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高喜扬没事似的,主动热情地跟迟建军打招呼,说一些生产上的事。有好几次,迟建军想跟他谈谈婚姻上的苦恼,都被他打岔打过去了。迟建军就带着悔罪感拼命干活,忙得就像一只停不下来的陀螺,把工人们都感动得够戗,说迟队长这人,当了领导还坚持实行“三同”,真是感人至深哪。惟有王顺略知一二,总用眼睛斜他,话里有话地说,迟队长,你咋像劳改似的?注意身体,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
那天高喜扬把王顺叫上,背着迟建军,到四方屯村——也就是杜青的老丈人家那里,买了几坨冻牛奶,又跟王花要了一张先进石油家属的奖状,盖上了队上的公章,很私密地拿到三百里外的迟建军老家去了。油田上除了石油,别无长物,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吃这片荒原上碱草的奶牛产的奶,据说经过专家测定,营养成分比外地明显高出一截。王顺还莫名其糊涂,说眼看到了年根上,咱这是干啥去呀?高喜扬说,你别管那么多,我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一切行动听指挥。
辗转打听到了迟建军家,敲开门,唐秀正在对着镜子梳头,直梳得态浓意远,满脸春色。高喜扬就想,把这样一个俊俏媳妇单独扔在家里,也的确是棘手的事情。
落座之后,高喜扬就说:“弟妹呀,快过年了,队上也没啥好东西,给你带几个奶坨来,瓜子不饱暖人心,就那么个意思吧。”
唐秀去过开天村,可是和高喜扬并没有正面接触,她只听说过他的一些传奇故事,内心也存有几分敬意。
唐秀说:“谢谢高队长。”
高喜扬说:“别叫队长,叫大哥。”
唐秀就改口说:“谢谢高大哥。”
高喜扬说:“建军工作忙,回来得次数少,我这个当大哥的也有责任。往后我得多给他提供方便,让他多回来照顾照顾家。”
唐秀说:“别给组织添麻烦。再说,这样的生活,我已经习惯了。”
高喜扬把奖状拿出来说:“弟妹呀,石油家属都不容易,你就更加突出了,长年两地生活,本该男人干的,都交给了你一个人,为迟建军建立了可靠的大后方。我们每一吨石油里都有你们的汗水。队上的妇女们对你都很钦佩,经过认真评选,你先进了。”
唐秀的脸蓦地红了,赶忙说:“我可不行,不配得这张奖状,先进还是让别人当吧。”
高喜扬说:“组织上定下来的事,不是能随便改的。你要是抹不开挂,我帮你挂上。”
这么说着,高喜扬和王顺就张罗着要挂奖状。唐秀看看实在没法推脱,只好收下,说要珍藏在箱子里,以资鼓励。
高喜扬说:“听说你们那个商店主任老温,对咱们石油上也很支持,我们准备好好谢谢他。你能不能把他找来?”
唐秀的脸就不是正经颜色了,说:“你们这是啥意思?你们找老温,自己找去,我不负责这种事。”
高喜扬说:“那好,我们自己找。”
告辞的时候,唐秀也没送,坐在炕沿上,叨叨咕咕地说:“谁笑话谁呀,人和人,都差不多。有的人还说别人呢,自己和小姨子不清不白的,还装假正经,拿小姨子当诱饵,引逗别人争风吃醋,为他的标杆队卖命……”
高喜扬和王顺已经走到了院子里,可周围很沉静,这些话还是听得一清二楚。高喜扬悲凉地一笑,只装没听到。王顺不干了,扯住他说:“队长,你听听,她说啥呢?这骚娘们也太欺负人了,真他妈的欠揍!”
高喜扬说:“好男不跟女斗。一个女的,你咋能下去手?你要是真有揍人的欲望,待会儿老温就交给你了。”
王顺明白了队长的意思,兴奋中又有些踌躇:“我可是从来没打过人。”
高喜扬说:“该打的时候不打,那也不是男人。”
王顺说:“从小到大,我总挨打来着,心里头憋屈,只能跟那些油管发泄。”
高喜扬说:“就因为你这副温吞水性格,哪个女人都不会爱你。”
这话将了王顺一军,就说:“那我打。只要你一声令下,我揍不扁他个狗日的!”
