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秀明白,迟建军这么做表面是为了国家的大局,实际上是在惩罚她呢。她过了多少年守活寡的日子,本来希望夫妻能早日团聚,却不想越离越远了。迟建军也说过,要她跟着他一起“下辽”,可唐秀坚决不干,理由很简单,她不能抛下父母,还有一个隐蔽的理由,那就是坚决不能出省,那样就没法借到舅舅的阴凉了。
迟建军只好满怀惆怅和无奈,自己去了。
商店主任老温被王顺击打过要害部位,好长一段时间都做不成男人了,连老婆那儿都没法交差,对外援助就更谈不上了。可休养生息一段时间,还用了一些民间验方,居然又好了。听到迟建军“下辽”的消息,不禁为之一振,就喜滋滋地去找到唐秀串联。
唐秀正在算账,瞥他一眼,接着打自己的算盘。她纤细的手指像振翅的蜻蜓那样飞飞落落的,看着十分的诱人。
老温上前将它们捉住,一手将她的算盘拨乱说:“你家里还有没有耗子啦?我的猫都闲了好久了。”
唐秀已经不是当年的唐秀,她脸上泛出了红晕。她说:“孩子大了,别胡扯了。”
老温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这只母老虎,难道就不发情?”
唐秀思忖再三,然后说:“我不怕我丈夫,可我怕我儿子。至少不能在我家里,街坊邻居的看到,我儿子能把你家的房子点着。”
老温就笑了:“这很好办嘛,在这屋里就能操练!”
唐秀脸上带了愠怒:“你不值钱,我可值钱。石油工人总说,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难道你就不能创造创造条件?”
老温想了一下说:“好吧,我创造条件。”
他们就转移了阵地,在县招待所开了房间。老温先到一步,要了房间钥匙,对服务员说:“我有个客人,要临时休息一下。”唐秀间隔一会儿也来了,也说要见客人,两个人就住到一个房间里去了。县城的规模毕竟有限,服务员也知道他们的勾当,背地里骂杂,还在房间外面偷听。不过屋里的动作很隐秘,听不到大呼小叫,只是那钢丝床在急剧地呻吟,把服务员的脸都听红了。完事之后,他们也是分开走的,唐秀笑容可掬地走在街市上,见了熟人也亲切地打招呼,看上去既贞节又幸福。
迟涛已经是高中学生了,对妈妈的事不可能毫无察觉。特别是同学们一起上学放学,如果遇到老温,准会有人提示他说:“迟涛,你温伯伯!”特别是课本上《鸿门宴》一章,有“亚父范增”之说,同学们就看着他窃笑,私下嘀咕说:“迟涛也有亚父,别人比不了啊!”
迟涛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他满腔怒火,恨不能把老温逮住一刀捅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洗刷自己的奇耻大辱。那天回家,发现衣兜里有一张小纸条,——起初他还以为是那个女孩子悄悄塞给他的,这个年龄已经情窦初开,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很敏感了。掏出来一看,却不是,上面写着:下午三点,到县招待所218房间,有好戏看。那字写得很蹩脚,显然是怕暴露自己,用左手写成的。迟涛将信将疑,却又一声没吭,把家里的水果刀揣在怀里,就提前去了。恰好值班的服务员不在,他偷偷拿了钥匙把门打开,就藏在了钢丝床底下。
唐秀和老温怎么也想不到,床底下竟会埋伏着一个人。他们也是老僧古庙,原物原套,用不着过渡和铺垫,就直奔主题了。迟涛躺在床下,有些困惑地看着那些奇妙的钢丝。起初它们只是节奏轻快地伸缩,后来有几次势大力沉的撞击,柔韧的钢丝似乎被抻到了极限,差点儿就碰到他的鼻子。他感到了一阵凄凉和滑稽,很想笑笑,却无声地哭起来。他掣出刀子,用舌头舔了舔刀锋,那种甜丝丝的凉意让他感到一种近于残忍的镇定。
床上的两人正在欲死欲仙地折腾,几至遗世忘我。老温脸朝下忙活,自然看不到什么;可唐秀是脸朝上的,她看到了一个可怕的特写镜头——高大的儿子正站在床前,脸色铁青,两眼凶光,手上举着那把锃亮的刀子,就要刺向老温的脊背。唐秀的反射地尖叫一声,就把老温推了下去。然后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就那么半裸着,双手把儿子抱住。
唐秀说:“儿子,妈求你了,千万别动刀子,杀人是要偿命的!”
