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血

结婚十多年后,迟建军的妻子唐秀终于领着儿子迟涛来了。

因为事先没通知,迟建军并不知道,还在井场上领人作业呢。唐秀从一辆拉货的卡车上下来,显然失去了方位感,站到开天村小学校的操场上,转了半个圈子,才找到正午的太阳。当时王花和李秀芳她们正从地里回来,见到这个衣着光鲜的女人,立刻惊定了脚步,仿佛被她身上的某些东西震住了。毫无疑问,她是漂亮的,只是她的漂亮和雪洁不大一样,雪洁是淡雅的,而她是妖冶的,带着一种难以约束的野性,佻达而挑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紧蹙着的眉头完全能够说明,她不能接受这里的简陋和艰苦,她的到来只是一种领导视察式的一走一过。她扫了那群土头土脸的妇女一眼,似乎羞与为伍,就朝丛慧和丛峰姐弟俩走过去。

丛慧和丛峰正在玩跳房子。玩这种女性的游戏,丛慧要比弟弟灵巧,总是赢多输少,这让丛峰的好胜心很受伤害。他就跟姐姐吵吵嚷嚷地耍赖。雪洁去世之后,雪怡一直经管着他们,除了搞家务,还要到家属队干活。只是为防男女之嫌,互相采取了回避策略,高喜扬一从井场回来,雪怡就躲开。这么一来,高喜扬就尽量少回家,常常把带回来的东西送去,看看两个孩子,然后自己找个借口,就住到单身宿舍去了。——比较而言,孩子们更需要妈妈,这一点大家都有共识。

即便是在精神暴力的年代,唐秀也很注重打扮。她穿的是中跟皮鞋,走起来橐橐有声,王花她们虽然此前未曾谋面,却也判断出,她肯定就是让迟建军头疼不已的妻子了。无论怎样造反,近水楼台的便利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一套顺口溜说得极妙:烟酒公司喝得晃,粮食公司吃得胖,百货公司穿得浪,煤炭公司烧得烫。版本颇多,道理却都是一样的。唐秀就在县城的百货公司上班,好马配好鞍,也就能够理解了。

唐秀莞尔一笑:“小朋友,你认得迟建军吗?”

丛慧说:“你找迟叔叔?他还没下班呢。”

唐秀说:“他总该有个住的地方吧,求你把我带去吧。”

丛慧说:“你是他什么人?”

唐秀说:“我是迟建军的老婆,这是他的儿子。我们是来看他的。”

丛慧和丛峰就带领这母子俩来到了迟建军住的干打垒。

这片家属区共有十排六十八栋干打垒,一栋五户。每栋从左数的第一门和第二门都是三代户,剩下那三户是两代户。三代户和两代户的区别是多一个房间。高喜扬住三代户的理由:一是他来油田的时间长,二是他是队长、劳模、三是他家的人口多。紧挨着高喜扬的第二个门就是迟建军的家,他住三代户的理由是他老婆孩子和岳父岳母都要来。结果是老婆孩子很少来,岳父岳母连来的念头都没有过。

因为迟建军的“家”形同虚设,门上的锁头是坏的,用力一拉就开,这连孩子们都知道。唐秀进了屋,眼前一片乌黑,眼睛适应了好半天,才看清边框四至。迟建军一个人懒得做饭,一直吃食堂,这房子只是一个简单的栖身之地。屋里除了几本破书,一大堆油糊糊的脏衣服,别无长物。唐秀好看的大眼睛眨了几眨,忽然就落下泪来。

“这都不是人过的日子。”唐秀说。

这时王花领着一群妇女跟着进来了。迟建军的媳妇硌生,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她们希望通过热心帮助,感化一下这位执拗的女人,也好表现油田妇女的欢迎和认同。大家围上来,好一顿嘘寒问暖,唐秀也礼貌地应答着,不过举手投足之间,很容易看得出城里人的矜持和自闭。

王花说:“妹子,你看这房子咋样?这么大的房子,一般人还分不到呢。你要是能搬来,我们帮你收拾。”

唐秀说:“我要是想搬来,早就搬来了。我不是不想和你们同甘共苦,我实在是离不开。”

