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国血

迟涛说是上晚自习,吃过晚饭,夹着几本书就走了。唐秀将信将疑,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迟涛迈着富有弹性的脚步,在楼群和干打垒之间穿插迂回,很快就消逝在一栋干打垒房子里。这房子唐秀当然认得,当初还是分给迟建军的,她还住过几天呢;随着迟建军的升迁和高喜扬的结婚,又被高家“兼并”了。此时干打垒里亮着日光灯,荧白的光色里,唐秀隔窗看到,儿子满脸生动的表情,正在给丛慧讲着什么。而丛慧被他的话逗得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就像面条鱼一样。“敌情”如此严重,这可是唐秀绝没想到的,就一脚把门蹴开,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迟涛愣住了:“妈,你……来干什么?”

唐秀哼哼一笑:“关键时刻,妈再不来,恐怕你就得把孩子抱回家去了。”

迟涛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妈妈说话了。这时丛慧站了起来,强笑一下说:“唐阿姨,你请坐!”

唐秀切近地审视着丛慧。女高中生一双杏眼毫不畏缩地和她对视着,眼梢上挑,嘴角翕动,似乎带着讥讽的意味,在迎对着一场寻衅和挑战。

唐秀啧啧地夸赞着:“怪不得我家迟涛整天就像没魂似的,这么漂亮的姑娘,谁见谁不爱?”

丛慧说:“唐阿姨,我们既是同学,又是小伙伴,在一起学习互助,有啥不对吗?”

唐秀说:“没啥不对的。你是好孩子,可我家迟涛随他爸,生来意志薄弱,经不住漂亮女人的诱惑。我得为我儿子负责,让他离你远点儿,这样对你对他都好。你说是吗?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啊!”

迟涛急了,还想插话,却被丛慧拦住。

丛慧终于笑出来了,她说:“谢谢唐阿姨,想得这么周到。不过我们即使不对,也属于早恋,这和搞破鞋完全是两码事,你大可不必像捉奸似的闯进屋里来。”

这番话是很见功力的,丛慧棉里藏针,把反击的内容全都包裹进去了。唐秀被狠狠扎了一下,脸色骤变,气急败坏地说:“我再不懂事,也不能跟小字辈打仗。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只要我活着,你和迟涛就别想睡到一张床上。我们家门风不好,男的女的没有本分的;你们家也同样,你小姨早就跟你爸有一腿,还愣装贞节烈女,跟迟涛他爸瞎胡扯。照这样下去,两股劲拧成一股劲,你们要生出迟家的后代来,备不住就是强奸犯了!”

丛慧就像一枚被点燃的炮仗,不爆炸已经不可能了。她撒眸了一下,桌子上有一杯凉水,就抓起来,朝唐秀的脸上泼过去。未来的婆婆被这场意外的洗礼弄蒙了,愣怔了片刻,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唐秀骂了一句脏话,就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要挠丛慧的脸。对此迟涛是不能袖手旁观的,他坚定地站到了丛慧一边,一下子把妈妈抱住。

唐秀的头上还在向下滴水,啡啡地喘着说:“迟涛,你要还是我儿子,就替我打这个小臊货!”

迟涛说:“你要不是我妈,今天我就打你了。因为你是我妈,我饶你这一回。要是再有第二次,我不打你,我摁着你,让别人打!”

丛慧哭着跑开了。唐秀还想砸几件东西出气,可屋里实在没有值钱的东西,迟涛又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只好往地上呸了一口,满头湿淋淋地走出来。出门时正好碰见宋兰,便小狗抖落毛一样,甩甩头上的水珠,冷笑一下说:“瞧见了吗?这就是未来的儿媳妇送给我的见面礼!”

丛慧回家大哭大闹,非说爸爸是东郭先生,解救了一条人人喊打的狼,还放生到开天村来。结果豺狼本性大暴露,一钻出口袋,就要吃恩人了。高喜扬就劝他别再跟迟涛来往。丛慧拗劲上来了,说:“我偏要跟迟涛好,成为他家的儿媳妇,整天气她,早点把她气死,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高喜扬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就找迟涛谈话,让他用委婉的口气给爸爸写信,替他妈央告一下,让他早点回到北疆油田来。迟涛干脆找了一台四通打字机,以他妈的口气和名义,写了一封服软的信。其中有这样的话:“我替两位老人求你,行吗?百善孝为先,我父母没有儿子,他们还指望着你这个姑爷养老送终呢!”

