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原野最美好的季节姗姗到来了。
南方早已酷暑难当,这里却刚刚鹅黄嫩绿,荒原上的小草拱出板结的碱土地,焦渴地等待着雨水的滋润。因为这种特殊的地理自然特征,这里十年九旱,农村的庄稼,油田家属队的蔬菜,始终处于旱魃的威胁之下,丰年欠年,那要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惟有小草以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年复一年地生长着,雨水旺盛就长高一些,雨水稀疏就长矮一些,尽管有一疙瘩一块的碱疤瘌,却以它的盈盈绿意,装扮着这片硗薄的热土,让人在弥望中感受到生机和希望。
初夏的和风送来了清清爽爽的细雨,恼人的蚊虫还没从蛰伏中彻底苏醒,人们的心境也被雨水滋润得十分熨贴,繁重的劳动里就有了冶游成分。高喜扬领人正在井上作业施工,恰逢这宝贵的喜雨,人就如同小草一般精神起来,兴奋的情绪随着雨滴清清亮亮地写在了脸上。高喜扬一看机会难得,就叫闲在一旁的人摘下铝盔接水喝。——在井上作业,他们一般是喝井上水池里的水,这种水可不是清澈的
纯净水,和饮用标准相去甚远,常常还带有原油;可是人渴极了,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不喝它又喝什么呢?就把浮在水面上的原油扒拉开,用手掬起来就喝,那股原油的味道让人直反胃,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到了饭时,作业工们每人手里举着一根筷子串起的四五个馒头,一边咬着筷子上串着的馒头,一边用水池里的水往下送。还有些时候,池子里没有水,渴得受不住,就喝水坑里的积水,那里面常常游动着孑孓和蜉蝣……
雨丝不粗不细,十分的爽润,对于浑身汗臭的作业工来说,差不多就是天赐。几个年轻工人干脆裸了身子,哼着小调,站在雨地里洗起“淋浴”来。
迟建军看了,故意吓唬说:“女的来了!女的来了!”
王顺不明就里,慌忙穿衣服,杜青却岿然不动。
杜青问:“姑娘媳妇?”
迟建军说:“姑娘。”
杜青说:“姑娘怕啥,她又不认得!”
迟建军又改口说:“是媳妇!”
杜青说:“媳妇都见惯了,人家都不在乎,咱们在乎啥。”
这种左右逢源的理论让大家笑成一片。反正雨越下越大,没法继续作业,就顺水推舟,让杜青讲段子。杜青是转业兵,家在农村,生活底层的故事俯拾皆是,荤的素的都有。高喜扬不比老南,对这种事从不上纲上线,甚至表现出足够的理解与宽容,把这种苦中作乐看成是思想工作的一种。
杜青也是不抗让的,就讲了一个本家三嫂的故事。这位三嫂虽然也是土生土长的柴禾妞,人却很有品位,尽管整天在家呼鸡喂狗,可衣服上从来没有脏点儿,戴着的花围裙完全能跟城里大饭店的服务员相比。特别是头发,从来不像一般的村妇那样破罐子破摔,整天蓬头垢面的;她的头发一丝不乱,就像定了妆准备演出似的。三嫂这副打扮就很脱俗,况且人样子又靓,路上遇到了谁,嫣然一笑,那人准会心跳失律,晚上春梦联翩。杜青他们一帮半大小子没事,就找由子到她家去玩,真实的目的,就是想近距离欣赏一下三嫂的容颜,过过眼瘾。因为大家都是小叔子辈的,三嫂从不戒备,还常拿些爆米花炒瓜子一类东西给他们吃。三嫂的气息也很洁净,说得上吐气如兰,从人前一走一过,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
王顺插话说:“你讲的是三嫂,还是高嫂子雪洁啊?我咋听着都差不多呢!”
杜青说:“女人和女人,是完全不一样;可好女人肯定都有相似之处。”
迟建军就笑:“你小子还没媳妇呢,哪里知道那么多?你是把闲书上的描写和真实中的女人混在一起了。”
杜青说:“副队长,我不同意你的观点。难道没娶媳妇就不懂女人?马克思还没经过共产主义呢,他咋提前就预见到了?”