高喜扬说:“手上有点儿尺寸,别打残疾了就行。”
春节将近,商店进了一大批紧俏货物,老温身先士卒,正在带领一些店员卸货码垛。老温舍不得让唐秀这样的娇媚女人出力,只得把她的那份义务转嫁到那些相貌平平的店员身上。高喜扬和王顺把老温叫到一旁,很有礼貌地敬了一枝烟。
老温疑惧地看着他们,虽说是故做镇定,目光却慌乱了。
高喜扬说:“温主任,感谢你支援油田建设。我们代表整个井下作业队,慰问你来了。”
老温不知究竟,还客气着说:“感谢啥,都是我应该做的。”
高喜扬说:“大过年的,也没给你带啥东西来,请你先尝尝石油工人的铁拳吧!”
老温还在愣怔,王顺就动了拳头。王顺使用的是冲天炮,猝不及防地打过去,老温的脸上就一片缤纷了。在场的人全都停下手来,事不关己地看着,有的脸上还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实际上谁都知道事情的缘由,这种事又不好通过组织手段解决,如此办理,也是最便捷最省事的。
也就是三拳两脚,老温就蹲在了地上,手捂着肚子,脸上的肉痛苦地抽搐着。
高喜扬说:“温主任,我们的慰问也不能一次就拉倒,以后只要你继续做贡献,我们就要不断来慰问。”
高喜扬拉着王顺,就在人们的注目下从容走开了。那一刻王顺的自信心得到了空前的提升,他看着自己的拳头,陶醉得就像个得胜的英雄。
在返回的火车上,王顺看高喜扬的心情不错,就试探着问:“队长你说,迟建军这样的老婆咋还舍不得
离婚?”
高喜扬说:“婚姻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能挽救的,还是应该尽量挽救才对。”
“你认为他们的婚姻还能挽救?”
“那要看他们自己了。”
王顺鼓足了勇气,把话挑开说:“队长,你看我和雪怡,还能有希望吗?”
高喜扬沉吟片刻,说:“王顺,这么多年,我一直拿你当亲兄弟看待,这一点你是很清楚的。既然话说到了这,咱们索性就说透。男人和女人之间,是很微妙的,并不是公兔子母兔子,只要关在一个笼子里就能行。也不是比赛扛油管,只要咬牙挺住,坚持到最后就是胜利。你的事,我多次跟雪怡提起过,可她对你总也喜欢不起来,她喜欢的是迟建军那种带着浪漫色彩和美丽幻想的男人,结果又被深深伤害了一次,恐怕她一时半晌很难再考虑这件事了。你一片痴情,为她耽误了大好年华;可你仔细想想,责任并不在她,而在你自己,是你这么多年一直在害着单相思。这在别人看来,你不止是缺心眼儿,甚至就是有病。”
王顺低下头,有几滴泪水落到了列车的茶桌上。
高喜扬又说:“你对丛慧丛峰好,那是另一回事,不能把两种情感掺和到一起。如果你是因为要得到雪怡,才对孩子们好的,那你的善良和爱心,就要大打折扣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王顺终于说:“队长,你是我师傅,也是我大哥,不会因为这个笑话我吧?我真就是有病,这么多年,把一个并不爱我的女人当成精神支柱,才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我是在白日做梦呢,而且被魇住了。那天雪怡也亲口对我说过,现在你又这么说,我总算醒过来了。对我来说,雪怡是高不可攀的,从明天开始,我把眼光收回来,找一个平凡的女人,过过普通人的日子,这样也许就对了。”
高喜扬从茶桌底下握住他手的说:“王顺,你能这么想,我很替你高兴。媳妇的事,不用犯愁,我也会帮你物色的。”
就在高喜扬他们离开的那天,雪怡也收拾了一个包包,坐到了运送物资的卡车上。她给高喜扬和两个孩子留下了一封信,意思是说她把事情弄得很不光彩,没脸留在开天村,要回老家去了。偏巧丛慧第一次来例假,犹如大难临头一般不知所措,赶忙跑回家去找小姨,却发现了那张压在桌子上的纸。丛慧发疯地跑到了队部,那辆卡车已经起步,只需几秒钟,她们就不可能碰面了。丛慧来得正是时候,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卡车前面,满脸都是泪水,声音凄惨地喊着妈妈,这唤醒了雪怡的母性,她受不了了,跳下汽车,一把将丛慧揽在怀里。
丛慧说:“小姨,你真忍心离开我们?我们虽然跟你叫小姨,可心里一直拿你当妈妈呀。妈妈死了,你再走,我们可就真是没娘的孩了。”
雪怡说:“慧啊,你咋的啦?脸色这么难看?”
