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兰被安排在采油队的女工宿舍里。雪怡帮她铺好行李,打了洗脸水,两个女人挺对脾气,简单一聊,就知道她的背景了。因为多年的劳模身份,“文革”中也难免受触动,甚至还被剃过鬼头,十年蹉跎,把婚恋的岁月时光都耽误了。吕天方开宗明义,对她介绍了高喜扬的情况;宋兰早就听说过高喜扬的大名,内心既羡慕又钦佩。可谈到结婚当后妈,她还是迟疑了。就敷衍说,行不行的,先见见面吧。
因为是同龄人,又都是未婚女人,宋兰和雪怡很能谈得拢。她们互相称姐,以示尊重。雪怡打开了闭锁已久的话匣子,就像推销名优产品似的,把姐夫的种种闪光感人之处一股脑介绍出来,又把两个孩子如何善解人意加以放大,直说得神采飞扬。宋兰都听傻了,怔了半天,才说:“黄姐,既然你姐夫这么好,你干吗不直接嫁给他?发扬风格,可没你这么发扬的。”
这显然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雪怡窘住了,只得掩饰说:“宋姐,我在老家有对象,早就私定终身了,要不是为了照顾我姐姐这两个孩子,我的孩子也能提着瓶子打酱油了。”
宋兰就信了,又深入打听了再三,还拜托雪怡从中美言。雪怡从宋兰的宿舍里走出来,已是薄暮时分,开天村的干打垒已经开始掌灯了。高喜扬丧偶至今,介绍对象的无计其数,可真正由领导出面撮合的,这还是第一个。雪怡的心头涌上了淡淡的惆怅,这时才觉得,平衡的关系被打破,一个真正的组合开始了。她已经习惯了那个低矮的干打垒,那就是她借以安身立命的岗位;离开了姐夫和两个孩子,她日后的生活难以想象。
西北风卷着雪雾,像一片迷失的幽灵在周围翻飞,这让雪怡神情恍惚,如入梦境。走着走着,雪怡突然看见了死去的姐姐,那个堪称女性极品的姐姐正站在迷茫的风雪里,向她绽开一朵模糊的微笑。
雪怡一惊,站住了。美貌的姐姐绰约卓立,栩栩如生的,没有半点儿狞厉之气。
姐姐说:“雪怡,你还是我妹妹吗?”
雪怡说:“咋不是呢。我就是活到一百岁,也永远是你妹妹。”
姐姐说:“你想把你姐夫和两个孩子扔给一个陌生的女人,可真能做得出来。”
雪怡说:“姐姐,我也是没办法。脚上的泡,都是我自己走的。”
姐姐说:“别以为我死了,就看不出来。你和你姐夫,是互相爱着的,只是中间有人乱插杠子,才把事情搞砸了。一直到现在,你们俩也是在心里捉迷藏呢。”
辞世已久的姐姐如此敏锐,竟能洞察一切,这让雪怡很惊讶,赶忙分辩说:“姐,你可要知道,做鬼容易,做人难哪。做人常常不得不说假话,有时候我都恨我自己。”
姐姐说:“既然知道自己错了,就别再错下去了。”
雪怡有些委屈,又说:“姐呀,你也不能光说我,也得说说你家老爷们。我姐夫他从来都不用正眼看我,还像让干粮让棉衣似的,想把我让给他那个徒弟王顺。这让我又失望又生气,这才有了跟迟建军的丢人事。”
姐姐说:“党和人民考验不着你,现在,姐姐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雪怡很是想念姐姐,情不自禁就靠上前去欲行拥抱,这时才终于看清,原来是丛慧和丛峰他们白天堆成的雪人,被她看走眼了。心里砰砰乱跳着,回想刚刚过去的一幕,却是十分的明晰,那些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这才明白,宋兰的到来,直接挑战了她的选择,把她波平如镜的情感搅乱,她是自己在和自己对话呢。可她宁愿相信姐姐地下有灵,她的勇气不够,需要借助神灵的力量。
两个孩子都从王顺那里知道宋兰的事了。
丛慧说:“小姨,我爸爸真要给我们找后妈了?”
