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嫣全神贯注目不斜视时,我正透过黑沉沉的茶色玻璃,窥探一盏盏呆滞冷漠的路灯和遥远神秘的黑夜。若说我没思量过吴嫣这么晚要带我去什么地方,那是不可能的,KTV?酒巴?茶巴?……我懒懒地想,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无所谓。
宝马长驱直入地驶进一幢高级住宅区,吴嫣驾轻就熟地把车子泊到车库,熄火后,她搭着我的肩膀进了电梯。
全身红色制服的电梯小姐微笑着弓了弓身问:“几楼?”
吴嫣眼皮都懒得搭一下冷漠地回答:“十五楼。”
我从身后端详着那个有着大屁股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她比直地站在楼层显示器前,头微微下垂,短短的头发,露出晰白的脖子。这么晚了还要象旗杆一样立在这儿,而且伺候的大多是有钱有势的达官显贵,别人当你连条狗都不如,不容易呀,不由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吴嫣诡异地裂着生动的嘴唇旁若无人地笑道:“有想法?”
我说:“香车美女,叫谁谁没想法。”
她指了指眼前的小姑娘撅了撅嘴巴。我狠狠地捏了捏她的手指,意思是胡闹。
吴嫣咬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别理她呀,别瞧样子挺本分,实际上还不知堕过几次胎呢。”
“别乱糟践人。”
“无冤无仇的,我干嘛糟践她,听说……”讲完之后,吴嫣得意地扬了扬头,意思是你小瞧这妮了吧。
吴嫣拉起我的手,双腿叉开,身子放松地倚在电梯镶镜子的那面墙壁上,目光却死死勾着我不放。走到这里,除非傻瓜(显而易见我并非傻瓜),对下面将要发生的的事情有了紊乱不安的预感,浑身产生控制不住的紧张。
“我等待的那一刻也就是你等待的那一刻,是不是?”
“嗯。”
吴嫣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入另一个世界。
房子是普通的房子,大约一百六七十个平米,扑面而来的是阔阔的窗户,比普通居家的窗户至少宽出一倍,外面一片幽深,象画板一样缀满星星和如处子般在云纱中若隐若现的上弦月,让人心旷神怡。吴嫣进门后,并没有开灯,她弯腰一只手拉开长靴的拉练,另一只手仍然牢牢牵住我的手,脚前后甩了甩,靴子便啪地一声坠地,我也跟着蹬去皮鞋(大家尽管放心,经历过上次的丢人现眼之后,我的袜子上绝对不会再有破绽),所以我的脚放心大胆地走出鞋子,大方地落在松软的地毯上。
她牵引着我,我尾随着她,没有声息,潜着暗夜从一个房间穿行到另一个房间。月光如水,瞳孔在适应了黑暗之后,能够透过银色的光华辨别出屋子里的东西,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宽两米的大床,淡粉色床罩上开满了皑皑如雪的百合花,栩栩如生,散发出沁人肺腑的芬芳。
吴嫣拖着我走到床边。她纵身仰倒在床上,我的身子随着她手上传来的力道,措手不及地压卧在她身上,一只手被吴嫣五指交叉拽紧,另一只手正落在一团软绵绵隆起的胸脯上。我下意识地想把手从胸脯拿开,吴嫣引导着我的手插到衣服底下,她的身子颤了一下,嘴里发出呢喃:“说你要我。”
“我……”
“说你要我。”
“我……要你。”
她起伏的身体越来越热,呼息粗重诱人,她的扭动和磨蹭慢慢弥漫出一块极富诱惑力的磁场,撩拨着我的身体情不自禁地产生了某种难以控制的反映。
忘记了哪本书上有这样一句话:男人是由物质和精神构成的,他们既是兽性的归宿,又是天使的萌芽,由此他们人人都在经历一场斗争,即性爱与灵爱的斗争。