丛慧哭着说:“小姨,我裤子里都是血,八成活不成了,你快救救我吧。”
雪怡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她甚至都忘了跟司机打招呼,就领着丛慧回家了。帮她收拾停当,雪怡叹着气说:“我生生让你们两个小冤家耽误了。你们都大了,快让你爸给你们找后妈吧,就算我是个老家奴,这么多年,也该放我一条生路了。”
丛慧说:“小姨,你说得倒轻巧,可我爸他找谁去?不好的他看不中,好的又不想跟他。他年纪大了,还有两个孩子,你要是不嫁给他,他就得一辈子打光棍了。”
雪怡作嗔说:“别胡说八道。我的心都凉透了,这辈子不想嫁人了,再过几年,你们离了手,我就出嫁当尼姑去。”
丛慧说:“你要是真出嫁,我也跟你去。现在你伺候我,等到你老了,我再伺候你。”
丛慧的精明从小就看得出来。在王顺和迟建军之间,她替小姨的选择就能看得出“小女人”的超越性目光。如今既然此路不通,她又转而认为,小姨拐了那么多的弯,吃了无法向人披露的哑巴亏,真是不值得。在她的眼里,爸爸那么高大,跟英雄差不多了,她太应该爱上爸爸了,哪怕从怜悯和将就孩子的角度,她也不应该舍近求远。
高喜扬和王顺从县城回来,日子就愈加不尴不尬了。雪怡躲着高喜扬,王顺也躲着雪怡。过去王顺还常来家里吃饭,给孩子们带些小玩意,如今基本不再登高家的门了,只有碰到丛慧和丛峰,王顺才露出他那憨厚的笑容,躬下身子,跟他们说几句家常话。迟建军更是心里有愧,都不敢往高家探看,遇到雪怡,更是避猫鼠一般,连头都不敢抬。
雪怡内心的痛苦是不言自明的,开天村成了她的伤心地,很想一步离开。那天就故意留在家里,等高喜扬回来说话。
雪怡说:“姐夫,你信任我,把孩子交给我带,尽管我做得不够好,可孩子也都这么大了。这么多年,都在一个房檐底下生活,咱们的关系本来就很别扭,现在我在开天村又弄得不人不鬼,出门都怕跟人碰面。你要是能理解我的痛苦,就放我走吧。”
高喜扬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雪怡,我能理解你。你是这个家的头等功臣,你为我做出的牺牲,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不过,你在油田上干了这么多年,哪能说走就走,实在不想在开天村住,换个地方也行啊。”
雪怡说:“都在一块地皮上,屎窝挪尿窝的,还不如彻底离开。”
高喜扬说:“要真是那样,不只是我对不起你,油田也对不起你。”
雪怡说:“我的决心已定,谁也劝不住了。”
高喜扬眼神游移着,央求一般说:“只是眼下马上就过年了,你能不能暂缓几天?咱们做长辈的,好歹让孩子们过个团圆年吧。”
雪怡想了想,就答应说:“过了正月十五我就走。再长,就别怪我不讲究了。”
高喜扬看着面前的雪怡,她已经由一支含苞待放的蓓蕾,变成了一朵不胜风霜的秋花,虽说还在盈盈开放,却是说落就落了。她每天都置身于人群当中,可她的心灵一直都是孤独的,这一点跟她姐姐雪洁本质上没什么不同。为数不多的独处机会,他曾多次涌起意欲抚慰的冲动,可每一次他都以一个转业军人和石油工人的双重意志抑制着,连一句唐突的话,一个不规矩的眼神都没有,为的就是不让彼此近于兄妹的关系遭到玷污。如今他觉得大势已去,他已经没办法掌控一切,就像云要散去水要流走一样。他看看妻子的遗像,雪洁仍然以一成不变的微笑看着这个拼凑起来不合规范的家庭,一言都不发。他无奈地笑了笑,好像要从身上割去一块内脏似的,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行。到时候我要是再挽留你,那我就太自私,太不人道了。”
高喜扬想来想去,就来到队部给吕天方打电话。
高喜扬说:“吕指挥呀,你不是站得高看得远吗,求你给我小姨子介绍个对象呗,可靠是大前提,别的就无所谓了,主要得找一个有知识有情调的,有过婚史的也行。我们这开天村还是太小,我撒眸了一圈,也没有相当的。”
吕天方说:“高队长啊,你让我说你啥是好呢?你鳏居多年,小姨子又一直找不到对象,本来就该就地取材自我消化,非要给组织添麻烦。你听过群众的议论没有?我告诉你吧,人们不说你风格高,而说你窝囊废。”
高喜扬哈哈大笑起来:“婚姻的事又不是鼓捣油井,没那么简单直接。你要是再不帮这个忙,雪怡一走,我的家就哗啦了,还让我咋干事业?再说,你别忘了,丛慧可是你的干闺女啊!”
