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刚跑了。这位把尿撒在了裤子里的大个子,请假到油田
医院看病——从那次之后,他真的做下了毛病,裤裆总是湿乎乎的。高喜扬还给他淘登过偏方,哪知他竟然在半路上蹽了杆子,什么东西都没带上。高喜扬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只怪平时对他关照不够。工人们却不以为然,说别人都能挺住,咋单单他就挺不住?他是兔子挂掌——挺不住烙铁,早点滚犊子,咱们石油工人的队伍就更加纯洁了。高喜扬说,人都是血肉之躯,都是爹娘生养的。光强调大干苦干,不考虑每个人的身体差异和承受能力,那不是热血男儿,那差不多就是冷血动物了。高喜扬写了检讨交了上去,请求处分;哪知道陈刚从老家写来一封信,再三强调是自己人熊货囊,经受不住考验,给石油工人丢脸了。不但不能处分领导,还得好好感谢,自小到大,除了老妈,还没人给他烤过尿湿的裤子呢。上级领导斟酌了再三,觉得高喜扬也没什么不对的,就电话批评了一下,不了了之了。
那天高喜扬喝了几口酒,就对迟建军发火说:“你这个小秀才太他妈的轻飘了,就像一根没根的草,看着也绿巴唧的,就是扎不下根去。陈刚可是你带着的,如今他开了小差,难道你就心安理得?连一句检讨都没有,你也真好意思!”
一个正队长能这么跟副队长说话,可见高喜扬气愤之极。这时候的迟建军表现出了极好的修养和隐忍姿态,他说:“队长,你写检讨了,我也写检讨了;你写了两页纸,我写了四页纸,只不过我没让你知道。”
高喜扬就怔住了:“我咋不知道?”
迟建军说:“我托张启德带去的,可张启德骑摩托,把我的检讨书给得瑟丢了。”
高喜扬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不过他对迟建军的成见很难打消,具体也说不清哪儿不好,总觉得他的精明之中,还有一些类似矫饰的东西让人不舒服。
秦咏诚老师果然不负众望,谱出《我为祖国献石油》这样的好歌来,那美仑美奂的旋律如同雄健的羽翼,不但覆盖了北疆油田,也响彻了祖国大地,一唱起来,总能让人热血沸腾。
高喜扬带领队伍在一口油井上作业。这口井在附近的农田里,作业时偶尔还有老百姓围观。有一天,一位姑娘一边唱着歌,一边往井场旁边的地里挑农家肥,大家听得真切,就是那首脍炙人口的《我为祖国献石油》。
正在拉油管的杜青一听,嗓子就痒了,跟着那旋律,情不自禁地唱起来,姑娘唱上句,他就唱下句;姑娘不唱了,他也不唱了,还冲着人家姑娘喊:“咋不唱了?这歌曲的作者我都认识,信不信?”那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回敬他说:“管不着,谁跟你对山歌呢!”众人听了,无不哈哈大笑。姑娘再往地里送粪时,只能看见嘴动,却听不见声音,但眼睛却时不时往井场这边瞟一下。大伙就怂恿杜青:“对山歌!对山歌!刘三姐他们搞对象,都是靠对山歌对成的啊!”杜青做了个鬼脸说:“听不见词儿,对不上火呀!”说完也冲姑娘嘎巴嘴,做出一副对歌状。这么一来,反倒把姑娘逗笑了。
高喜扬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觉得这姑娘一片春心已经萌动,该嫁人了,就决定亲自提亲。第二天,来了一位老农给作业队送热水,高喜扬和他一聊,方知此村叫四方屯村,往地里送粪的姑娘就是他的女儿,名叫秦月晖,初中毕业后,已在家务农多年。高喜扬就把这个意思正面说了。秦老汉一听也很高兴,码着那
歌词说,你们当着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涯,能嫁给石油工人,也让我闺女跟着荣耀一把。
高喜扬就把杜青和王顺叫到老汉跟前说:“看看相中哪个了?”
老汉看到他们一身一脸的油泥,看不清细致的眉眼儿,就说:“咋都像灶王爷的部下呢?等哪天让他们洗干净了,露出本来面目,还是让姑娘自己看看吧。”
杜青觉得,姑娘是自己对歌对上的,王顺跟着掺和没道理,平白增添了一个竞争对象,成功率就只有一半了。就对王顺寻衅地说:“你想摘桃子啊?有能耐你自己找,别等现成的。”
王顺的心思都在雪怡身上,惟恐出了岔头,正好借坡下驴,就嘻嘻哈哈地说:“我不知道是这事儿,队长叫我,我还以为是啥艰巨任务呢。你放心,我决不跟你抢。我先人后己,风格高着呢!”
