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国血

“调戏”事件很轰动,王顺一时成了大家议论的对象。在井场作业的时候,工友们就逗他说:“王顺,到底是咋回事,你给我们说说嘛,让我们过过干瘾。”

王顺抡着大管钳子,正在专心干活,听了这话就说:“有那么多模范人物先进事迹你们不学,非要听这个干啥?丢人现眼的事,最好别扩散。”

工友们说:“咱们内部传达,也好让我们学习借鉴一下。”

王顺憨憨一笑说:“我喝多了酒,调戏了唐秀,就这么回事,你们要是不怕惹瘰乱,那就学习借鉴吧。”

工友们还不罢休,非让他讲讲细节。

王顺说:“就是拿话撩试了她几句,也没动她一个指头。”

工友们就说他傻,这种事,又没有别人在场,干吗非要承认?死不认账,她也干没辙。

王顺说:“你们军人的不是,战术的不懂。唐秀能到油田来,已经是重大进步了,哪能还伤害她呢?真的不是她调戏我,而是我调戏她;我是好汉做事好汉当。”

工友们就笑,说我们咋就没看出你是好汉来呢?不过,你这种蔫巴人还会调戏妇女,这也是一种进步啊。这种事,民不举官不究,便宜你龟孙了。

事情难免会传到宋兰的耳朵里。宋兰起初还不信,以为是别人闹着玩的;听的多了,就信了。晚上王顺下班回家,还美孜孜地等着上饭上菜呢,结果左等右等也没有动静,揭开锅一看,里面只有半瓢压锅水,还是凉的。

王顺就喊宋兰:“喂,采油女工咋不伺候作业男工啦?”

宋兰说:“你干的好事,我都没脸出门了。”

王顺说:“我也没干过啥好事啊,像任劳任怨啦,助人为乐啦,在我们队上都不算是啥好事,那都是应该应份的。”

宋兰说:“你还跟我装。开天村的人都闹开锅了,说你是蔫臊闷臭。你跟我老实坦白交代吧,和那个唐秀是咋回事?”

王顺就嘻嘻笑:“媳妇,你忘啦?我不是和你打过招呼嘛,为了我师傅,为了开天村能安宁团结,为了让迟建军早点回来,我跟唐秀使用丑男计了。”

宋兰那天夜里跟王顺搭话,也是半梦半醒,虽说还有一点点朦胧的感觉,却是一丁点记忆都打捞不到了。宝宝放在托儿所,家里只有他们两个,宋兰就鼻涕眼泪的,开始数落王顺是花心蔫萝卜,既而就有摔砸东西的迹象。忽然房门一响,高喜扬提着一大包吃的,还拎着一瓶酒,笑微微地走进来了。

高喜扬说:“王顺,怪不得人都说,蔫人出豹子,这一回你可露了一小手,智勇双全,一石三鸟,干得还挺漂亮的。来吧,我这个师傅兼队长的,犒赏你一下。宋兰,你放桌子吧。”

宋兰听高喜扬一解释,这才明白了王顺的良苦用心。就破涕为笑说:“我以为你就是个实心的木鱼——干敲不响,没想到你还有点鬼心眼子。不过,要是唐秀真答应跟你相好,你咋办哪?”

王顺说:“那我就屁滚尿流了。”

宋兰说:“要是你真能把她拿下,那就太有意思了,你们三个圈套圈,都赶上三环公司了。”

高喜扬大笑不已,然后说:“唐秀也真够上火的,明明是被你调戏了,可谁都不信,还说你被她调戏了。你还口口声声为她开脱,越往自己身上揽,越让人觉得你是高风亮节。”

果然不错,王顺用了这一损招,还真见效,那一阵唐秀真的偃旗息鼓了,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或是家里,很少上街招摇。她还从老妈的手里接过了大马勺,亲自给迟涛换着样做饭,从阳台上看着儿子走进楼区,就把饭菜摆放在桌子,然后故意避而不见,躲到自己的单元房里去了。有时迟涛睡着了,蓦然醒来,却发现妈妈坐在床头上,爱怜地端详着他左看右看,好看的丹凤眼里蓄满泪水……

