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井苦、油建累,又苦又累作业队。”这种说法朴素、凝练而又真实,都是亲历者通过比较之后总结出来的。现在,高喜扬他们要过的,就是“又苦又累”的作业队生活了。
西北风夹带着大朵大朵的雪花,在空旷的大地上狂舞呼啸,苍穹之间,都是它那声嘶力竭的嚎啕。风是凛冽肃杀的,把雪花揉碎,再拧成一条条细细的“钢丝”,酷烈地抽打着忙活在井口上的人们。高喜扬的狗皮帽子上都是霜雪,还有哈气形成的冰珠,璎珞一般晶莹剔透,具有很强的装饰性,甚至有凤冠霞帔的效果。如果屏息不动,这种造型看着很像是冰雪雕塑;然而他不但不能不动,连片刻都不能停歇。活是实实在在的,不干不行,无法回避,况且一停下来,寒风会马上穿透他们的杠杠棉袄,迅速带走体温,向包裹在里面的血肉之躯发出死亡的威胁。汗水和泥水冻结在衣服上,动一动哗哗直响,让他们手脚僵直,俨然是一个个甲壳动物了。
王顺跟着高喜扬干,无论是体力还是意志,都有些吃不消。可是他不能抱熊,他的榜样就在身边,如果他跟不上队长的步调,给师傅丢脸不说,自己也很没面子。王顺的内心并没有多么高尚的生活目标和道德情操,他学习高喜扬,最真实和最直接的想法,就是能和师傅做成连桥。每当有人问他,你这么拼命干,到底为的是啥呀?王顺心里想的是两个事——往远了讲是为了国家多出石油,往近了讲就是为了雪怡。可他又不能实话实说,就憨厚地笑笑,沿用最时尚也最虚玄的说法来回答:为了世界革命呗。
元旦之日,暴风雪仍然毫无惜心地蹂躏着这片冻土地。为了搞好新年起步,实现开门红,昆仑作业队要抢在前面,多吃些苦头,也就很自然了。一年的工作他们都是位列排头——作业了80口井,累计增油23万多吨,开创了历史新高。具体技术指标也令人惊叹:起下油管,平均每根1分22秒;井验证串槽,平均每个层段32分钟;油水井配注由过去的24小时,提高到8小时……这些看似枯燥的数据后面,正是工人们的千辛万苦。其实到了辞旧迎新之际,应该喘喘气儿才对;可大干快上的年代里,北疆油田有个传统,节假日从来不休息,前线的工人正常生产,机关人员不是掏厕所就是挖排水沟,再不就是到家属管理站去干农活儿。作为一队之长,高喜扬有他自己的工作,没必要非得站井口;但高喜扬不想当“甩手掌柜的”,在井口上和工友们一起过新年,从情理上也合顺。
迟建军已经是副队长了。摆在他面前的路很清楚,他不可能像吕天方那样,“旱地拔葱”一般蹿上去——对于油田应用来说,他的文采还比较绕远。他必须沉住气,夹起尾巴,在艰苦的岗位上踏踏实实地干下去,才能露出头角来。他带着的是新工人陈刚。陈刚和王顺颇有相似之处,竟还不如王顺,个头倒也不矮,却细巴连纤的,一副细麻杆状,被狂风摆得东倒西斜,如果肩上没有油管压着,大概就会让风刮跑了。分配的时候被别的队甩下来,迟建军看看高喜扬,高喜扬就说,咱领回去吧,既然愿意投身油田建设,哪能不欢迎?一个蛤蟆还四两力呢!
一根油管9.6米长,迟建军抬着前头,他抬着后头,步伐上总是差半拍,踉踉跄跄的,仿佛是在被拖着走。这不仅耽误干活,也增大了危险性,迟建军急了,就回头吼他:“你他妈精神点行不行?越堆缩越冷,越冷越堆缩,这点道理都不懂?还陈刚呢,软不拉塌的,应该叫陈蔫屌才对!”