雪怡强笑说:“那个宋阿姨也挺好的。”
丛慧说:“小姨,我和丛峰商量好了,假如我爸爸真跟那个我们不认识的女人,我们就跟你走,你把我们带到老家去吧。”
雪怡说:“傻孩子,别任性。你们不能光想自己,你爸爸也得有新的生活呀。”
这一夜娘三个都没睡好。半夜雪怡起来给丛慧掖被子,发现她的脸上都是泪。
宋兰连一天都没休,翌日上午,就到单位上班了。因为采油队人手不够,她一个人就分担了十五口油井,凑巧的是,雪洁的坟就埋在她的井区里。工区长把她领到岗上,还介绍说,这里埋着的,可是这片土地上的花魁呀。宋兰静静站着凭吊片刻,笑一笑说,能跟这样的女人做伴,那也是荣幸的呀。
宋兰干这个绝对是轻车熟路,燕子似的穿梭于每个油井之间,手到眼到活到。按说抄取数字资料并不是难事,可按照规定,眼睛必须与压力表指针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不然就取不准压力值。每个油压表都比她高一头,实际上身边又没有人监视,抬头仰视一下,也就罢了,宋兰从来不姑息自己,非要坚持高标准,怕弄脏采油树,就脱下鞋,光着脚爬上去。严冬的钢铁带着牙齿呢,跐上去就被咬一口,她咝地吸了一口凉气,一回头,高喜扬笑微微地站在她身后呢。
宋兰心跳不已,脸也红了,说:“高队长,你咋来啦?”
高喜扬说:“吕指挥嘱咐我多关照你,头一天上班,我抽空来看看。”
他们说着一些离题万里的话,从容而又客气。宋兰发现一口油井发生了蜡堵现象,就像技术练兵一样,当着高喜扬的面,熟练地清起蜡来。起刮蜡片的时候,离井口还有两米多,眼看大功告成,却怎么也起不动了。这种时候,只要放大油嘴一喷,刮蜡片很快就能被顶上来,可宋兰并没这样做,因为稍稍一喷,就会引起油层压力变化,影响产量,搞乱技术参数。站在一边的高喜扬想接过绞车的摇把,可宋兰不让,这是她的职责范围,她不能请人代庖。两个人只好共同摇着绞车,把刮蜡片一寸一寸地往上提,距离如此切近,又是个亲密无间的协调动作,两个人都不敢对视了。整整耗费了两个小时,一尺来长的蜡棒子终于被提了上来。
看看机会来了,高喜扬就想跟她提提王顺,因为他发现质朴无华的宋兰和王顺有很多契合点——为什么放着现成的童男子不嫁,非要自找麻烦,跟一个大她许多,而且还有两个孩子的男人呢?何况一切从头开始,要互相了解,那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还没开口,就见雪怡领着两个孩子,拿着一些祭品扫墓来了——每到年根底下,家人都会前来祭扫,况且头一天夜里的“路遇”,使雪怡更加思念长眠于地下的姐姐。他们远远就看到了一男一女在一起绞辘轳,那是个情侣式的动人画面,让冰天雪地霎时变得温馨了;及至跟前,才发现竟是两个和他们命运走向密切相关的人。心绪复杂的雪怡还没说话,丛慧就抢着说上了。
丛慧说:“爸呀,你可真够快的啊,她不过才来了一天,你们就这么热乎了。还守着我妈的坟,你就不忌讳点儿?”
