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媒子鸟

济南的夏天可以热死人。走在马路上,太阳象热气腾腾的大火球烤得人睁不动眼,四处流火在飞,很难看到绿油油的树叶,或是阴凉可人的树阴,加上空气干燥,不多会儿就嘴唇发干,连我这个平时不喜欢喝水的人,也不得不手里时常抓着瓶矿泉水,或者擎着灌满水的杯子。今年的夏天尤其燥热,闷得人胸口发堵,气管似被塞了棉团喘不动气,走几步就挥汗如雨。我一时还不能适应这里的闷热,白天窝在屋子里不出门还凑凑和和地过,半夜常常被汗水惊醒,热醒了,便爬起身找到水笼头,用脸盆接上半盆凉水从头到脚浇下来,然后用毛巾胡乱擦擦抹抹,借着这股凉爽劲接着睡。

夏天闷得让人受不了时,多半会降下场或大或小的雨。今天的空气阴乎乎地发潮,估计是雨天的先兆。雷雅文母亲床位的问题已经安排熨帖,可我身上还压着一块大石头,钱的问题如何解决?我手头最多能凑起一万块,还加上了黄小岚上次丢下的五千,可做这样的手术至少要三万块,剩下的那部分从哪儿解决?借!只有借。和谁借?

在这个只认钱不认人物欲横流的社会,借钱和借命差不多,尤其这对于工薪阶层不算个小数目。我首先想到师兄,很快又被自己否决了,主要还是为小雷着想,若她真要和师兄谈恋爱,先欠上人家这么一比钱,到时万一为了感恩图报一冲动再这样胡乱嫁掉,可真就应验了雷雅文那句话,是为了给母亲付医疗费来利用师兄,这实在很残酷。

我正为此事犯愁时。吴嫣悄悄地来到我背后,啪地在我后背上拍一掌,笑嘻嘻地说:“想谁呢,这么入定?”

对了,她是个小富婆,而且怕都是些不义之财,不用白不用。该找个什么借口呢?我暗暗思量。

“吓——吓人一跳,这么热天不老实在空调屋里呆着,到处乱招摇什么。”

吴嫣穿着吊带棉线的小衣服,乳沟若隐若现,胸脯一挺圆圆的小肚脐在衣巾上面挤眉弄眼儿,腿上是超短牛籽短裤,屁股勒得紧绷绷的。我看看她的打扮,不快地说:“穿成这样,你自己看看象不象个小太妹,该干嘛干嘛去呀,别在这儿瞎溜达,耽误我们工作。”

安华本来要出去的,瞧到吴嫣他犹豫了一下,收了收脚步,脸上硬挤出点儿笑意道:“呵,嫣来啦。”

吴嫣白他一眼,没搭腔。她用胳臂顶顶我的腰嗲嗲地说:“来嘛,出去一下,人家要和你说几句话。”

安华的脸刹时就变了颜色,我细心地观察到他躲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中闪烁着可怕的阴气。这不是个好惹的角色,有得吴嫣受啦。我毕竟还是偏袒着吴嫣的,于是对安华和气地笑了笑,没想到他一反常态,嘴角扯了扯露出鄙夷的冷笑。拂袖而去。

“好家伙,吃错药啦。”

“别理他,他就这样,阴阳怪气的。走呀,快走,我有正经事要和你谈。”

我以为她是来捣乱的,于是一本正经地说:“没瞧到我在工作呀。”

“你走不走?不走,我可拧了……”吴嫣在我大腿跟处比划着。

“怕了你,走吧。”

吴嫣拉起我的手正要一起出门,李东明恰巧经过笑道:“呵,年轻人就是不一样。”

“李主任,我有点儿事儿,马上回来。”

“没关系,去吧。”李东明摆摆手痛快地说。

吴嫣把我拽到楼角的阴影里,四下张望着没人,一下就抱住我,嘴唇迫不急待地堵住我的嘴,舌尖顶开牙齿缠绕上我的舌头,喘吁吁地亲起来,象在啃一块夹了果酱的甜面包。

“喂,干嘛呢,你疯啦…….有人呢。”我着急地推她象胶皮条一样瘫软下来的身子。

“来人怕什么。江北,我想你,那天晚上我……我真想尖叫,我一天也离不开你,每晚想你想得睡不着,你那天舒不舒服……”吴嫣低眉顺眼地说:“你肯定也舒服,我感觉得出来……”

“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难道这个不够正经。”

“真是。”我又好气又好笑地骂了道:“有病!”

吴嫣撅撅嘴巴,扑哧乐啦道:“我快成女色魔啦,想抽干你,熬干你……嘻嘻。”

“别闹啦好不好,没什么事儿,我可回去啦,要不,别人会有看法。”

“去。屁看法,熊毛病。好好,我这就谈正经事儿。”

我还真冤枉了吴嫣,她来这儿还真就有正经事儿。原来吴嫣把我和她打算结婚的事儿告诉了吴英达,吴英达说不行,这也太快啦,我坚决不同意。吴嫣撇撇嘴说,我还不知道他打什么小九九,无非想让我跟安华,哼,我又不是布娃娃,干嘛听他摆布。

“你怎么这么急,也不跟我商量商量?”我满脸意外不高兴地说:“再说如果你父亲不同意,我可不会硬来,还是等等看吧。”

“臭小子,你不会是想逃跑吧?”

“你这是说哪里话,俺正求之不得,心里乐得跳高呢。”

实际上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娶吴大小姐,与艾艾上次的错失,又一次沉重地打击了我的爱情,都说相爱的人“心有灵犀”,可为什么我们每次都因为误会而彼此伤害,这样的爱实在太累人,太伤人,太痛苦,太折磨人。真不如干脆娶个没有爱的女人回家省劲。

“真话?”

“当然。”

“连我你也不信?”

吴嫣用手拍打着我的脸笑道:“信,你别担心我老爸,他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纸老虎,对付他我自有办法,我是那么温顺的人吗?才不吃他这套,我告诉我老爸,反正我都有江北的孩子啦,你就看着办吧,你不让我们结婚也成,无非我自个儿先生出个孩子玩玩……”

我紧张地扳过她的肩膀底气不足地问:“你不会……你不会真怀孕了吧。”

吴嫣不快地瞪我一眼道:“怀孕是很正常的事儿,我又没病,为什么不会怀孕。”

“真的?”

“真的。”

“拿检查结果给我瞧瞧。”

“嘿,你还验明正身哟。”吴嫣诡异地乜斜我。

“好啦,算我求你,别开玩笑嘛,好人,老婆大人。”我死乞白赖地哀求。

“哼,晚啦。”吴嫣用手扯扯小衣服接着说:“我爸虽然气急败坏,但虎毒不食子,他经过反复衡量,觉得还是同意咱们俩的婚事比较划算,要不弄不好就得丢人现眼。我老妈倒是瞒喜欢你,丈母娘疼女婿,半点不差。你老婆办事儿怎么样?够有魄力吧,服不服?”

“服,老婆历害。”

“我爸还有件正经事要我转告你。”

原来吴英达从李东明那里听说课题有突破性进展,希望我马上整理出一份报告,直接递交给他,说这事儿得抓紧办不能马虎大意,要慎重对待,吴英达说他想把报告给厅里的某位重量级领导看看,说此事若办得顺利对我大有好处。透过吴嫣心无城府的话外音,我大约猜出了十之八九。我的顾虑是形成报告后若不通过李东明递交上去,会不会得罪人。

吴嫣说:“你前怕狼后怕虎的,做事没点准狠稳劲哪成。想当老好人,一辈子也别想有出息,哪个强者不树敌……”

虽然平时我一直认为吴嫣过于轻浮,缺乏涵养,但必竟她是官宦家的子弟,从小受环境影响,看问题比较老练世故,有穿透性,在这方面,我还真要向她学习。从吴大小姐那里领命后,我通宵加班,把所有的指示,方案,资料……做了系统的概括和总结,整理出一份详实有份量的汇报材料,第二天就去径直去吴嫣家必恭必敬地交给了吴英达。

经过反复斟酌,我认为小雷这个钱还真不能和吴嫣借,吴英达反对我和吴嫣结合,主要还是瞧不起我的出身。本来就在人家面前矮三分,再借人家的钱,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将来如果娶了她,还不要低颜下势。

吴嫣怀孕了吗?看样子也不象,八成为了促成婚事骗他父亲,以后再慢慢搞清楚吧。现在当务之急是帮小雷筹集手术费。

下班时我无意中看到黄小岚妖娆的影子在李东明屋里闪来闪去。也许利用可以利用的人是人的天性,也许是病急乱投医,我灵光一闪想不知找她行不行的通。

我硬着头皮call了黄小岚,我说晚上找她有事儿,请她出来见个面。

“在哪儿见?”

“‘缘缘缘’茶吧,我请客。”

“今天太阳从西面出来的吗?”

“嘿嘿。”

“要不就是从东面落下去的。”

“嘿嘿。”

茶巴里零散地有几个客人,因为空调的作为,很凉爽。黄小岚携着一股顶鼻子的香风如约而至,她伸出保养得细皮嫩肉的手说:“呵你好,我的大才子。是不是想我啦。”

我起身握住她香喷喷的手笑道:“我哪里敢胡思乱想。快请坐。”

黄小岚欠了欠身,把白色的条椅往我身边挪了挪,边往椅被上挂坤包边说:“没重要事情你不会找我,有话直说吧,咱俩谁跟谁,说完啦,我请你去跳舞,别浪费了这大好时光。”她别有用意地把手覆盖到我的手被上,眼神油光光地开始放电。

黄小岚的手在我手上轻柔地摩挲,指尖挑逗地按压,我的呼息开始短促沉重,心里一慌,胸门冒汗,原来琢磨好的腹稿全都抓不起头绪。

“明人面前不说暗说,我还是直截了当点吧。我今天约你出来的确有事相求,就看你想不想帮我啦。”

我说话的样子带着孤注一掷的任性,看起来有点可笑。

“说,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只要能帮得上。”黄小岚表现出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大气。

“我想向你借钱。”

“多少?”

