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慧和丛峰最先发现,妈妈精神失常了。她回到家里,就用大洗衣盆洗身子,洗了一遍又一遍,除了香皂肥皂,还用上了来苏水。丛慧问:“妈,你咋的啦?”雪洁说:“脏啊,脏得受不了。”丛慧就去找李秀芳和秦月晖,雪洁插着门不放她们进屋,隔着门板说:“谁也不准看。你们的眼睛能弄脏我的身子,我的身子也能弄脏你们的眼睛。”李秀芳就说:“这叫什么话呢?完了,这么好一个女人,咋说魔怔就魔怔了?”
高喜扬回来,雪洁已经不认得他了,见了就远远躲开,还说:“你别想冒充高喜扬蒙我。我丈夫英俊着呢,哪像你这副鬼样子?你瞪着血红的眼睛,肯定没安好心。你这么大的脑袋,连铝盔都戴不了,明显不是油田上的人。”
高喜扬的眼泪涌了出来,他说:“雪洁,你听听我的声音,闻闻我的气味。我就是高喜扬,你咋连自己的丈夫都认不出来了?”
雪洁说:“高喜扬是谁?我不认得呀。”
眼看越说越退坡,高喜扬的泪就落了下来。他说:“雪洁呀,我走了不过半个多月,你咋不认得我呢?你好好想想,这些日子是咋回事?”
为了唤回雪洁的记忆,高喜扬就从头说起,怎么被关进“集中营”的,怎么被倒悬在房梁上的,又怎么被工友们解救出来的。他还用感激的口气,特别提到了大龅牙。雪洁美丽的眼睛变得十分空洞,对一切毫无反应。王花领着一群妇女也来看望,大家商量着,是不是该往精神病院送。可油田上还没有精神病院,高喜扬也不希望那样做,那就等于承认雪洁的精神病身份,即使病好出院,也永远洗刷不掉了。
王花的后期表现可圈可点,妇女们渐渐发现了她身上可贵的一面,也就谅解了她的那些过激的劣行。雪洁没完没了地洗身子,让王花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她坐在雪洁身边,拉着她的手,流着泪说:“雪洁妹子,我对不起你,那天也就是话赶话,让你吃了牛粪。你要是因为这个窝了气,那就打我几下吧!”雪洁抽回自己的手,呓语一般说着:“真埋汰呀,咋洗都洗不掉了。”王花就愈加良心不安,自己抽着自己的耳光说:“我作损了,改造来改造去,把这么好的女人改造疯了。”
到了晚上,雪洁再也不肯和丈夫一个被窝睡了。她不脱衣服,把被子死死压住。高喜扬离开妻子好久了,对男女之事十分的渴想,几次试探地伸过手去,哪知雪洁就像一只警觉的猫,他一动,她就用竹尺敲打他。那竹尺是雪洁从地主家庭里继承下来的唯一财产,经过了几代主妇之手,磨得油光崭亮,上面的每一个刻度都是用铜线镶嵌成的星星,已然和尺身浑成一体,熠熠地闪烁着岁月的幽光,陪同她们的手缝补着家人的衣服,也连缀着那些破碎的生活,成了女红必不可少的备品,如今却成了警示丈夫的戒尺。
高喜扬也懂得一点儿心理疗法,想通过回忆往事,让雪洁从迷失和错乱里走出来。趁两个孩子睡熟了,他就说:“你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吗?我沿街乞讨,昏倒在你家大门外,是你爸把我背进家里的。”
雪洁说:“埋汰呀,埋汰死了!”
高喜扬又说:“我,你,雪怡,咱们三个总在一块儿玩。”
雪洁说:“咋洗都洗不干净,咋洗都洗不干净!”