迟涛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妈妈。我和我爸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唐秀哭了,说:“涛啊,妈也是人哪,身体健康,岁数又不大不小,七情六欲,哪样都不缺。你心眼那么好,能可怜别人,就不能可怜你妈妈?”
迟涛不想和妈妈纠缠,他浑身的热血岩浆般沸腾着,急切地想把刀子插进老温的身体。老温筛糠了,——面对迟建军,他还能从容以赴;可迟涛的儿子身份,让他不得不害怕了。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穿裤子,可这时才发现,衣服裤子都被迟涛挡在了身后的床上。
唐秀哭泣道:“儿子呀,你实在气不过,就把妈妈杀了吧,反正妈也没脸活着了!”
房间很窄小,实际上只要几步,迟涛就得手了。可唐秀已经跪在了儿子面前,死死抱住他的双脚,不让他往前挪动半步,就为老温争取到了逃跑的时间。迟涛堵在门口,老温是绕不过去的,也是急中生智,用两条枕巾系在腰间遮丑,又把两条床单接在一下,就想从二楼上缒下去。这样一来,小县城亘古未闻的热闹就出来了。县招待所面街而立,就在屋里吵吵嚷嚷的时候,外面已经聚起了一大帮人,由于玻璃反光,他们根本看不到什么;但文化生活一贯贫乏的人们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或大或小的热闹,就坚韧地守在楼下,而且越聚越多。这时候老温出现了,他脸朝墙壁,从二楼迟缓地往下坠着,就像一只伤病的蜘蛛。人们立刻欢呼起来,就像观看马戏团的杂技表演。
实际上从二楼到地面,不过只有几米高,就是直接跳下来,也未必能受重伤。不妙的是,那天的观众太多,又恰逢季节变换,疾风乱飐,老温吊在半空稳不住,竟像陀螺一样旋转了起来。遮羞布又过于轻薄,随风招展之际,所有隐秘的物件一下子全都暴露无余了。霎时观众欢声如潮,一面野蛮地喝彩,一面热烈地鼓起掌来。老温觉得这样十分不雅,就急忙用手遮挡,这样一来,老温顾此失彼,就成了一个自由落体,实实成成地掉到了水泥地上。
那一刻老温自己说:“完了完了。”
众人也跟着心里一揪说:“完了完了!”
唐秀和迟涛母子始终没在窗口露面,因此无缘看到这个精彩的场面。等他们收拾停当走出去,老温已经被众人扶起来,靠墙坐着,等待
医院的救护车呢。他的一条腿骨头支离出来,十分的惨烈,看上去毫无指望了。唐秀头发蓬乱着,脸上的泪痕还很明显,看着老温,当即就哭了起来。人们还以为她是同情老温呢,哪知她指定老温,高声叫骂道:“你这个色胆包天的强奸犯,要不是我儿子及时赶的,就让你得逞了。活该,咋不摔死呢!”
老温当时晕了过去,所以也没做任何订正和辩解,就像个真正的强奸犯那样一声没吭。不过事后唐秀并没报案,公安局也没介入,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伤愈出院的老温大不如从前健朗,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跛子,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的,已经正式加入残联了。他被调离了商店主任的岗位,到县里的农机站当了一名看摊的闲人。他一般不大走正街,总是一颠一踬地从小胡同里走过。熟人不叫他的名字,见面就叫他“空中飞人”。老温也浑叫浑应,嘴上还操操的,说我这也是光荣负伤。托生一回男人,你日过县花吗?你没日过,可我日过,这辈子,值了。
如果迟涛不离开县城,老温是断然不敢说这种话的。在那个轰动事件发生两个月之后,迟涛就离开了。迟涛来到开天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细枝末节都跟高喜扬讲了。他说:“高伯伯,我再也不想回县城了,我丢不起人。”儿子捉了母亲的奸,而且闹得满城风雨,这毕竟太不像话。幸好迟建军远在辽河油田,还被蒙在鼓里,高喜扬就觉得,应该找一个两全之策,来拯救这个声名狼藉的家庭。
迟建军的工作关系还放在北疆油田没迁,高喜扬就利用援外干部的名义,替他到上头跑楼房。油田的楼房就像大片大片的积木,被任性的孩子随手扔在荒野上,而且作业大队、钻井大队、采油大队、物探大队……都把开天村当成中心,集中财力物力人力大兴土木,开天村很快就形成了规模,连初中高中都有了。迟涛自作主张,干脆把学籍转过来,这样既能和高家姐弟同学,也免去了没脸见人的烦恼。高喜扬就说,孩子,光治标不行,咱得治本哪!