迟涛就跟姥姥姥爷讨论说,我妈咋立地成佛了?姥姥姥爷就开导他说,这世上啥都能做假,连爹是不是真的都拿不准,惟独妈妈是不会假的。你妈妈岁数大了,你是她唯一的骨肉,她哪能不疼你?她是做过错事,可那是有原因的,难道你爸爸就没有责任?她背叛了你爸爸,可毕竟没背叛祖国。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不能总跟你妈劲儿劲儿的。迟涛沉默良久,然后说,也许,我妈说的有道理,我不该和丛慧往一起凑合。

有一天,迟涛下晚自习回来,经过父母的房门,听到妈妈在屋里浅唱,就驻足听起来,却是东北二人转《王二姐思夫》:

八月呀秋风冷飕飕,

王二姐坐绣楼好不自由。

我二哥南津去赶考,

一去六年不回头。

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一碗饭,

两三天喝不下半碗粥,

瘦得二姐一把骨头,

胳膊上的镯子带不住,

满把的戒指打出溜,

头不梳脸不洗,

小脖梗就像大车轴。

王二姐在北楼眼泪汪汪,

叫一声二哥咋不回乡。

想二哥我一天在墙上画一道,

两天道儿就成双,

画完东墙画西墙。

画满南墙画北墙,

画满墙不算数,

我登着梯子上房梁,

要不是爹妈管得紧,

我顺着大道画到沈阳……

迟涛第一次听妈妈唱歌,那歌轻柔妙曼,唱得十分动情,把他也感染了。迟涛实在忍不住,就破天荒地敲开了妈妈的房门。

唐秀见了儿子,脸上的残红还没褪尽,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就掩饰说:“涛啊,妈是闲着没事,瞎哼哼。这种歌,说不上黄色,大概也是少儿不宜的。”

迟涛说:“我可不这么认为。你要是也唱那种嗨咗嗨咗,那就滑稽了。这段小曲之所以能流传下来,那就是它被人们认可,具有艺术生命力。如果你唱这支歌的时候,想的是我爸,那么这段曲子就是真挚的,美好的。”

唐秀说:“儿子,妈也不怕你笑话,我真想你爸呀。他用不回家的办法惩罚我,实在是太过分了。”

迟涛说:“我爸爸就要调回来了,你们的牛郎织女生活,也该结束了。”

唐秀凄笑说:“可惜,牛郎和织女都老了。”

迟涛注视着灯下的妈妈,把唐秀看得怪不好意思。

迟涛说:“妈妈,小时候我曾经发现你很漂亮。现在我又一次发现,你又恢复了从前的漂亮。”

唐秀说:“也许你看错了。妈是个外美内丑的人。到了今天妈才知道,啥叫四面楚歌,众叛亲离。我人缘这么臭,连说真话都没人信了。”

迟涛说:“妈妈,你让我感动了。我当你的面说一句,妈妈,我疼你爱你!”

唐秀突然流下泪来。她把儿子拥在怀里,这才发现,迟涛也同样泪流满面。

高喜扬到公司去办事,正好在大门口碰见组织部的老南。老南已经蜡头不高了,正等着“一刀切”呢,看见他,一改往日的严谨,向他透风说:“你提拔的事,这回又报上来了。”

一个平时满脸正气的人,此时却偷偷咬耳朵,这也足以证明,老南平时的派势是装出来的,如今船到码头车到站,他终于

卸妆了。高喜扬事先并不知道,也不怎么感兴趣,——提谁不提谁,那都是上头的事。敷衍地表示了谢意之后,又说:“我这个岁数,都有当市长省长的了,我还要从副科长开始做起,这有意思吗?我都觉得,有点儿讽刺挖苦的味道了。”

老南又庄严了面孔说:“高喜扬,你咋能这么认识问题?你这种态度,可对你今后的进步不利呀!”