“二万。”

“喔。”黄小岚稍一迟疑,抬起桃花眼儿瞄着我不放,象要从脸上找出星星认真地看了半天,一只手拍拍我的腿痛快地说:“好。什么时候用?”

“明天。”

“喔,这么快。明天我给你送去。”

黄小岚是个聪明的女人,我相信她不会干亏本的买卖,但她又是个极爽快和有主见的女人。我长舒了口,身上的大石头扑通着了地,浑身上下露出轻松的喜色。

“谢谢。谢谢大姐,兄弟到时一定连本带利奉还。”

“这话很见外啊。”

黄小岚搁到我腿上的手抬起来,端起栗色的小茶杯轻轻吁了口茶水,眼神迷离地瞟着我哧哧发笑。我本来也端起了杯子,被她懵懂的一笑惊吓了似地手一哆嗦,水溅到她手被上。

“喔,对不起。”

“傻样儿,不喝水啦,再说我也不喜欢这里静得让人迷睡的气氛,这种地方只适合那些文化人,喝着没滋搭味的白开水发表些空中楼阁似的酸文谬论。一起去跳舞好吗?”

“我不去,我回去还有事,再说那种地方我真不爱去,你就饶了我吧,姐姐。”

“哟,这声姐姐好听,叫得我腿都酥啦,好兄弟,想不想到姐儿那儿坐坐?”黄小岚眉眼轻轻一放一挑,流光溢彩,象水面上泛上来的油花,有了勾心动魄的效果。

“不,不啦。”我想到她光溜溜的胳膊和软塔塔的胸脯,脸腾地臊得通红,

“瞧你,准成想歪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也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儿。好啦,凭你这声姐,我也就不难为你啦。姐姐我还就是喜欢你纯纯的样子,以后有事儿记得找我,我一定不赊余力地帮你。我还有约呢,刚才只是逗逗你,我先走啦,再见。”

第二天黄小岚果然把两打钱送到我手里,我执意要给她写个借据,她当着我的面把借据撕得粉碎,脸向我脸上凑了凑道:“只要你乐意陪我几晚上,这钱算我白给。”我绷紧脸皱起眉头正待把钱扔回去,她哈哈笑着摆摆手说:“开个玩笑耶,你也不就值这么几个钱。不信任你就不会借你了,别和我见外。”

在我的帮助下,雷雅文的母亲顺利入院,办理完一切手续后,我把三万块钱交到小雷手里,她咬着嘴唇眼眶里噙满了泪水说:“谢谢,我会还的。”

我用手指弹弹她的后脑勺笑道:“傻丫头,和谁这么客气。”

“江北,谢谢你。”小雷注视着我的眼神充满感情。

在小雷面前,我可以充分地享受到男人的尊严。我觉得自己很高大,肩膀很宽阔,完全可以为她营造一个安全的港湾,为了赢得她淡若烟花的破啼一笑,也为了自己能够庇护她,领略被别人崇拜的伟岸和傲然,我浑身上下迸发出强烈的自豪感。

“曲凡生同意为你母亲做手术,而且我也替你向李主任请过假了,现在你就安心去陪妈妈,一切等检果结果出来再说,好吗?”

这鬼天气热得人难受的要死。施娣芬回来上班啦,这个爆炸性的人物总会给人们平淡乏味的生活中添加点津津乐道的调味佐料。听说施娣芬此次轰轰烈烈的寻死壮举非但没有挽回她丈夫的良知,相反倒促成了这对在她眼里不要脸的狗男女光明正大地同居过起神仙般的夫妻生活,起先人家还顾了点儿情面脸耻不好意思从地下走向地面,她这一闹不要紧,全天下没有不知道她丈夫养了女人,既然脸该丢的都丢光啦,干嘛不搭上这现成的末班车双宿双飞。

还没进病房我就听到里面女高音正在亮嗓。

“贱丫头,你也想欺负老娘吗?”

“对不起施大姐,我没有呀,是护长要我把这几床的病人给你交待一下。”

奇怪怎么会是小雷的声音,我急忙推门走进去,看到施芬娣正瞪着铜铃似的狮子眼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点划着小雷的鼻子发威:“你算老几,你算老几,你个没爹娘教养的小贱货也配支派老娘。”

“真是护长让我给你交待一下……我还有事,我得走……”

小雷眼里包着泪扁着身子想从施芬娣胸前挤过去,施芬娣肥胖的身子往两张病位间一横伸手摞住雷雅文的头发就撕。

“你个小破逼,也敢欺负欺负我,你以为老娘好惹吗……你以为老娘是块鼻涕吗动不动会钻窝……”

施芬娣越骂越难听,怒火上象加了汽,整个人几近疯狂,雷雅文疼得流着泪低呼:“你松手,你松手……你快松手……求求你,求求你……”

“小破逼,你以为装小可怜就管用啦,别以为有点姿色就娇滴滴地拿出对付男人那套功夫,你个小破逼……我早就看你不顺眼……”

“住手,住手……”我大喊,可施芬娣象魔鬼附身,任何人的话都听不进去,继续在小雷身上发泄淫威。雷雅文被她庞大的身子挤压着,根本没地方躲闪,她边哭边叫:“你变态,有本事看住你老公……朝我使什么历害……”

“你个婊子养的……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施芬娣彻底被激怒了,象一头困兽整个身子颤抖起来,手指盲目地抓向小雷白晰的脸蛋。

看到情况不妙,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可还没等我伸出双臂,施芬娣的指甲在小雷脸上抓了两道尖锐的血口子。

“住手,疯子!”

我抢上去阻挡她四处乱挥的胳膊,她一转身胳膊肘狠狠地捣向我的下巴,我一闪头,身子一探便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挣扎着喊:“谁不知道你和那个小破逼勾勾搭搭……非礼啊非礼,有没有管的,我要告你……”看光景的人越集越多,我朝小雷使眼色让她跑,她低头哭着想分开人群。

啪——一个女人给了小雷一把掌。

“叫你不要脸。”

“吴嫣。”我愤怒地大喝:“别乱来。”

吴嫣死死瞪了我一眼,劈开人群摔着屁股怒气冲冲地走了。

施芬娣,我,小雷,围观的人都错愕于刚刚突发的状况,众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的手早就松开了那个肉滚滚浑身臭汗的臭身子,施芬娣呼呼地在一旁喘粗气,脸色虽然冰冷却已恢复了常态。

这时,不知谁把李东明请出来,他眯起三角眼看都没看我,指着小雷说:“雷雅文,你无故把自己份内的工作往老同志那里推,不对在先。”又指着施芬娣说:“你们两人工作时间打架,严重违返了医院的规章制度,损坏了医务人员的形象,扣发当月奖金,雷雅文马上回到自己的岗位去,责令你写出一份深刻的检讨明早交给医务科。”

小雷吱唔着说:“李主任……李主任,可……江大夫不是替我请过假吗?”

李东明没接她的茬,环视了一下围观的群众说:“都给我马上回去工作。”

小雷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瞟了瞟我,里面盛满了疑惑。

我赶紧走到李东明面前低声下气地说:“李主任,雷雅文请假的事儿,你不是同意了吗?”

李东明反常地搭搭三角眼说:“现在情况有所变化,我们科正进入病号高峰期,反正小雷的妈妈就在咱科住院,她就两头跑跑坚持坚持克服克服吧,估计不会受太大影响,再说都是自己人,其它的护士谁也不会亏待她妈妈。”李东明回头象想起什么事儿一样对施芬娣说:“老施呀,你既然回来啦就回去安心工作吧。”

不对,哪里肯定出了问题。李东明看我的眼神中有着股莫明其妙的嫉恨和仇视,昨天还好好的。

我沮丧无助地抬头看了看那张粘满泪水和血痕的小脸,卑微和惭愧蚕食着自信心,我觉得自己不配做个男人,很没用,连个小丫头也保护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别人欺负,她所受的委屈,她所受的侮辱,象鞭子血肉模糊地抽在我身上。

快下班时接了两个外伤急诊,一个车祸造成的盆骨粉碎性骨折,一个打架打成的颅骨骨折。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多,才筋疲力尽地脱下手术衣。因为没吃晚饭,又加上白天的打击,我有一败涂地的懊丧,觉得天气也热得了无生气,似乎每个人都在苟延残喘。

想起小雷布满泪痕的小脸,心口大痛,悲悯的情素在黑夜里疯长,一只伤感的小手把住门扉揪得人难受。我很担心小雷,迫切地想要见到她。她现在应该还没有休息,我顺着走廊

向西走,前面是她母亲的病房,她会不会在那儿?大部分病人已经发出沉睡的鼾声,走廊里静悄悄的,间或亮着的几盏灯泡把我沮丧的影子折叠在白色的墙壁上,影子看上去没精打采无力地搭拉着脑袋,脚步张得很大,落下去却轻微地象怕惊醒熟睡的蚂蚁。透过木门上长方形的玻璃,病房里黑漆漆地没有灯光,难道她睡了?或者她太累回宿舍了。我走近狭长的玻璃缝悄悄地向里面张望。

眼睛很快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我看到小雷坐在方凳上,两只手握着妈妈的手,头趴在床沿上。妈妈比她还瘦,身体象虾迷一样佝偻着,她的手被女儿的手紧紧握着。静止的月光,静止的人物,构成一幅让人心动的安宁。好象睡了,我轻手轻脚正想离开,却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息。

“唉!”

