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怡总是躺在丈夫的肘弯里睡觉。她喜欢丈夫的气息,那是原油和烟草长期浸润和熏陶出来的,还有一股近于野性的荒草和汗气的混合味道。她对这种味道由陌生到熟悉,渐渐产生了依恋情绪。虽说和楼房比起来,干打垒显得寒酸而落寞,像旧时代的遗迹那样,颓唐地戳在原地,仰视着新贵般的楼群,强烈的反差对比未免令人刺痛,可雪怡还是不想割舍,因为它几乎就是凝固的历史,记录着这一家人悲欢离合的每一个细微之处。
燠热天气里,干打垒里如同蒸笼,他们会挡起窗帘,脱得精赤条条,互相看着毫无掩饰的胴体发笑。雪怡摆弄着丈夫那些日渐衰老的零件,开着近于幼稚的玩笑,说高喜扬同志,怪不得老南批评你革命意志衰退,如今看上去,它们真的毫无斗志了。高喜扬说,还不是都怪你。你总让它打空枪,白白浪费子弹,它劳而无功,闹情绪了。雪怡说,不是我不想生孩子,是咱们的指标都被我姐完成了。高喜扬沉吟片刻说,把丛慧的事说出来,再申请一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雪怡说,难道你我能为了要一个孩子,把丛慧的身世揭开?那可就混蛋透顶了。再说,孩子那么大了,再生,他们脸面不好看,咱们脸面也不好看。高喜扬说,我就这那么说说。真要那么做,除非我的脑袋让驴踢了。
雪怡虽说把两个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毕竟孩子都大了,作为一个从未开怀却又有着两个孩子的母亲,没能从臊烘烘的襁褓味里得到满足,这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雪怡就总跑王顺家,拿他们的宝宝当替代物,没深没浅地亲着摆弄着。宋兰已经属于大龄产妇,生宝宝的时候没少遭罪,看着雪怡眼睛里迷醉的幽光,就说,一个夯货,跟他爹一个傻样,有啥好稀罕的?雪怡说,你不喜欢?那我就抱走了。宋兰说,你和高喜扬就不会自力更生?你们俩合作,产品质量肯定过得硬。雪怡就说,我们俩过了节气,这辈子不想要了,下辈子吧。
因为工人的身份,王顺和宋兰一时还没分到楼房。眨眼工夫,宝宝已经不穿活裆裤了,就在窄小的干打垒里揸巴揸巴地玩耍,嘴上咿咿呀呀地萌话。宋兰使用着平民的生存哲学,在种种无奈中做着自我平衡说,住楼房有啥好处?宝宝这么小,一旦从窗户上折下来,我下半辈子就没法过了,还是干打垒住着塌实。雪怡说,你咋总往窄巴了想?这可是狐狸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宋兰就叹气说,迟建军是比王顺强,可跟高喜扬比,他算老几?何况在跟你的问题上,做得很不够人,想不到跷跷脚,眼看都正处了。雪怡就说,历史问题不必纠缠。关键是两家的孩子,宋姐,你帮我拿拿主意吧!
宋兰也是受王顺的影响,跟雪怡同仇敌忾,就想把迟涛和丛慧分开。那天在收工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唐秀,老远就伸出手来,自我介绍说,我是王顺的老婆,来得晚,没见过你。嫂子真是漂亮,开天村都光芒四射了。唐秀笑笑,心灰意冷地说,老了。人老珠黄,没啥鸡巴意思了。宋兰是不会说脏话的,张着嘴惊异地看着她,再往下,就没法说了。想不到唐秀以攻为守说,大妹子,听说你和黄雪怡不错?你的心可真够宽绰的,你家的王顺和我家的迟建军,当年不都是被那狐狸精弄得五迷三道的嘛,你就能咽下这口气?宋兰缓过一口气来,才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孩子都大了,咱们还得为孩子着想。唐秀便深深一笑说,是得为孩子着想。我抹不开当面说,你给黄雪怡捎个信吧,别让她家的闺女跟我家迟涛黏糊。本来老一辈就说不清道不明的,干吗还非让下一辈往一块往一块凑乎?这么做老人的,就太糊涂了。宋兰长长吁出一口气来说,要是你也这么想,咱们就对撇子了。
雪怡把自己的忧虑跟高喜扬说了。高喜扬对此也早有察觉,不过他的看法很达观——迟涛是个好孩子,品学兼优,才貌双全,而且跟丛慧也算是青梅竹马。为什么非要把大人之间的是非瓜葛,转嫁到后代的身上?
