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八-国血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谁都没想到能和自己有关系。高喜扬他们照样搞井下作业,照样夺红旗当标杆,都以为这是上头的事,顶多就是促动一下呱咕队长这样缺少文化含量的粗人,向有文化的方向发展发展。可一来二去,很快就弄成了燎原之势,北疆油田也成立了各种造反派组织,一些人纷纷插旗造反,高喜扬他们还在愣神,吕天方就被揪出来了。

因为才能出众,吕天方已经是钻井指挥部的指挥了。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加给他的罪名是“只顾埋头拉车,朝着白专方向,一心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有造反派来找高喜扬调查吕天方,要他划清界线,彻底揭发吕天方的反革命言论,甚至把尤民因公死亡当成蓄意已久的阴谋,要向他“讨还血债”。高喜扬怎么也想不起吕天方有什么反革命言论,而且尤民的伤亡事故是早就有定案的。吕天方经常到高喜扬家来看丛慧,还坚持给尤民的父母邮钱,直至他们先后去世,无论对于生者还是死者,他都是无可指摘的。高喜扬本想什么都不说,可那些戴着红箍的人已经亢奋到了疯狂的状态,且又文武兼备,让他看着发憷。就捡了一些鸡毛蒜皮,说吕天方太爱干净,又穷讲究,还向往封资修那一套,不满足干打垒和窝窝头,幻想在大荒原上建成现代化大城市。这种话模棱而多义,正着听是毛病,反着听就是优点,造反派得不到什么真货,就认定他是“保皇狗”,转而把斗争的矛头指向了他本人。

一个革命军人,本该找贫下中农做伴侣,可高喜扬偏偏要娶一个地主女儿,这是什么性质?反过来说,黄雪洁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剥削阶级的血,是如何拉拢腐蚀一个荣转军人的?这明显就是软性征服的策略……这些剑走偏锋的问题,高喜扬和雪洁从来就没面对过,因为也就没法回答。看看实在绕不过去,高喜扬就说,当时并没考虑那么多,就因为她是个女人,我是个男人;男人爱上了女人,女人也爱上了男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可想而知,出身不好的雪洁承受的压力比丈夫要大得多。因为姑妈有病卧床,雪怡回去伺候,身边没了帮手,家里的事都靠她一个人扛着。雪怡几次写信要回来,可雪洁不让,她很清楚,只要雪怡一回来,又会被揪住不放,当成送上门来的批判对象。运动的弥渐让王花这样的女人也戴上了红箍,而且当上了小头头,这就意味着,潜藏在她心灵深处的种种芜杂被释放出来了。她根本就不做家务了,提出的口号是:“离开家里小锅台,走向世界大舞台。”夜里睡觉,还把袖标戴在光胳膊上,似乎这样才能充分享受时尚精神和权利的支配欲。丈夫爬上来要“例行公事”,被她一脚踢开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来这套低级趣味?该干啥干啥去吧!”从那时候起,老实巴交的丈夫就沦落成了“家庭妇男”,而王花已经一跃蹿升为职业革命家了。

开天村成立小学之后,雪洁就成了当然的老师;运动开始没有多久,她又因为出身问题被清理下来,跟家属们一起下地劳动。此一时彼一时,此时的雪洁已经处在众人的监管之下,形单影只地走在群体的最后边。傍晚的太阳不再辉煌,只有它的投影形成一片晚霞,灰灰的云彩正在扩大它的地盘,不一会儿,把那道金黄完全吃掉了。归巢的鸦雀嘈杂聒噪,过去在雪洁的眼里还是诗情画意,如今都变成咒骂和讥笑了。

家属当中很多都是孩子家长,对她有着特别的尊敬;如今被那些异端的理论一蛊惑,大半都走火入魔了。她们并不想孤立她,可又怕挨她的边吃锅烙,出于自保,就自觉拉开了距离。李秀芳干活是没说的,可政治觉悟太差,妇女队长的权力就被王花夺走了。不过李秀芳根本就不相信血统论,因为她的祖上就很阔,解放前夕吃喝嫖赌抽大烟,最后败净了家产,才侥幸划为贫农的。她私下对雪洁说,虽说我身体不跟你挨着,可心还是挨着的,你有数就行。连王花也说过,姐妹儿,对不起了。不是我跟你过不去,是因为你那个阶级和我这个阶级过不去。眼下开始“横扫”了,革命的大扫帚,必不可免要划拉到你头上。