妈妈的一只手动起来,打破了原有的沉寂。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小雷的头上反复抚摸。

“妈,您怎么还没睡。”小雷抬了抬头,把妈妈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

“闺女,你的脸是怎么啦,你以为妈妈是瞎子吗?你来了就关灯,妈妈就看不到了吗?傻闺女,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妈,您想哪去啦,我都这么大人啦谁会欺负我。这个伤是……是……是我今天抱同事家的小孩子,被小孩子不小心抓破的,您就别瞎寻思啦,快睡觉嘛。”小雷轻笑着对妈妈撒娇。

“唉——这个死丫头,我都说不要来这里做什么手术,得花多少钱呀,要卖多少粮食才能赚回来,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活着净带累你……”妈妈的声音哽住了,她抹了抹眼睛接着说:“要不咱明天就出院吧,我这把老骨头死也要死在咱家里头……”

“妈,住我们自己医院,领导都说照顾咱们的,好些费用都给咱省啦,基本不用花什么钱,您别担心,一切都有我呢,您可不能丢下我不管……您快睡觉,不准瞎寻思,要不我生气了。”小雷哄小孩似地摩挲着妈妈的手被。

……

妈妈终于抵挡不住困乏睡着了。小雷起身端详了妈妈许久,肩膀微微耸动。

“小雷。”我推开门小声叫。

小雷迅速地在脸上抹了几把,从屋子里跑出来,惊讶地问:“这么晚,你,你怎么还没回去?”

“我不放心你。”

“我没事儿啦,手术结束了?。”

“嗯,可我就是放心不下,来——过来,让我瞧瞧你的脸。”我拉着她走向楼角的灯光底下。

“我不,不要你看,好难看。”小雷使劲挣脱掉被我束缚住的手。

我用双臂克制住她乱动的身子,小雷的头垂得很底,我轻轻捧起她的脸象捧起一件易碎的瓷器。抓痕的血迹已经凝结,两道长长的口子在白晰的脸蛋上象两条爬行的怪虫,很触目。她小小的嘴唇蠕动着,急促的呼息吹拂在我的脸上,我突然就冲动起来,嘴唇霸道地朝着两道醒目的伤痕吻下去,开始象轻风细雨般温柔。小雷的身子绷得很紧,头僵硬地挺立着,两唇间弥漫出花朵般的芬芳,她双手抵触着我的手臂,小小的身子在我怀里颤抖。她越是紧张我越感到香甜和痴迷,身体越是控制不了地冲动,我的亲吻粗暴起来,直奔两朵诱人的红云,象山羊看到了河边的青草,饥喝地啃起来,我从来没碰过如此柔软的嘴唇,象一颗快要化掉的巧克力,不知不觉间融成了汁水,我想吻碎她把她整个人揉进自己身体里面,我想我是疯了……

“对不起!”当我仓皇地制止住自己不安分的手时,愧疚不安地向她道歉,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我以为她会煽我一把掌,那样我会好过一些。

小雷激动地站在原地,呼吸急促,脸泛红潮。她小小的嘴唇又在不停地蠕动,我原始的欲念再度膨胀。

“丫头,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你别担心,快去睡吧。”

我仓皇地逃走,从她亮晶晶银色的目光底下。

天空中飘起细细的雨雾。我痛恨我自己,不知道刚才莽撞的行为对于小雷是种安慰还是种伤害。我想我一定疯啦,脑子里四处密布着她甜蜜的喘息和战栗,心头划过异样的激情,我还在反复回味刚才没有尽情掠获的甜美,她小小的脸蛋,让我产生难以抑制的冲动,我要好好宝贝她。可是内心里却有一个残酷的声音在呐喊,你亵渎了两人间的纯洁,你会误导了小丫头的感情。我摸到肩头上月牙状的齿痕,江北你是个混蛋!

我真想狠狠砸自己几拳头。

回到宿舍睡觉前我打开手机,里面竟然存了五条短信息。

“江北,我有急事速回电话。20:30”

“快来,到我们那套新房子20:35”

“江北,为什么不开手机20:55”

“你去死吧,你会后悔的23:10”

“我恨你,你滚,你现在就是爬着来求我,我也不会原谅你!23:15”

是吴嫣的号码,看完后我删除了所有信息关掉手机,把它往床上一丢。想想又觉得不妥,爬上床又拾起手机重新打开直接拨吴嫣的电话,“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是她不开机可不能赖我没诚意,我再次关掉手机,丢在床上,拿起脸盆到水龙头接了盆凉水,从头到脚哗地浇下来,想让冷水泼灭灵魂里某种奢侈的欲望。

第二天早上,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四处寻找雷雅文的身影,病房没有,办公室没有,失望灌满了空气笼罩下来,阳光也丢了颜色,我为昨晚的冲动后悔。她的羞怯,慌乱,腼腆,她的颤抖,瘦弱,紧张,她嘴唇里醉人的味道,微娇的喘息,绷紧的身体,妩媚的红晕……都是那么让人心动,让人着迷,让人欲罢不能。我虽然很后悔昨天吻了她,可能男人骨子里都是好色的,那种慌乱的甜蜜还是在我极力的克制下激起一阵阵妙不可言的涟漪,我有点抗拒,又有点喜欢,患得患失,似乎在想她,又似乎在躲避她,连自己也把握不准。

曲凡生看到我魂不守舍的样子迎头笑道:“江主任恭喜恭喜,你可真沉得住气,这样的好事儿也瞒着弟兄们。”看到他别有用心的笑容,我浑身不舒服。

“曲主任,嘿嘿,您真能开玩笑。”

“有什么可瞒的,早晚都要公布,又不是偷来的抢来的。”曲凡生话里有话。

我参不透他的弦外之音,头顶开始冒汗,顺手拿起毛巾抹了把脸,打算写病历。安华阴阳怪气地笑道:“高升啦,老江,一定要请客地。”我脑袋嗡地一晕更糊涂了,昨天刚和施芬娣干了一架,全院上下没有不知道的,有什么高升的,高生了还差不多(生气),他们是在耍笑我吗?心里无端地郁闷,屁股刚搁到椅子上,电话铃迫不及待地响起来,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去接。我顺手捞起电话说:“你好。”

“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好,我马上过去。”

是党支委书记,他找我做什么。我慢腾腾地起身,无数条灼人的射线齐刷刷从无数只好奇的瞳孔中放射而出,犀利的象要把我绞碎生吞活剥掉。连曲凡生都煞有介事地抬了抬头,不眨眼地盯着门框子看,似乎要从上面挖出别人发现不了的斑点瑕疵,余光却冷嗖嗖地扫向我。我好象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无意中触动了群颜,可我自问我没有,我慌忙从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

党支委书记无比热情地握住我的手说:“你好,来啦。”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说:“坐,请坐。”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心里在寻思他找我来到底为了哪桩,不会是因为昨天打架院领导有什么反映或对有我不利的批评吧。

“咳——咳——,江北。”

我赶紧严肃地坐正身子摆出谦虚谨慎洗耳恭听的姿态,书记虽是个没有权的废物,但他传达的可能是最高指示。

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院委会经过慎重研究和考察决定提拔你做外科副主任,全面负责科里的业务工作,我今天代表院委会找你谈话,想听听你个人的意见。”

“喔,这这……”这实在太突然了,吴嫣怎么也没提前透露点儿消息,我犹豫了一下说:“既然领导这么信任我,我一定竭尽全力克服困难努力开展好科里的工作,把各项指标搞上去,不让领导失望。”

“好,你有这个决心和态度我就放心啦。”

无疑听到这样的消息没有人会不兴奋,我象喝了酒,脚尖够不到地面,身子轻飘飘地空中漫步,我觉得我高啦,李东明和曲凡生都矮了,当然,我也可以板着脸对施芬娣说:“拾粪地,你他妈地就给小雷提鞋吧。”我怕自己的笑意中流露出太多得色被书记无意中窥见,笑话我年少轻狂,便又谨了谨身子极力调整好面部表情,至少外表让人看起来宠辱不惊,按压住轻浮的一面,表现出沉稳内敛的一面,这样才象个能担大事儿的人物。实际上到现在我仍然没底,也就是说我的兴奋点基本上是建立在虚幻的空中楼阁上,这和天下掉馅饼差不多,属于不劳而获。

估计这次的中标和吴嫣上次要我交给吴英达的报告有关,晚上说什么也要去找她问问清楚。还没等到晚上,科里组织召开了个短会儿,党支委书记和分管业务的副院长都参加了会议,副院长简短地宣布了任命,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趁着这个机会我再强调两点,第一是医院领导及上级领导很重视对年轻人的选拔和培养,对于有特殊贡献或表现突出的要重用,因为那个,阿那个年轻人脑子灵活,有知识,有魄力,有开拓精神,对业务的开展有新思路和新点子,江北前段时间搞的那个“趾骨移植手术”就很好嘛,很有创造力,上级领导也很满意。大家都要有这样敢于创新的精神,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我强调的第二点,咱们医院要向前发展靠的是群体的力量,所以大家一定要同心协力,与时俱进,要团结,那个,也就是说要严格杜绝一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要弘扬正气……我看我就谈这么多吧。”他回扭头看看书记问:“王书记,你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没啦。”

“好,散会。”

师兄扳着我的肩膀笑道:“真不够意思,这样的好事儿连我也瞒着,晚上你请客。”说完了又友好地捶我两拳身子向前凑凑问:“听说雷雅文的母亲在咱们医院住下啦,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你替我问一下。”

“你自己干嘛不去问,都什么年代啦,老兄,追女孩子哪能光靠守株待兔,这可正是需要你表现的时侯?”