高喜扬一听,每句话都对不上点儿,心里就明白,雪洁已经灵魂出窍,离开现实世界很远了。第二天,高喜扬先把队上的工作处理过了,就带着汽车,把油田
医院的大夫接来会诊。大夫们很容易就做出了精神分裂症的诊断,这是很棘手的病症,没有灵药良方,需要长久调养治疗。丛慧还不懂这个病名是咋回事,李秀芳就把她揽在怀里,饱含热泪说:“孩子,你妈她疯了。”
丛慧很难理解:“我妈咋会疯呢?”
李秀芳说:“谁知道呢,大概是很简单也很复杂的原因吧。”
这一带最漂亮最优雅的女人疯了,这对人们是个极大的刺痛。雪洁经常打扮得干干净净,在僻陋的街巷里游走,嘴上唱着:“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或者是:“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高喜扬还要上班,王花和诸位姐妹就轮班跟着,生怕她出什么意外。有的孩子不懂事,看见她就喊:“疯子来啦!疯子来啦!”雪洁回眸一笑,那笑凄惨而妩媚,让人看了心头震颤。她说:“都疯了!都疯了!”妇女们就慨叹说:“老天爷咋总掐尖儿呢,偏偏让这么好的女人疯了,那些歪瓜裂枣的反倒贼皮实。”
那是深秋的一天,雪洁又从家里跑了出来。跟着她的是王花,那是真正的亦步亦趋,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王花忽然来了一泡急尿,想就近解决,偏偏眼目太多,只好跑到远处的公厕。王花是本命年,嘴上说是破除迷信,还是偷偷扎了红布腰带,因为没穿裤鼻,慌忙之中,就掉进了厕所里。王花没办法了,只好提着裤子跑回家里,又把带卡子的腰带找出来扎上。这番周折耗去了不少时间,回头再找雪洁,已经不见了人影。几个孩子就指点说,那个疯了的阿姨总说自己脏,要到大泡子去洗。王花知道事情不好,就大呼小叫的,引领着一大群人追踪而来。肃杀的秋风吹光了所有的树叶,原野上衰草凄凄,人们的视野完全没有遮挡,只看见雪洁撒腿快跑,被风吹拂着头发和衣襟,那样子凄美极了。及至水边,没有半点踌躇,直接就向深水走去。水面已经结了薄冰,这并没挡住雪洁勇往直前的步伐。她破冰而行,用双手拍打出一簇簇浪花,像婴儿似的欢笑着,转瞬之间,就沉没在深水里。王花也像疯了似的,跟着跳进了水里,冒死把雪洁拽了出来,可是已经晚了,一个命运多舛的美貌女人,一个酷爱清洁却偏偏被泼满了污秽的女人,就这样悲惨地永远离开了尘世。
开天村的大人孩子都沉浸在无尽的哀伤里。妇女们更是哭得不能自制,仿佛一件镇村的圣洁之宝,不甘心被一只残暴的手捉弄,自己就炸裂了。因为要等到雪怡到来才能出殡,雪洁的遗体只能暂时厝在一口薄棺材里。丛慧和丛峰都不相信妈妈就这么死了,他们认为,她不过是太累太乏了,只是要睡一个长觉,非要让人们把棺材打开,要不然妈妈醒来,不及时出来,就要憋坏了。
最伤心的人莫过于是高喜扬,他一连几天都没睡觉,眼睛直勾勾的,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若干年前,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叫黄雪洁的女孩子,就被她非凡的气质震住了。他觉得她不是人间的俗物,简直就是上苍用最精细的瓷土烧制出来的。那时他就想,她是他命运里的一个福音,是上天的安排,让她和他在那种艰难时世里见面。昨日光阴依稀重现,在飘逝而去的历史墟烟里,他总能看到她渐渐长大的影子。