雪怡说,最好别这样,到时候会亲家,跟迟建军不好相处,更跟唐秀丢不起人。
高喜扬说,我们的政策历来是:有成分论,又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上的表现。既然我都能娶地主的女儿,我女儿咋就不能嫁给破鞋的儿子?何况破鞋不遗传,也不继承。就让迟涛和丛慧,把你让和迟建军未竟的事业进行到底吧,咱们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这话自有道理,说得也俏皮,雪怡就被逗得啼啼笑,抡起两只软拳,在高喜扬背上肩上一顿乱敲。高喜扬做出任打任罚的样子说,随便吧,你能出气就行,本姐夫决不还手!
这边雪怡还没有什么动作,那边唐秀却稳不住神了,反正一时没事可干,就像个女特务似的,悄悄尾随在儿子后面,监视他和丛慧上学放学和课间活动。迟涛和丛慧是同班同学,接触的机会太多了,想看住是根本不可能的。唐秀冒着酷暑,扒在铁栅栏外面,为了不被人认出来,还戴着一副墨镜,那神态表情就显得十分诡秘,怎么看都不像正面人物了。观察了好几天,倒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迟涛始终和姥姥姥爷住在一个屋里,不但不到对门去,连话都很少跟妈妈说。一个亲眼目睹妈妈奸情的人,其心境的可想而知的,一想到那场面就恶心,因此母子之间很少沟通,甚至互相回避。一位同学走进教室,很神秘地挤着眼睛对迟涛说,你妈来了。你妈漂漂亮亮的,正像幽灵一样,在学校外面徘徊呢!
当时班上很多同学都在读《共产党宣言》,这位同学显然在套用文章开头的句式,只不过把“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正在欧洲大地上徘徊”变通了一下而已,而且还给迟涛留足了面子。当时丛慧正伏在桌子上作数学题,听了这话,就回头笑了,笑得春光灿烂含义深多的。迟涛一声不响,合上书本,怒气冲冲的就出去了。隔着铁栅栏,他把妈妈逮个正着。
迟涛说:“妈,你来这干什么?还弄出鬼鬼祟祟的样子,是不是还嫌人丢得不够?”
唐秀说:“儿子,你站近点儿。你也这么大了,咱们能谈谈吗?”
迟涛说:“有啥好谈的,谁是咋回事,自己心里有数就得了。”
唐秀说:“妈这辈子,根本就没得到过爱情,干出了那种丢人现眼的事来,希望你能谅解。”
迟涛说:“我不可能谅解你。你就死了那份心吧。”
唐秀哭了:“孩子,妈虽说嫁给了你爸,可这么多年,一直守着活寡。妈也是血肉之躯,蝼蚁尚且思春,何况人呢!再说,你爸爸是咋回事,你也不可能不知道。他这边和我过着,那边就和丛慧的小姨胡扯,要不是你爸为了提拔跟她断了关系,现在丛慧的后妈早就是你的后妈了。我怕的就是你和丛慧走得太近。天底下女孩子多得是,难道你就非得跟她好?你们一旦走到了那一步,大人之间没法相处,你们也得被人们笑掉大牙。”
迟涛用叛逆的目光看着妈妈说:“你自己说说,从小到大,除了奶过我几天,你到底管过我多少?我是姥姥姥爷拉扯大的,是雪怡小姨为我洗洗涮涮,连连补补。我忘不了高家的恩情,和丛慧丛峰,从小就是好伙伴,哪能轻易就断了?我爸为了提拔,我不为了提拔。像我爸爸那种为了提拔舍弃真情实感的人,我打心眼里鄙视!”