师兄笑道:“行,那以后我就主动出击。”

“就是。”

说完这些话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很虚伪。我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见到小丫头,想透过她对待我的态度来揣摩她的内心世界,乞求她既往不咎,还象以前那样信任我依赖我。她会吗?我没有信心。唉!

许多目光正若无其事地留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哪怕是肌肉细微的颤动也难逃大家的法眼,虽然感到别扭却也无可奈何,大家嘻嘻哈哈地朝我点头微笑,或者叫一声江主任恭喜高升。李东明握住我的手心不在焉地说:“年轻有为啊,哈哈。”哈哈的余音后面紧跟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也许是我多心,依我来看,似乎所有的目光和微笑里都夹带了肉眼看不到的小刺,攮得我忽冷忽凉,浑身说不出来的难受。

下班后我并没直接去赴师兄的约而是先去探视了一下小雷的母亲,还替她买了饭,因为我知道小雷上小夜班不一定有时间出来。老妇人看上去很安详,和城里人相比有六七十岁光景,而实际上才五十出头,满头银灰色的发丝梳理的光洁利落,在后脑勺轻轻地挽了个髻,肤色由于长期的太阳照射呈综褐色,嘴唇苍白,两鬓内陷,布满风霜的面容上始终逗留着慈祥的微笑,很难从谈话中感觉出她是个身患绝症的病人,小雷母亲的笑容朴素和善,凹陷的眼睛里不时闪烁出母性之光,象春日暖阳给人以抚摸和安慰。从她身上我深切地感受到一种

类似于震撼的坚强和质朴。人和人就靠那么点儿缘份和感觉,乍一见面我就从她生动的笑容里获得一份很难用语言表述清楚的感动,她能勾起我部分对母亲的回忆,我努力微笑,实际上心情沉重。

“伯母您好!”

“是文文的同事吧?快点坐下,别老站着。”她接我递过去的米汤,用手整理着本来就很平整的床面,反复做着拍打灰尘的动作,她低头掩饰紧张和拘谨的瞬间让我想起小雷,抹去岁月的烙痕,从她身上可以发现小雷的影子,一份动人的羞涩,我突然发现她的嘴角有一颗小小的红痣。我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似乎小雷嘴角边也有这么一颗红痣,我好象从来没有细致地打量过她。

“这是小雷,不,文文让我给您买的饭,她让我替她捎过来,瞧,单位里太忙,您来啦她也没时间陪您,还要去工作,也许……也许过几天不那么忙了,她就可以请下假天天来陪您啦。”我突然想到我既然是分管业务的副主任,为什么没权批准雷雅文的假期,让她来待侯她母亲。

“不用她来陪,我这不是挺好吗?还是工作要紧,别误了单位里的事儿,来来,来快过来坐,我也不知道如何称呼您。”老人的眉头猛地一缩,脸上很快又浮出笑容。

我急忙握住她的手紧张地问:“怎么啦,哪里疼?”

从我握住的这只手中传递出一股特殊的温暖,她的掌心布满老茧,干瘦的仿佛仅由骨头和神经构成的。

老妇人感动地摇着我的手说:“文文净碰到你们这些好人,可我,你瞧瞧活着不是带累她吗,净给你们增麻烦,你能不能劝劝她快让我出院吧,我既不想带累她,也不想带连累咱医院,为了这把不值钱的老骨头,不管化谁的钱,都不划算。”

“伯母您别瞎寻思,人力物力都是医院的,花什么钱呀,您就安心养病吧。”

“唉,呵呵,你瞧人老了就爱絮叨,大夫你人真好,也挺实成,文文多亏有你们这些好同事,她呀,挺善良个孩子,又没什么心眼儿。”说到小雷,老人脸上有了一丝不安和担扰。

“好,您放心,动完手术,关保您没事儿,很快就会出院。”

从病房出来,我直接去饭店找师兄,我们俩一人一瓶啤酒,因为我还惦让着吴嫣,所以也不能象以前那样无朝无夕地逗留太晚,师兄瞧出我不想久呆,长话短说地告诉他从同事们那里听来的一些流言蜚语。

实际上昨天院里就沸沸扬扬地传出些损我的话,说江北不玩儿人性,本来课题项目是李东明的组长,可搞到后来竟被那小子偷去做了升官的敲门砖,这李东明也太好欺负啦,怎么就不反击呢?还说江北因为驸马爷的关系,是厅里的领导指名道姓地提拔,李东明虽然主持工作,说不定哪天就会被这小子踢下去,真是人心叵测,这么年轻就有这么深的城府,以后还了得。

“昨天就传出我当了主任?”

“你不知道?别骗我啦。”师兄不信任地说。“不过,江北,我是老早就看李东明不顺眼,你这次要好好挫挫他的锐气。”

我没和师兄聊太久,喝完酒就匆匆地道了别。

从饭店出来,我不厌其烦地拨吴嫣的手机号N次之多,都没拨通。看来这次还真得罪了吴大小姐,我赶紧打的到吴嫣那套房子,屋里没有灯光,她会去哪儿?

正不知何去何从,准备把身子托付给黑夜时,电话却意外地响起来,来电显示是吴嫣的号码。

“吴嫣吗?我正找你呢,你在哪儿?”

“江北是我,呵呵,着急了啊,吴嫣说你肯定在找她,她让我转告你她最近很忙,哈哈……我先挂机啦,有时间一起玩……”

为什么是安华的声音,吴嫣和安华在一起。

乌云再次腾跃着身子屏住新月,庞大的黑夜渐渐把小小的我吞没。

回到宿舍,我嘴里叼起烟卷,一夜无眠。

第二天,李东明把我招到他办公室说是有事相商。

李东明处乱不惊的面具重新加了补丁,看上去比前天平静了许多,他说:“江主任,有个事儿想找你商量商量,孙教授九月份面临退休,他以前带的手术小组组长的人选最好马上定下来,再就是孙教授退休后是否要重新划分小组成员也要一起定定,你琢磨琢磨,给我个意见。”

我抹抹脸上的汗水讨好地笑道:“李主任,这些事你决定就好,干嘛还问我?”

“咱可是正规的单位,办事不能乱了程序。我先谈谈我个人的看法吧,依我的意见不需要再重新划分小组,以前各小组配合得都不错,至于新组长的人选。”李东明意味深长地挑起眼角看着我说:“我看,不如干脆由你来干?”

我慌忙摆手说:“不行,我太年轻,有些手术还拾不起来。”

李东明放开紧绷的肌肉哈哈笑道:“别谦虚啦,厅里的领导说你可是个难得的人才,是人才就不能埋没了,要给你机会锻炼,那样才能出把好手。”

他虽话里夹枪带棒,我却装傻卖痴地笑道:“李主任,您别赶鸭子上架为难我啦,我算哪门子人才?我真不行,依我看孙教授那个小组有两个人比较适合这个岗位。一位是李云盼教授,他也算上是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啦,群众威信高;一位是王跃副教授,他虽然比李教授年轻,但学历高,业务一流。您看呢?”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除了你(当然你硬要谦虚,我也拿你没辙),我也认为这两人比较合适。只是从两人中选出一位,就有点为难。”李东明皱起眉头,舌头从嘴里探了探又收了回去,他睁开三角眼把询问的目光抛给我。

我知道他又在玩丢山竽的游戏,决策权自然在他,我迟疑着说:“我看您掂量掂量就定下吧,他俩定谁我都没意见。”

李东明满意地把缩回去了舌头伸出来,快意地舔着下嘴唇说:“我看就定王跃吧,他比较年轻,业务也拿得起放得下,而李教授和孙教授差不了几岁,用不了几年也要退休,到时还要培养接班人,不如现在让王跃挑着头儿先干着,磨练磨练,现在上级不是说要重视年轻人的嘛,这也和上级精神吻合,你说呢?”

我明白他这不是征求意见,而是作出了决定,而这个决定和我的想法基本一致。我心悦诚服地说:“我同意。”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似乎一切都改变了。可再怎么变我也没料到,上任头天我就被曲凡生狠狠地摆了一道。

我本来兴头挺高地去找曲凡生要和他卡对一下给雷雅文母亲手术的事情,老曲出其不意地说他不能为小雷的母亲主刀,他的原话是:“我看还是江主任亲自主刀更稳妥一些,我最近的手术太多,也实在调不出时间来安排这个手术,我怕拖得太久延误了老太太的病情。”

我当时就懵啦,他故意推委,他故意为难,他想看我笑话。我绝对没想到曲凡生是这么个狭隘小人,也许他看我当主任不服,但也不至于拿着手术来要挟或示威。我知道现在就是低三下四地求他也是白搭,也许正中他下怀,我那是承认外科没他曲凡生就得停摆,这个地球没他曲凡生就得停止公转。

我若无其事地笑道:“曲主任你忙,我就不打扰你啦。”

他是我刚进医院认识的那个曲凡生吗?大热天,我窝了一肚子火。用手指头挨个把科里的大夫扒拉了遍,认为给雷雅文的母亲实施手术,只能去求孙教授帮忙。

下午科里传出风声说李云盼将会接任孙教授的手术小组组长之职,估计是小道消息,大家乱起哄罢了,我并没在意。

去病房转了一趟刚回办公室,安华正在接电话,脸上堆满掐媚的菊花瓣,尖峭的下巴裂开黑色的四环素牙齿,点头哈腰地说:“是的是的,当然当然,嗯,知道,他不在,是啊,真不在。”瞧到我进门,安华调整着角度眼睛不停地往我身上瞄,笑声越发作作,他嘿嘿地乐道:“晚上老地方见哟,谁说我不想你,想得都快疯了,要不下次见面你摸摸我的心。”

我还在生曲凡生的气,脸一定很难看,看到安华的得意和那假惺惺岑牙缝的笑声,汗毛都竖了起来。

“江主任,听说都是您亲自去给雷雅文的母亲送饭,您真是体恤下级啊,哈哈。”安华放下电话,话里有话地说。

那堆展开的折皱里的龌龊真让人恶心,我象看到了冒着热气的牛屎,目光里发出厌恶的绿光,昨晚他和吴嫣在一起做什么?