有了初次的交欢之后,性欲对于我竟然象被打开的火山口,有了更强烈的欲望,总想在清醒的状态下和人真正的干一次,当然这和干其它的活一样,或者接受一次舒服的按摩一样,最好是在不需要任何心理负担的情形下,让我好好咂摸咂摸个中味道。可和吴嫣干,心里多少打了打折扣,这个活虽然痛快,却有点棘手,必竟是拿着身体和一部分精神上的自由来交换。
形势已容不得我做过多的考虑,吴嫣的腿已经缠上了我的腰……
年假的时间对于所有的人短促的够不上打个小盹儿。新年伊始,上班头一天,几乎每个人都焕然一新,从头到脚收拾得光洁整齐,比平时熨帖精神不少。不管内心如何,表面上都象穿了统一的标志服或贴上和气生财的标签,脸上齐刷刷地捧出喜色,或点头或握手地说着大吉大利的套话,不厌其烦地鹦鹉学舌:“过年好?”“过年好!”就连施芬娣都吃错药似地放平面部的横肉,似是而非地抛给我罕见的一笑,我心里嘀嘀咕咕地思量是否应趁机表示一下亲善呢?我实在是太年轻,太自不量力,太自作多情啦,其实人家眼里根本就没我这棵
葱,也没打算给我留情面,施芬娣翻着白眼不屑地擦着我的前胸过去,热烈地握住她的死党杨丽丽的手。
杨丽丽和施芬娣可谓投鼠忌器,一路货色,是护士站里顶让人头痛的角色,小雷曾经说,我估计杨丽丽更年期综合证吧,她有个毛病,以扑风捉影传播小道消息为人生一大乐事,背地里大家都叫她“大喇叭”或“丽丽广播站”,她不以为耻,反而为荣。施芬娣的不屑瓦解了我刚刚构建起的那点温情。
来回蹿了好几个科室,屋里都没人,估计大多人也和我一样正抓紧时间四处奔走,和相好的有利用价值的拉拉关系套瓷套瓷。我想这样漫无目的的走来走去不得要领,还不如去门诊找师兄聊聊,却在走廊尽头碰到孙教授,他说李东明召集周会。
过了个春节,李东明的肚皮愈发显露出腐败的迹象,舌头在油光光的嘴唇上打转,上面象粘着舔之不尽的蜂蜜。李东明哈哈笑着给大家拜了个年,接着由交班护士简短地介绍了春假期间病号的入院离院情况,医生们心不在焉在讨论了几个病号的病情,会议仅仅维持了十几分钟,人群便作鸟兽状散去。
师兄热情地邀请我晚上去他家吃饭,后来话峰一转问:“看见雷雅文了吗?”
我皱了皱眉头说:“没看见。”
“不会有什么事吧?”
“别瞎寻思啦,能有什么事儿,兴许过两天就回来啦。”
同事们分别了几天,情绪高涨的象刚出笼的馒头,见了谁都冒热气,不管是投机的还是敌对的都得硬着头皮寒喧。安华只在周会时露了露面,便很快消失了。不多久,一部分觉悟比较高的的药贩子陆续登门,挨个庙里烧香,也有人偶尔会想到我们这些做伙计的,多多少少意思意思。黄小岚花枝乱颤地走近时,香风扑扑地直顶嗅觉神经,我本能地想往旁边闪。
她若无其事地笑道:“大帅哥,过年好呀。”
我说:“过年好。”
黄小岚并没在我这儿逗留,也和其它人一样把重要的科室转了转。仔细想想每个人似乎都活得挺累,看着黄小岚招摇的背影,情绪里莫名地凭添出几分说不清的惆怅。
大五临近毕业时,有天晚上,同室的兄弟八人谈到找对象这个极具煽动性的话题,大伙发自肺腑地统一观点,并击手明誓,说将来娶老婆不论美丑,但必须满足一个必要条件——她是处女。
现在时风日下,校花都去傍大款,还流行什么处女修补术,据说现在技术更先进了,处女膜都做成了品牌,一次性使用。兄弟几个嗤之以鼻,我们都是学医的,偏不信这个邪,偏要把找个处女做老婆作为人生的目标之一。哈哈,当时虽然意气用事,却也充分揭露了兄弟几个对于女人初夜的重视程度。
