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国血

唐秀发现了丈夫身上的来苏和酒精气味。起初她并没多想,因为自从她老爹有病之后,迟建军就经常到

医院去。后来不断有形形色色的病号伤员,他对医院的探访似乎就停不下来了。特别是高喜扬烧伤住院,他去得更为频繁,因此把医院的气味源源不断地带回家来,也就不难理解了。问题是高喜扬出院之后,这种气味仍然萦绕不去,而且她敏感的鼻子还从他脱下来的衣服上闻到了年轻女人的气味,甚至发现了一根柔顺的长发,就感到事情的严重了。

唐秀已经不是当年的唐秀,迟建军也不再是当年的迟建军,这种迹象关乎她的命运,让她感到了由衷的惶恐。想来想去,她决定弄清究竟,就把侦察迟涛和丛慧时戴的墨镜又翻出来,趁着傍晚遛狗,找到迟建军的办公楼来了。

下班后的办公楼人去楼空,只有一个看门的老者。老者显然认得她,神色慌乱着就要拨电话。唐秀在捉奸与被捉奸方面有着足够的经验和教训,跟一个看门人周旋还是绰绰有余的。她假装偶尔路过,眼睛并不往楼上探看,却一松手,让欢欢带着链绳跑掉了。她故意做出张皇失措的样子,看门人并不知道这是调虎离山计,经理夫人有了困难,他就是再不省事也不能坐视不管。便趿拉着一双拖鞋,瞄着欢欢的影子,颠巴颠巴地追了过去,拐弯抹角的,一直追进了一处街心花园里。

唐秀便登堂入室,转身上了三楼,直奔迟建军的办公室。像他这一级领导都有套间,外间办公,里间办私,有一张床,供办公者临时小憩。那床不大不小,介于单人床和双人床之间,常常会引发主人和客人暧昧的联想。

唐秀试着推推房门,门是从里面插死的。她不能断定里面有没有人,便用脚一下一下踢着。这种房门是全国行销的防盗门,绝对是真正的好家伙,想破门而入,除非使用炸药包和穿甲弹。唐秀试探地踢了十来下,正以为自己是误判而要离开,房门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是迟建军,他从容镇定的,表现出了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而那个新一代的花魁金小红正坐在大班台对面的椅子上,好像在和领导进行庄严的谈话,不过那蓬乱的头发和慌乱的神色,却把一切都说明了。唐秀惊定在门口,似乎血压出了问题,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直到金小红叫了一声阿姨,她才又一次露出了久违的冷笑。

唐秀说:“真是坑国坑城(倾国倾城)啊。”

迟建军也不掩饰,放她进屋说:“你看,是让她当我的情人呢,还是当我的夫人呢?”

唐秀哆嗦着说:“臭不要脸!”

迟建军说:“我要是要脸,也得从楼上缒下去了。”

唐秀又说:“臭不要脸!”

迟建军说:“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话。我要把我当年的损失补回来,只不过是我行动晚了。”

唐秀说:“你别忘了,她爸爸和你,可是一个队上的工友啊。跟一个晚辈人,你咋好意思脱裤子?哪怕你跟她后妈呢,也比跟她强啊。”

迟建军说:“世上没有不变的关系。过去我和她爸是工友,可是她爸已经死了。现在,我们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唐秀说:“你就不怕你儿子知道?就不怕你儿媳妇知道?”

迟建军说:“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唐秀说:“我看,你这个正处级是不想干了,将来的副局级也不想要了。”

迟建军说:“我不想干了。你告去,看谁能相信你。”

看看说不过,唐秀就改换了对手,绕过迟建军,径直来到金小红面前,挥手打了她一耳光。

唐秀说:“大破鞋!”

金小红哭了,她一哭,竟然更增添了妩媚动人之处,唐秀看着她花儿似的脸庞,不由得心疼了一下,甚至觉得,能忍心下手打这种人间尤物,简直就是一种罪过了。

金小红说:“阿姨,你别恨我。我不是不正经的女人,相反,我是很正经的女人。迟叔叔对我家的恩情,这辈子我都没法回报,除了这个,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再说,我钦佩迟叔叔,崇拜迟叔叔,一个女人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顾忌的呢?”

唐秀说:“亏得你说得出口。”

金小红说:“阿姨,你我都是女人,咱们应该互相理解才对。你想想你的当年吧,咱俩就会有共同语言了。”

唐秀气得浑身乱战,她又回头指着迟建军说:“迟建军,你能搞破鞋,我就不能搞?好的我找不着,我出去找外包工,就躺在大街上搞,把你的脸面全都丢净!”

迟建军说:“那好啊,你也有报复的权力,随你的便吧。”

唐秀把这事儿先跟老妈说了。唐老爹仙逝之后,唐老妈精神委顿了不少,而迟建军例行早晚谒拜问候之礼,对她的关照无微不至,这让她对女婿愈加认可。她静静地听着女儿的哭诉,历尽沧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然后又笑了,好像女儿在故意小题大做。

唐老妈说:“这算啥大事?建军有能耐,才有女人爱他,何况你还欠着他的。”

唐秀说:“妈,你咋糊涂啦?你到底站在谁的立场上?”