“呵,瞧你乐得,有喜事儿?”

“再喜也没你喜,不过,呵,这几天活得可真舒服。”安华撑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无聊!他想暗示什么。我心烦意乱地想,晚上无论如何要见到吴嫣。

人要做到完全不受外界环境影响实在很难,今天下班我没去给小雷的母亲送饭,虽然我一直呆到所有的人走光,还反复地犹豫过,可安华的话还是多多少少产生了那么点作用。

怕错过吴嫣,饭都没顾上吃我来到吴嫣家那幢楼的附近,有几次想冲上去按她家的门铃,她母亲我不怕,她父亲我也不怕,只是我有那么一丁点担心,我不想让吴英达感觉到我和她宝贝女儿之间的隔阂,所以没有选择,我只能象个树桩或者象个傻瓜一样在这里守株待兔

开始我等得很无聊,象个特务一样找了一处不容易被人发现的书亭旁边,围着书亭转圈,摆出买书的样子,可老板接连问了几次:“先生想买什么书?”我随口说:“人之初。”掏钱买了书,便悻悻地走开。

后来我转到修剪得非常漂亮的小花坛那头,一帮七八岁的小孩儿在踢足球,我坐在水泥砌的花坛边缘笑吟吟地观战。突然我发现吴嫣家那个单元前面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短脖子上安的那个大脑壳象侦察兵一样左右环顾了一圈,接着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问了几句又挂上了,没错,这个人是李东明。他也象无处可去四下张望着朝我刚才去的那个书亭走去,我不想被他看到,趁他不注意转移到一个更隐蔽的地点。

天渐渐黑下来,天边飘过一堆乌云,吧哒吧哒,豆大的雨点子在水泥地上砸出一个个醒目的黑点,黑点越连越密,慢慢整个水泥地都变成黑色。李东明神奇地从哪里撑起一把伞,我身上被雨淋湿了,可我并不想离开,我对李东明的行为充满了好奇。李东明不耐烦地来回小幅度地移动,又过了段时间,吴英达的宝马车忽悠停在楼道跟着,司机撑着伞打开车门,吴英达从车里拱出来就消失在楼道里。李东明又停顿了大约一刻钟,也朝那个楼道走去。

哦,这老家伙,不知道是去掐媚还是给领导上眼药水。

这时我才发现,身上的衣服湿透了,想回宿舍实在不心甘,我掏出手机拨了吴嫣家电话。

“您好。”

“您好。”

“是伯母啊,吴嫣在吗?”

“江北?怎么这几天也不来家玩啦,我去叫她,嫣嫣,快,找你的。”

雨越下越大,我的头发开始趟水,水沿着脸趟到嘴里,苦涩的味道,我真担心吴嫣赌气不来接这个电话,时间搅拌在沙沙的雨水中,越发感到漫长。

“江北,你还有脸打电话?”

“吴嫣,别说气话,我都快被雨水淹啦,你也不心疼?唉——”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你家楼下。”

“你等着。”

一会儿吴嫣擎着顶粉红色的伞跑过来,她狠狠剜了我一眼说:“蠢蛋,走。”

“上哪儿。”

“你瞧你那可怜相,去咱们家。”

我知道咱们家就是她那套大房子,便跟着她上了出租。一路上吴嫣的眼睛始终盯着窗外,她并没正眼儿看过我,走到半路她的手机叮叮作响。

“喂,你手机响。”

吴嫣又白我一眼说:“我又不是聋子。”

“那你干嘛不接。”

“我不爱接行不行。”

据我观察她还在生气,当着司机的面我也不好低三下四地服软,只能作罢,无奈地把脸转向深邃的窗外,看着雨水一滴滴打在窗子上,变成水流一条条地往下趟。

进屋后我的衣服裤子鞋都在滴水,怕弄湿了地毯我求道:“老婆,给老公取块毛巾,把我擦擦干净。”

“又不是没长手,自己拿。”

虽然如此说,她还是去卫生间拿了条干毛巾,远远地丢给我。我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边脱边擦。“老婆,去给我放洗澡水吧,求求你啦,好老婆。”

“我又不是你的佣人,自己放。”她打开电视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

吴嫣的电话又不依不饶地叫唤起来。

“老婆,你电话。要不我替你接?”

“你敢。”吴嫣紧张地从沙发上蹦起来,抢过电话边朝里面走边小声在电话里嘀咕。

我擦干身体找了件睡裤穿上,坐在吴嫣刚才坐过的沙发上叉开双腿看电视。

“你有病,刚才不是说了嘛,我临时有事去不了,我都说我不去啦,干嘛还非要我去。”吴嫣的声音越拨越高。

“你管我和谁在一起,别烦我好不好。”我听到她啪地扔了手机。

八成是安华打来的,我郁闷地想。

吴嫣拉长着脸从房间走出来,旁若无人地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葡萄酒,拿出两只透明的白色高脚杯,我远远地冷眼旁观,她也不看我,独自倒了杯酒,一仰脖灌了下去,眼睛都没眨一下。

“过来,喝一杯。”吴嫣眼睛死死地盯着杯子里血色的液体,抬起白嫩的手腕,紫色的指甲在灯光下划出一道神秘的光环,另一只杯子也倒满了酒。

她在叫我,我梗了梗脖子问:“别喝了,刚才谁来的电话。”

“不用你管。”

我生气地说:“你不是要当我老婆吗,不管你管谁,你也太放纵啦。”

“呵。”吴嫣挺起脖子道:“你也知道我是你老婆,那干嘛还对别的女人献殷勤投怀送抱,你给人家出钱,你给人家老妈送饭,你给人家撑门户,我倒是搞不懂,到底那个小妖精是你老婆还是我是你老婆。”

“你在吃醋?”

“我呸!男人都爱这么自以为是。”吴嫣轻蔑地斜了我一眼,又倒了一杯酒直着脖子灌下去。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有专门搬弄是非的小人?”

“告诉你江北,别给我玩什么花样儿。”

我觉得自己的自尊正被她恶意地践踏,生气地大声说:“你别净鸡蛋里挑骨头,你会不会当老婆,没瞧到我今天被雨水浇得透心凉,你还狠心往我身上接着泼冷水,我问心无愧,我也没什么错,都是你一个人瞎猜疑!你说,昨天你和安华在一起干嘛啦?我实话告诉你,我死眼瞧不上那家伙,你还是离他远点好,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是好东西你就是好东西,江北,你越来越让我失望。你怎么能被那种女人牵着鼻子走,还替她和别人打架,你真行,你想气死我!你等着瞧,我饶不了那个小妖精,她光会装可怜抢别人老公,也就是你们这些白痴男人会上当,上天总会给她点报应。”

“别胡说。”

“我偏说。我还咒她全家不得好死。”

“吴嫣!”我大吼。

这声大喝不但玻璃窗震颤得抖了抖,连我自己的心脏差也点儿岔气停止搏动,有那么一瞬,我被自己吓到了,吴嫣被我吓到了,空气凝结成不能流动的冰块,除了沙沙的雨声,整个世界都在窒息。

我简直不敢相信刚刚那些恶毒的话出自吴嫣之口。

吴嫣缓过神来,眼睛里燎原起熊熊的怒火,眼珠象要从眼皮中暴跳而出,我知道我刚才又犯了个错误。

咣当——哗啦——

吴大小姐伸手拿起一只高脚杯,朝着我砸过来,我头一偏,酒杯从耳根掠过,咣地在地板上爆裂,残体四溅,她伸出手臂勇猛地一挥,暗褐色的酒瓶和另一只酒杯应声落地,血红色的液体象蛇扭动着向四下盘延。

“你你。”吴嫣嘴唇哆嗦着说:“你不是人,人家好心好意帮你当上主任,你倒帮着外人来欺负我,你还敢对我大吼大叫,你算哪棵葱,你是什么玩意儿?”

吴嫣的脸色铁青,身子失控地站在那里发抖,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腹部,眼泪不争气地决堤而出,她撕裂地喊叫:“江北,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你说,你说啊,今天你就给我说清楚。”

“心里没你能和你在一起?”

“心里有我为什么整天护着雷雅文,你对她比对我都紧张。”

“无理取闹。我只是觉得她……她挺可怜。”

“比她可怜的人多了,我怎么没见你有这么好心?”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吴嫣顺手操起沙发靠垫砸向我道:“理亏了吧!你没骨气,敢做不敢承认……那个雷雅文,我还要咒她,咒她全家,咱骑驴看唱本——等着瞧……”她越说越气,越说情绪越激动,长发随着不停摇摆的头发疯地舞动。

“我不是理亏,只是觉得这样吵下去很荒谬。”

看到她竭斯底里的样子,我被恐惧突如其来地捏住,一种怜悯,很悲怆的怜悯在胸口翻滚,我不仅仅可怜吴嫣,也可怜这个叫江北的七尺男儿,我感到喉头发热眼窝发酸。我慢慢走到吴嫣跟前一把抱住她温柔地说:“好啦,老婆,都是我的错,我错了,你惩罚我吧。”吴嫣挣扎着喊:“本小姐软硬不吃,你别打一把掌给个枣吃。”我紧紧抱住她冲动的身子说:“好啦,老婆,求你啦,别气坏了身子,你现在的样子我很害怕。”我轻轻摇动她的肩膀,想唤醒她的理智,吴嫣的气焰有所收敛,忿忿地说:“除非你给我跪下,我要你跪着求我宽恕。”

“可我并没有错啊,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你还说你没错?你错就错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赌咒她家,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和我急。反正是你惹了我,你就得跪下,要不,免谈。”吴嫣霸道地把脸扭向一边。

我叫屈,我不平,我胸口堵着无处排泄的抑郁,血流直顶脑门,可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和她吵下去,再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于是我放下架子,丢掉脸面,一揖到地,求道:“好老婆,我连饭还没吃呢,为了等你,又挨了雨淋,你就疼疼我,别再折磨自己啦。老婆,大人不计小人过,再说我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消消气嘛。”

“呸。你别光捡好听的说。”

“老婆大人,不是我说你,我说不好听的吧,你不爱听,还骂我,我说好听的吧,你还讽刺我,你说,我该说什么,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

“我要你心里有我,要你爱我,要你属于我。”

“我本来眼里只有你,心里只有你,脑袋里只有你,浑身上下只有你……来,好老婆,笑笑就没事儿啦,就雨过天晴啦,你放心,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不辜负你。让我好好抱抱你,亲亲你,好几天没碰你,那里都想啦。”

“骗人。”吴嫣撅着起嘴巴,脸上的怒容消退了不少。

“真的!”

