芦苇丛、荒草甸子、干打垒……似乎瞬息之间就被公园、少年宫、
图书馆、游泳馆、百货大楼、影剧院、新华书店、饭店、宾馆之类宏伟建筑所取代,坐在汽车上,可以看到公路两旁高高的脚手架、建筑天吊、不断长高的楼房……新兴的城市吸引着各地人们的疯狂涌入,新一轮淘金热已经悄然兴起。
迟建军被任命为综合公司经理。开天村有处级单位四五个,业已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卫星城区,虽说距离政府和企业的中心还很远,却也自成一统,在生活上,完全可以自我封闭循环。综合公司所管辖的面就大了,它包括测研、采研、井下、测试这些油田服务性的公司,迟建军成了这大综合系统的一路诸侯,这个综合公司是副局级的架子,这么说,副局级的位置就在等待着迟建军了。
迟建军忙完了眼前的业务,就坐车到作业队来了。高喜扬正在跟工人干活,看到迟建军,一时百感交集。也是官大有威,本来迟建军的步伐和原来没什么两样,可在大家看来,那简直就是首长检阅的态势了。
高喜扬说:“迟经理视察来啦?”
因为手上都是原油,高喜扬伸出的手,反射地又缩了回去。迟建军一笑,也没坚持非要相握,点点头就算模糊处理了。他掏出两枝红塔山来,和高喜扬分着抽。高喜扬还认真地看了看烟卷上的金印,迟建军就说:“你怀疑我的烟是假的?”
高喜扬说:“哪能呢,处级干部嘛。不对,我说小了,未来的副局级呀。”
迟建军说:“紧一步慢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就赶到这了。你和我,说这个有啥意思呢?”
高喜扬就不知道,和这个昔日的工友和部下,如今的顶头上司说啥有意思了。他这个黑板干部,从来没坐过正儿八经的机关,整天和工人在一起,似乎语言系统也退化了,每当开会,他都十分痛苦,因为别人一开口总是一套一套的,比如说,一抓二查三落实、五四三工程、六有四无二调整……上边这么讲,下边也跟着这么讲,就像一群大大小小的鹦鹉,他听着比丛慧、丛峰说外语还难受,心里也常常产生逆反。有一次,宣传部的一个干事故意要他的难看,当众问道:“高队长,改、开、搞是啥意思,你知道吗?”高喜扬不知道,就茫然地摇了摇头。干事说:“你连这个都不懂?改、开、搞,就是改革、开放、搞活嘛?”高喜扬就愤怒了,说:“那你就说是改革、开放、搞活得了呗,是不是非得用那一套难为老百姓?你说得没错,是得解(在东北话里,解读做改)开搞,不解开咋个搞法?”会场哄堂大笑。那干事嘟囔说:“工农干部,跟不上趟了。”高喜扬气哼哼地说:“我要是能跟上趟,当了你的领导,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我放个屁你都得说是香的!”
迟建军对高喜扬有着足够的尊敬,而且是他一次又一次拯救了自己的家庭,他对他深怀谢意,这都是不能怀疑的。高喜扬陪着他,跟一些老工人打了招呼,询问了一些眼目前的家长里短,并没有深入谈什么,迟建军就坐上汽车走了。高喜扬就认真回想,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或者说这位新上任的经理来干什么?只是象征性地巡视一下自己的领地?不想还好,想来想去,他反倒给搞糊涂了。不过,他还是发现了一个让他痛苦的细节,迟建军和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游移着,竟然没和他对视一下。——两个眼睛不能对视的人,心灵还能撞击么?这么想想,他又觉得自己很无聊,和一个领导攀朋友,这本身就很不识趣了。
迟建军自有他的路数。他的第一个决策就是不搞中秋灯展,集中款项解决职工住房。他提出了“消灭干打垒”的口号,这让人胆战心惊,因为干打垒毕竟是历史的产物,具有政治附加值,有人甚至把它比成延安的窑洞,如今却要“消灭”,胆子也太大了吧?迟建军一改过去的优柔寡断,显示出了他执政行权的霸气。他说,别跟我讨论那些,动不动就往政治上生拉硬扯。住着干打垒看花灯,这是披着艰苦奋斗外衣的形式主义。为什么不省下钱来干点正经事呢?要是不加大拆建步伐,既对不起油田的老职工,也耽误了城市化建设的进程,那就是历史的罪人了。这简直就是一个碰头彩,工人干部无不对他暗中竖大拇指,说迟建军这样的人早就该提拔,看来,的确是提拔晚了。
迟建军找到了房管处,进屋先发火,说你们把高喜扬的房子分给谁了?无论是讲资历还是讲贡献,高喜扬都应该先分楼房,可你们利用了他的善良和高姿态,到现在还让他住着干打垒,好意思么?对上对下,对组织原则,对自己的良心,怎么能交代得了?管理人员静静地等他发泄完了,才把事情的真相揭开。迟建军几乎被震撼了,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抽完了一枝烟,才说,你们打算怎么办?管理人员嘿嘿地笑着,说已经有方案了。按照分房原则,两套三代户,加起来一共六代户,你住了四代户,高喜扬就只能住两代户了。迟建军说,那怎么行,按规定办,把我的双套两代户退掉,我和高喜扬,每人一套三代户。管理人员说,迟经理你就别管了。首长骑马,士兵走路,就是在红军时期也是不可避免的。你家的情况毕竟特殊,我们也不能太机械。我们再为高喜扬分一套三代户,不就皆大欢喜了么。迟建军也没特别坚持,临走说,砸死了,年未一定分到他手上,再有岔头,我可拿你们是问哪!
