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国血

雪怡收拾好了东西,执意要走,家属队的大姐姐们知道,她是一个“干着粗活的细人”,全都舍不得她,就成梯次轮番劝阻。

李秀芳在表达上没有优势可言,就拉着她的手,泪唧唧地动情感化。她一会儿叫雪洁,一会儿又叫雪怡,一是这位平凡的妇女陷在琐碎的家务里难以自拔,记忆力严重衰退,二是她实在分不清这对神形都很相似的姊妹花。她是没法说服雪怡的,雪怡也实在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孩子们都大了,她的使命已经完成,何况她满怀期冀的那个男人把她给诓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不想自找难堪。

秦月晖以现身说法的形式,跟她大谈嫁给石油工人的好处,说在油田上干了这么多年轻易就走,就等于把油田家属的身份给扔了,这么做不是太任性,就是太傻了。这个简单的道理不言自明,雪怡毫不为动,只是凄惨地笑着说,大姐,谢谢你。劝皮劝不了瓤,我在这没法找到归宿感。这么多年,我想家想得厉害,再不回去看看,我就要发疯了。

王花则动用了质朴的智慧,想绕着弯儿把雪怡劝住。那天神色不安地来找雪怡,非要拉她一起到雪洁的坟上看看,说是雪洁给她托梦了。

雪怡疑惑地看着她说:“王姐,你不是口口声声讲究唯物主义吗,难道还真信这个?”

王花说:“我本来也不信,可那个场面太真确了,你姐姐就漂漂亮亮地站在我面前,还和当年一个样。她手上拿着一支蒲公英,嘟起嘴一吹,那些白色的小伞就全都飘了起来。我拘挛一下就醒了,你猜怎么着?我家的地上还真有这种东西,我都给你带来了。”

这么说着,王花就从衣兜里拈出一撮似是而非的蒲公英种子。雪怡疑惑着看着,也真难理解,眼下残雪未消,这东西是她从哪淘弄来的。

雪怡说:“我姐她就没说别的?”

王花说:“咋没说呢。她对我说,千万别让你走;你一走,她就在地下睡不安生了。”

雪怡凄迷地笑着说:“王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拿这个能唬住我?既然我姐她能给你托梦,干吗不直接给我托梦呢?”

王花被呛住了,想了想,又说:“八成是她不好意思直接跟你说。”

“啥事还能不好意思?”

“她的意思是,让你全面接过她的班,跟你姐夫一起过。”

雪怡呵呵地笑了:“这种事,如果有可能,早就那样了,何必要等上十来年?高喜扬一直拿我当妹妹看。事到如今,就更没有可能了。”

王花有些生气:“你是说,高喜扬配不上你?”

雪怡说:“王姐,你说反了,是我配不上高喜扬。”

王花看看雪怡不进盐酱,就叹息说:“你可真够犟的。我要是你亲姐姐,都敢动手打你了。”

闹来闹去,姐妹们全都失败而归,雪怡已经开始跟村上的好朋友告别,有意偿还一些人情债,接着就拆洗棉衣棉被,把家里的东西按照次序摆好,似乎连一片云也不想带走。

迟建军被提拔的消息,早就在工人家属中传开了。迟建军努力抑制着喜悦,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总在人前说,该提拔的是高喜扬,无论是能力还是贡献,高喜扬都比他强。人们最讨厌那种一阔脸就变的人,如果能保持平易近人的本色,即便是力不能胜的领导也能赢得好评。迟建军这种高姿态使他赚了不少人缘,都说提拔他是对的,如果多给一个指标,他和高喜扬同时提拔,那就更好了。

高喜扬决定,给迟建军开个欢送会,毕竟多年一锅搅马勺,彼此或深或浅都有感情,欢送工友荣升,也是人之常情。就买了二两茶叶一包糖果,把大家聚到队部开会。一般来说,人们在两种场合习惯于评功摆好,一个是送葬,再一个就是送行,何况迟建军摇身一变,就是作业队的直接领导。大家就纷纷评说迟建军的好处,好处无疑是被放大了的,经大家这么一说,似乎迟建军早就该提拔了,而且不仅仅只限于一个副科级,直接进入油田核心班子也不成问题。

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雪怡进屋了。一个拉开了架势非走不可的女人,突然出现在纯男性的场合里,身份未免异己,大家就感到,肯定有什么震撼性的事情要发生了。

三十多岁的老姑娘雪怡站在门口,向大家灿烂地笑着,就像秋风中一朵不胜寒意的小花。她是在人们的目光注视下长大变老的,人们都还能记起她当年带着露珠的娇媚——就在这严酷的荒原上,在疯狂的年代里,她错过了宝贵的花期。她拉扯着两个别人的孩子,干着男人都很打怵的活计,岁月和环境像粗砺的砂纸,无情地消损了她的美貌,把她打磨成了一个无可归依的飘零者。这个镜头让在场的人无不刺痛,似乎都有些对不起她。

高喜扬说:“雪怡,你有事?”