“嗯。”

“你发誓。”她穷追不舍。

“我发誓。”

“我警告你,以后不准再去讨好那个小妖精。”

“我从来不讨好妖精。”

“我是说雷雅文那只小狐狸。”

“我也不讨好小狐狸。”

“你,哼!”吴嫣又把脸别向一边。

“我只讨好你,我的老婆大人。”我边说嘴唇边贴上她的胸脯。

吴嫣扭动了几下就半推半就的喘起来。

她终于破啼为笑,可我压抑得想站到悬崖上大喊:“滚他妈的蛋!”

吴嫣的怒火来得猛,顶得急,根本不给人眨眼或喘气的功夫,就象风卷起的浪头,风一停浪就跌入大海,也许所有的惊涛骇浪只发生在瞬息之间,来得快去的也快,而且不留痕迹。我则不同,只要一生气就动真气,加上心里憋得慌,虽然表面上恢复了正常,可肚子里还压着火,所以很难适应她刮风一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作风。这一轮风雨过后,吴嫣又是给我做饭又是给我按摩,围着我团团转,象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还缠着我要求亲热。我知道我受到了伤害,自尊心被她的高高在上和盛气凌人傲慢地切了一刀,渗透出来的东西,就象洒在地上的那摊红酒。

倒是吴嫣似乎心无芥蒂,她告诉我吴英达应充她,只要我们俩结了婚,用不了几年,主任的位置非我莫属。这剂强心针无疑是雪中送炭,虽不能完全治愈心口上的那道伤,但却起到了凝血止痛的功效,我也算寻求到了新的支撑点,应着她嗔嗔的召唤滚入欲海梦天。

这几天科里关于李云盼任小组长的传闻有鼻子有眼儿越来越逼真,我不免担心,而李东明却迟迟没有公布结果。有几个好事的大夫曾经私底下向我试探过,问李云盼和王跃谁的戏更大,没经过李东明的许可我不敢贸然泄密,怕引起他误会以为我才当上个副主任就把自己当盘菜,给别人透露内幕消息,所以我只能装傻,当然别人问是李云盼吗?我也笑笑。我这和稀泥的笑容,无意中传递了暖昧的讯息。这几天上班碰到李云盼,他脸上都捧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对我殷勤有加,想到宣布结果时肯定会打击到他的情绪,我倒象做了对不起他的亏

心事儿,心里挺别扭,担心这件事拖的越久矛盾越大,我又找过李东明几次,把现在科里的骚动谈了谈,问能不能早点宣布结果。

李东明终于宣布了结果,他把复述给我的那段话又复述给了大家,前面做了相应的铺垫,说这几天听说科里对于组长一事议论纷纷,我在这里澄清一下,免得大家瞎猜疑,影响了安定团结,李云盼和王跃两个人都很优秀,当然也不是说大家就不优秀,只是他两人无论业务水平还是其它各方面表现的更为突出,他俩都在这次选拔组长的考虑范围内,经过斟酌,之所以起用王跃,主要是他的年轻占了便宜,这和上级精神吻合,李教授也要充分发挥老同志的模范带头作用,好好配合王跃的工作。

散会后,我注意到李云盼拉长着脸有点挂不住的架子,正想上前安慰几句,李东明招呼着李教授进了他的办公室,看来李东明还挺有点大局观念,也有能力揣摩人的心理,估计他是给李云盼做思想疏导工作去了。

孙教授非常痛快地答应替雷雅文的母亲做手术,那天师兄特意请了一天假,致始致终陪伴在小雷身边,而我则随同孙教授进了手术室,一切并不顺利,癌细胞有向周围器官发生扩散和转移的倾向,但无论如何我们都竭尽全力,手术举步维艰地持续了一上午,胃大部分切除,当我们一个个筋疲力尽地走出手术室时,已是下午一点多钟。雷雅文一句话没问,张开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安慰地朝她点头,又肯定地点点头,意思是放心吧,手术比较成功,小雷的眼睛里飘浮起激动的泪花。

我心里清楚,就算手术成功,如果癌细胞继续扩散,估计她妈妈也活不了多久,但我实在不忍心打击她的满腔期愿。

吴嫣从上次闹过之后性子收敛了不少。一个有着红彤彤太阳的黎明,我蓦然回首,发现吴嫣最近变得有点怪,她端着白色长方形的塑料托盘,上面放了一杯热牛奶,两个荷包蛋,两片烤面包,笑嘻嘻地站在床前凝望着我说:“老公,起床了,快吃饭。”她突兀地乖巧起来,眼睛不再瞪得象要吃人,衣服不再衣不遮体三点二线的前卫,就连走路时一拽一拽的屁股扭动的都不象以前那样惹火风骚。我纳罕地暗想,她是怎么啦,在使什么花招?她为什么不象吴嫣了。

吴嫣有天突然来了兴致非拖着我逛书店,两个人兴冲冲跑到新华书店,她直奔某一让我吃惊得磕巴眼儿的类目跟前,看也不看,抽出一本又抽出一本再抽出一本,不多会儿我胸前就堆了十多本书。

我问:“你买这么多有用吗?这不是眼睁睁地在糟蹋银子吗?”

她白我一眼道:“干嘛,不要扫人家的兴好不好。”

得,我还是当哑巴消挺。

吴嫣这一冲动不要紧,花了上百元买回家一堆只能饱眼福不能饱口福的菜谱。吴嫣说她下决心要当贤妻良母,要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我非常恐慌地摸着她的肚皮问:“有啦啊?”她嗔道:“去,讨厌。”

可这些菜谱并没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只有买回家的当天,吴大小姐趁着兴头又样样数数地买了些菜,但脚刚跨进家门,她就把身子往沙发上一丢懒散地说:“累死了,明天开始,我每天做一道新菜喂你吃,不是有文化的人都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先得抓住男人的胃’,从明天起,我要开始实施抓胃计划。”第二天她走进门,腿又软了说:“累死了,明天开始,我每天做一道新菜给你吃,不是有文化的人都说‘要想拆抓住男人的心,先得抓住男人的胃’,从明天起,我要开始实施抓胃计划。”如此,所有的菜都烂在冰箱里,我们俩照常每顿在外面吃。

吴嫣后来干脆说,抓胃也不必我亲自动手,等我摸清你的底细,雇个保姆回家,手把手把她教出徒,让她天天做你爱吃的菜。

我反驳道:“谁教你啊?”

吴嫣小鸟依人地往我怀里钻着道:“要不,我报个家政学校如何?”

“三分钟热血,光掏钱不上课,象你这样的钱赚也白赚。”

“你干嘛要打击人家的积极性,讨厌。”

公正地说吴嫣的进步是有目共睹的,是难能可贵的,是可喜可贺的,只是有一点让我深恶痛绝,那就是她新添了一个毛病,每天下午下班后都要到医院来等我。说得中听是守候,说得不中听就是监督。

吴嫣说她是一盒爱情的万金油,当我迷糊时,不清醒时,被女人施了媚术转腿肚子时,她就会把油及时涂我眼睛里。

我说我在泉城路见过艾艾,大家肯定当我白日做梦,多半是走火入魔出现的幻觉,最初我也这样告诫自己:不能这山看着那山高,不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不能胡思乱想,远离了现实的大本营。再说我现在基本上没脸再想入非非。可我还是觉得我看到的那个人是艾艾,虽然离得比较远,还隔着条大马路,大马路中央有不少来回奔驰的车辆,当那个女人在对面挂满文告牌的路边出现时,我的眼皮受到干扰般跳了一下,纤巧的背影轻松地拨动了心弦,我后悔当时没紧跟着追上去搞清楚,可是当时的环境的确容不得我去验证一个幻觉,因为吴嫣正黏在我肩膀上大发娇嗔。最近我俩就象一对连体婴,只要是八小时之外,看到我就会看到她,看到她就会看到我。等迟钝的中枢神经过滤完各种图像,收编处理反映出那个女人的确是艾艾时,我急促地抬头,人海茫茫,伊人已失。

唉——今天的天气有点闷。我的情绪突然就低落下来。

我心烦意乱地告诉吴嫣,晚上我值班,陪她吃过饭我得回医院。

“我要陪你值班。”

“别闹了,我才刚当上个副主任,你也不给个机会让我烧上三把火?”