迟建军本想保持自身文雅的诗意,可这是很难的,生活在一个流徙在野外的纯男性群体里,不说粗话就等于拒绝融入。可他无论如何不会成为呱咕第二,这是他自身特质决定的。还是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他就小有名气了,诗作经常见诸于文化馆的小报,连小秀才的外号也是从县城带过来的。陈刚也知道自己的孱弱,任凭迟建军霹雷闪电,就是不吭声。这样一来,迟建军就更加生气,又说:“你不会顶嘴呀?你反驳我几句,也能证明你还有血性!”陈刚这时才发出了蚊子般的嘤嘤,他说:“副队长,我不是不想说话,我是说不出来,嘴都给冻麻了,你就是抽我的嘴巴,我都不觉得疼。”
迟建军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就让他靠边站,铆足了劲儿,自己扛起油管来。扛了两趟,就见陈刚咧开麻木的嘴巴号啕起来,那哭声被狂风撕成碎片,随同破败的雪花一起飞舞着零落着。陈刚和王顺的哭法从形式到内容都不一样,而且他的个子影响了感染力,不仅不能唤起别人的怜悯,甚至还帮了倒忙,让人觉得他很没出息。迟建军忽然觉得,如果呱咕队长在场就好了,他那种骂法也许才是最赶劲最解气的;可是他不能照搬他的低俗,就用中庸的骂法朝他吼道:“你爹死啦?这么高门大嗓红口白牙地穷嚎,多给石油工人丢脸!你干不了这活是不是?那就想办法改行吧!”
陈刚脸上的泪痕很快就变成了冰道子。他说:“我是丢脸,我还不如个孩子呢!”
迟建军说:“到底是咋回事?”
陈刚说:“我……我想撒尿!”
迟建军说:“撒尿别人能替你吗?把那玩意儿抻出来就行呗。”
陈刚说:“我手冻得不好使了,怎么都解不开裤子。”
迟建军骂他是熊蛋,就走近前去,甩下手套去替他解裤子,解了半天也没解开。陈刚挡开了他,加大了声音,悲哀地哭道:“不麻烦你了,我已经尿完了!”
迟建军这才注意到,随着一股尿臊味儿,他的裤裆湿呱呱的。那股撒在裤子里的尿大概只给了他转瞬即逝的温热,顷刻之间,那个部位全都冻冰了。迟建军鼻子一酸,也涌出眼泪来。
“里面的那玩意要紧不要紧?”迟建军问。
“它自己缩回去了,”陈刚隔着裤子,用手揣了揣,“它好像也变成了一个肚脐眼儿!”
迟建军说:“它那是自我保护呢,它藏到冻不着的地方去了。只要那东西还在就好,你就是个男人;只要你是个男人,肯定还能顶天立地。”
陈刚说:“副队长,你刚才说我是陈蔫屌,这下可好,让你给说着了。”
两个人哭着笑着,不知如何是好。高喜扬看到了,过来问清了究竟,就责怪迟建军对新工人关照不够。
高喜扬说:“你眼睛里是不是只有这些钢铁的家什?这才是典型的见物不见人呢。他把尿撒在了裤子里,只能说明你这个副队长没有亲和力,他有话也不敢说。”
迟建军似乎还有些委屈,辩解说:“他也没吭声啊。他要说想撒尿,我能不让他撒吗?”
高喜扬说:“你不应该等着他说,事先就应该想到。你不是读过不少书吗,鲁迅是咋做的?凡是有文学女青年造访,临走前他肯定先让上厕所,因为他都替她们想到了。”
迟建军惭愧起来,立刻服膺地检讨说:“是我不对,急着完成任务,把这些小事忽略了。”
高喜扬说:“这哪是小事?这就是大事啊。要是咱们昆仑队的工人总把尿撒在裤子里,不但当不成标杆了,也得让全油田的人笑掉大牙!”
看看下班的时间还早,就那么溻着不是一回事,高喜扬就把陈刚领到临时避风用的铁皮房子里,铺上一堆破棉纱,让他脱了裤子坐在那里,用棉袄遮着下部,就像个大布俑似的。他拿着那条臊哄哄湿唧唧的棉裤,到外面用落地原油生起火来,里里外外翻烤起来。陈刚在铁皮房里瞧见,又哭了起来。
迟建军说:“你咋还没完没了啦?队长亲自给你烤尿棉裤,这可不是一般的待遇啊。”
陈刚说:“正是因为队长给我烤棉裤,我才哭呢。这份恩情,我只怕一辈子都报答不完啊!”