那夜,我发现吴嫣不是处女。好了,大家不要费劲拨力地来给我上关于处女之封建说,之迷信说,这些我都知道。但心里还是不舒服,若娶她为妻,显然违背了之前择偶法则最关键的一条,再怎么说还是不爽。冲动之后的首要事情就是后悔,觉得无形中自己落入无力冲破的罗网,无力再去摆脱这样的处境,不论它是多么虚伪和可耻。在某些方面我向成功迈出了一步,可以窥见事业发达的福音,最主要的是在安华面前我大可以昂首挺胸,能够爬上吴大小姐的床对于安华来讲想必是梦寐以求的事儿,我做到了;在某些方面,我是惶恐不安的,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正在逐步背离以前的轨道,不能顺应心理和身体的需要,有点厚颜无耻的低俗。
抛去吴英达这层关系,我或者可以把吴嫣当成女人,有了吴英达这层关系,我只能把她当成工具。
雷雅文五天后才回来上班,她看上去很疲惫。春假期间她妈妈病倒了,所以延误了返回时间。
李东明对雷雅文没提前请假擅自迟归一事,甚是恼火,为此召开了专门会议,要雷雅文写出深刻的书面检查,并扣发当月奖金。会后他又几次三令五申强调医院的规章制度。雷雅文细弱的肩头抖动着,她的眼睛里汪着屈辱的泪花,牙齿紧紧咬着下唇,隐隐约约可以看到
沾在牙齿上模糊的血迹。当着全科人的面,李东明毫不客气地训斥她,他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纪律是铁的,必须严明,如果你做不到不想干可以走,但不能破坏医院的规章制度,做为医务人员要有责任心,明知道医院里还有那么多的患者在等着我们,怎么能为了自己的一点儿私事儿,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样散漫随便……
雷雅文一字一泪颤抖着读检查,安华脸上闪烁着阴情不定的讥讽,师兄的头垂得很低,若不是裤裆挡着非把头钻到老鼠洞里不可,目光里却喷溅出愤怒的火焰。从雷雅文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让我感到痛苦和难以忍受。谁都知道,李东明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从表面上看是严明纪律,实际上他是小题大做杀鸡给猴看,专捡软柿子捏,摆明了是欺负人。
也许受了这件事情的影响,也许因了对母亲身体的担忧,三月的阳光也化不开雷雅文眉头上越来越重的阴影。
并不是每天都有事情发生。
我专注于新课题的研究,不断的在动物身上实施着一个个手术方案。业余时间还要尽力满足吴大小姐不断膨胀的欲火,或者排泄自身的欲火,生活忙得颠三倒四,对许多人和事情就有了疏忽,比如师兄比如雷雅文。
五月份评定职称时,师兄在集中决定民主的测评中又一次被淘汰,他不服,他非常不服,本来因小雷的事情就有积怨,始终没找到突破口,俗话说“老实人发火更可怕”。师兄一改往日逆来顺受唯唯诺诺的作风,找李东明狠狠地干了一架,师兄的理由很充沛,为什么没学历不够资格的人,可以破格,院方给予照顾,而我各方面条件都够却被你们卡住,不能按程序上报,这中间倒底有多少龌龊不能示人的交易,你若不说出个道道道,我就找院长找上级机关去要个说法。
李东明被师兄振振有辞的质问堵得半天没憋出个屁,他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是群众的意见,并不是我李东明一个人说了就算的,你先回去吧。”
师兄指着他的鼻子道:“是吗?群众的意见!你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谁不知道,群众意见还顶不上你放个屁,你拿我当孩子耍吗?我就爱呆在这儿,你今天若不给我个交待,别想赶我走人,别以为医院是你们姓李家开的。”
李东明阴沉的脸上浮现狰狞的冷笑,很显然脸上有点挂不住,他说一不二的权力遭到别人的侵犯,他怎么肯示弱或善罢甘休呢?