“那好吧。”

夜色飞起,灯火阑珊。打发掉吴嫣,我拖着疲惫的影子来来回回在泉城路逛荡。为了这个没有解开的疑团,无精打采。实际上我和吴大小姐撒了谎,我并不值班,只是最近象一只被樊笼困住的小鸟,实在憋得慌。九月的夜晚开始有风,这个风不是热得人伸长舌头喘气的酷风,而是凉爽的能够带来惬意的清风,我落漠地抱着清风胡乱走在人群熙攘中,我听到这个世界除我以外的各种声音,浮躁、渲染、沉默,就是在这堆杂乱无章中,我的思想平息了这些动静,品尝到刻骨的孤独。

孤独是灵魂深处的一面镜子,它可以透过微笑击碎你伪装的快乐。

我伫立,我徘徊,我凝视,我沉思,我寂寞,我茫然……突然记起几句残句:水晶灯及琥珀酒里/却挡不住/你的目光/你的目光/浸过层层玻璃/水般地/灌注我……我的神经被翦若秋水的眼眸打痛,心上开始反复地想一个人,思念象蛇一样缠住我不放,我突然就冲动起来,刚才我不知道因为什么而落漠,而此刻我清醒地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隔着一道门,一堵墙,我知道她在门的里面墙的对面,越是接近入口越想退却,心理上产生了某种类似于小男生的愧疚和胆怯,从上次吻过之后,就再也没和她单独相处过。我暗暗告诫自己,这不是爱,这只是关心,就是想爱,也不能爱,因为这样不负责任的爱会带给她伤害,可是你们不能因为这连我付出关心和爱护的权力也剥夺掉。我站在病房外面紧张地深呼吸,手指触摸着门把手,听到里面有人在对话。

“太晚了,你走吧元涛。”

多长时间没见,她连对他的称呼都变得这么亲近,以前她可是只信任我的,我又自我解嘲地骂了自己一句,你谁呀江北,吃这无来头的飞醋。

“我还是再呆会儿吧,反正回去也是一个人。”

“唉,这几天你受累了,每天过来照料我妈妈,真不知如何谢你,如果没有你帮忙,我恐怕真应付不了。”

“你别说这些见外的话,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你回去吧,你在这儿我反而无法好好休息。”

“既然这样,我就走。”

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向门口移动,我赶紧随手打开隔壁的黑漆漆的病房,把身子藏匿起来。两个人都低着头从病房走出来,小雷不安地搓动双手说:“你慢走。”

她转身想缩回病房。

“小雷。”师兄低头思索着,猛然间抬起头,用热切的目光盯着她问:“可以出去走走吗?”

“不,不,散了吧,太晚了。”小雷躲闪着小声拒绝。

师兄激动地停下脚步,他鼓足了勇气象要表白什么,我也跟着紧张起来,心脏不安地乱跳。

他激昂的情绪瞬间莫明其妙地蔫了,嘴嘟囔着说:“那好吧,我走了。”

“路上小心。”

路上小心这句温柔的关心再度激起了他的勇气,师兄猛地握住小雷的手腕说:“小雷,我爱你!”

这句话不光吓了小雷一跳,也让我倒吹了口冷气,他怎么会这么直接。我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师兄的手,希望可以用目光把落在那双小手上的大手抬开。

“你别胡说。以后不准说这样的话。”雷雅文用力甩开他的大手。

“你不让我说,我也得说,虽然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可江北说得对,我是个大老爷门儿,既然喜欢就得主动点告诉你,不能窝窝囊囊地烂到肚子里,你别说话,我说完就走,小雷,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千万不要为难,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不管结果如何,你都是个好姑娘,只要你不嫌弃,我以后还愿意来帮你。好了,我说完了。”

师兄看都不看雷雅文如释重负逃她似地跑了。小雷出神地看着远处消失的背影,倚着门框发呆。

我手里捏着汗,努力压抑着脉搏突突的跳动,倒不象刚才那么想见面。

第二天上班后做的第一件事儿是把雷雅文叫到跟前,说批准她休假侍侯她母亲。我一边心情复杂地翻病厉,假装很忙碌的样子,一边很快地把要讲的话尽量简短地讲完,克制地想知道她的反映。

小雷安静地点点头说:“谢谢江主任,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和护长交待一下算是放假了。”

“当然,我已经给护长打过招呼了,你只要把手头儿的活再交接一下就行。”

“谢谢。”

她前前后后的许多个谢谢,残酷地拉远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有点恨她波澜不惊的面容。

意外的事情总是发生在胸有成竹时。李云盼教授对我有强烈的抵触情绪,我给他安排任何手术他都会提出N多理由发泄不满,好多人反映说最近他工作没有情绪,手术不积极,以前他也算个骨干力量,这样下去怎么行。

有一天医务科张主任打电话,说高干楼来了一位非常难应付的高干病人,要科里派一位资格比较老的大夫过去(因为这个高干只信任老大夫,瞧不起年轻大夫)。几个老教授不是

休班就是有手术,只有李云盼现在满手是空,于是我安排他过去。

李云盼鼻子哼哼着说:“江主任,您吩咐的我当然义不容辞。”

“这就好,还不快去?”

他嘴里咕噜着狠狠地摔门而去。怎么啦,我并没得罪他啊,既便他当不成小组长,少了些实惠,也不能光埋怨我。这样小鸡肚肠,真庆幸当时没选他,娘西屁,肚子疼怨灶王爷。

李云盼刚走一会儿,施芬娣从病房那边气急败坏地过来,她先去了李东明办公室,估计没人,又来到我们屋子四处瞅量,横肉往嘴巴两边一扯道:“喂,病房那边有事。”

估计她的驴脾气又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这是来搬救兵的,人家眼睛又没看我,脸对着窗玻璃发话,我干嘛自讨没趣接她的茌。我假装没听见,拿起桌上的齐鲁晚报往眼皮下一挡,你奶奶的天掉下来还更好呢,不让你吃点苦头儿,你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求我帮忙是吧,请低下你蛮横的头。

施芬娣腾腾两步走到我面前假声假气地说:“哟,咱们江大主任,你没长耳朵呀。”

“哈哈,我还以为您在和别人说话呢。”

“你别给我装蒜,屋子里不就你一个喘气的吗?”她忿忿不平地调高音量说:“喂,我说大主任,病房那头儿有个难缠的主儿在闹事儿,你还是过去瞧瞧吧,我可是通知过你啦,出什么问题别找我。”

“你不说什么事我怎么去?”

“你!”施芬娣刚想发火,她咽了口骂人的唾沫(看来她长进了,也学会了忍耐)说:“你不会去看看,我哪知道什么事儿,没闲功夫陪你嗑牙,你自己看着办吧。”

施芬娣讨了个没趣撅着猴屁股似的嘴巴悻悻地离开,我浑身痒呼呼地痛快。不过,那些摆不上台面的话也只是为了气气她,我还不至于品德低劣到看医院笑话或看某个人的笑话的地步。刚来到病房的走廊,远远就听到里面吵吵闹闹地乱作一团。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因为桡骨骨折,右臂上打了石膏,病人说手腕处并没受伤,可自从手术后痛得受不了,强烈要求医院想办法给他止痛,有个年轻大夫给他打了安痛定,他还嚷嚷疼。护士们看到我来,就象见到了挡箭牌,刷地闪到一旁。

我耐心询问那个矜鼻子皱眉头嘴里不干不净嘟嘟囔囔的病人:“哪里疼?怎么个疼法?”

他看到我年轻、脾气好、和蔼可亲,眉头皱得更凶,嘴巴裂得更歪,叫声更放肆、更嘹亮,恰似我的温柔加重了他的痛苦。

我检查了一下他受伤的右臂说:“石膏可能长了点。”我果断地对跟前的一个护士说:“来,把手腕处的石膏剪开看看。”护士听话地赶紧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剪开后手腕处的确红肿。我对病人说:“石膏打得有点长,估计没什么大碍。”

“不行,还疼,疼死啦。快去找那个姓李的老大夫,他昨天给我打了一针,我就不疼了。”

姓李的自然是李云盼,这个手术是他做的,我问护士李教授是不是给他打的杜冷丁,护士说是,我说那就再给他打一针吧。

病人的家属跟在屁股后面赖唧唧地问:“是不是手术时你们戳坏了他哪根神经,他说手术结束时听到有的大夫说哪个血管没接好,到底怎么回事儿?大夫,你可得讲明白,要不别想走。”

我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段话:“刚才不是解释过了吗?是石膏长了点,所以出现红肿疼痛,这是极正常的事情,现在手腕处的石膏已经解除,估计很快就没事儿啦。”

刚刚处理完这个烂摊子,医务科的张主任来电话找我。

“小江,你怎么搞的,不是说好了给高干楼派一位老大夫吗?”

“是啊,张主任,没错。”

“安华老吗?你怎么能这样做,这不是给我们医院难堪吗?现在老干部在大发脾气,说咱们不重视他,不拿他当回事儿,弄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去应景儿,你让我如何交待,你呀,怎么能这样疏忽大意,不按领导的要求办事儿,以后怎么让院领导信任你!”