接班的汽车来了。因为有“班班见领导”的规矩,是指导员亲自带队来的。交接班用的就是一辆敞棚卡车,驾驶室里,除了司机,坐着的就是病弱者,尽管很多人都认为,长官骑马,士兵走路,领导坐在里面是天经地义的,可高喜扬却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破坏了干群同甘共苦的传统——所谓防微杜渐,任何特权观念的形成,都是从小事开始的。高喜扬让陈刚坐在里面,因为他的湿棉裤虽经烘烤,一时半晌想要干透也是不可能的。
汽车御风而行,毫无遮蔽,怎么走风都是迎面吹来的。人们只好挤做一团互相取暖,由于刚刚消汗,很容易被寒风打透,那滋味有如万箭穿身,绝对是常人受不了的,有时候车上的人不得不下车跟着跑一会儿,再重新坐上去。王顺初次坐这种班车的时候,没走多远就被冻哭了。高喜扬知道他冷,就用手将他环住。
王顺说:“队长,我实在受不了啦,这份罪都不是人遭的。”
高喜扬说:“都是一样的人,别人能行,咱就能行,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王顺说:“师傅啊,我都有罪恶的念头了,你煽我两撇子吧!”
高喜扬说:“什么罪恶的念头?”
王顺说:“我巴不得汽车立刻翻掉,把我砸死才是最幸福的。当然不能砸得半死不活,那样就更遭罪了,要死就死得利利索索!”
高喜扬就叫起来:“你个混帐东西,难道想让这么多人陪你去死?”
王顺说:“正是因为有这么多人,我才不想让车翻掉呢。你看,我的风格够高的吧?”
高喜扬又笑了,说:“我们这一车人,是不是还得感谢你的饶命之恩哪!”
时间一长,大家都适应了,连王顺也不再喊冷了。他私下对高喜扬说:“师傅,你说得对,再大的困难,一咬牙也就挺过去了。直到今天,车也没翻,我也没砸死,忽然又想,当时要是砸死了,那该多可惜啊?世界这么美好,我可舍不得死,我还没搞过对象呢!”
高喜扬也揣摩到了王顺的心理,但又觉得王顺配不上雪怡,王顺善良质朴,可光有这些还是远远不够的。男人也不一定非得具有经天纬地的才能,可铁骨铮铮的气韵是必不可少的。但他又不能戳破王顺的美梦,对于一个情感痴迷的人来说,那么做未免太残酷了。他也试探着问过雪怡,雪怡淡然一笑说:“姐夫,粮食瓜菜代的年代已经过去了,难道还要搞婚姻上的瓜菜代?”这么一说,高喜扬倒不好意思了,又反过来回敬她说:“你也不能把目标定得太高远,吕天方那样的男人毕竟还不多,再说,人家也找不到你头上,人家的媳妇就是大学里的同学。”雪怡脸上飞了红晕,赶忙说:“姐夫,瞧你说的。难道因为我没有工作,就得降低择偶标准?吕天方那样的我找不到,找姐夫你这样的男人,我还是有希望的。总跟我提这种事,是不是怕我多吃你家的饭,拐着弯儿撵我走呢?”高喜扬一个软钉子碰回来,也就不好再提了。
汽车临近开天村,就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女人在堆雪人,远远看去,白雪红袄,如同一朵缥缈的火炬在燃烧,把车上男人的眼睛都蜇疼了。谁家的女人竟有如此浪漫是情调呢?大家猜来猜去,谁也没猜准。高喜扬却认出,那棉袄还是雪洁结婚时穿过的,觉得再穿不怎么素雅,就送给妹妹了。
迟建军说:“简直就是一朵红梅傲立风雪,这是多么美好的诗意啊。可惜咱没有照相机,这要是拍下来留给历史,能值老银子了!”
渐行渐近,王顺认出是雪怡,心就猛烈地跳起来。又觉得迟建军的审美有侵犯他人边界的嫌疑,就递着小话说:“副队长,听说你老婆漂亮着呢,咋不调到油田来?”
迟建军说:“不好调。再说,她不肯来,怕跟咱们遭罪。”
高喜扬插话说:“既然是夫妻,就应该同甘苦共患难。总这么牛郎织女,时间长了,恐怕就有麻烦了。”
车上的人都不再说话,那一刻的静默让人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