第二天,秦月晖又挑着粪筐过来了。杜青早已梳洗停当,连裤线都用开水缸子烫过了。高喜扬不让他干活,等着和姑娘相看。秦月晖看他那副刻意的打扮,忍不住笑了。杜青这回就不自然了,神态很局促,别说唱歌,连话都不会说了。高喜扬用下巴指示他一下,杜青这才跑过去接过姑娘的担子。
看看四外没有别人,秦月晖就说:“我爸都调查过了。你就是大白话?”
杜青涨红了脸说:“小时候不敢说话,父母叫我尿憋子。后来就努力锻炼,一不小心造过头了,不说话就难受。”
秦月晖说:“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能说不是坏事。”
杜青说:“可我说的都是没用的,有用的我全都不会说。”
秦月晖说:“啥叫有用的?啥叫没用的?你能哄着我高兴,一辈子快快乐乐,那就是最大的用途。”
杜青也是把持不住自己,就像向组织交心似的,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把自己的家庭身世一股脑抖落出来。这且不说,还提到了三嫂,惶愧了脸色检讨说:“我品质不好,偷看过女人洗澡。不过我和流氓还是不一样的,我那是……”
秦月晖笑得撑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眼泪都笑出来了。那边干活的工友都禁不住朝他们的方向侧目,却又看不到什么,便说,大白话可真有两下子,第一个回合,就把女的逗得这么乐,看来铁成没跑了。
秦月晖一点儿都没理会,她说:“你们的队长、副队长,昨天都到我家去了,连三嫂的故事我都知道了。你向往三嫂那样的女人,说明你找对象的标准定得高。”
杜青说:“小秦同志,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很像三嫂。要是我能和你……”
杜青还在自顾自地闷头说着,秦月晖已经挑着空担子,袅袅娜娜地走出了一箭之地。杜青急了,赶忙向她招手喊道:“喂,你别急着走啊,话还没说完呢。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啊?”
秦月晖回眸一笑说:“你说呢?傻样吧。”
在人们看来庄严隆重的终身大事,放到杜青和秦月晖身上,就这么半玩笑半认真地解决了。两个月之后,高喜扬他们就为这两个人张罗着结婚了。新房也就是两间干打垒,虽说又矮又黑,可足够两个人容身了。雪洁、李秀芳和王花几位女人给做了结婚用的被褥,又弄了几件锅碗瓢盆,一个新家庭就诞生了。
这天大家正在布置新房,忽然一阵汽车响,陈家剑、老南和张启德来了。陈家剑人还没进屋,骂声就先进屋了:“妈那个逼的,你们跟咱泰山钻井队彻底断绝关系啦?都在一个开天村住着,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告诉一声,人家农村配个猪马牛羊的,还满村子都知道呢!”
老南说:“不碰到张启德,还不知道大白话要结婚了。”
高喜扬说:“还没到正日子。结婚那天你们谁也落不下,都得通知到。”
陈家剑说:“啥正日子不正日子,既然两个人都看好了,随时随地都能开钻。那样也好,省得螺丝螺母不合扣,再想拧下来,都他妈的锈死了!”
准新郎杜青幸福而又害羞,急忙停下手的活,往大家手里送瓜籽。
陈家剑说:“这么好的东西,从哪里搞来的?”
杜青急说:“媳妇娘家送过来的。”
老南说:“大白话,听说你会对歌了?论起来,秦咏诚老师还是你们的大媒人呢。”
一听这话,屋里的都笑了。杜青这时才缓过一口气来,说:“到了那一天,我们就用那首《我为祖国献石油》当婚礼进行曲。”
陈家剑看着王顺说:“你看人家杜青,后来居上。你咋还拖泥带水的?你得咕呱呀!”
杜青说:“王顺有对象了。名叫李万姬,你没听说?”
陈家剑没听过这个故事,就上当了,疑惑地说:“咋像是少数民族的名字呢。”
迟建军说:“汉族人也有犯这个字的。蔡文姬你知道不?就是做《胡笳十八拍》的那个……”
陈家剑不信,他也知道王顺在朝雪怡使劲,就问杜青:“真的假的?”