王花在声乐上没什么特长,对音律也一窍不通,可是为了配合运动,她竟然大着胆子,利用现成的秧歌调,自编自创了一首《横扫之歌》:“阶级敌人如牛毛,革命战士要横扫。管它神仙和皇帝,眼睛一闭你算个屌……”妇女们张不开嘴,纷纷提意见,说这种带脏话的歌咋唱啊,这也太不叫玩意了。王花并不死心,又找别人帮助修改了一下,把最后一句改成了:“眼睛一闭全打倒……”

收工的家属总爱边走边唱。过去她们唱《天涯歌女》,唱《渔光曲》,唱《四季歌》……很多歌都是雪洁教的。如今那些歌曲都成了靡靡之音,成了戕害人们心灵的大毒草,教歌的雪洁也就难以洗刷罪责了。她们唱什么呢?一般来说,都与阶级斗争有关,在充满你死我活的仇恨里,那歌无一不是狠巴巴恶辣辣的。王花的嗓子也得到了空前的开发利用,无论喊口号还是唱歌,总是中气充沛,穿云裂石。

这次王花起头,大家唱的是时下最为流行的《不忘阶级苦》:“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人家是在控诉自己前辈的罪行,雪洁不知道该不该跟着唱,就似唱非唱,跟着嘎巴嘴儿。唱着唱着,王花居然哭了,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乃至愈演愈烈,变成了有声有色的号啕。朗朗乾坤,大天白日,又没有任何感情铺垫,这种哭就有了明显的表演成分,家属们忍俊不禁,就偷偷地笑起来。雪洁本来是不敢笑的,可别人都笑,她一不小心,也被拐带过去,就轻轻而无声地笑了一下;刚好就是这一下,被王花看到了。

王花说:“黄雪洁,你啥意思?贫下中农哭,你笑,这不是跟我们对着干吗?”

雪洁说:“我没笑,我就是咧了咧嘴。”

王花说:“我们本想给你改造的机会,可你顽固坚持剥削阶级立场,非要和我们势不两立,那就别怨我们不客气了。”

作为学生的家长和老师,王花和雪洁没有深交,也没有过节,关系表面上还算说得过去。王花对雪洁钦佩之余,还隐含着女人对女人的嫉妒。经过长期的痛苦思辨,她终于弄明白了,为啥地主阶级的后代一般来说全都聪明漂亮,那是因为地主有钱有势,把漂亮聪明的女人都娶走了,后代也就跟着聪明漂亮;贫下中农没办法,只好捡捡剩下的歪瓜裂枣。从这个角度看,她的不聪明不漂亮,也完全就是阶级压迫造成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利用这个天赐良机打击一下雪洁的优越感,也能调节一下她心里的不平衡。

雪洁已经预感到灾难降临,回家做饭也心不在焉,往锅里贴玉米饼子,把手都烫起泡了。她望着翻滚的开水心想,难道这就是人的命运?难道人的命运还没出生就已经注定了?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滴进了锅里,这时她还能联想到,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炽热的眼泪了。

雪洁的精神几乎崩溃,人也分外憔悴。两个孩子也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因为在小学校和幼儿园里,别的孩子都骂他们是狗崽子,而根源却来自他们从未谋面的姥姥姥爷……丛慧半夜醒来,看着妈妈还在睁大着眼睛,望着房笆叹气,就用手揽着她的胳膊说:“妈妈,我和弟弟是坏孩子吗?”

雪洁说:“你们都是好孩子。”

丛慧说:“我听大人说,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混蛋。你生了我们,我们还要生孩子,啥时候才是头呢?”

雪洁说:“妈也不知道,妈越活越糊涂了。”

丛慧说:“我听大人说,往后实行计划生育,把成分不好的男人女人都结扎了,祖国大地就一片红了。”

雪洁发出了悲哀的笑声,她说:“那样也好。要是一个国家里都是贫下中农,那可真就是穷掉底了。”

这天晚上,开的是忆苦思甜会。雪洁把两个孩子留在家里,叮咛再三,就壮着胆子去了。会场是家属们自力更生,用捡来的破砖头砌起的两间房,外间有两口锅,给猪烀食用的,里间有南北两铺炕,三十几个人围着如豆的油灯,炕里炕外地坐着,地下还有两条板凳。雪洁一进屋,就自惭形秽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可王花不让,王花说:“你展眼看看,这屋里还有谁是地主子女?你不但不能坐在角落里,还得坐在地当央,老老实实接受大家的批判。”雪洁在一圈冷漠的目光里找到了和善和暖意,那就是李秀芳和秦月晖那些人。她们不想让她受伤害,可又不能拗着王花,因为她不仅仅代表自己,更代表着一股强劲的风潮,一种无坚不摧的破坏力。

雪洁只好坐在了地当央的板凳上。

人到齐了。和每次一样,会议先从那首风靡的歌开始,在如泣如诉的慢板里,大家唱得虔诚而又投入,很快就把会议所追求的气氛营造出来了。王花带头忆苦,说在那万恶的旧社会里,狠心的地主榨干了穷人的血汗,她爹扛活,吃的是猪糠,住的是马圈,一年到头也争不了几个钱,还总挨皮鞭子。讲着讲着,就问雪洁,是不是那么一回事。

雪洁不甘心当靶子,忍不住说:“你爹又没给我爹扛活,我哪知道?”

