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国血

金秋时节,北大泡子晴波如镜,芦苇变得枯黄了,顶着渐落的头花招摇在瑟瑟秋风中。成熟的玉米被割倒了,家属队的家属们在耕地里弯腰剥穗。她们一穗穗地剥着,像蜗牛那样一点一点地往前蠕动,这场面年年相似,不过通过妇女们衣着的色彩,就能看得出时代的变化来。过去她们的穿着都很单调,而且故意往苦大仇深上打扮;如今她们已然发现,那样恰恰犯了常识性的大错误——没有任何男人喜欢男性化的粗糙女性,如果有,那也是性取向出了问题,或者干脆就是同性恋。

这天,呱咕队长陈家剑领着

泰山钻井队的几个骨干,到高喜扬家喝酒来了。高喜扬和雪怡结婚很低调,不过就是就近散了一些喜糖和瓜子。迟建军调到大队去了,他的房子就被高家扩充进来,用做丛慧和丛峰姐弟俩住宿。雪怡是为数不多的先人母后做人妻的女人,她和高喜扬商量好了,不要孩子,姐姐的孩子如同己出,这样不但不会分散她的爱心,也不会影响她的体形。陈家剑还没进门就嚷嚷,说妈那个逼的,高喜扬你娶了小姨子,这么滋润的事,还想轻易滑过去?不喝你的喜酒,不足以平民愤!高喜扬笑呵呵地说,我的喜事哪有你的喜事大?你都惊动五洲四海了。

原来,这段时间他们共同创下的泰山钻井队来了不少外国友人参观,有越南驻华武官、比利时共产党书记、美国友人努英夫、苏丹共产党书记、日本议员胜间田清,还有15个国家的在京

留学生……北疆油田创造了人间奇迹,原油产量连年都稳产在5000千多万吨,给国家做出了巨大贡献,也在世界上声名鹊起。几个老工友恣谈笑谑的,边喝酒边叙旧,问了很多让高喜扬难堪的问题;可雪怡一进屋,几个人又赶忙换了嘴脸,正襟危坐的,好像在开组织生活会了。

看陈家剑志得意满的样子,高喜扬既羡慕又不服气。他也听专家说了,北疆油田的油层,厚的地方有一百多层,叠起来有十几层楼房高。过去,由于油层压力高、渗透性好、自喷能力强,很好采用压裂技术增加油层的渗透性。现在,地下形势已经危机重重,已经出现了“两降一升”的局面——地层压力下降、油层产量下降、原油含水上升。以前的井下压裂,是针对低含水的,现在油田已进入中含水阶段了,还用老办法,显然是不行的。高喜扬就和他们碰着杯说:“咱们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总有一天,也让外国人到我们昆仑作业队上来参观。”

迟建军进了作业大队,很快又提了一级,堂而皇之地成了正科级干部。他的“跳加官”与处理八里坪油井井喷有着很大的关系,上边认为,一位本来应该坐在办公室里的大队干部,仍然坚持在基层和工人搞“三同”,特别是关键时刻临危不惧,领导并亲自消弭了一场重大事故,都说得上可歌可泣了。迟建军觉得,提拔他是很正常的,不正常的则是高喜扬仍然蹲在原来的位置上,并没有半点提拔的迹象。迟建军有些良心不安,就到组织部门找老南,想让他给高喜扬求求情。

老南正在端详女儿的照片,见了迟建军,赶紧把照片收了起来,就像转移赃物似的。

迟建军说:“高喜扬本来是我的领导,如今我一提再提,把他扔下一大截,这实在说不过去。”

老南似乎是从来没有主见的,他的观点完全就是领导的意图。他稀溜稀溜地啜着茶水,故做深沉地说:“提拔谁不提拔谁,组织上自有考虑。在这个问题上,不能讲兄弟情谊和哥们义气。”

迟建军说:“油气井的事,是他带的头,我不过就是打个下手。”

老南说:“小迟啊,你的谦虚谨慎,是值得肯定的。高喜扬也做了很多工作,这一点组织上是心里有数的。不过,事情得两面看,高喜扬能功过抵消,那就不错了。”

这话让迟建军很惊讶。他长久生活在基层,虽说号称小秀才,那只是指文字功夫而言,对于仕途这一套,他其实并不熟谙。就张大嘴巴,抻长脖子,屏息聆听老南的教诲。

老南说:“那么危险的时刻,那么紧要的关头,高喜扬还跟小姨子腻糊着玩卿卿我我,这也太不像话了,实在有损石油工人的正面形象!”