宋兰很难堪,嗫嚅着还要解释,却又一时说不清楚。
雪怡说:“慧啊,你胡说什么?宋阿姨是你干爹派来的,头一天上班,你爸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丛慧说:“没见过你这么关心的。我小姨这么多年在咱家当牛做马,你关心过她吗?你一见她就躲,有时候回家坐都不坐,站着说完话,转身就走。你在外面是劳模,可在家里,你表现得太差劲了。”
高喜扬被女儿如此抢白,又没办法反驳,只好嘿嘿地笑着说:“大人的事,你们不懂。我不是不关心你小姨,我是没法关心。等你们长大了,就能理解了。”
丛峰说:“爸,我和姐姐商量过了,你要和宋阿姨结婚,我们就跟小姨走。我们不姓高了,我们随姥家姓,姓黄,你和宋阿姨再生一个姓高的吧。”
虽然是孩子话,却说得刀刀见血,高喜扬吃不消,又生怕宋兰生气,不好发作,只好哄她说:“小宋,孩子们小,口无遮拦,你别往心里去。”
刚干完活的宋兰满头是汗,在零下三十度严寒里,像蒸屉那样冒着热气。她看着这两个根本就不认识的孩子,委屈得都要哭了,心里明白,这就是孩子们的见面礼,他们在坚决捍卫领土和主权,不愿意接受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当后妈。
雪怡实在听不下去了,因为场面如此巧合,两个孩子的话又如此冒犯,让她这个实际上的后妈颜面扫地。便伸出手,在两个孩子身上分别责打了一下。她从来没打过孩子,如今在姐姐的坟前和姐夫的面前,她再没有明确态度,那就有失职守了。
雪怡说:“你们再这么没礼貌,我抬腿就走,省得让人说你们没教育,把责任追究到我身上。”
高喜扬走过去,把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揽住,抚慰着他们说:“谁说爸爸还要结婚的?爸爸不找了,爸爸的心里只有你们的妈妈,这辈子,爸爸就守着你们过!”
两个孩子就势大哭起来,那哭声被风雪揉碎,向广袤的原野四处飘散。如果是局外人,宋兰顶多会见景生情,跟着抹抹眼泪;可孩子们的哭具有鲜明的针对性,这就让她很痛苦了。她再三抑制着,可泪水还是夺眶而出,以至哭出声来。她边哭边走说:“吕指挥真是瞎指挥。再重的工作我都没有怨言,可这种事太艰巨,我干不了,还是让他另请高明吧!”
雪怡知道宋兰受了伤害,就把两个孩子交给高喜扬,陪着宋兰回宿舍了。宋兰哭了一路,雪怡道歉了一路。宋兰什么都不说,把放好的行李重新卷起来,用绳子一捆,就要走人。幸好别人都上班了,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个。雪怡就劝阻她说:“宋姐,你咋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都知道我姐夫到你的井区去过,你这么哭哭啼啼一走,他还怎么做人?不明真相的,还以为你被他非礼了呢!”宋兰听了这话,才破涕为笑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又常在他身边,就像一伸手就能够到的果子,这么多年他都没非礼,像我这种粗瓷茶碗,头一天上班就被他非礼了,谁信哪!”两个大龄未婚女人就笑,情感迅速升温,好象经过多年的寻觅,终于找到知音。
祭扫过后,高喜扬领着两个孩子回家了。刚刚发生的事情让他喜忧掺半,喜的是孩子长大了,对事情有了自己的独立见解;忧的是他长年有家不回,把孩子交给了雪怡,在情感上彼此生疏了。实际上孩子并不像他预想的那么乖巧,丛峰在学校里经常和人打架,惹了祸雪怡也不告诉他,而是自己担着,跑到对方家里赔礼道歉。丛慧一向是很厉害的,在学校无论男女同学都怕她。演样板戏里的李铁梅,散戏不
卸妆,红嘴乌眉的,眼圈也画得很重,就那么去上课。下了课男生喊她:“臭美大辣椒,眼睛像
熊猫,脸蛋儿像火烧,嘴吧像烂桃!”丛慧笑微微地解下那条后接上去的大辫子,同学们还以为她终于卸妆了呢,哪知她掂在手上,当做软鞭呼呼有声地抡起来,把那些招惹她的同学抽得四散而逃。为这事雪怡都哭过,高喜扬从别人口里听到了问她,她又遮掩说,没事儿,小孩子嘛。
反省起来,高喜扬觉得自己这个父亲没当好,一心打造自己的标杆队,把家里的事全都留给了雪怡。在雪怡痴迷小秀才迟建军的那段时间,他同时也发现,她把迟涛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尽力关照,这除了角色的提前预演,也有意让两个孩子多向迟涛学习。虽说迟涛在父母的龃龉中过着半漂泊的日子,可他懂得修身自律,差不多就是人见人夸的好孩子……如今出了这样事情,他觉得该和孩子们好好谈谈了。
高喜扬说:“宋阿姨被你们伤着了。你们做出了这样不礼貌的事情,人们肯定会笑话你们的妈妈,你们的爸爸,你们的小姨。”
丛慧说:“爸,我不是对宋阿姨有意见,而是对你有意见。你看你,跟一个不怎么认识的女人一起摇绞车,是不是太贱了?”