高喜扬也说:“杜青这嘴,这么重的活也累不老实,说你是大白话,真是名副其实呀。”
杜青说:“队长,我这也是‘两论’起家呀。”
高喜扬说:“你这套玩意哪能跟‘两论’挨着边儿?”
杜青说:“队长你看啊,眼下油田男的多女的少,这就是婚姻问题里的一对大矛盾。解决这对矛盾的办法,一个是咱得做出牺牲,能忍则忍;二是向周边农村要媳妇,多给我们介绍介绍呗。”
高喜扬赞许地说:“行,你说得还挺有道理的,说得上活学活用了。可你的‘实践论’是咋应用的?”
杜青说:“所以我们看过了三嫂的皮儿,还要看看她的瓤儿;我们采取了扒窗户、蹲墙根等等农村传统的老办法,这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
高喜扬说:“这就不像话了,有庸俗化的倾向。”
众人只听了前半截,兴致刚被撩拨起来,哪肯罢休,非让杜青把如何“实践”的那部分接着讲下去,因为那才是精华之所在。杜青就讲,那时候生产队里组织劳力割羊草,由于离家十多里地,回来不方便,就在草场搭了简易窝棚住下来。杜青、柱子和三哥住在同一个窝棚里,每天临睡之前,就哄着三哥讲讲跟三嫂的事。三哥心眼小,看谁都有横刀夺爱的可能,不但不讲,还平白生出了疑心。那天晚上要睡未睡之际,三哥来回翻了几次烧饼,再也撑不住了,找了一个很可笑的借口,连夜就赶回家去了。过了一会儿,杜青穿鞋出去撒尿,才发现三哥忙中出错,黑灯瞎火的,竟然把他的鞋给穿走了。杜青叫上柱子,撒丫子就撵,越撵越见不着影儿,后来才知道,是三哥走错了道,竟被他们撵过了头,提前来到他家了。
为了安全和方便,三哥家院门晚上也上锁,大门上开了一个小方孔,里面外面都能打开。院子里养着一条大花狗,十分的凶悍,对主人忠贞不二,凡有觊觎三嫂胆敢来犯者,必定难逃它的撕咬,而且还采取对位惩罚的办法,专掏男人的裤裆,一旦被它咬到那堆零碎,后果就可想而知了。三哥总是放心不下美貌娘子,又不能时时厮守在身边,对这条狗非常器重,常常喂给它一些筋头巴脑以示奖掖。杜青他们很清楚,知强而攻是兵家大忌,就避其锋芒,迂回到后院,想伺机再敲窗换鞋。后窗也挡着很厚实的帘子,只是那窗子极高,帘子不够严密,上沿露出一道窄缝,里面透出一线灯光来。两人想先侦察一下屋里的情况,个子又不够高,旁边又不能就地取材找到任何东西,两人就商量好,就一个人骑另一个人的颈颈,把眼睛贴上去一看,里面的大好春光就一览无余了。
讲到这里,杜青还卖关子,说不讲了不讲了,再讲就涉黄了,队长的脸子就不好看了。高喜扬明白,自己只是一个领头人,不应该成为精神统治者,何况只是讲讲民间的趣事,让劳累不堪的人们放声一笑而已。就佯装鼓捣一只管钳子,带听不听的,不去过深介入。
杜青捱不过众人的央求,就接着往下讲。说来也是合该两个人有眼福,三嫂是个爱干净的人,每天都要洗浴,想不到恰逢其时,就让他们两个看个正着。三嫂用的是一个洗衣服的大盆,把水烧热了,摆放在屋地当央,水汽蒸腾地潋滟着。三嫂就开始脱衣服,只见三下五除二,就蜕变成一团炫目的白肉,两只颤巍巍的奶子正对着窗子,两腿之间还有一片葳蕤的林莽。杜青哪里见过这个,顿时呼吸急促,浑身颤抖,触电一般,就从柱子的身上掉下来。也是巧合,刚好三哥进院子,那狗欢迎小别的主人,咬得十分热烈,就把沉闷的落地声遮掩过去了。
三哥正是底火旺烈的年岁,对这种事急不可耐的,一进村就开始解扣子,捅开锁头进了院子,已经基本脱光,接近实战状态了。昂扬着那货到了屋里,只见三嫂正在掂着肥白的奶子揉搓,直接就扑了上去,衔住其中的一只奶头就吮了起来。外边的柱子觉得自己啥嘛都没看见,未免太吃亏,就非要和杜青换班。柱子看见的一幕更是惊心动魄,两人打破常规,也不关灯,就直奔主题,在大盆的一里一外,真枪实弹地操练起来,把水盆弄出很大的波浪来。柱子的心理素质比杜青好,故意不动声色,可作为基座的杜青已经发抖,眼看就挺不住了。
杜青说:“看见啥了?”