迟建军怎么也没想到,在别人看来是美好而感人的事情,在他这种人的眼里,竟然成了不健康不地道的。他很想据理力争,又想到自己刚被提拔,而且今后还想要再提拔,老南再迂腐,毕竟在要害部门工作,跟他顶着拗着,那实在是太傻了。就咧咧嘴,做了一个很模棱的表情。

老南说:“高喜扬这个人,总在女人身上犯错误。当年娶了地主的女儿,已经耽误了政治前途,这次还不吸取教训,又娶小姨子。蔫巴登地娶也就罢了,还像演出似的,故意当众显摆。你说,他四十搭边的人了,咋还这么不成熟?”

迟建军赔笑说:“他大概没想到那么多。”

老南似乎兴犹未尽,又摇摇头说:“我们也替高喜扬惋惜,有些事,好说不好听啊。小迟啊,你跟高喜扬一起工作了多年,据说还是当事人,你就相信,姐夫和小姨子长期在一个屋里打转转,还能井水不犯河水?既然如今走到了一起,当初干啥来着?当初发扬风格,后来咋又不发扬了?这从逻辑上就说不过去嘛。还有人说他故意不让小姨子嫁人,拿她做诱饵,引逗着工人为他卖命。总之,你们队上的四角恋爱,一闹闹了这么多年,影响极坏,群众反映强烈,只不过你们自己听不到罢了。”

迟建军似乎听明白了,所谓群众反映,其实就是唐秀暗中做的手脚。那次高喜扬带着王顺到县城教训了老温,唐秀一直耿耿于怀,特别是迟建军为了转移视线,顺口胡说了高喜扬和小姨子早有一腿之后,唐秀就恼怒起来,觉得不过是老鸹落在猪身上,竟然堵到家门口来,实在是太欺负人了。就用复写纸,写了一式三份的匿名信,落款就写:广大群众。再分别寄往三个不同的地址……迟建军还是从儿子的嘴里知道这些的,当时恨不能踢她几脚;可踢了她意味着什么,他是很清楚的,只好把这件事咽下肚去。作为当事人和知情者,他很想对老南解释一下,又生怕引火烧身,把自己搭进去。看老南那副居高临下的派势,那种以抖落别人隐私为快意的劲头,心里就像堵了一把乱草,暗暗骂着“老鸡巴灯!”脸上却强笑着说:“也是,也是,毕竟瓜田李下嘛!”

迟建军心里不痛快,回到家里,就跟唐秀大吵大闹起来,还把老温送来的一对景德镇瓷花瓶给摔了。唐秀坐在沙发上冷笑说:“你这是耍土鳖蛮。行他高喜扬兴师问罪,就不行我自卫反击?再说,我揭露高喜扬的卑鄙行径,你心疼什么?怪不得,原来是一个眼的连桥啊!”

迟建军把手举了起来,却落不下去了。他用指头点着唐秀,那指头得得乱颤,仿佛是

京剧里的颤指。他简直不能想象,唐秀那漂亮的躯壳里,竟然装着如此丑陋的灵魂。

迟建军说:“你以为黄雪怡跟你一样,裤腰带那么松?人家可是玉洁冰清的。”

唐秀说:“看起来你是为高喜扬打抱不平,其实你还是为的黄雪怡。你要不是为了当官,你们俩早就是一家人了。”

迟建军气得发疯,索性就说:“你没说错,我是爱过黄雪怡,为了一己私利,我只好舍弃了这种爱。高喜扬比我高尚,黄雪怡也比你高尚。既然你这么阴毒,那就等着吧,迟早会遭报应的。”

唐秀说:“你别以为当了个小官官,就可以忘乎所以了。你可得明白,我能让你升上去,我也能让你栽下来!”