唐老妈说:“听妈的,一声也别吱,就当没这回事。你要是傻逼女人,那就出去大吵大嚷,把建军鼓捣下来,有咱娘俩啥好处?反正他又不能跟你

离婚,只要你牢牢占据着这个位置,你就永远是经理夫人。那小女子跟他不会太长的,等他老了,迟涛成人了,你再和儿子联手报复他,那就是你的高明了。”

唐秀望着目不识丁的老妈,根本就想不到,她竟然能有这么睿智的见解和宏大的胸襟,敬佩之余,也未免有些害怕,心里暗想,原来看似慈祥的母亲,却是一个潜在的老女阴谋家。这辈子她和老爹怎么过来的?大概只能是千古之谜了。

唐秀想来想去,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交流,又去找雪怡串联。雪怡听了唐秀的渲染,禁不住大笑起来。她说:“迟建军还行吗?我以为他已经是秋后的茄子了。”

唐秀说:“他不但背叛了我,也背叛了你。他是咱姐妹俩共同的敌人。”

雪怡说:“这可能是个很深的话题,我不想和你探讨。不过,我劝你想开点儿,别把事情闹大。世界还是男人的世界,女人的命运不可能完全由自己把握。”

唐秀哭了,她说:“大妹子,这大概是我应得的报应。”

唐秀把希望寄托在了王花身上。因为身份的限制,她没法正面交锋,想利用王花的泼悍,狠狠教训金小红一顿,进而达到釜底抽薪的目的。哪知道王花思索了片刻,竟然说:“眼下这种事根本就不算啥事。迟经理为老百姓办了那么多好事,就是有一星半点出格的事,谁也不会计较。再说,那个金小红长得也真是太漂亮了,在开天村的地界,要是按照英雄美人的模式配对,她也应该是迟建军的。”

唐秀很失望:“照你这么说,今后就得下文件,配偶按职级分配啦?”

王花说:“明文规定下来,也算有个标准限制,那也比到歌厅找小姐强啊。”

唐秀大笑,王花也大笑。

笑过之后,王花又说:“大妹子,你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男人就是臊公鸡,哪个都想占着一小帮。再说到了你这岁数,也就是初一十五动动凡心,既然自给有余,设备闲置,你就算是发扬风格了。迟建军身边有美女陪伴,他因此变得年轻了,心情愉快了,能为老百姓多做好事,咱们何乐而不为?依我看,你别恨金小红,你得感谢她才对呀!”

这事儿被王顺知道了,他借看望高喜扬的机会,遗憾得直嘬牙花子,感叹说:“迟建军忍着耐着,能干到这份上,多不容易,可千万别栽在那玩意上。”

高喜扬的烧伤好得差不多了,可说话还是声音沙哑。他望着窗外一言不发,直到王顺要走了,他才唉叹说:“别的我都不寻思,我是替孩子们羞愧。迟涛和丛慧要是知道了,说不定怎么伤心呢!”

王顺没法排解心里的郁闷,就趁宋兰上夜班,在家里一个人喝闷酒。所谓两个人不耍钱,一个人不喝酒,那后果就可想而知了。王顺本来没有上街的习惯,那天偏偏就上街了。里倒歪斜地走了一段,恰好遇到了迟建军的汽车。其实他并没认出迟建军来,倒是迟建军认出了他,就叫司机把车停下,想把他捎回家去。

迟建军说:“王顺,咋喝这么多酒?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王顺握着他的手说:“迟经理,我想你了。”

迟建军说:“要是想见,咱们天天都能见得到。”

王顺说:“我想和你谈谈活思想。”

迟建军笑了,因为活思想这词儿已经绝迹多少年了,早就成了语言垃圾,——思想哪还有死的活的之分呢!

迟建军说:“你有啥活思想了?”

王顺打了个酒嗝,那低档酒菜的气味汹涌而出,差点儿把迟建军熏倒。

王顺说:“我想找小姐。”

迟建军呵呵笑:“快回家吧,你喝多了。”

王顺说:“我没能耐,人熊货囊,没有女人跟我;可我有几个土鳖钱,找小姐总行吧?这辈子,我别的赶不上你了,也想抓抓秋膘,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不能让你落下。”

迟建军听懂了他的意思,可他没急,依然笑呵呵地说:“王顺啊,听我的话,快回家吧,别在大街上出洋相了。”

王顺不干。王顺说:“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我都不劝你呢,你干吗要劝我?”

迟建军就放开他的手说:“王顺,既然你听不进去劝,那就随便吧。也不是我小瞧你,就凭你,还敢找小姐?再借给你个胆子吧!”

