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吉普车碾过斑驳的草地,卷起一股淡绿色的烟尘,直奔钻塔而来。车上走下来四个人,一个是已经升任为钻井指挥部副指挥的吕天方,一个是久违的呱咕队长陈家剑,一个是指挥部的宣传干事,另一个显然是外地来的贵客,通过吕天方的介绍,大家才知道,原来是沈阳音乐学院的副教授,大名鼎鼎的秦咏诚,到油田采风来了。
大家对这个奇异的阵容还很诧异,一听要给石油工人写歌,就纷纷围拢上来,抢着跟秦老师握手。吕天方又把钻井队的人一一做了介绍,还隆重推出了高喜扬,说这是我们的劳模,走一处胜一出,很能干的。秦老师就肃然起敬,说北疆油田的石油工人为祖国打了石油翻身仗,真的很伟大。
吕天方又把迟建军从人群里拉出来,说这是我们的小秀才,笔头子很有两下子,还会做诗哩。秦老师就让迟建军把诗拿出来看看。开始迟建军还阢陧了一阵,生怕自己写的东西稚嫩,贻笑大方之家;可经不过秦老师再三要求,工友们也一致怂恿,就跑到帐篷里,从枕头底下拿出诗稿来。那是普通的信纸,经过队上的人多次传阅,已然黑黢黢皱巴巴的,四角都磨秃了。题目叫《石油旗》,副题是《献给英雄的石油工人王铁人》。
吕天方说:“迟建军,你读吧,让秦老师听着,说不定能用你的诗谱成歌曲呢!”
迟建军就对着高天厚土,亘古荒原,朗朗地了起来。
一生与钢铁为伍
钢铁有了你的灵性
你有了钢铁的性格
井架是你征服人生的沙场
钻杆是你驰骋疆场的长矛
心中如诗如歌的情话
沿着轻轻跳动的刹把
传给天书般神秘的地层
黑色的琼浆与你的血脉相连
沿着钢铁的井壁
绽放朵朵盛开的华夏青莲花
东方古太阳
捧着映透彩虹的黑牡丹
向共和国献礼
从此,中国绚丽的版图上
多了个愈来愈响的地名
一条石油大汉沙哑的喉咙
喊出的石裂天惊的雷声
这雷声,在大中国轰隆隆一响
沿着海岸线
跨过太平洋
竟震动了这个地球
起初,是老百姓
亲切的称你--铁人
后来,这个名字
随着东南信风
愈传愈远愈响
铁人--中国石油的旗帜从此飘扬
于是,你的每一个动作
都可以入画
每一段往事
都成为佳话
而你,那石裂天惊的吼声
成了千古绝唱的诗眼
于是,中国厚厚的汗青
又增加了一位民族英雄
秦咏诚眼里噙着泪花,率先鼓起掌来。队上的人马上跟进,掌声立刻响成了浩瀚的一片。
秦老师说:“好,挺好。很有贺敬之《雷锋之歌》的气势。不过,这种样式的诗,不大适合做歌词。”
迟建军承认,自己正是受了《雷锋之歌》的启发,才写出这首《石油旗》的。得到了专家的首肯,迟建军当然高兴;可他更在乎副指挥的认可,这道理并不复杂。就拿出虚心讨教的姿态,眯起眼睛,睃着昔日的工友,如今的顶头上司。想想世上的事也真有趣,吕天方没名堂的时候,大家并没觉得他怎么样,甚至还有些非我类族的歧视;出了那件意外事故,迟建军当时也赞同老南的意见,力主严惩;如今看上去,举手投足,都透着精明强干,真就是天生的领导材料。也就未免后悔,怎么没能像高喜扬那样,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站在吕天方一边,那样自己的前程也许就有捷径可走了……
吕天方把诗稿拿在手上看了一会儿,又交还给迟建军说:“小秀才,我不太懂诗,但有个建议,你看这几句能不能这样修改一下?”
迟建军忙说:“吕指挥,你太谦虚了。这首诗只是征求意见稿,欢迎领导批评指正。”
吕天方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你看,这句‘心中如诗如歌的情话’,能不能改成‘如诗如歌的豪情’?‘绽放朵朵盛开的华夏青莲花’,能不能改成‘绽放彩虹般的云霞’?‘中国绚丽的版图上’,能不能改成‘中国绚丽的英雄谱上’?‘多了个愈来愈响的地名’,能不能改成‘多了位愈来愈响的英雄’?‘在大中国轰隆隆一响’,能不能改成‘在中国大地轰隆隆传扬’?这样或许就更贴切,更有气魄,也更押韵一些。”
迟建军鸡啄米一般点头称是,当即用笔记了下来。
秦咏诚老师感慨说:“我们的石油工人写出的东西鲜活生动,感人至深,给我的教育启发很大。如果终日躲在书斋里,不到实际生活中体验,永远也没法感受到这种真情实感。你们跟我叫老师,我看应该颠倒过来,我跟你们叫老师才对!”
这时候高喜扬说话了。他说:“秦老师,我们真想有一首能代表我们石油工人的心声,在全国唱响的好歌。这样的歌啥时候才能诞生呢?”