迟建军也不得不承认,唐秀说得对,何况“有一腿”的话,他的确是说过的。他终于发现,虽说自己步步高升,却活得十分卑琐,不但连一句伸张正义的话都不敢说,甚至被一双无形的手卡着脖子,连自由呼吸都不能了。

正好赶上国庆节放假,迟涛非要到开天村来玩,迟建军就把他带来了。迟涛和高家姐弟相处得很好,特别是他和丛慧之间,在悄悄长大的岁月里,渐渐萌生了一种朦胧而纯净的依恋,为此他又高兴又恐惧。世界这么大,可为什么他总要和高喜扬走碰面,而且连躲闪都来不及?丛慧的特殊身世,至今还是大家共同保守的秘密,何况唐秀既吃雪怡的醋,又记恨高喜扬,连丛慧的辣烈也不能容忍。如果两个孩子再往前走,事情就要麻烦了。

迟建军在开天村也有一些朋友,升迁之后,总会有人请他喝酒表示庆贺,一请他总要让高喜扬出席作陪。这次是王顺做东,弄了几个毛菜,一壶散白,三个人就比画起来。有意思的是,他们好半天都没吭声,偶尔眼光一碰,就会意了,各自端起酒杯干掉。宋兰在旁边伺候局儿,看了这场面就笑。

宋兰说:“没见过你们这样喝酒的,知道的是老哥们见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聋哑人开会呢!”

高喜扬说:“在一起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该说的话都说了,还有啥好说的?剩下的话,只能在肚子里说了。”

宋兰说:“我听我爹说过,不说话喝蔫巴酒,是容易醉的。”

到底还是王顺提议了,他举杯说:“为了小秀才迟建军的连连荣升,干一杯!”

迟建军干掉,然后说:“你们大概以为我的自我感觉良好,可你们知道吗,我心里不痛快,我他妈的活得憋屈呀!”

几个人还在愣怔,就见迟建军借着酒力,捂着脸大哭起来。男人的哭声深沉浑厚,像一头暮色里迷途老牛的哞叫,瓮瓮

地震动着矮小的干打垒。他一手拉着高喜扬,一手拉着王顺,就那么哭着,什么话也不说。哭过一个高潮,又自己平息下来,擦擦眼泪,重新举起酒杯说:“来,咱们接着喝酒吧。”

没过多久,“下辽”的任务下来了。为了开发建设辽河油田,要从北疆油田抽调一部分人员前往应援,人们便把这一举措简称为“下辽”。辽河油田的地理位置比北疆油田更靠南,从理论上推断,条件总会好一些。但草创时期,艰苦也是可想而知的,要去,肯定就要“遭二茬罪”了。何况北疆油田已经苦尽甘来,大片的干打垒旁边,开始有了昂立的楼房,——别处一般都是小步慢走,循序渐进,从泥草房到大坯房,再由大坯房到砖瓦房,最后才是楼房;油田上简化了这些进程,就像人类的历史,直接从原始社会进入了共产主义一样。尽管两者反差太大,从总量上讲楼房又凤毛麟角,毕竟预示着一种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迟建军是第一个报名的,他利用了自身的语言优势,把申请书写得慷慨激昂,充斥着公而忘私的崇高情怀,涉及到了高瞻远瞩的长远目标,又一次把领导感动得唏嘘不已,随手赠送一个副处级作为临别礼物,也就顺理成章了。知道内情的就笑,说人要是顺当,走道摔跟头也捡元宝。迟建军这个那个的都是假话,他不过是想换换环境,躲开老婆,躲开雪怡,躲开那些让他尴尬的非议。

名单上也有高喜扬。领导是想利用他做做引领,也想借着这次机会,把他的职务提起来。可偏偏高喜扬死活不去,这让领导们大感意外,因为高喜扬向来都是听吆喝的人,即便是再大的委屈,从来也不讲价钱,