那一阵子,王顺过的简直就是神仙的日子。作为一个老资格的作业工人,有高喜扬带着,班上的事他应付裕如,也算是名副其实的老师傅了。回到家里,真个是孩子老婆热炕头,小酒壶一捏,直喝得天老大他老二。晚上搂着宋兰,宝宝衔一个奶子,他衔另一个,吧唧吧唧嘬起来没完。宋兰就批评他说,你看看你,也没有个远大的奋斗目标啊,往干打垒里一躺,腻在老婆身上,就像到了共产主义,连世界上那三分之二阶级弟兄也不惦记了。王顺说,远大目标咱不敢想,只要日后能排上楼房,那就是我革命成功了。宋兰说,你不考虑世界革命,身边的事总得管管吧?你师傅为那个唐秀的事正闹心呢,你就不能为他分担分担?王顺说,那咋分担,我躲还躲不及呢。再说,因为和雪怡的关系犯忌讳,我也不能乱掺和。宋兰说,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师傅白拉帮你了。

王顺在炕上折了半宿的饼子,到了后半夜,就扒拉宋兰。宋兰还以为他是好吃不撂筷子,就不耐烦了,搡达他说,你还有完没完?踅踅摸摸的,就是这么点事儿。人家都是每周一歌,你不但天天读,都要将军不下马了!王顺说,老婆你别误会。我想出一条妙计,能让迟建军早回来。宋兰困得不行,惺忪着说,什么妙计?王顺说,美人计你听说过吧?这回我创造性地发展一下,就用美男计。宋兰说,就你长这样子,还能算上美男?干脆,就改成丑男计吧。王顺说,丑男计就丑男计,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我勇敢献身一回,要是真能把唐秀拿下,那也是大快人心了。宋兰没再应声,她已经困乏之极,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唐秀的工作也落实了,在油田商业后勤,工作是闲多忙少,想想多年对迟建军关照太少,毕竟有些对不住,就买了几桄毛线,坐在办公室里为丈夫织起毛衣来。王顺进屋时,还敲了敲门,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突然亮出来,竟然是一束野花。

唐秀很诧异,说:“你这是干什么?”

王顺是刚喝过酒的,一面打着酒嗝,一面说:“没什么,就是路过,想看看你。”

王顺做了出敬献的姿势,把那束花插进一个罐头瓶子里,还浇上了水。唐秀笑了,说:“真看不出来,你这种糙人,还挺有情趣的。”

王顺说:“你也知道,我和迟建军是老同志,他不在你身边,我理应多加关照。”

王顺本来是不善于言表的,可酒壮熊人胆,又是有备而来,话就流畅多了。唐秀是瞧不起王顺的,因为他实在太平凡,没有任何可以炫耀的业绩,相貌也十分黯淡,如同碱土砌成的干打垒。唐秀就笑笑说:“你还能关照别人?把你自己关照好就行了。”

王顺说:“过去咱们相处得太少,你还不了解我。”

唐秀说:“咋不了解?你跟迟建军一起追黄雪怡,追来追去,结果还是为别人赶网,追到高喜扬被窝里去了。”

王顺说:“我和迟建军能同时追一个女人,说明我们的审美观是很一致的——为什么大春和黄世仁都看上了喜儿?阶级地位不同,看法都是一样的。”

唐秀就有些警惕:“你,啥意思?”

王顺说:“啥意思,你还不懂?因为审美观一致,迟建军看上了你,我也看上了你。你长得可真招人稀罕哪。上回我打那个老温,不是出于正义的目的,而是因为我嫉妒他,吃他的醋了!”

唐秀说:“王顺,你我还不那么熟,不带这么闹的。”

王顺说:“我哪是闹呢?我这可是真个的。你来到油田,说不上人地两生,也差不多,身边又没个伴儿,肯定挺孤独的。我呢,虽说有了宋兰,可她自从生了孩子,那种事就跟不上趟了……”

唐秀变了脸色,停下了手里的毛活,抬高了声音说:“王顺,就你这种碱土坷垃,也不搬块豆饼照照。喝二两猫尿,还想来占我的便宜?赶快给我滚出去,要不然我咋呼起来,把你送劳改队背砖去!”

王顺说:“都是老帮子了,装啥贞节呀。那个老温比你大了那么多岁,你都干了;我还没你大呢,年富力强的,家巴什嘎嘎叫,对井下作业那一套相当有门道,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唐秀气得浑身发抖,一时没话可说,就骂:“王顺,我操你妈!”

王顺笑嘻嘻地说:“我妈早就死了,你要是真有那个意思,就自己找她去吧。我也很想骂这种脏话,不过我不能跟你骂,我得跟迟涛骂,我操迟涛他妈的!”

唐秀立刻咋呼起来,她撞开房门,带着哭腔,满走廊大喊大叫说:“快来人哪!王顺耍流氓啦!王顺调戏妇女啦!”

人们闻声而至,其中也有保卫部的。

保卫部的人说:“王顺是咋调戏的?你的头发可是纹丝没乱,毛衣也没秃撸针。”

唐秀说:“他用嘴……”

人们都惊愕地“啊”着。

唐秀又纠正说:“他用话。”

王顺嘿嘿笑:“我可是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嘛。”

保卫部的人就做出了爱莫能助的样子,对唐秀说:“这就是你太沉不住气了。拿话调戏有啥证据?你又没给录下来。还不如等他动了手,甭管已遂还是未遂,那都好办了。”

唐秀说:“那,我就干吃哑巴亏了?”

保卫部的人说:“我们也不能光听一面之辞。王顺,到底是咋回事,你自己说说吧。”

王顺强笑一下,就承认下来说:“是我调戏她了。谁要是说她调戏我,我就跟他急!”