秦咏诚老师说:“我看,已经为时不远了。我准备在油田多走走多看看,甚至在哪个钻井队采油队住上一阵。实际上,这大荒野上一直回荡着那种雄壮激昂撼人心魄的旋律,只是我一时还没捕捉到罢了。”
大家就纷乱地鼓掌喝彩。
趁这个时候,吕天方宣布了一件事,由于有很多油水井采用笼统注水的办法,使水层之间发生串槽,本来该注进水层的水却窜到了油层里,单井日产量比以前少了很多。上级领导提出,要保证油水井稳产,尽快提高采收率,克服困难,封堵串槽,分层注水。这就需要一支井下作业队伍,形象地说来,也就是油田医生。经研究决定,高喜扬、迟建军、杜青调到井下昆仑作业队,陈家剑回来,仍然接着当
泰山钻井队的队长。
实际上这个消息已经早就暗中传开了,大家早有思想准备,可还是舍不得高喜扬,对于兜了个大圈子重新回来的咕呱队长陈家剑,大家虽不憎恶,却也喜欢不起来。这个消息一旦变为现实,所有的人全都神色黯然了,好像遭遇了什么不幸。
最为悲伤的还是王顺。高喜扬已经跟上头说了几次,要把王顺也带上,可领导就是不答应,还批评高喜扬不仅仅是“护犊子”,甚至就是溺爱娇宠。像王顺这样的人,拢在翅膀底下,永远都长不大,还不如让他自己放单飞,多经磨练,才能尽快成长起来。这道理也没什么不对,高喜扬再无办法,只得放弃这个念头。
王顺一边帮高喜扬收拾东西,一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甩着,就好像是一场诀别。收拾完了,仍然坚韧地趴在那堆东西上边抽泣,把行李给弄湿了一大片。这副生离死别的样子,把全队的情绪都拐带过去了,有的红了眼圈,有的也跟着抽嗒起来。
有领导在跟前,老南控制着情绪,高声骂道:“王顺,你别他妈抽嗒行不行?你把人心都抽嗒得揪揪起来了。身是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砌上高楼不骄傲,砌上厕所不悲观。”
杜青听这话不顺耳,反正要调离了,就顶撞他说:“这时候谁不难受?你还在一边唱高调,还有人味没有?把你砌到厕所试试,你能高兴?人家是茅楼的石头,又臭又硬;你是茅楼的砖头,光臭还硬不起来。怪不得老婆跟你
离婚,这样的鸡巴男人,不离才怪呢!”
老南被抢白得无地自容,还想反击,可这时候大家的情绪已经到了临界点,就像打开了泪水的闸门,二三十个工友全都哭出声来,在骀荡的荒风里,那哭声十分的雄浑。秦咏诚他们从各处转回来,正好赶上这个场面。他感慨唏嘘说:“这么多声部,我还以为是一场混声大合唱呢。”
陈家剑也不好受,毕竟和高喜扬他们一个锅里搅马勺,厮守着同一个井架打拼多年,彼此感情深厚,何况高喜扬接任队长之后,把泰山标杆队的大旗举得更高了,他也暗自佩服。怕眼泪把军心泡软,就不好打硬仗了,便又骂骂咧咧地说:“妈那个逼的,嚎起来没完了是不是?都赶上孝子队了。高队长不是一般的调动,人家那是荣转,咱得替高队长高兴。再说,哭有鸟用?就是把眼泪淌光了,人也留不下了,还不如乐乐呵呵的。”
这么一说,大家很快就刹住了。可王顺不行,他不刹车,依照强大的惯性哭着,哭得十分投入,甘肠寸断的,甚至都痛不欲生了。人们也知道他和高喜扬的感情,但他内心深处更为隐蔽的情结谁都无法了解。大家围着劝着,一时束手无策。陈家剑又想骂脐下三指,突然意识到秦咏诚和吕天方他们在场,也是一种急智,刚一开口,猛丁就把那个关键词给改了。他说:“王顺你妈那个腿的,人家孟姜女把长城哭倒了,你是不是想把钻塔哭倒啊?”王顺抬起一双泪眼,看看他又笑了。他说:“队长,你进步了。以后你就骂我妈的腿,我妈的腿一辈子都没走出老家的屯子,太该骂了!”他这么一说,大家也都笑了。
本以为雨过天晴,哪知道王顺意犹未尽,看着吕天方,眼睛里充满了婴孩般出求告,重新又哭出个高潮来。
王顺的这一招是很灵的,吕天方绝不能漠然处之,他跟高喜扬感情向近,这自不待说;如此一连带,王顺也是很亲近的人了。吕天方没想到王顺这么能哭,一个男人的哭既能引起人的藐视,也能唤起人的感动。吕天方被感动了,他说:“王顺,你别哭了,泥浆池都让你眼泪给弄冒漾了。既然如此,你就跟着高队长去吧,反正也没离开油田,这个主我做了,回头再跟有关部门打个招呼!”
就这样,王顺曲径通幽,被临时特批,跟着这一拨转行的人进了井下作业队。他们站到钻塔下,抚摩着朝夕相处的钢铁伙伴,恋恋不舍地告别着。其实大家都清楚,他们的离别并不遥远,而且无论走到哪里,大家的心都是彼此连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