杜青说:“真的,不信你问王顺嘛。”
王顺也是一头雾水:“哪有这八宗事?方圆几十里,也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女人。”
杜青说:“你不是经常说嘛,领导总是日理万机,你向领导学习,也要日理万机。”
杜青把重音放在了那个“日”字上,还故意读出了隔断。屋里沉静片刻,马上爆笑起来,直笑得人仰马翻。陈家剑被涮了一把,想扳回来又没办法,就笑呵呵地骂道:“妈那个——”一看屋里有好几个女人,就拉长了拖腔,补救地说出了“腿的”两个字,总算让句式保持了完整。
这时候雪怡进屋了,拿着一些裁好的红纸,让领导写对联。大家一致推崇小秀才迟建军。迟建军也想在人前露脸,没怎么推辞,就泚笔写了一副:眉黛春生杨柳绿,玉楼人映杏花红。虽说有些落套,离婚礼和现实生活太远,还是看得出超拔的功力。
大家一齐叫好。雪怡含波凝睇,看迟建军的眼神有些痴迷。王顺捕捉到了这一瞬间,就酸溜溜地说:“好是好,忽悠美人还行,就是跟结婚不咋搭界。”
迟建军有些尴尬,便说:“大家都动动脑筋,多写几副,谁的对子好就用谁的。”
张德启对迟建军说:“我的字不行。我出联,你来执笔吧。——花烛下宾客满堂齐赞简朴办事,洞房中新人一对共商勤俭持家。”
高喜扬自知文采不行,不想人前献丑,可大家不放过他,只好也写了一副:男尊女女尊男男女平等,夫敬妇妇敬夫夫妇相亲。众人也齐声叫好,雪洁抿嘴笑了,知道这完全是照顾他当队长的情绪,因为这对子实在太平庸太实用了。
轮到老南,他就来了一副现成的:联戚攀亲何必门当户对,交情结侣只求志同道合。
李秀芳马上揭穿说:“你和原配结婚,不就是用的这个嘛,咋又趸到杜青头上来了?”
老南说:“既然干粮和衣服都能和工友分享,结婚对联有啥不能的?”
李秀芳说:“拉倒吧。你用了这个,结果媳妇带着孩子跑了;咋还能让杜青重复你的命运?这个不能用!”
大家一致认为犯忌讳,老南也不再坚持,就躲到一边,拿出女儿的照片来,边看边唏嘘。
杜青非让雪洁代表女同志来一副。雪洁写的是工整的柳楷:红梅吐芳喜成连理,绿柳含笑永结同心。
轮到陈家剑,一阵抓耳挠腮,明知道是赶鸭子上架,又不好断然拒绝。就在屋里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嘴里还叨咕着:“刚才这些对子不是太甜、就是太酸,都不合我的口味。”忽然一拍脑门,灵感真就来了,就让迟建军代笔写上:先钻井后作业钻杆油管直插井底,登
泰山爬昆仑上下齐吼好汉真硬。
泰山和昆仑,都被嵌进了对子里,虽说不那么对仗,倒也有荤有素,富含寓意。人们就笑着夸着,又让他出横批。陈家剑已经技穷,就向四处撒眸,忽然看见自家的孩子拿着几张印刷的字帖,上面有唐代诗人王维的诗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一刹那就像看见了救星,点划着“明月松间照”那一张说:“就是它了。”
大家佩服得不行,都觉得一向粗俗的呱咕队长,此时竟是何其文雅。
迟建军说:“这不行,字数超了。”
陈家剑琢磨片刻,又点划着前三个字说:“超了不要紧,咱节约闹革命。这仨就够用了。”
迟建军仍然狐疑:“三字不行,非四个不可。”
陈家剑说:“你咋那么笨呢,都是带偏旁的,把它拆开用不就行了嘛。”
迟建军拆来拆去,拆成了“月日月松”四个字。陈家剑面有得色地矜夸说:“你看咱多有才呀,把
新娘子的名字也用进来了。”
杜青仍然不解其意,凑到跟前念道:“越日越松。”一咂摸,突然就笑起来。大家这才恍然大悟,笑得全都瘫软了。王花把刚喝下去的一口水准确无误地喷在了陈家剑的头上。陈家剑也不笑,平静地抹着脸上的水说:“咋样,一日松了,连水都兜不住了。”
王花是最敢说砢碜话的,挨了骂并不甘心,便回敬说:“松不松的,你结婚那么多年了,也没看你腰上绑着扁担作业。”
陈家剑说:“你懂个球啊。油井上的事,你没我懂。井口松了不怕,加个衬垫,事就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