雪怡显然有备而来:“我要走啦,顺便跟大家告个别。听说迟队长也要走了,我想把你的东西当着大家的面还给你。”

这么说着,雪怡掏着一个信封,把它递给坐在门边的王顺。

迟建军的脸透彻地红着,局促不安的,就像面对赃物的犯罪嫌疑人一样。

雪怡说:“王顺,你把它念念吧,反正大家都走了,就当是欢送会上的一个节目吧。”

那一刻场上奇静,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来窸窣声被成倍放大,强烈

地震动着大家的耳膜。那是一张粉红色的彩色信纸,右下角还印着一丛精美的兰草。王顺把它展开,匆匆扫了一眼,手就有些发抖。舔舔嘴唇,又觉得难为情,看看雪怡,眼神就慌乱了。

雪怡命令说:“念!”

王顺只好结结巴巴地念起来:

轻轻地你来了

像绵绵的一阵春雨

滋润着我久已干涸的土地

轻轻地你来了

像一股甘甜的泉水

倒映着我冲动的青春

轻轻地你来了

似一枚鲜活的种籽

播进我火热的田野

轻轻地你来了

是一斛香醇的美酒

迷醉我风华的韶年……

王顺不认得“涸”和“斛”,念到这卡住了,就问迟建军。迟建军把头埋在两膝之间,还得回答王顺的提问,这就很滑稽了。可大家谁都笑不出来,因为这个效果和刚才的评功摆好反差太大了。

雪怡说:“请问,你们谁能写出这么好的诗来?方圆百里,恐怕也不会有人写得出来。过去我轻轻的来了,现在我又轻轻的走了,迟队长,难道你就不能再给我写上一首?”

迟建军喃喃说:“雪怡,求求你,给我留点面子……”

雪怡说:“你不但不再写诗,你连我的面都不肯见了,为了一个副科级,你甚至都不说一句送别的话,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哪!”

高喜扬听不下去了,就阻止说:“雪怡,别这样,我们在开会……”

雪怡鄙夷地笑了一下:“你算我的什么人?过去你是我姐夫,可我姐姐为你死去了,你和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这么多年,我看姐姐的面子,为你支撑着这个家。没想到我这个地主的后代,反倒成了你的的长工了。你,还有你,你们这些臭男人,还我的青春!”

说着雪怡哭起来,仿佛是江河决堤,一发而不可收。高喜扬联想起雪怡多年的操劳和命运的坎坷,也禁不住泪水纵横。随着雪怡的号啕离去,欢送会不欢而散。杜青站起身来,一面唏嘘,一面意味深多地说:“有意思。真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平时都做出一副豪迈的样子,高唱我为祖国献石油;可有谁想到过,石油是咋鼓捣出来的?没有雪怡这样的女人,你高喜扬,你迟建军,你王顺,包括我杜青,算个狗屁?咱们,都对不起这样的女人哪!”

晚上食堂准备了简单的饭菜,供大家小酌。因为那段插曲,大家的酒都喝得艰涩,仿佛咽药一般。惟有迟建军自斟自饮,好像要借酒浇熄心头的愁苦。雪怡已经决定,要连夜坐送材料的汽车走,两个孩子又哭又闹的,但雪怡铁了心,任凭他们使尽浑身解数,坚决不予通融。高喜扬敷衍地喝了两杯,觉得把雪怡一个人丢下凄惨地告别,实在太不对劲,就拉上王顺和杜青两对,回家来做最后的挽留。

雪怡正在用装木炭的铁熨斗给高喜扬熨衣服。看见他们进来,没怎么理睬,头也不抬地对高喜扬说:“到上头去开会,千万别邋邋遢遢的,事先熨板正了,省得人们笑话你。”

高喜扬一时感慨万千,说:“雪怡,你要是真这么走了,我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雪怡说:“你光考虑你自己,咋就不为我考虑考虑?”

杜青说:“你想得太多了。实际上开天村的人对你都很好,不能因为迟建军欺骗了你的感情,你就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雪怡淡淡一笑:“他骗了我,你们也在骗我。我知道,开天村的人没有不笑话我傻的,只是可怜我,装做不笑话罢了。”

宋兰和秦月晖刚说了两句,就哭了。

宋兰说:“黄姐,我舍不得你,可也留不下你。如果高队长不想娶你,你也不想嫁给他,那我支持你走。开天村让你伤透了心,你的前程一点儿亮光都没有,何必非要在这继续待下去呢?”