虽说是头一次见面,大家也知道一些唐秀的苦衷。她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垂垂老矣,全指望她养老送终呢,即便是唐秀想来,父母也死活不答应。唐秀多次劝迟建军往城里调转工作,迟建军觉得,自己毕竟在油田干了这么多年,底子铺垫好了,前程也很乐观,往城里调转不容易,而且一切还要从零做起,那可就是蚀本生意了。这么一来,两个人僵持着谁都不肯让步,牛郎织女的生活只得年复一年地过下去。唐秀经常感叹说,这是一桩错误的婚姻,她当初就不该爱上迟建军,县城里有的是好男人,嫁给一个“油鬼子”,总要过牛郎织女的日子,这就很愚蠢了。

迟建军和唐秀的婚姻缘于一场电影。当时在县城的大广场放映《青年一代》,唐秀来晚了,挤在迟建军后面,跷着脚也只能看到银幕的上沿。迟建军闻到了来自后面的幽香,扭头一看,就碰上了一双明眸。迟建军正是春情萌动的年岁,知道爱花护花,马上就把唐秀让到了前面。人多拥挤,这样两个人就不得不紧紧贴靠在一起。唐秀不但不反感,反而还很受用。迟建军当时已是县城的小名人,看过不少闲书,就给唐秀当上了义务讲解员。对于涉世不深的唐秀来说,知识的力量是难以抗拒的,她觉得身后的男人特别强大,完全可以信赖和依靠。当那支著名的电影插曲响彻广场的时候,身后的男人也在随着哼唱,唐秀就知道,他身上的浪漫气息把她征服了。

是那山谷的风,

吹动了我们的红旗,

是那狂暴的雨,

洗刷了我们的帐篷。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

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背起了我们的行装,

攀上了层层的山峰,

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

为祖国寻找出丰富的宝藏……

这支歌的旋律成了两个人的婚礼进行曲。迟建军到北疆油田参加石油大会战,唐秀也到火车站送行了,惜别的泪水里还带着新婚的缱绻。可石油会战和军事会战并不一样,军事上是打完或转移战场,或凯旋归来;而石油上的会战却持续地打下来,一个接着一个,变得遥遥无期,夫妻见面的机会一年只有一两次。那一次迟建军回来了,两人云雨之后,唐秀抱住他哭了。她说:“难道你就不能调回来?就让我这么守活寡?”

迟建军说:“眼下像你我这样的情况有的是,大家都在克服,一时也没啥好办法。只有你跟我上油田去,才是唯一的出路。”

唐秀说:“你就忍心让我跟你去受罪?”

迟建军说:“油田苦虽苦,却是苦中有乐的,你跟我看看就知道了。”

唐秀就把刚刚断奶的迟涛扔给了父母,跟着丈夫来了。汽车一驶进荒野,那种令人窒息的无望让她直想哭。走到半路,她想解手,却找不到一棵树或一簇高草,只得以汽车轱辘为隐蔽,把一件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别别扭扭地解决了。那正是黄昏时刻,联翩成阵的蚊子倾巢出动,正愁找不到吃喝,一见到那片白嫩,立刻就糊上来。唐秀慌忙提裤子,见手上裤腰上一片粘稠的血迹,还以为“来事”了,待到臀部一片钻心的蜇痛,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唐秀号啕大哭起来,而疯狂的蚊子一点儿都不客气,顺着那个大张着的椭圆勇猛地冲锋,随着她的吸气,一直飞进了她的气管里。唐秀气急败坏,就像一脚踏进了地狱之门,再也听不进丈夫的说劝,拦了一辆反向的汽车,自己回去了。

两个人都在聚少离多的婚姻里熬煎着。迟建军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就经常往家里写信,激励妻子共同坚守婚姻和爱情。他把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为了崇高的信念和坚贞的爱情,自愿跟随丈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故事大肆渲染,还引用了普希金的诗句:“爱情,希望,平静的光荣,并不能长久地把我们欺诳,就是青春的欢乐,也已经像梦,像朝雾一样消亡;但我们的内心还燃烧着愿望,我们正怀着焦急的心情,在倾听祖国的召唤。我们忍受着期望的折磨,等候那神圣的自由时光。我的朋友,我们要把我们心灵的美好的激情,都呈现给我们的祖邦!同志,相信吧:迷人的幸福的星辰就要上升,射出光芒……”不过,被他比喻成“幸福迷人的星辰”的唐秀已经告别了浪漫期,她用这封激情四射的两地书给迟涛擦了屁股,回信说:“人生短暂,韶华易逝,实用的才是真实的。你的诗能当什么?我是活生生的人哪,花一样的青春,就这么陪着你殉葬了。”这封回信被杜青看到了,他如有发现,嘻嘻哈哈地调侃说:“副队长,你媳妇还不好意思说透,她的意思你明白吗?你总写诗当个啥呀,都不当个鸡巴!”