柱子说:“啥也没看见,是三哥给三嫂搓泥呢!”
杜青说:“你咋拿棒槌敲我脑袋?”
柱子说:“我没敲,是棒槌自己敲的。”
杜青又说:“你的哈喇子都淌我头上了。”
柱子说:“我没淌。现在我浑身直冒火,嘴干舌燥的,哪来的哈喇子?”
杜青支持不住,就软了腿,把柱子放下来,然后说:“你看到了三哥给三嫂搓泥,我可是还没看到呢!”
柱子为人憨实,很能通情达理,而且懂得有福同享,就和杜青调换,让他看搓泥的场面。哪知三哥擅长打快枪,等到杜青攀上去,里面已经完事了。三嫂兀自坐在水盆里,满脸残红未褪,手继续在每个旮旯胡同游走。三哥一面处理善后,一面警惕地四处打量,意思是想发现他在外边这几天家里有否异常。突然发现炕墙下有一双陌生的男鞋,就咋呼说:“这是谁的鞋?怪不得我不在家你还洗澡,肯定是招野汉子啦!”
这双鞋的确来历不明,三嫂一时也很难说清。怒羞成怒的三哥就拾起那鞋,朝三嫂雪白的胴体拍打起来,虽说没下死手,也是一拍一个红印。三嫂委屈地大哭起来,辩解说:“我是啥样的女人,难道你不知道?别说你不在家,就是你死了,我也照样天天洗澡!”
杜青实在不忍目睹,就敲着窗子说:“狗日的三哥,那么好的老婆你还舍得打?那是我的鞋啊,让你穿错了,我可是一路撵来的。就你这德行,给你戴绿帽子才对呢!”屋里的人都惊怯得不行,却又看不到什么。杜青在窗子上伏得过于瓷实,那窗子也是年久失修,钌铞竟被推开。杜青一个前失就栽进了去,可可地掉进了大澡盆里,喝了几口浑汤,急忙就吐,哪里还吐得干净?就吐一半咽一半。趁三哥还在愣怔,就捋捋脸上的水,径自拿了自己的鞋子换上,又从后窗跳了出去,扬长走了。
工友们听得解渴,发出一片野蛮的喝彩。又详细追问杜青,到底碰没碰到三嫂的关键部位——既然同在一个水盆里,那就等于洗过鸳鸯浴了。杜青故意避而不答,得意地将脸仰向阴雨的天空,把想象的空间留给那些听众。
这个故事引起了大家的一片唏嘘。迟建军就撩逗杜青说:“反正都到那一步了,那么好的老婆,干吗不撬过来?”
王顺听着这话不顺耳,就朝他憎恶地嗤着鼻子。
杜青说:“我比她小着好几岁呢。再说,那么做在城里也许不算啥,在乡下,那可是千夫所指的事情。”
王顺见有空子可钻,就话里有话地说:“副队长,你干吗不快点把媳妇接来?那么漂亮的媳妇,你要是不接,那也得找一条大狼狗看门!”