秦月晖看着高喜扬说:“高队长,你表个态吧!”

高喜扬是没法表态的,这种事又不是生产任务,而且两个近在咫尺的人一直在捉迷藏,谁都弄不清对方的心思,他怎么好表态呢?又是被迫签定的城下之盟,让男女双方都别扭,倘若雪怡真的留下不走了,那就等于她在闹着非要嫁给高喜扬呢……

高喜扬就嘿嘿着说:“雪怡,你可不能走;你一走,我连个熨衣服的人都没有了,这标杆队长还咋当?”

就在这时,迟建军满身酒气地闯进屋来。他扑通就跪在了雪怡的面前,哭着说:“雪怡,你打我骂我都行,可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我这就去找组织,请求他们把我这个小小的纱帽翅摘了。我不是个地道的男人,我那边戴着绿帽子,这边又跟你扯着哩哏儿咙,虽说也有海誓山盟,最后还是做了夹生饭。我是被提拔了,这似乎意味着我的成功;可我在做人上实在是太失败了,失败得一塌糊涂。你要是下不了手,我替你打,非痛打我这种负心汉薄情郎不可!”

这么说着,迟建军就开始掴自己的脸,左一下右一下,直煽得噼啪做响。雪怡掉过头去不看,眼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

高喜扬拉起迟建军说:“行了行了,挺大的老爷们来这一出,何必呢?有话坐下来说,说破无毒,反正又没有外人。”

迟建军就坐在了炕沿上,两只醉眼红枣一般,直勾勾地看着高喜扬说:“高队长,说来说去,责任还在你身上。嫂子去世,你和雪怡正好组成新家庭,可你不往前冲,你非往后缩,这就给了别人错误的信号。”

高喜扬说:“事情没那么简单。起初雪怡是誓不婚嫁,后来你们这些人围追堵截的,我又是大哥,又是队长,也是结过婚的,咋好跟你们争?狼多肉少,我总得发扬风格吧?”

几个人笑起来。雪怡也笑了一下,很隐蔽。

王顺检讨说:“也怨我,一个傻心眼儿,非要跟雪怡好,结果把队长的视线搅乱了。实际上,我和雪怡根本就不合适。”

杜青说:“咱不叫队长,咱叫大哥吧。大哥,你是咋想的?是你看不上雪怡,还是雪怡看不上你?”

高喜扬说:“别搞逼供信好不好?”

王顺说:“队长总跟我说,他是结过婚的,不能多吃多占,有了合适的对象,先可着未婚的单身汉。他明知道我不可能成功,可出于同情,也不好意思说破,结果闹来闹去,让迟建军见缝插针,钻了空子。”

迟建军发誓诅咒说:“高队长,高大哥,我对着灯说话,我没动雪怡的关键部位,不过就是玩玩花架子,做做表面文章,等于撕了

商标却没拆封。我要是撒半句谎,天打五雷轰!”

屋里的人都笑了,雪怡也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她说:“我之所以要走,不在于迟建军,而在于高喜扬。姐夫,我长得不丑吧?这么多年,我整天在你眼前晃荡,你都视而不见。你太君子了,比柳下惠还君子呢,应该改名,叫柳上惠才对。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走了弯路。你太不在乎我了,这对我来说,也是极大的羞辱……”

高喜扬以酒盖脸,也无所顾忌了,索性就拦住她的话头说:“谁说我不在乎你?我可在乎呢,不过我是在悄悄地在乎。我还君子,我卑鄙无耻的时候你还没看见呢,都跟臭流氓差不多了,我不过是在强装着强忍着。每当我和你独处的时候,我都要对自己说,高喜扬,党和人民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屋里屋外登时爆发出哄然大笑。原来,昆仑作业队的弟兄和家属们也都赶过来劝留,只是屋子太小装不下,就悄悄候在外面听声,听到高喜扬这种有趣的坦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雪怡受不住了,提起包就走,一边走还一边磨叨说:“你这种人,真是死脑瓜骨。党和人民是那么考验你的么?你正好理解反了。真不明白,我姐当初是咋嫁给你的!”

雪怡来到屋外,后面的人跟着拉她喊她。只见外面门口两侧,男女老少夹道而立,静默着谁都不吭声,只是用祈望的眼光看她,又似欢送又似挽留。雪怡一时懵懂了,定住了身子不动。王花动用了她高亢的嗓音,带头哭道:“大妹子,你不是高队长的妻子,却一直是他的贤内助,是作业队的大功臣。我们最后求你一次,你要是忍心从我们中间走开,那就算我们为你送行了,你要是这么走了,以后就再也别回来了!”雪怡踌躇片刻,便扔下那包,大声哭了起来。她说:“高喜扬,我是上辈子欠你们家的,这辈子咋还都还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