按照规定,迟建军这种工龄长的副处级干部应该分到三代户,既地方上所说的三室一厅,可这还不够,必须考虑到唐秀父母,高喜扬就跟领导软缠硬磨,掰开揉碎,非要两套两代户不可。领导说,楼房都是规定死了的,不能随便变更。高喜扬看看没办法了,就说,把我的那套楼房也分给迟建军吧。
落实了楼房,高喜扬就领着王顺和王花,到县城来了。高喜扬和王顺只是在迟建军家坐了坐,敷衍几句,然后就找个机会告辞,把王花一个人留下,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路数,来做唐秀的工作。
王花说:“大妹子,到了这种地步,你还在这死扛着干啥?为了全家人的脸面,搬到油田去吧,楼房都给你们预备好了。”
唐秀很为难。很显然,这种丑事会有很多义务宣传员,而且还会添枝加叶,完善和丰富诸多细节。如今只要她一上街,就有人在背后嘀咕,拉碴的妇女甚至用鼻子嗤她,用唾沫啐她。商店里开会,都没人跟她挨着坐。她真的如同一泡臭狗屎了,也由此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光腚拉磨——丢人一圈。县城确实是呆不下去了,可别处就能呆住吗?要想别人不知道,除非搬到月亮上去。
王花又说:“人犯错误是难免的,改了就是好同志。”
唐秀凄惨地笑笑说:“家家卖烧酒,不露(漏)是好手。还怨我水平不高,到底弄露了。”
王花说:“别以为油田条件怎么艰苦,跟县城没法比;现在完全颠倒过来了。你去看看吧,油田有多带劲,比一般的城市都大,都繁华,周围县城的人,都纷纷往那跑呢。”
唐秀沉默良久,终于说:“我再去看看吧。”
唐秀真的跟着来了,而且还带着年迈的父母。父母也知道了女儿的丑事,在乡情和面子之间,他们更看重后者,本来是狐死首丘的老观念,顷刻间就土崩瓦解了。何况省城里他们那个实权在握的弟弟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头一天下去,第二天就没人理睬了。面包车还是高喜扬求他的战友找到的,唐秀和她的父母坐在车上一路观光,看到的完全是一个崭新的油田,一个崛起的城市,这让他们又惊又喜。又看了新分到的楼房,三个人就没有任何异议了。尽管他们的迁移带着弃暗投明的性质,可三个人还是禁不住热泪纵横。大卡车拉着家具从县城迤俪走过,唐秀最后一次看到了老温,他站在绛紫色的尘埃里,撇着那条残腿,傻眉愣眼地看着汽车远去。唐秀突然觉得,她很恨这个老温,如若不是他的介入,她也不一定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去你妈的吧!”可表面上仍然安之若素,没动一点声色。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还是那么鲜艳润泽,如同残阳斜照,顽强地吐露着最后的余辉。
唐秀和父母分住着两套两代户,对门而居,能互相照料,且又十分的便利。唐秀很满意,唐秀的父母也很满意。唐秀的妈妈对帮忙的王花说,说实话,唐秀也真是不容易,独自撑着个家,顶着那么大的空房子,那滋味不是几句口号就能挺过去的。王花说,搞破鞋总不是个光荣的事吧?人家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唐秀妈妈说,孩子啊,你们帮我这么大的忙,我谢你还谢不过来呢,更不想得罪你。可你得学会换位思考,不信掉过来试试?别说十八年,就是十八天,你大概都得屋脊六兽的挠炕席。你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王花就哑火了,往深了想想,老人家的话也不无道理。这时唐秀进屋了,她妈妈又说,门上有猫眼,谁来谁去我都能看到。你要是再胡扯六拉,我和你爸可不想跟你丢人,我们立马就跳楼!唐秀就凄惨地笑着,对王花说,王姐,家属队不是有兽医吗,求求你,把我劁了算了,守活寡的滋味太难受了。王花说,至于吗?你就是闲的。要是到了我们家属队,整天累得拽猫尾巴上炕,你就没那份闲心了。再说,迟建军很快就会回来的,高喜扬正在张罗这件事呢。还有,你没发现迟涛跟丛慧好么?你可是要做老婆婆的人了,再弄出花花事来,丈夫饶得了你,儿子饶不了你。