唐秀看看有人围了上来,赶紧戴上墨镜,扔下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匆匆走开了。
高喜扬也想跟女儿谈谈。那天吃过晚饭,丛慧急着回自己的屋里做历史作业,高喜扬说:“孩子,你等会儿再走,爸有话跟你说。”
丛慧很惊喜,因为孩子都是由雪怡带着,高喜扬不怎么太管,她倒是很盼望,爸爸能把注意力从那些油井上多向家里转移。女大十八变,丛慧越来越靓丽,走在大街上,很能抢人眼睛。许多不明底细的人顺着竿爬,说丛慧综合了父母的优点,是按照模特标准长的。向丛慧讨好示爱的男孩子不在少数,可丛慧是典型的“麻辣烫”,一般人她是不会用正眼看的。
高喜扬说:“慧啊,这么多年,咱家里的特殊情况你都清楚。爸有一摊子工作,头些年又不便回家,也没咋管你们。小姨既是你们的小姨,又相当于你们的亲妈。她和你迟叔叔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丛慧也是机灵透顶的,马上听出了话里隐含的意思,又故意装做没感觉,顽皮地笑着说:“爸,当年小姨跟迟叔叔腻糊那段,你可并没表示反对,要是我没记错,你还支持呢!”
高喜扬说:“你小姨没有明确态度,我怎么好能表示反对?你迟叔叔是有才能的,要是你小姨真的嫁给了他,那么现在就是处长夫人了,可惜跟了我这么一个半脱产的黑板干部,这辈子,老婆孩子,恐怕都跟我借不着什么阴凉了。”
丛慧挥舞着手上的历史书说:“爸,有话你直说吧,我还要做作业呢。”
高喜扬说:“迟涛是个好孩子,这就不必说了。不过,你认为高迟两家结亲,能合适吗?生活中有些事,咱得尽量避免尴尬。”
丛慧怪异地看着爸爸,呵呵地笑起来:“老爸,我看你还是少操点心吧。你在钻井和井下作业方面是行家里手,在婚姻恋爱上完全就是外行。你所说的尴尬,到底是怎么形成的?还不是你不敢面对和我小姨的感情,结果让迟叔叔和王叔叔展开了争夺战。当然,我小姨和你结婚,是我们全家人的幸福,可我也是女人,常常这样想,我要是小姨,宁可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能嫁给你这样的男人。你那么做哪还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譬如说,小姨就是风景优美物产丰富的胶州湾,那些男人就是列强。而你是什么?你就是腐败无能的清政府,本来主权在握,却眼睁睁看着德国人占领青岛。后来又让日本人插了一杠子,日德为争夺青岛开打,你就是北洋政府的角色,坐视自己的领土沦丧而毫无作为。最后人家撤了,你才把主权收回来,整个就是一段耻辱史,捡了人家剩下的,还在那儿自我陶醉,欢呼胜利呢!”
丛慧伶牙俐齿,跳珠溅玉一般,连一处停顿都没有。高喜扬可怜的自尊心被女儿的一席话敲打成了一地碎片。他的脸变成了深重的缸釉色,很想伸出手,在她脸上狠狠掴上一掌,却又不得不忍住。两个孩子都是他心上的宝贝,平心而论,他甚至更偏疼丛慧一些,一个是她懂事早,贡献大,为支撑破碎的家庭出了不少力;再一个她毕竟不是亲生骨肉,如果稍有差池,他将对不起死去的尤民。
高喜扬也嘿嘿地笑起来,对女儿说:“孩子,怪不得都说你猴猴的厉害,你这嘴,简直就是一把刀子。爸爸没说服你,反倒让你给呛着了。你看,你的历史学得有多好啊,还能跟你爸和小姨的事结合起来,你可真是学以致用了。”
丛慧也觉得自己言重了,便采用屡试不爽的老招数,把嫩脸贴到爸爸的胡茬子上,自讨苦吃地蹭了一下。又针扎火燎地跳开去,故意夸大其事地咋呼说:“哎呀,跟马蔺根刷子似的,我小姨咋跟你将就来着!”