高喜扬笑了:“你认为爸爸是那种人么?你们的妈妈去世这么多年,我跟哪个女人发过贱?因为宋阿姨是你干爸派来的,我理应关照一下,碰上她摇不动清蜡绞车,我能袖手旁观么?”
丛慧说:“反正我看了那种场面就生气。”
高喜扬说:“孩子,你还不懂,有时候爱着一个人,就得远远躲开;而你并不爱的人,怎么靠近都没有顾忌。”
丛慧听出了门道,歪着头,眯起眼睛,好像勘破了重大秘密似的问道:“这么说,你远远躲着我小姨,原来是一直爱着她?”
高喜扬被钻了空子,脸色立刻变得赭红,呵斥女儿说:“怪不得你小姨动不动就要走,都是你们胡说八道给弄的。你小姨还年轻,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你们不能总想自己,也得为小姨想想。”
丛慧和丛峰不再吭声了。丛慧渐渐接替了小姨的家务活,只要有空,做饭的事她就抢着干了。她系上了小姨的围裙,尽管那围裙显得过大,可小主妇的形象也很是招人爱怜。高喜扬笑呵呵地看着女儿下厨做饭,那一刻慰藉之余,突然也有了几分伤感,他明白孩子大了的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自己老了。
雪怡还在陪宋兰说话,丛慧和丛峰进来了。雪怡以为他们还在继续井场上的情绪,来找宋兰出气的呢,就说:“你们没完没了啦?都给我回家去!”丛慧却拉着丛峰在宋兰面前站定,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说:“我们是来给宋阿姨赔不是的,念我们年幼无知,你就宽大了我们吧!”这种不伦不类的致歉让宋兰和雪怡哈哈大笑。宋兰钳钳丛慧的脸蛋,又刮刮丛峰的鼻子,也沿着那种思维说:“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发誓,绝不给你们当后妈,你们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女工宿舍烧得不冷不热,温度很宜人,两个孩子傍着两个大人不走,听她们唠这唠那,很快就对宋兰有了好看法。丛慧从兜里拿出一个小口袋,往大炕上一倒,一些染着颜色的羊拐骨就像一片缤纷的花散开了。东北的孩子都把这种拐骨叫做嘎啦哈,它是一种天然的平民化的骰子,能分为真、轮,肚、背四个面,随着每一次抛撒而变化无穷,抓嘎啦哈,常常成为女孩子游戏中的最爱——把嘎啦哈往炕上一撒,手里拿个头子儿,往上一抛,手马上去抓炕上那些成双成对或者三个一样的,然后再把抛出去那个接住,还不能碰到那些无关的嘎啦哈,这不但要手疾眼快,也要心灵手巧。参加工作之后,宋兰不得不远离童趣,特别是当了劳模,常常为名所累,在本我和超我之间情愿不情愿地来回转换着,失掉了许多生命中的本真。看着那些久违的物件,宋兰的眼睛像聚光灯那样一点点变亮,而且照住一点久久不动。
“是你的?”宋兰问。
“是我的。”丛慧的回答有些骄傲。
“你爸爸给你弄的?”
“不,是王顺叔叔。”
宋兰并不认识这个人,她的目光缓缓抬升,疑惑地停在雪怡的脸上。雪怡就告诉她,所说的王叔,就是迎候她下车的另一个男人,他也是高喜扬的徒弟。
“难道他是杀猪宰羊的?”宋兰问。
两个孩子笑了,很开心。
丛慧如数家珍地炫耀说:“王叔叔是我爸爸的徒弟,作业工,心眼可好呢。他总想着我们,每逢年节,他就求人把嘎啦哈留下,晾晒干了,再用小刀把上边的肉一点一点剔干净,然后送给我玩。我有一百零五个嘎啦哈,其中猪的五十三个,剩下的全是羊的。羊嘎啦哈最好,你瞧,周周正正的,一模一样,就像用机器做成的。”
宋兰来了兴致,非要和丛慧玩玩。几个回合过去,还是让丛慧赢了,不过还能看得出宋兰扎实的基本功,只是她岁数大了,且又久疏练习,手被采油树上那些钢铁家什磨得粗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