唐秀的一丝苦笑就凝结在脸上。她突然明白,既然成了这儿的居民,就得尽快融入,就得随从这儿的风气,要不然,她这个迟到者就会是永远的异己了。
休整了几天,唐秀就换了一身朴素的打扮,到妇女堆里来了。她的工作关系调转还要等上一段时间,她是想利用空间的转换,瞒过舆论,刷新自己的形象,仍然能体面地生活在这片传奇的土地上。
唐秀来到家属队,主动向王花请缨,要干苦活累活脏活,还是纯义务的。妇女们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都啧叹唐秀的相貌。唐秀和雪怡的见面略略有些尴尬,但两双手还是握到了一起。
雪怡说:“欢迎欢迎。姐妹们早就盼着你来呢。”
唐秀说:“我是来晚了,摘了你们的挑子。不过,我在县城为迟建军看门护院,抚养孩子,干的也是革命工作。没有我,也没有迟建军的今天。油田生产了这么多石油,多少得有我的几滴答。”
雪怡不习惯这种谈话方式。唐秀的强势姿态,让略知一二的妇女们在一旁互相挤眼睛。王花没给她分派具体的活计,干脆就让她跟着雪怡干。王花悄悄对雪怡说:“当年我非要改造你姐,看来是大方向弄错了;改造唐秀这样的女人,才是咱们长期而艰巨的任务呢!”
雪怡就给唐秀找了一把锄头,两人肩并肩铲起黄豆来。像唐秀这样的小家碧玉,从小到大不可能没干过农活;可雪怡从来就没离开过土地,相比之下,唐秀就露怯了,干磨蹭着不走道,手上很快就起了水泡,还铲掉了不少豆苗。
雪怡说:“唐姐,你就别干了。谁也不是万能的,你有你的专业,那就够了。”
唐秀也是知难而退,就真的不干了,却又掮着锄头,蹚着碧绿的豆秧,陪着雪怡唠嗑。
唐秀说:“雪怡呀,你干这个,白瞎了你的相貌,你的文采了。”
雪怡说:“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我又能咋样呢?能为我姐拉扯大了两个孩子,我已经知足了。”
唐秀说:“你看看,高喜扬也干了这么多年,就是没后劲儿,连个正经的啥长也没弄上,分房子也得往后排。就说迟建军吧,要不是有个副处级,人家能给两套房子?”
高喜扬让房子,是和雪怡商量过的。而且对外一直保密,谁都不知道,更不想让迟家感恩。听唐秀这么说,雪怡就说:“高喜扬不适合当官。他那种人,就是个打头的,没指望咋出息。”
唐秀说:“夫贵才能妻荣啊。难道你就甘心铲一辈子大地?”
雪怡说:“我没想那么多。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唐秀故意诱敌深入:“其实,你这样的女人,跟我家迟建军正合适。”
雪怡说:“唐姐,我不想唠这些,这个话题太危险了。”
唐秀说:“一点儿都不危险。我的事,你也知道一些。要是迟建军觉得吃亏了,和你偷着有点什么,我也不会计较的。”
雪怡站住了,她掂着锄头的手在微微颤抖,似乎在犹豫,是不是应该把它抡到唐秀的头上去。她看着眼前这个美貌女人,涌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必须把迟涛和丛慧搅散,如果和她做成亲家,大概就会永无宁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