高喜扬就促狭地笑了。他说:“你总爱拿大奶子吓唬小孩子。在你看来的许多严肃问题,在我看来,那算个鸡巴!我为国家能多产石油,献出了自己的青春,还搭上了老婆和女儿,她们都长眠在这块土地上,难道这些是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能回报的吗?我工作着,有稳定的工资收入,有幸福的家庭,有很多朋友,这就够了。这个长那个长的,对我来说,全都无所谓!”

老南说:“你这么说,那就是自欺欺人了。你得想想,工资、奖金、住房、交通、电话……哪一条不和级别联系着?这都是明摆着的事。黄雪怡下嫁给你,难道就不图希夫贵妻荣?”

高喜扬说:“黄雪怡可不是你前妻,她嫁的是我这个男人,不是这个级那个级的。”

提到前妻,老南的脸就挂不住了:“高喜扬,你是不是对几次没提拔有意见,产生了逆反情绪?是不是嫌乎级别太小,满足不了你的虚荣心?我要善意地提醒你一句,别总是居功自傲,觉得有多么了不起。你那个标杆队,问题还少吗?实际上就靠生产一美遮百丑,光是男男女女乱七八糟的事就弄得稀泞。最近你那个爱徒王顺,又惹了大娄子,跟迟建军的老婆得瑟,结果动摇了军心,瓦解了援外队伍,人家迟建军吃不住劲了,打了几次报告,非要回来呢。”

高喜扬说:“那就对了。我们期待的正是这样的结果。”

老南露出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高喜扬啊,要不是老同志,要不是我眼看退休,我才不跟你说这些肺腑之言呢。我看,你这次提拔还够戗。人家的思想噌噌地进步,你还是老一套,原地踏步不说,还直往后出溜。弄不好罐养王八,越长越缩缩,很可能连这个队长都保不住。”

高喜扬说:“正因为是老同志,正因为你眼看退休了,我也跟你说一句肺腑之言。你的思想看上去是红的,却不是本色,而是红色的铁锈。你这个人,人味越来越少,似乎都变成了机器的一部分。”

老南说:“你没说错,我就是一颗闪闪发光的螺丝钉嘛。”

高喜扬说:“想不到活到这把年纪,你还这么看问题。把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血肉之躯,看成冷冰冰的机器零件,你不认为这是悲哀吗?”

老南软了声调说:“喜扬老弟,你别跟我使拗。我这既是为你打抱不平,也是为我自己打抱不平,因为咱哥俩的命运都是一样的。你搭上了老婆孩子,我也搭上了老婆孩子;你一辈子青衣小帽,我也一辈子青衣小帽。别人都一提再提,就把咱哥俩扔下了,这他妈的太不公平了,上哪去讲理去?你一说,就说你闹情绪。喜扬老弟,我他妈的痛苦啊,我不是一般的痛苦,我都痛不欲生了!”

这么说着,老南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老南穿的是白麻布衬衫,上衣兜里装的东西依稀可见,高喜扬一下子就认出来,那正是他女儿金小红的儿时照片。高喜扬的鼻子也酸了,他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说:“老南,别难过,当个普通老百姓,过过平民生活,也挺好的。咱们是一样,都没提拔起来,不一样的就是,我不拿那玩意当回事,而你太拿那玩意当回事了。等你退休了,我陪着你好好玩玩!”

高喜扬走出好远,老南还站在原地,用手绢擦眼睛。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吕天方,——如果他不离开北疆油田,到新疆油田去当了副指挥,很可能会为他的境遇说几句公道话;可一纸调令把他调走了,他们之间除了偶尔通通电话,逢年过节丛慧要给她干爸寄上

贺卡,家里会收到从遥远的西部寄来的葡萄干,余下的只是怀念,实际上他已经从他生活的有效半径里消失了。这个念头让他充满伤感,又想起来星散四处的张启德、陈家剑、杜青……一个个音容笑貌宛在眼前;他们建起了这座油城,却又不得不离它而去,正像歌里唱的,“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他是多么想念他们哪!也就是这一刻,他暗自做了决定,到了丛慧结婚那天,他一定把工友们请回来,大家好好聚一聚……