迟建军说:“油田哪有城里好啊。等咱们建好了城市,她自然就来了。”
说完,迟建军的脸就像天一样阴下来,抱着双膝勾着头,团缩在铁皮房的角落里,好半天再没吭气。
高喜扬原以为故事肯定很低俗,没想到俗中有雅,竟然折射出发人深省的人生哲理来。社会上一直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石油工人一声吼,找个老婆没户口;石油工人干劲大,三十来岁没人嫁!”看来,这种现象不是一时半晌能够扭转的,不过,经过努力,让自己队上的弟兄尽快解决婚恋问题,也是能够做到的,——像杜青、王顺这些人,平时也接触不到女性,对象还指望着当头头的给介绍呢。
雨后斜阳复照,大家又上岗开干了。看大家情绪都很粘稠,似乎还沉浸在故事里不能自拔,杜青就想把大家的心思引开。上次比赛扛油管,他们班输给王顺那班二斤饼干,虽说不是啥大事,可折了班上的锐气,面子上也过不去。就趁高喜扬不在,跟王顺挑战,接着把比赛进行下去。大家全都年轻气盛,谁都不服谁,也没用怎么动员,第二轮比赛立刻开始了,而且很快就进入了白热化,你追我赶,互不相让,竟然小步跑了起来。
高喜扬和迟建军到附近处理一件别的事,稍稍离开片刻,刚转回来,就看到了这个“热火朝天”的劳动竞赛场面。如果换了不懂利害的领导,肯定要赞扬加鼓励,可高喜扬深知安全的重要,一根油管二百来斤,一不小心摔了跟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巧让油管砸在头上,俗称“嗑榛子”,什么样的脑袋能经得住?几个命都没了。就上前踢了王顺两脚,急赤白脸的吆喝道:“谁让你们这么干的?还要不要命啦?这不是大干苦干,纯粹就是胡干蛮干!你们谁带的头?”
杜青就承认下来,并说明是赢饼干的。
高喜扬说:“不就是二斤饼干吗?二斤饼干8毛6,我给你们掏了!”
实际上,高喜扬和迟建军都知道,眼下饼干已经不算稀罕,工人们这只是饥饿后遗症罢了。——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写过一个饥饿的人和一只饥饿的狼在大沙漠上互相追逐,最后狼死在了人的前面,人靠吃狼肉才得以逃生,回到城市之后,他精神上还保持着对饥饿的恐惧,在自己的床下藏满了饼干……听队长这么一喊,两个班的人都呼哧带喘地停了下来,片刻又各自清点自己扛的油管,数来数去,还是王顺他们班多两根。王顺他们班的人都咧嘴大笑,欢庆又一次比赛夺标。
杜青还是不服气,说:“是队长不让比了,要不然,能撵出你们稀屎来。”
王顺说:“煮熟的鸭子嘴还硬,反正你们已经是手下败将了。”
就在这时,远处一骑翩翩的,一直朝他们驶过来。荒原上碱土地缺少渗透性,下多大的雨,路也不泞。那辆黑黢黢早就没了铭牌的摩托划出一条柔和的浪线,最后停到了高喜扬面前。人们没认出人,却认出了那副大眼镜,原来是油田地质研究所的工程师张启德。
张启德说:“高队长啊,这回我又有启发了……”
大家会心地笑了。“又有启发了”是张启德的口头禅,人们就常常跟他开玩笑说,你叫张启德干吗,干脆就叫张启发多好。他和高喜扬是好朋友,搞采技实验项目,非到高喜扬的昆仑作业队来不可。
高喜扬接过他的话茬说:“又受到啥启发了?”
张启德推推眼镜,喜滋滋地说:“上次没成功,我找到原因了。”
杜青插嘴说:“你别逗我们了,行不?这么弄那么弄的,把我们折腾个六够,生产都给耽误了。再这么折腾几次,我们钢钢硬的标杆队就得完茄子了。”
高喜扬说:“话哪能这么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只有靠科学技术,咱们油田才能有后劲儿。”
张启德说:“我搞的这种分层注水压裂,就是让咱这北疆油田多采油。这项实验很麻烦,又多次失败;可失败是成功之母嘛,该掏的学费咱就得掏。从感情上讲,我和高队长有交情,愿意来你们队;从工作上讲,选择一个标杆队做实验,这也是正当的。大白话,要不要我给你看看上级的批文哪?”
杜青一听这话,就窘住了,嘿嘿地笑着说:“张工,我可是闹着玩的,你还当真了?我们早就盼着你来呢,你要是实验成功了,那也是我们队上的光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