商店主任老温深知唐秀不易,就给以多方面关照。比如说掏炕打火墙,这些又粗又脏的活计都该男人干,而唐秀的父母年迈力衰,根本就干不了。唐秀弄得一身烟灰,白嫩的脸上都是黑道道,灶王奶奶似的,一边干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干。这个时候,应该出现的迟建军并没出现,恰恰就是老温出现了。老温说,唐秀,你咋不吱一声,这不是糟蹋人嘛。老温的文采远远比不上迟建军,他没能说出“暴殄天物”这样精彩的词句来,但他的语言十分熨贴,特别到位,犹如久旱的甘露,让唐秀焦渴的心灵及时得到了滋润。这且不说,老温并不自己干,他叫来两个闲人,而且都是行家里手,撒了一个欢儿,就把这点活干完了,还不用唐秀供饭,找了一家馆子,喝一通啤酒完事。

老温的表现很君子,他并不急于收网,而是放长线钓大鱼。他给唐秀调整了很轻松的岗位,而且不板身子,这跟站柜台相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有的店员有反映,老温就说,帮助唐秀就是支持我国的石油工业,你们眼馋,都让自己的丈夫参加石油大会战去。这么一来别人也就无话可说了。他还经常送给唐秀一些小礼物,不说是送给她的,而说是送给她父母或儿子的。唐秀在他的一再感召下,心里也很明白,她报答的办法大概只有一条,而且不需要任何成本。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唐秀把儿子送到父母家去,然后就给老温打电话,说家里闹耗子,闹得她很害怕,根本就没法睡觉。老温也是心有灵犀,说那很好办,我给你抱一只猫来。傍晚时分,老温来了,而且是刚刚洗过澡的。唐秀说,你的猫在哪呢?老温就解开裤子,露出那件其丑无比却又斗志昂扬的家什说,我把它藏在这里面了。

从那开始,老温隔三差五就到唐秀的家里来“捉耗子”。这事儿渐渐被外人知道了,有的愤慨,有的同情,反正就这么点事儿,彼此受用,又碍不着别人什么,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温还在全县商业系统的经验报告会上,把帮助石油家属解决困难作为先进事迹讲来讲去的,台下的人不知内情,听了也热烈鼓掌。

那一气唐秀要风有风,要雨有雨,面色十分的润泽,就像是带着露珠迎着阳光傲然怒放的芍药,再给迟建军回信,口气也温婉了。迟建军哪知道这个那个,还为妻子终于通晓大义心气顺畅而感高兴。那次公出顺路,便拐回家一趟,紧赶慢赶,还是赶到了半夜。叫了半天的门,里面才磨磨蹭蹭地打开。其实老温是可以跳窗户逃跑的,可是他没有,穿好了衣服,就神色坦然地坐在椅子上抽烟。虽说并没捉奸在床,可眼前的事情已经明明白白了。迟建军怒不可遏,就跑到厨房去拿菜刀。老温说,哥们,你坐下,咱们把道理掰扯清楚你再动手也不晚。迟建军就坐下了,把菜刀用力一剁,刀尖嵌进桌子里,那刀身还在冷利地颤动着,看上去追魂摄魄的。老温并不害怕,还微微笑着说,你也算个男人,光知道踩蛋,不知道抱窝,把家里这一大摊子扔给自己老婆。你睁眼看看,这里里外外哪一份活是你干的?你自己想想,对得起老婆吗?对得起孩子吗?对得起岳父岳母吗?再说,把年轻貌美的老婆就这么撂荒着,你人道吗?我完全是为你分忧解难,不图希你感谢我,也犯不上恩将仇报吧?迟建军被这番荒谬的理论弄蒙了,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老温从容不迫地站起身走了,迟建军叹息一声,也起身要走,却被唐秀拽住了。唐秀哭着说,军哪,我不是不安分,我是没办法。你别拿我当你妻子,你拿我当你妹妹,你想我容易吗?你就不可怜我?迟建军也是没处可去,只好在炕上睡下来。唐秀脱光了,烂银也似的就要往他被窝里钻。迟建军挡开她说,你离我远点儿,我不想和别人在一个坑里和泥,那也太恶心了。迟建军把脸掉向墙壁,采取自摸的办法,把那件既简单又苦恼的事解决了。这对畸形的婚姻无疑是绝大的嘲讽,唐秀号啕大哭起来,她说,军哪,你也可怜我也可怜,咱们离了吧!