迟建军又找到了劳资部门,要为黄雪怡办一个正式职工。劳资科长是下属,自然不敢违抗,还顺着他的意图说,黄雪怡人才难得,这么多年窝在家属队里干粗活,实在委屈她了。问题是家属队已经作为一条经验被固化定型了,就业指标咱们自己说了不算,必须得经过管理局。迟建军说,你死心眼呀。你办吧,我不找管理局,我拐个弯儿,找市政府去。在北疆这地方干了这么多年,我就不信办不成这点小事儿。
第三件事,就是高喜扬的级别问题,这也是所有事情的核心,换而言之,如果高喜扬有了相应的级别,那么所有的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了。迟建军把组织部长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先问老南退没退,组织部长说,出去学习了,回来就退。迟建军说,要是没退,让他马上就退,那样对组织对他本人都有好处。然后又说了一些别的,再迂回到高喜扬身上。这么多年,迟建军在提拔的路上走得踉踉跄跄,对组织部门的人才观是颇有想法的。但他既已身为领导,就不能表述得太露骨。他笑吟吟的,用好说好商量的口气对组织部长说,高喜扬这个人,是缺少一点儿大才气,做不了高级干部;可当个科长副处长什么的,还是绰绰有余吧?有功不赏,民弗服也,我们的人才观,是该改变改变了,不能总犯瞎子摸象的错误啊。组织部长也想进步,便喏喏而退,回去一琢磨,新经理的话还真是有道理,换一个角度再看,高喜扬果然有着许多大可发掘的优点和强项,又是多年的劳模和标杆队长,焉有不提拔的道理?就把高喜扬重新纳入考察对象,等待机会再行报批。
唐秀知道了自己的房子原来是高家承让的结果,感动得眼泪汪汪,破天荒来到了高家的干打垒致谢。高喜扬的家仍然很寒伧,一个小
客厅,不过七八个平米,沙发和茶几都是前些年自己做的那种,无不显露出落伍和破败,惟有和时代同步的,就是桌子上的一台12吋彩电。唐秀感慨颇多,拉着雪怡的手说:“大妹子,我这辈子,欠你和高喜扬的太多了。我咋能报答你呢?咱们俩拜干姊妹吧!”
雪怡笑了,说:“你是经理夫人,我可不敢高攀,就这么处着挺好的。再说,我不赞成那个,那太庸俗了。”
唐秀说:“处长夫人,还不也是你让给我的?要是当年你真和迟建军往前走那一步,处长夫人就是你的了。”
雪怡说:“唐姐你说错了。要是我和迟建军真走了那一步,恐怕他就连处长也当不上了。”
唐秀半晌无语,叹息再三才说:“反正我远学江姐、雷锋,近学黄雪怡、高喜扬。”
这种茄子辣椒胡乱嫁接的怪诞言论让雪怡哈哈大笑,她说:“你可真能逗,三整两整,把我整成革命先烈了。”
那天下班,雪怡和王花正扛着铁锹往回走,一辆大吉普在她们跟前停下了。迟建军走下车,笑容可掬地说:“两位嫂子,上车吧,反正也是顺路。”
王花不说话,只是看着雪怡笑。
雪怡说:“谢谢迟经理。不过,你是不是见到任何一个妇女都能停车捎脚呢?”
迟建军有点儿发窘,嘿嘿地笑着说:“拉你们是应该的,毕竟都是油田的功臣,开天村的元老嘛。”
雪怡说:“你现在可是大领导了,群众威信也挺高的,得事事注意影响啊。我和你是咋回事,二十岁往上的人谁不清楚?让我坐你的车子,组织上会以为你旧病复发了。乌纱帽来之不易,还是小心戴着为好。”
当着王花和司机的面,迟建军下不了台阶了,就说:“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还提它干啥?忘掉过去,面向未来,这才是积极的人生态度。”
雪怡说:“面向未来是对的,可忘掉过去怎么行呢?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可是列宁说过的。”
迟建军涩笑一下,也就不再勉强,跨上车说:“那,你们就溜达着走吧。我有事,先走一步了。”
刚要关门,雪怡又说:“听说你给我找职工身份呢,有这回事吗?”