迟建军很后悔,为什么偏要在一个醉汉跟前停车呢?这真是没事找事了。他上了车,脆快地一关车门,转瞬之间,就把王顺抛在橘黄色的路灯下了。

王顺被迟建军一激,按捺不住自己,真就朝一家歌舞厅荡去。歌舞厅似乎是一夜之间从地下冒出来的,也确实改善了当地的业余文化生活,也确实扰动了人们质朴的心境。那些来历不明的小姐常常闲倚栏杆,对过往行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要是只跳跳舞也就罢了,她们的经营范围没有边界,为了挣钱,巴不得男人“一票到底”,虽说市政部门和警方不断干预,可再好的猫也捉不尽老鼠,还是管不住厚重的窗帘后面“勘探”、“钻井”、“井下作业”和“采油”的事。家属队的耕地被大量征用,许多妇女们没事可干了,王花就带人承包了环卫上的活。可是谁都不愿负责打扫歌舞厅那一段的街面,因为那里的马葫芦总堵,揭开盖子,一舀子下去,捞上来的都是白花花的胶皮套子。

王顺进屋,就大着舌头高喊:“给我来个小姐!”

一个小姐就应声过来了,说:“大哥,你想跳舞?”

王顺说:“谁花钱扯那个,我就喜欢来实的。嫖一把多少钱?”

小姐发现他酒气熏天,情绪也不对,急忙改口说:“大叔,你是不是走错屋了?”

王顺说:“我没走错屋,我找的就是这种地方。我这辈子规规矩矩,任劳任怨,最后还闹个啥也不是。今天我也不要脸一把,尝尝腐化堕落的滋味。”

小姐就给保安使眼色。保安过来了,说:“我们这儿都是文明项目,守法经营,没有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你要嫖娼,请到别处去吧。”

王顺说:“顾客不是上帝嘛,上帝来了,又不是不给钱,你们怕啥?我就嫖这个了,这个挺不错!”

小姐说:“你真的假的?看你这副窝囊相,肯定是个土老帽,别是跟老婆干仗,跑到我们这出气发邪火的吧!”

王顺说:“你们不认得我?我叫迟建军,大名鼎鼎,是综合公司的经理,到你们这来,那可是贵客了。”

王顺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就露馅了。开天村的人没有几个不认得迟建军的,迟建军就像一个公认的品牌,一旦被人冒用,公众是不会答应的。保安就往外搡他,王顺脚下没根,被搡得直骨碌,还没弄明白,已经躺在歌舞厅的大门外了。

王顺耍起了酒疯,似哭似笑地抗议:“行迟建军搞破鞋,就不行我嫖娼!”

这么一来,麻烦就更大了。行人纷纷驻足观看,其中不乏迟建军的铁杆拥趸者,一听这家伙灌多了猫尿,竟然跑到大街上来污蔑迟经理,岂能容忍?便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拳脚下去,王顺就惨了。幸好警察赶到,驱散了人群,才避免了更大的悲剧。不过警察并没放王顺回家,而是把他铐在了派出所的暖气管子上,——无论是嫖娼未遂还是公然诽谤领导,哪一条都够关的了。

王顺已经是第二次戴手铐了,这玩意跟手镯手表都不一样,而且拘留所里的伙食他也领教过,实在不想再进去了。王顺看着银光闪烁的手铐,呜呜地哭着,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王顺说:“都是我酒后无德,发了呓挣。念我还算一个老牌石油工人,宽大了我这把吧。”

警察想了想说:“放了也行,那得找人做保。你找个人吧。”

王顺想了一长串工友的名字,觉得都像扑克牌里的小三小四一样不好使,想来想去,就说:“找迟建军吧,我们当年都在一个井口上干活,都喝过一个坑里的脏水。让他发句话,大人不见小人怪,别跟我一样见识。”

警察笑了:“你也真好意思,刚骂完人家,回头又求人家。要是不想自找难看,你还是另找别人吧。”

王顺看看实在没办法了,就提起了高喜扬,说这人是我师傅,跟亲兄弟差不多,知道我是啥样的人。而且他和迟建军是望门亲家,这厉害不厉害?这么论起来,我就是迟建军亲家的弟弟,属于自己亲属内部矛盾了。而且我连小姐的毛毛都没碰到一根,根本就不是为那事去的。我这头老牛只喝自家槽子里的水,一见别的槽子就犯晕。历史上我没有任何污点,光棍打了三十多年,始终坚持自摸,连女厕所都没扒过,从来都让党和人民放心。警察听了就笑得不行,又教训他几句,就放了。

这件事在开天村闹得沸沸扬扬,王顺又一次成了遭人笑骂的对象。最为严重的后果是,宋兰带着宝宝回了娘家,说啥也不跟王顺过了。三天之后,还是雪怡和王花出面把她接了回来。宋兰一进家门就哭,说我不是回来过日子的,我是回来上班的。王顺你什么东西?二进宫(公),又是调戏妇女,又是嫖娼未遂,干的都是啥缺德事?我们娘儿们跟你丢不起人。王顺双手抱头,缩在一个角落里,始终一言不发。

又是一天晨练,王顺还在打着他那似是而非的太极拳,唐秀出现了。她笑眯眯地走到人群的边缘,用食指把他从打拳的队伍里勾了出来。王顺还在懵懂,唐秀就当着众人的面,抡起胳膊,打了他一个响亮的大耳光。

“亏得你和迟建军还是老工友,咋能无中生有,造谣中伤?迟建军是啥样的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看,你真是吃错药了!”

这么说着,唐秀转身就走,连头都没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