人若经历了苦难,就会心存感激的,高喜扬就是这样。他的出生刚给一贫如洗的家庭带来欢欣,还没来得及细细品鉴,贫病交加的父母就相继去世了。他是靠吃“百家饭”长大的,在大灾之年,乡亲们全都自顾不暇,九岁的高喜扬只好出去讨饭。邻村黄家家境殷实,却也不是应有尽有,窘困的日子紧一紧手,也没忘记接济穷人,甚至在大门外搭了半个月粥棚。那些日子他总到黄家喝粥去,这样就认识了和他般大般的雪洁和小他们许多的雪怡。经不起人多嘴多,黄家后手不接,粥棚就挑灶了。高喜扬拿着一只豁边的粗瓷碗,逡巡着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雪洁从大门里走出来了,她友善地招呼他说:“要饭的小哥哥,你咋不叫门呢?我家里粮食也不多了,可老的小的要饭,总会施舍的。”高喜扬面对这样一个小姑娘,忽然有了耻辱感,转身就走开了。可两天水米没打牙的他没走多远,就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摇晃了一下,便晕倒在了地上,那只要饭的大碗铿然一声,摔成了一地碎片……雪洁慌忙喊她爸,黄财主跑出来,二话没说,就把高喜扬背进了院子里。就是这个慷慨之举,使得他的命运发生了转机。
度过了饥谨的高喜扬身子骨硬实多了,他在雪洁的帮助下,急就速成地学到了文化。黄财主很喜欢他,因为家里没有儿子,就想把他留下来。而高喜扬不想寄生在黄家,就留下一张纸条,上写“我不能张口等饭吃,我要出去挣钱,报答你们的恩情。”就偷偷跑出来,进城去当童工。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钱并不是那么容易挣的,他只能聊以糊口,觉得没脸回去见黄家人,就在外面盘桓下来。东北解放后,他间接打听到,黄家被划为地主成分,被分被斗,黄财主抑郁而死,两姐妹也不知去向。高喜扬还没有多高的阶级觉悟,他是从人性的角度出发,以知恩图报的朴素情感,来理解和对待这些事情的,心里未免充满歉疚和惶愧。抗美援朝的战斗打响了,他个子蹿得高,就把十五岁的年龄虚报成十八岁。那时入伍不怎么严格,更没有骨龄测验之类先进手段,何况又叫志愿军,招兵的人狐疑地看看他,就也认可了。抗美援朝结束,许多战友尸埋他乡,高喜扬大难不死,回国后马上去找黄家恩人,费尽周折,才打听到雪洁雪怡姐妹住在内蒙的姑姑家。高喜扬在炎热的夏季里奔波跋涉,终于找到了。当时姑姑正在给雪洁订亲,满院子都是人。雪洁出脱得亭亭玉立,像一棵美人蕉似的站在夕阳里。她是以地主女儿的身份贬值下嫁的,显然不满意这桩婚姻,满脸委屈,好像被绑架了似的,似乎预感到奇迹将会发生,正在向院外张望什么。高喜扬进了院子,她一眼就认出他来,然后一下就扑到了他的怀里。她说:“我正在等你。要是你晚到半小时,我就嫁给别人了。”还没脱掉军装的高喜扬人中吕布一般,马上就把她紧紧搂住。雪洁又说:“我就知道你准能回来,这么多年,我心里再没有别的男人。”
如今,雪洁已经成了故人,可她在高喜扬的心中仍然活着,仍然光彩照人。高喜扬甚至痴痴地冥想,雪洁选择死去,是因为她不堪忍受世道的繁浊和喧嚣,质本洁来还洁去,要保持雪一样的洁净,回归到她生前的天庭里。而雪怡一语中的,她当着众人的面说:“我姐姐这样做,是为了让你和孩子能好好活着,摆脱成分的阴影。有我姐姐的例子,这辈子我不想嫁人了。”
雪洁被葬在夭折的女儿旁边。她的墓很大,却没有墓碑。妇女姐妹们在她的墓边撒上了杂花种子,每到春季,墓地花团锦簇,一片盎然。除了家人,家属队的姐妹们也经常前去凭吊。认识她的人还常到墓边闲坐,因为谁都不想让一个美丽的灵魂过于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