高喜扬说:“孩子,人人都有伤口,人人都有疮疤。爸爸这辈人就是这么过来的,不过我得说,我的怯懦里包含着善良,我的虚伪里也掺杂着真诚。我们那时候,虽说不讲究克己复礼,可我们讲究吃苦在先,享受在后,讲究把困难留给自己,把方便让给别人。我们的脑子全都热得发烫,不可能在每一件事上都那么清醒……”
丛慧说:“迟叔叔咋不讲究这个那个?”
高喜扬想了想,便说:“也许是他脸皮比我厚些。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古来如此啊。”
丛慧说:“老爸,你把主权问题归结到了脸皮上,挺狡猾呀。”
高喜扬说:“人们往往不能支配自己,左右命运,常常就是走一步说一步。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最后你小姨花落谁家?还不是重归苏莲托嘛,是我的旗帜在你小姨的阵地上高高飘扬,我想不骄傲不自豪,群众都不答应。你得学会理解与宽容,揭人疮疤,往往比制造伤口更残忍!”
这套半雅半俗随意嫁接的大杂烩语言,又把丛慧逗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又转泪了。她哄着爸爸说:“爸,我和迟涛都还小,我们的共同目标就是考大学,至于别的,还只是很朦胧很模糊的东西,差不多就是海市蜃楼吧。你们那辈人有你们的生活,我们这辈人有我们的生活。咱们还是沿着自己的道路,走一步说一步吧。”
那天夜里,高喜扬很晚才入睡。丛慧从小到大的情形,像一幅从蝌蚪到青蛙的教学挂图,一帧一帧地从眼前掠过。在漫涌而来的欣喜中,他感到了隐隐的惶恐,因为孩子大了的潜台词,那就是自己已经老了。
第二天,他要了一个长途电话,好不容易才找到远在辽河油田的迟建军。
高喜扬说:“迟处长,建军老弟呀,你援外的时间不短了,该回来了。田园将芜,胡不归?”
迟建军凄笑说:“我那块自留地,总有别人帮着铲耥,永远不会荒芜的。”
高喜扬说:“一个只爱国不爱家的人,大概也算不上英雄豪杰吧?”
迟建军说:“人要是想出气,大概只有两种办法,一是虐人,二是自虐。我只能选择第二种办法,远远离开唐秀,这辈子也不想再回去跟她过了。”
高喜扬说:“没你这么做人的。油田妇联对你的做法很愤慨,鼓动你的老婆孩子,要告你的遗弃罪呢!”
迟建军沉默了片刻,忽然又笑了:“高队长,喜扬大哥,你说我能那么做吗?大概我天生就是个没出息的人,一辈子优柔寡断,下不了那个决心。也不怕你笑话,离开唐秀久了,我还真挺想她的。”
高喜扬说:“既然这样,你回来吧,别在那硬撑干巴强了!”
迟建军说:“我就这么回去?那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更加助长她的嚣张气焰了。”
高喜扬明白了,迟建军需要一个台阶,那就是让唐秀写封信,或者打个电话,以服软的姿态请他回来。唐秀凡事压人三分,是不会主动这样做的,何况又出了那样的丑事,不想让丈夫尽快回来,——用王花的话说,丑事如屁,无论怎样恶臭,总会有气味消散的时候,没了响动和气味,就可以完全不认账了。为了稳定唐秀,也为了自己的女儿,他得找一个能对话能主事的人,那就非得让迟建军回来不可了。
高喜扬就去找王花,让她说服唐秀,给迟建军写上一封情意绵绵无比思念的信。王花说啥也不干,她说:“这女人是个刺猬,谁靠前就扎谁,我一见到她就想躲,实在躲不及,就嘿嘿一笑点点头,赶紧溜掉。起先我还以为,在开天村的女人堆里,我是个最恶的茬子;万没想到,她比我厉害多了,我只有甘拜下风。”高喜扬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这才明白,什么叫自找难看,什么叫破裤子缠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