这话是带倒须的,勾出了好多暧昧的含义,人们就哄哄起来。王顺是这块地盘上老人,外号老蔫,谁都知道。他不但老实厚道,甚至都接近卑微怯懦了。而唐秀虽说是初来乍到,她的风流韵事还是通过口口传播的形式,先于她本身来到开天村了。两头一估摸,人们都不相信能有这样的事,就觉得很蹊跷了。

王花和几个妇女也赶到了,就说:“王顺老实巴交的,推倒了爬不起来,三十好几了才结婚,哪能调戏妇女呢?借给他个胆儿他都不敢。八成是被唐秀调戏了,她下不来台阶,反要倒打一耙。”

这真是个新颖的思路,人们便把目光一齐朝唐秀攒射。

唐秀发现自己陷入了孤立的境地,赶忙辩解说:“就王顺那副模样,猪不吃狗不啃的,我就是再臊性,也不能瓜菜代,麻烦到他头上吧?他是喝多了猫尿,要帮迟建军打替班呢!”

王顺就做出忍辱负重的样子,对保卫部的人说:“你们别难为一个女人。被丈夫晾了这么长时间,就是再贞节的女人也打熬不住。是我调戏她了,你们该咋办就咋办吧!”

王花说:“王顺,你傻呀,风格再高,也不能为反咬一口的女人戴屎盔子。”

王顺说:“我是人熊货囊,可毕竟还是男人。女人的名声比男人更要紧,哪怕就是一桶大粪,你们就可着我浇吧,反正我豁出去了。”

人们纷纷议论。妇女还啧啧称赞说,王顺够爷们。

唐秀见势不妙,就发誓说:“我说的没有半句假话。的确是他调戏我,而不是我调戏他。要是撒谎,我都是王八犊子!”

妇女们就笑,说你咋能是王八犊子?你儿子是王八犊子,那还差不多。

王花就感慨起来,说:“大家都别骂唐秀,唐秀也不容易,要骂就骂迟建军——这么漂亮的媳妇,就这么长年撂荒着,他还叫男人吗?女人一旦如饥似渴,就没什么标准可言了,虽说王顺不咋的,可毕竟是个带把的,朝他下手也就可以理解了。常言道,好男架不住女逗,英雄还难过美人关呢,何况王顺这样的囊膪?”

唐秀身陷重围,只好求告说:“王姐,我对太阳发誓,真是他调戏我,而不是我调戏他。咱们都是女人,你得为我主持公道啊!”

王花用鼻子哼着说:“苍蝇不叮没缝的鸡蛋。他咋就不调戏我呢?”

唐秀本来指望王花帮她说话,见此架势,就彻底绝望了。就浑话浑对说:“就你这样子,黑不出溜的,身上一股汗气味儿,男人要想调戏你,那得多大的胆儿呀?你就是脱光了躺在大街上,男人都得绕着走。”

人们不干了,嗡嗡地喧嚷起来。王花的声音很超拔,嘿嘿地冷笑着说:“我是黑不出溜的,身上有汗味儿,那是因为我长年在外面干活;你白白净净,还香喷喷的,那不过都是捂出来抹出来的。你这种女人,没开过一寸土地,没种过一粒粮食,没采过一滴石油,往那一躺,两腿一擗,啥都解决了,还直接就住上了楼房,这有多滋润?你本该消消停停过日子,可换了新地方还想浑搅搅?别忘了你是咋来的。你这种人,别说调戏你,就是找百八十个跑腿子轮了你,也不一定在乎,备不住还热烈欢迎呢!”

众人跟着起哄,把唐秀围在核心,形成了批斗的阵势。唐秀就向保卫部的人乞望,却不料那人早就蹽了杆子。

唐秀就且战且退地招架说:“你们欺生,欺负我这个外来人!”

王花说:“这地方原来就是荒原一片,大家都是外来的,都是奔着石油来的。不是我们欺负你,而是你欺负我们。你上面那张嘴到处惹是生非,×里的虱子——转圈咬;你下面那张嘴也真是够馋的,生冷不忌,饥不择食,竟然吃到王顺这种蔫巴男人头上来了。你随便告去,就是告到联合国,也不会有人相信,是王顺调戏了你,颠倒过来还差不多。”

唐秀荤的素的全不行了,绝境之中,就撒泼大哭起来。王顺被抛在一边,反倒成了看客,心里也是老大不忍。就转换了角色,以劝架人的身份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唐秀毕竟还是我嫂子,看迟建军的面子,话到嘴边留半句吧。既然大家都相信我没调戏唐秀,那么我这个老实人也为得为唐秀证明,她也没调戏我。我们俩就是闹着玩,话不投机,闹急了。”

人们嗡嗡着散开了。唐秀连鼻涕眼泪都没擦净,就径直来到主任办公室,当着他的面拨通了迟建军的电话。她哭着说:“迟建军,看在老夫老妻的份上,你回来吧,我身边不能没有你,你不在,我总挨臭男人欺负。你放心吧,我这口井再有跑油漏气的现象,你就给我封上!”主任在一旁憋不住笑。唐秀放下电话,主任说:“你看,你这不是已经融入得挺快嘛,连油田的术语都能活学活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