王花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地主和地主,甭管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彼此都差不多。”

雪洁说:“大概你爹没摊着好人家吧,当年我家也有长工,他们住的是下屋,吃的是高梁米、小米、粘豆包。他们家人有病,我爹都给带上点钱回家。有的家穷,我爹还帮着下葬……”

王花变了脸色,扬起巴掌说:“你也太嚣张了。再胡说八道,拒绝改造,我代表人们代表党,把你这张粉脸煽烂!”

虽然这么说,那巴掌却始终引而不发地举着。雪洁还不甘心,想在穷追猛打的围猎中做做最后的挣扎。她说:“我爹把钱都捐给抗联了,这事儿你知道不知道?连高喜扬的命都是我爹救的。”

王花说:“你的意思是说,组织上给你家划成分划错了?你想反攻倒算?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要是有意见,让你爹找组织说去。”

雪洁说:“我爹他早死了。”

王花说:“你爹死了,我爹也死了。可怜我那亲爹吔,十多天没吃上一口饭,生生给饿死了!”

说到这里,王花大放悲声,朝碱土地上放任地甩着鼻涕,还带领大家喊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把小屋震得直掉土。

就在片刻的间歇里,李秀芳说话了。她提醒说:“王花,你爹是饿死的不假,可那也不是在旧社会呀,那不是六零年嘛。”

王花这才意识到,情急之中,一时弄串了龙套。又不能认错,就说:“那还不是旧社会造成的?要是旧社会底子打得好,到处富得流油,要啥有啥,就是解放了,也能顶一阵子。旧社会狗屁没留下,一遇到天灾人祸,能不抓瞎嘛!”

按照普遍流行的程序,接下来是吃忆苦饭。忆苦干粮是用野菜和糠麸做成的,显现为深重的墨绿色,乱糟糟的没个样子。如果换了别人发放,也就没事了;偏偏是王花大包大揽,每人发给一个,轮到雪洁,麻烦又来了。雪洁注意到,王花是刚刚擤过鼻涕的,而且没再洗手,她不能吃带鼻涕的干粮,又不能全扔,就揪扯掉干粮的外皮,然后小口吃起来。王花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雪洁,见状马上说:“黄雪洁,你根本就不老实,不但不接受改造,还公然向贫下中农挑战!”

雪洁说:“我天性爱干净,不能吃埋汰东西。”

王花说:“贫下中农脚上有牛屎,照样是干净的;你这种剥削阶级后代,就是像杀猪褪毛那样收拾,也是埋汰的。”

雪洁说:“我宁可吃牛屎,也不能吃你的鼻涕。”

王花发出鸮鸟一样的冷笑:“你还拐着弯儿骂我。好吧,那我就满足你的愿望,让你吃牛屎!”

家属队饲养着一些牲畜,牛屎并不稀缺,而且随处可见。王花立刻跑到外面,拿进来一个半干的粪饼子,递到雪洁面前说:“你吃吧,管够!”

雪洁没有退路了,就捧着那坨东西,用牙尖咬下一小块,然后缓慢地咀嚼起来。屋里的人皆大唏嘘。雪洁嚼着嚼着,两行泪水潸然而下。忽然喉头一痉挛,立刻呕吐起来,连晚饭带糠饽饽和牛屎的混合物,喷溅了会场一地。

李秀芳和秦月晖再也忍不住了,跳下大炕,愤怒地嚷道:“太欺负人了!太拿人不当人了!

王花拍着桌子说:“你们想干什么?你们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

秦月晖也不示弱:“我家三代贫农,我爹还是贫协主席呢。你拍桌子我怕你呀?我也会拍桌子!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忍了好久,现在我忍无可忍了!”

王花一看会场的情绪不对了,就缓和下来说:“我也是好心帮助黄雪洁改造,我不是推她,而是拉她,让她回到革命阵营里来。思想改造可是长期的,甚至是痛苦的,不脱胎换骨,任其发展下去,就成人们的敌人了。”

家属们都觉得,王花的事办得太极端,甚至缺少人味儿,可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世风如此,谁有啥好办法呢?只好重新坐下,继续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