吕天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为了你的家庭完整,这个忙我帮了。”
过了小年,迟建军带着迟涛,回家过年去了。这也是高喜扬特批的假,还准许他过了正月十五再回来。高喜扬说,如今已经不是大会战的年代了,那时候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如今生活好了,劳动强度也不那么高了,你平时多干点儿,逢年过节的回去跟亲人团聚,大家不但不会反对,反而会一致赞成。迟建军感激不尽,又想为雪怡的事道歉,可高喜扬不给他机会,话题一转,就说起别的了。
那天吕天方来了电话,告诉高喜扬说:“我给你物色了一个维护家庭统一的人物,下午就到,你在队部等着接洽吧!”高喜扬生怕事情过于突然,让雪怡产生逆反,事先就向她渗透说,是吕天方做的大媒,人肯定错不了,行不行的,先处处看吧。雪怡并不情愿,说我又不是油田的设备和财产,听他一个副指挥调度;嫁不嫁人,我自己说了算。高喜扬就哄着她说,不看别的,看丛慧的面子,吕天方毕竟是丛慧的干爹呀。雪怡就说,处不处的,反正我到时候就走人,不想留在开天村让人戳我的脊梁骨。
生怕冷落了客人,高喜扬就带着王顺和雪怡到队部迎候。半路上遇到了老南,此时的老南趾高气扬的,说话鼻音也重了。高喜扬看着不舒服,就说:“老南,老往南使劲,找不着北了吧?”
老南看了几个人,便说:“嫡系部队啊。”
高喜扬说:“当了南组织,也别忘了老工友啊,经常深入一下作业队,指导指导我们的工作。”
老南把高喜扬拉到一旁,峻了面孔说:“高队长,咱们是老伙计了,别人看你的热闹,我不能看。你和你小姨子,不清不白的,到底是咋回事?群众反映很强烈啊。你还领着王顺跑到迟建军家里去,把商店主任给打了,这也太不像话了。本来把你列为重点提拔对象,这么一来,把你的前程都耽误了。”
高喜扬说:“耽误啥前程?哪项指标我没完成?别人这么说,那是他对我不了解;咱们那么多年围着一口井干活,你还不了解?”
老南说:“反正,总和那么漂亮的小姨子在一个锅里摸勺子,难免瓜田李下。这话有可能得罪你,可嘻嘻哈哈谁不会?要不是咱俩的关系特殊,我才不管呢。”
这些话让高喜扬心里犯堵,就说:“那我就谢谢你了。我不管你南组织还是北组织,提拔不提拔,我的事,今后你少鸡巴管。你自己的事都整不明白,亲生女儿跟人家姓了,你还跟我装蛋。你以为那是一般问题吗?那是领土主权问题,和港、澳、台一个性质。晚上睡不着觉,你掂量掂量吧!”
老南的脸不红不白的,怔了片刻,又笑了,说:“高队长,你说我咋这么倒霉呢,走路偏偏遇见你。实际上我还真挺想你的,结果好心赚了驴肝肺,刚一出门,就碰了一鼻子灰。反正我仁至义尽,听不听劝,那就全在你了。”
老南走了,走路的姿势有些变形,就像鞋里有一颗石子似的。
来的是一辆北京212吉普车,车上除了一位司机,竟然下来一位女的,大眼生生的,模样说不上漂亮,却也有几分媚人之处。下车就打听高喜扬高队长,还带着行李和什物,分明有扎根落户的意思。高喜扬大惊失色,说雪怡也没有
同性恋倾向啊,吕指挥这么搭配,也太离谱了吧。
那女的就笑,睃着高喜扬,脸色透彻地红着,自我介绍说,她叫宋兰,采油女工,石油技校毕业生,是吕指挥亲自“点将”而来,特向高队长报到。
宋兰的名字很多人都知道,是个不大不小的劳模,被吕天方打发到这儿来,高喜扬就蒙了。
高喜扬说:“我们这是井下作业队,不是采油队。虽说都在一个地盘上住着,可狗守夜鸡伺晨,各管各的。你当采油工的不归我管,得到那边采油队报到去。”
宋兰的脸就更红了,她说:“谁知道吕指挥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就叫我找你,一切听你吩咐。”
这么一说,大家就明白了。雪怡爆发出了难得的朗笑,她说:“这才叫请君入瓮呢。姐夫,你自己架起来的坛子,自己用火烤热了,这回再自己往里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