迟建军点头说:“无论是对你,对你姐姐,对高喜扬,油田上都有欠账。为你解决身份问题,也是合民心顺民意的。”
王花在一旁策应说:“对,雪怡就是我们鸡群里的一只鹤,这么多年,早该让她成为油田的正式职工了。”
雪怡说:“我得先谢谢你。你是聪明人,在队里也是人尖子,甚至比高喜扬聪明多了,你能有今天,那也是很自然的。如果你能让全油田的家属妇女都转为正式职工,我们肯定会山呼万岁;如果你只为我一个人办,那就不聪明了,甚至很愚蠢。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迟建军脸红了,笑笑说:“行,我好好想想。不管咋说,我既是真心的,也是出以公心的,就怕弄来弄去,心到神不知,把我的好意理解偏了。”
实际上雪怡还是没玩过迟建军,他给她解决身份问题,只是做出了引而不发的姿态,根本就没付诸实施,那样难度太大,不但会引起连锁反应,还会引起人们的非议,把落定的尘埃重新搅动起来。他煞有介事这么做,只是要造足舆论,他既讲原则也讲人情,是很够意思的。雪怡明确表示反对,这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正好帮他完成了形象的塑造,他还要在心里感谢雪怡呢。
迟建军也没忘记,该给王顺谋点福利。王顺不大敢照他的面,而每次在街上遇到,迟建军都会停车跟他打招呼。王顺就显露出了委琐的一面,目光好像被锉短了,个头仿佛也变矮了,怎么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被动地回答他的问话,还莫名其妙地结巴起来。有人看了就笑,说都是一个作业队的,泥鳅是泥鳅龙是龙,怎么能比呢?真是坐火车拉屎——远去了。汽车开远了,王顺才缓过劲儿来,话也利索了,一面用手煽着汽车的尾气表示憎恶,一面使用阿Q的语气,阐释酸葡萄理论说,人从腿上老。总坐那种铁壳乌龟,憋憋屈屈的,将来腿脚非退化不可。这车放的是啥屁啊,准是消化不良,我一闻到就恶心,坐上去还不得连拉带吐啊。谁遭罪谁知道,傻蛋才坐这玩意呢。
迟建军先给王顺弄了个公费旅游指标,让他随着油田的组团,到胶东半岛游逛了一大圈。王顺还是头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出门旅游呢,很爷态地坐了火车、汽车、飞机、轮船……看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大开了眼界。还好吃好喝的,不要自己拿一分钱,对于他这样一个普通工人来说,简直就是刘阮上天台了。兴冲冲回到家里,高喜扬就告诉他,是迟经理亲自张罗的,把他从前线调回来,到保养站去工作。王顺跟油井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猛丁离开,心里很不好受,可迟建军的好意他又是不能拂逆的,他毕竟年岁渐大,又有关节炎,机器需要保养,人也需要保养,从这个意义上说,让他上保养站,是科学加人道的。
王顺忽然觉得,自己很狭隘,过去竟然和迟建军这样的人物弄成了情敌,简直就是自不量力。尽管自己拙嘴笨舌的,还见缝插针地奚落他,这更是错上加错了。迟建军如此关照,愈加反衬出自己的小人之心了。就惴惴地找到高喜扬说:“师傅,我觉得对不起迟建军。”
高喜扬说:“咋对不起啦?”
王顺说:“我半宿没睡好,反省历史问题呢。”
高喜扬说:“此一时彼一时,不存在这个那个的。”
王顺说:“我想找他吃顿饭,把过去的事唿掳平了,心里也能舒服些。”
高喜扬说:“如今的迟建军可不是当年了,到了这个地位,啥样的大馆子没进过?就你家那个破干打垒,已在被消灭之列,他肯不肯进还说不定呢!”
王顺说:“师傅,你给我问问呗,我怕见大官。”
高喜扬真就问了。迟建军一笑说:“都是老同志,聚在一起叙叙旧,也没什么不合适的。就咱们三个人,不带家属和孩子,简单一点就行。”
王顺很感动,如蒙赏光,忙忙活活张罗饭菜。宋兰还在雪怡的协助下,把小屋从里到外收拾一遍,就像迎接卫生检查团似的。好不容易料理停当,迟建军却不来了,打发秘书过来道歉说,上边来了重要客人,迟经理不能不陪,反正都是老同志,来与不来,感情上是没说的。秘书还带来了四样好菜,都是小灶上的招牌菜,说是迟经理特地关照过的,和他们餐桌上的菜一式两份。王顺就看着高喜扬,高喜扬也看着王顺,两个人好半天都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