“张主任,不对,怎么会是安华,您听我说……”

“好啦,现在什么也别说啦,赶紧派一位老大夫把安华替换下来。唉——让我怎么说你好呢。”

他失望的叹息如同一击重锤擂得得我心底瓦凉。

回到办公室恰巧孙教授刚从手术室出来,累得满身是汗,我怎么忍心再让他去侍侯那么个难缠的主儿,可不让他去让谁去,我厚着脸皮低声下气地说:“孙教授,真是不好意思,本来您刚做完手术需要休息,可您德高望重,高干楼有位病人点名道姓地说要您过去,您看怎么办。”他理解地看看我说:“好,别担心,我马上过去。”救急如救火,听到他痛快的允诺,我心底油然生出对他从来没有过的敬重之情。

我握着他的手诚恳地说:“谢谢,谢谢您。”

“都是份内的工作,有什么好谢的,话又说回来,你也不容易。”

我现在终于体会到“群众是衣食父母”这句话的真正意义。

下班前我去了小雷母亲的病房,这几天虽然没有过去探望,心里却没忘记这位带给我异样情感的老妇人,刚作完手术那几天,她不能进食,主要靠点滴维持嬴弱的生命,可我总觉得她身体里有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是支撑着她生命的脊梁。

小雷看到我,意外地张着手不知所措,头马上垂下去,夕阳也遮掩不住她涨红的耳根子,她从床底下拖出条方凳说:“你来啦。”抿了抿嘴角,难为情地站在一边傻呼呼地搓手。看到她的紧张和慌乱,不知怎么我就很开心,她粉嘟嘟的样子象个奶娃儿很逗人,白晰清瘦的脸腮上缀着好看的红云,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捏捏。我笑了笑,她的头就垂得更低,小女儿神态尽露无遗。我压抑着轻暖的欣喜,把视线费力地从她身上转移到母亲身上。老妇人正在打流食,昏黄的眼睛陷落得更深,里面却闪烁出象流星一样与精神极不协调的光芒,她一连几次转动灰色的眼珠,温暖地照向我又温暖地照向小雷,神色渐次明朗起来,她的手抖动了一下,我会意地走过去,紧紧握住她没有生气的手,她满意地点点头,眉梢飞起一簇迎春花般的喜色。我知道她是误会了,脸开始发热,小雷极为尴尬地悄悄用眼角瞟我,醉人的潮水从夏空一样的眼眸中层层叠叠地涨上来。

虽然和小雷一句话没说,但从病房出来却有种飘飘然喜滋滋的感觉。被别人欣赏甚至带着点虔诚的膜拜,实在是再美好不过的事情,当然前提是对方必须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我正想入非非地吹着口哨打算回办公室时,吴大小姐像尊瘟神堵在走廊尽头,她嘴里嚼着口香糖,双腿叉开,乜斜着眼翻白颌拉。

“呵,走桃花运啦?挺兴奋哦!”

“哪儿有呀,兴奋也是因为看到你高兴呗。”

“我呸——,当我是白痴啊,又去见那个小妖精了吧。”

我上前捂上她的嘴巴低声说:“还没下班呢,同事都在,怎么也不注意影响。这么大个人啦,本来挺明白事理的,还要我教呀。”

吴嫣惦着脚朝我来的方向看了看,用右手食指点着我的脑瓜儿笑道:“这次就饶了你。快去收拾一下,咱们回家。”

晚上吴嫣告诉我医院里出国的名额写下了。

“谁?”

“安华。”

我心里扑腾一下不快地问:“怎么会是他,按你上次的说法论排辈轮到我也轮不到他,另有内情吧。”

吴嫣滑溜的身子向我怀里偎了偎说:“有什么内情,估计是他父亲给他使了点儿劲,还有我老爸……”吴嫣小心地瞄我一眼说:“我老爸认为是我蹬了安华,面子上很对不起他老同学,是要给人家点补偿嘛。”

“真是走了狗屎运。”

“他出国有什么用,趁他不在你正好抓紧时机忙活着抢占主任的位置,我爸多聪明,道行多深,他等于替你清理了一块绊脚石。喂,我说,你那个课题要赶紧推向临床,怎么这段时间没听你提,我爸可是问了好几次了。”

“我有数。”

这件事实在令人挠头,要想在人身上实验“趾骨移植术”必须得到李东明的签字,可上次我背着他办的那件事儿,估计他现在还窝着阴火,另外,我猛然间这一提副主任无形中就威胁到他的地位,在未来的仁途上我们俩可以说势不两立,得到他的签字看来要大费周章。

第二天晌午,在病房我碰到了让自己咬牙切齿的李云盼。据说昨天晚上那个桡骨骨折的男人又闹了一宿,非说手术时别人给他搞坏了神经,李云盼正在安排护士给他打杜冷丁。他看到我嘿嘿笑道:“江主任来视察工作啦。”

我板着面孔严肃地说:“李教授,我有话问你。”

“好啊,等我处理完手头儿的病人。”

“不,马上。”

“江主任,有什么吩咐吗?”李云盼侧隐隐地笑着,我估计他心里肯定想我不敢当着护士和病人的面乱说话。可我又想,这一次绝对不能折到他手里,否则以后的工作更没办法开展。

“昨天是否你当值去高干楼?你是我尊敬的老教授,如果我安排不当,请你以后直接告诉我。”

“噢,是这么回事儿,江主任你误会啦。”李云盼胸有成竹地裂着嘴笑道:“昨天李东明主任安排我接了个手术,你说我听你这个副主任的还是听他这个主持工作的,你们不是在难为我们这些当兵的吗?东一个指示,西一个命令。再说,人家李主任不是安排安华去了啦吗?好像也没耽误您什么事儿吧。”

我心里暗骂:“妈的!”这件事到底是李云盼搞的鬼,还是李东明从中作梗。

李云盼幸灾乐祸地问:“大主任还有别的差遣吗?没有,我还有一摊子营生呢,不象有些人光站着说风凉话就有了成绩。”

“你去忙吧。”我接着补充道:“你那个病人……得彻底查清楚原因。”

本来打算到李东明那里去套套情况,到他办公室才听说今天一早他去北京进器材去了,走时连个招呼也没打,我心里有点吃味。

两个连阴天连绵地降了两天苦雨,风梢子夹带出微寒,嗖嗖地打透单薄的衣衫。小雷的母亲这两天情况并不乐观,她越来越虚弱,身子像落叶被病痛折磨得不停抽搐,但只要她睁开眼睛看到她的女儿,所有的苦难都被潘多拉的盒子收了回去,她会温暖地笑着对小雷说:“竟然好多啦,用不了几天或许就能回家了。家里养的那两只老母鸡,放在邻居你二嫂子家呢,对了你二嫂子三月份生了个男娃,你二大爷乐得合不上嘴。厢屋里最近有耗子,等回去我买点老鼠药。闺女,那个小伙子真不错……”小雷悲痛难熬,趁着妈妈闭上眼睛昏睡时躲在走廊里偷偷掉泪,可只要是回到妈妈身边,哪怕妈妈熟睡中,她也极力保持乐观的神色,象备战的战士随时用春天迎接妈妈醒来的第一眼。好几次我都站在门外默默地看着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心情像这个连绵的雨天沉重冷清。

我做了个阑尾炎手术,刚从手术室出来,感到心情抑郁,头晕脑胀,正难受时,黄小岚破门而入。她风风火火地进门,手里掐着张科室用药同意书。

医院搞改革,对药房进药提出新的要求和控制,非必需药品不能随便进,药房进药要和临床科室的需要结合起来,如果科室工作中有急需药品,可以先签署科室用药同意书,然后药房根据室科同意书里列出的药品项目组织进药。

黄小岚把科室用药同意书往我面前的桌上一摊说:“江主任,最近我出了趟远门儿,早就和老李商量要给你贺贺官的,等他回来吧,找个机会出去坐坐,你们俩这下可是名副其实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哩。来,先行使一下主任的特权,给俺签个字。”

我无力地抬了抬眼皮问:“签什么字?这样的事儿我可做不了主,你最好找李主任,我不了解他你还不了解他,弄不好他会以为我们俩勾结晒他的干。”

我半玩笑半认真地用话攮她。

黄小岚担忧的抬手摸我的头说:“好烫,弟弟,发烧了吧。”

我甩甩头,摆脱掉她的手。

黄小岚哧地乐道:“还是老样子。好啦,好弟弟,姐姐等着用呢,快签字。”

“这个字我真不能签,你还是等李东明回来再说吧。”

安华在一旁讥讽地插了句:“人家黄大姐也不容易,这么热的天,大老远跑过来,你还真有架子,我都看不下去了。”

“弟弟既然这样为难,那我给老李打个电话,他若说同意,你可不能再找借口推托。”

我懒懒地说:“只要他说同意,我怎么会有意见。”

“好,就这么着。”

黄小岚很快就拨通李东明的电话,几句话交待完事情,把手机往我耳边一塞说:“老李要和你说几句。”

“李主任您好,听说您出差啦,您辛苦啦。”

“江主任,这次走得匆忙,连个招呼也没来得急和你打。小岚要给咱科进批药,以前也都是按这个程序办的,都是老生常谈啦,你签个字走走形式,你不签字她可就停摆啦。”

“李主任,您同意,我才敢签这个字。”

“我当然同意。”

“那我听您的。”

我给黄小岚签了字,安华喝着水冷眼旁观,眼底透着煞气。黄小岚盯着我把字签完,眉开眼笑地和安华说:“安弟弟,你最近也是喜事临门,有机会一起出去坐坐?”

“和黄姐姐这样的大美人坐一起,是我安华的荣幸。哈哈。”

“什么美人,人老珠黄啦,就怕你们这些大忙人不赏光,两位年轻有为的帅哥先忙着,我有事儿,先走一步,以后再联络。”

黄小岚暗地里轻轻地拽我的衣襟,脸却看着安华在道别,我估计她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安华的面讲,于是边送她边尾随她出了门。黄小岚四下瞧瞧没人,头趴我耳边小声道:“那两万块钱你就不用还了,权当预支的药品回扣。你回去吧,好弟弟,姐真想你,有时间陪姐姐玩玩。”

“喂,不行。喂……”

黄小岚轻笑着,摇摆着水蛇腰袅袅地越走越远。

我脑袋昏昏沉沉地本来没多寻思什么,以为这只不过是象李东明所说走走形式罢啦,没什么可深奥的,可她这一提示药品回扣,我身上吱地冒出身冷汗,这个字签得有点卤莽,不会着了李东明的道吧,我暗骂自己愚蠢,肠子都悔青啦,可世上既无忘情水也无后悔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