可离婚毕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们有了儿子,还有这样一个在外人看来十分经典的婚姻家庭,更为重要的是,迟建军的前程被很多人看好,他不能自掘陷阱。他想报复唐秀,就在自己的周围选择替代对象。在迟建军的眼里,开天村的姑娘(包括年轻寡妇)没有能和唐秀比肩的,唯能入眼的,就是雪怡了。他在雪怡面前保持着完美的造型和姿态,还谨慎地买弄才华,想把她一举俘获。雪怡对他有着明确的好感,但她无法走出姐姐的悲剧阴影,只要春心荡漾,马上就死死压住,不让它生出更大的波澜来。何况雪怡不会和有妇之夫胡扯,虽然两个人并没说破,可心照不宣的意思就是,不离婚免谈,离了婚再谈也未必能行。

迟建军和唐秀就在这样的婚姻状态里首鼠两端地苟延着。

现在,唐秀领着儿子来了,出于什么目的,大家不得而知,只是有心拯救这桩濒临危亡的婚姻,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服唐秀留下来。雪洁的死让大家变得恻隐起来,特别是王花,把身上的芒刺全都抿了起来,凡是有好事可做,她一定冲在前面。这种赎罪的心理让她对开天村的女性无不关爱,对唐秀这种对油田有着严重偏见的女人更不例外。

王花说:“大妹子,我们早就盼着你能来。咋不提前来个信,我们好把这屋子好好收拾收拾。”

一声令下,妇女们七手八脚,很快就把屋子收拾干净了。

王花说:“你看,没有女人,迟队长的日子有多悲惨。”

唐秀凄然一笑说:“他悲惨,难道我就不悲惨?大姐,你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咱们都是女人,你们得替我想想。”

王花说:“你先住上一段试试。油田苦是苦,可苦中有乐,苦得值,这也是奉献精神嘛。再说,住啥地方不过就是个习惯,现在就是让我搬到大城市,我还舍不得这块碱疤瘌地呢。”

唐秀说:“我可没那么高的境界。再说,就算我愿意来,可爹妈都不愿意,我能把他们抛下吗?换了你又能咋样?”

在开天村这个有限的半径之内,王花还没遇到过比她嘴茬子厉害的女人,竟然被这话噎住了,只得嘿嘿地赔笑说:“可也是。慢慢想办法吧。”

唐秀转身寻找迟涛,迟涛早就和丛慧丛峰“打成一片”了。透过窄小昏蒙的窗子,她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正在领着三个孩子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欢声笑语的,玩得十分开心,根据年龄,她判断不出她的身份,问了才知道,她就是井下昆仑作业队长高喜扬的小姨子黄雪怡。关于高喜扬夫妇的故事,唐秀从丈夫的口里知道一些,忽然就来了灵感,对王花说:“大姐,我们单位组织了度假团,要到南方去玩玩,孩子放暑假了,没人看着,我就交给你们了。”

王花正愁找不到机会感化她,就毫不犹豫地答应说:“行,既然三个孩子能玩到一起去,就交给雪怡吧。”

大家纷纷邀请唐秀到自己家去吃饭,可唐秀毕竟不熟识,说什么也不肯去。大家就变通了一下,从家里拿来不少好菜送来。王顺更是积极踊跃,他把刚捉到的一只野兔送到了队长家,让雪怡做好,留下一些,另一些都送给唐秀母子了。他的想法简单而直接,那就是让迟建军把风雨飘摇的家庭巩固住,减少了对雪怡的威胁,他也就不战而胜了。

薄暮时分,收工回来的迟建军见了久违的妻儿,又惊又喜,吃过了团圆饭,迟涛就被接到雪怡那去住了。迟建军已经饥渴难耐,插起门,挡好窗帘,就把唐秀按倒在炕上。唐秀同样是心急火燎,往来迎合,竟是十分的乖顺。须臾之后,迟建军气喘吁吁地翻身下马,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煽着自己的耳光说:“你咋这么没出息?就这么个泔水桶,你就非要当蜂蜜罐子?”唐秀把他搂在怀里,也嘤嘤地哭了,她说:“我知道你嫌我,可又离不开我。既然这样,咱们就将就着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