丛慧和迟涛真的疏远了。迟涛主动调到了别的班级,也不到高家去找丛慧做作业了。高喜扬还以为双方家长的规劝起了作用,何况丛慧的一缸子凉水,足以让未来的婆婆视若寇仇,不可能让这样的媳妇登她的家门了。不过他很快就从丛峰的口知道,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断交,而是为了向前跃进而故意后退一步。他们相互约好,一定要考上大学,到时候远远避开大人们的眼睛,往下的故事就顺其自然了。高喜扬对雪怡说,也好,大学校园里帅哥成阵,美女如云,如何分化组合,那就没准了。雪怡就说高喜扬的看法不对,——“想想看,我姐当年为什么一直忘不了你?直到她要结婚那天,还一再跑到大门外面去看你。童年少年建立起来的感情,那是牢不可破的。”高喜扬嘿然无语,也不得不承认,他对迟家是有偏见的,套用过去的阶级成分学说,那就是“历史上有污点。”

丛慧和丛峰都骑车子上学。那天晚自习散后很久,也没见丛慧回家。丛峰回来得早,一问三不知,高喜扬和雪怡就慌了,拿了手电直奔学校而去。原来是丛慧的自行车不知被哪个淘小子给放气了,是推着走回来的,渐渐就被大帮落下。半路上,被一个号称八大金刚的团伙发现了,就围拢上来,挑逗说:“靓妞,跟哥走呗,吃喝玩乐,要啥有啥。”

丛慧说:“我要你命,你给呀?”

一个“金刚”说:“妹子真狠心哪。你是咋长的?咋长得这么好看呢?让哥摸摸脸蛋吧!”

这么说着,真就动起手来。丛慧手上没有家什,只好抡起书包来砸向他们。这种文治武力的办法显然不好使,书包的打击力度根本不够,那几个人就鬣狗一般围上来,扯住丛慧的衣服,起着哄撕扯。丛慧疯了似的,做着殊死的抵抗,还用她粲然的贝齿咬坏了一个人的肩胛。被咬的那人看过她演的李铁梅,一面咝咝哈哈地疼着一面说:“妹子,这回咱不演《红灯记》,咱演《智取威虎山》。我们八大金刚,不但要吃小白鸽的肉,还要奇袭奶头山呢!”

正在危急时刻,迟涛赶到了。迟涛和丛慧是盟过誓的,不考上大学再不见面;可迟涛放心不下丛慧,下了晚自习,总是尾随在后面三五十米,暗地里护送她回家。见丛慧挨了欺负,扔下车子,就冲了过去。他手上拿的是一块板砖,这块板砖是运输的时候被颠下来的,本该砌到大楼上,却被迟涛派上了用场。

迟涛说:“都给我住手。你们欺负女生算啥本事,有能耐跟我来!”

有认识迟涛的,就说:“你还有心思管闲事?快回家吧,采花大盗正在你家阳台上打滴溜呢!”

平素看似文静的迟涛,突然变成了一头凶狠机敏的豹子,抡起板砖,朝说话那人的头上一拍,那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另一个跃跃欲试,被拍到了面门,登时就流出了汹涌的鼻血。所谓虎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面对一个不要命的人,剩下那几大“金刚”受到了极大的震慑,立刻做鸟兽散。可巧高喜扬夫妇赶到,一声断喝,把他们截住了。

高喜扬说:“你们……总得救人哪,不能就这么跑了。”

那几个“金刚”这才折返回来,背起一个,扶着另一个,狼狈溃逃了。

高喜扬看着迟涛说:“你也太虎了,下手那么狠,出了人命,乱子就大了。”

迟涛说:“我不能像我爸那样委琐。为了我妈的名誉,为了我心爱的人,我能豁出一切,甚至是生命。”

迟涛扔下手里的板砖,在幽暗的夜色里做出一个模糊的微笑,然后翩然骑上车子,很快就消融在黑暗里。高家人静默良久,就像被施了魔法,定在那里不能动弹。终于,丛慧发出一声抽噎,头发蓬乱着扑到小姨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