因为老南正管“下辽”的事,又和高喜样的关系特殊,领导就让他和高喜扬谈话。

老南用自己的嘴,模仿着领导的语式语句:“喜扬同志,无论是在钻井队还是在作业队,你都是标杆队的队长,说不上功勋卓著,也说得上战绩非凡,在整个油田,也算个小名人了。可你咋不能永葆革命的青春呢,意志节节衰退,在个人问题上,处理得不那么妥当。眼下别人都踊跃报名,你非要打退堂鼓,给群众啥影响?本想让你一步到位,直接提到正科级;这一下可好,就是不处分你,也一时半晌没有提拔的可能了。”

高喜扬就笑了,说:“北疆油田兵多将广的,干吗非得我去?我妻子和女儿都埋在这里,我得守着她们,要不然,我连人都不是了。”

老南说:“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哪头大哪头小,你可得分清楚。”

高喜扬说:“我分得很清楚。我倒是觉得,你还没分清哪头大哪头小呢。这不仅是我个人的意见,也是我们全家的意见,甚至是整个开天村的意见。我就这么地了,提不提拔,处不处分,我都心甘情愿了。”

老南很失望,临走的时候,叹气摇头说:“高喜扬,你我都是老同志了,我也很关心你的进步。可每到关键时刻,你总是迈错步,让我咋办呢?”

高喜扬就笑了,说:“老南,你别总关心别人的进步,也得关心关心自己的进步啊。在组织部门工作,总当大头干事,有意思吗?当官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哪怕只为了能放响屁,你也得往上走走啊!”

老南被戳到了痛处,就唏嘘惋叹地说:“有啥法子,组织上需要我当大头干事,我就当呗,做一颗闪闪发光永不生绣的螺丝钉嘛!”

高喜扬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回头又说:“你当螺丝钉还不要紧,问题是你还当着螺丝刀子,这就操蛋了。”

因为“下辽”的名额是按比例分配下来的,高喜扬不走,就得让别人顶。王顺知道了,就主动报名替他。宋兰已经身怀六甲,走路腆着大肚子,让人看着十分的不忍。高喜扬受不住了,就带着火气到上面来找领导说明情况,半路上遇到了陈家剑,好说歹说把他拦回去了。

陈家剑说:“你不用找了,我们那儿多出一个人,问题就解决了。妈那个逼的,也不能呱咕蛤蟆攥出尿,总可着一个人祸害吧?流血牺牲我替不了,结婚入洞房我替不了,下辽我还替不了?不过就是小孩拉屎——挪挪窝嘛。我也想进一格,这个机会你不呱咕,我可就呱咕了!”

高喜扬说“你我现在不是一个系统,你们代替不了我们。”

陈家剑说“这你就不懂了,现在已经成立了“下辽”指挥中心,那里的头头是我的铁哥们,我说一声,你的那个指标我们顶上,就什么事没有了。妈那个逼的,这点小事我老陈还敢打保票的。

就是这样,陈家剑骂骂咧咧地去找他的铁哥们,事就齐了。

同时调走的还有杜青,他本来不想走,可又自有隐衷,原来四方屯村有个痞子,暗恋秦月晖多年,因为盗窃油田设备被判了刑,放出来一看,秦月晖已是他人之妻,就总是过来寻衅,让他的日子不得消停。杜青觉得这事儿挺缠手的,所谓癞蛤蟆爬到脚面上,不咬人硌应人,还不如远点躲着。他们走了没多久,家也搬去了,这让开天村的乡亲们闪了一下,仿佛一朵盛开的花,被突如其来的风吹掉了几片花瓣似的,再也没有曾经的完美了。特别是雪怡、王花和李秀芳、秦月晖,依依难舍的,哭了一遍又一遍。她们共同经历了油田最艰苦的年代,如今她们亲手辟建的农场、饲养场和缝补厂,全都留着她们的手印和足迹,她们的离去,正是告别往昔那一大段岁月,种种感伤也是难免的。临走前,她们祭扫了雪洁的坟墓,而且带走了坟边那些成熟的草籽,想把它们撒在辽河旁边同样荒凉的原野上,睹物思人地看着它们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