这件事很快被传的沸沸扬扬,医院里有些比较有正义感的老教授放出风声,说还没正式当主任就这么霸道,也太不知天高地厚啦。我也为师兄打抱不平,所以暗地里在吴嫣和院长面前替他使了不少劲。
李东明可能顾及到各方面的压力,也看出师兄这次是豁出去了,就算撕破脸也要和他扛,问题本身又非常敏感,迫于无奈,他不得不召集会议对此事重新研究。最终师兄通过了院里的终审,顺利向上级呈报了申报材料,他首次激发的男子汉气概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吴嫣一个星期至少保持和我见二次面,她来得快去得也快,平时比我看起来都忙,也不知整天瞎折腾啥。估计不是蹦的就是和她的酒肉朋友搞派对玩刺激,但这样的场合她从来不叫我,或许她了解我比我了解她更多,知道我不喜欢那些场合,明智地避免了和我之间某些观念上的冲突。她整天象上足了发条的钟摆,神采奕奕地调笑玩乐,目光偶尔飘浮出几缕让人琢磨不透的矛盾、迷茫和困扰,我虽然纳罕却不过问。
七月份,安华毕业后,明正言顺地成了我们当中的一员。
今天下午我做了二个阑尾炎手术,正准备脱隔离衣,师兄脑门上顶着汗珠,气急败坏地摔门而进。
“怎么了?”
“气死我啦。”
“什么事儿?”
“十三床的王爱民向医院投诉,说我手术时机不当,造成疮伤长久不能愈合,给病人带来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痛苦,希望院方给予赔偿。”
“你明明知道他有糖尿病,血糖指标过高,本来就不该那么快安排手术,这也怨不得别人。”我冷静地分析,忽然想到一个新问题,接着问道:“对了,手术前,你有没有请内科会诊?”
“没有。”
“怎么能这样疏忽。”
“老江,先别埋怨人好不好,你并不了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呀。这个手术本来是李东明安排让我做的,前几天外伤病号特别多,他为了周转床位,要我马上为病人实施手术,起先我也考虑到病人的血糖指标过高,提出请内科会诊,想等会诊结果出来再进行手术,可李东明却说,先做了再说吧,有什么事我担着。现在可好了,他根本不承认当时说过这些话,一点儿不是不沾,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主治大夫是我,反正我是脱不了干系啦,你说我窝囊不窝囊,冤不冤!”
“真有这回事?”
“我现在哪有心思跟你开玩笑。”
我皱起眉头想了想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关键要处理好病人,把感染控制住,让病人早日康复。对了,还要对病号的情绪进行一下安抚。”我抬头看了看师兄浮躁不安的情绪,不放心地说:“我看,还是让我去和病号谈谈吧。”
师兄太冲动,而冲动愤怒通常会自乱阵脚,对解决问题没任何益处。依我分析,这起事件从头至尾是李东明做的套,是他存心想治治师兄,当然这些想法是我瞎琢磨的,对于他等于火上浇油,我现在还不能跟师兄提。
下班后人差不多走光时,吴嫣全身洋溢着阳光推门进来,说要和我一起出去吃饭。
我有条不紊地脱隔离衣,用肥皂细致地洗手,慢吞吞地归拢摊在桌面上的杂物,一切收拾就绪,才和她并肩朝外走。没等下完楼梯,吴嫣上半截身子就腻腻歪歪地向我胸前粘,手臂懒散地挎住我的胳膊,我小心翼翼地抽出胳膊,她又重新挎上,我又抽出胳膊。吴嫣的火爆脾气刻不容缓地发作,她板起面孔不快地说:“和我在一起掉价吗?”
“胡说,我是担心医院里人多嘴杂,怕影响不好,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呸,谁要你这样的好心,别人爱怎么说让他们说去,我怕过谁?”吴嫣示威似地把身子向我怀里靠了靠,双臂环住我的脖子使劲亲了口,眉毛向上一挑,坏笑道:“说好了,晚上去我那儿啊。”
夏日的傍晚,热风抚面,闷热中沸起几声蝉鸣,一大块乌云从西面的天空滚滚而来。吴嫣抱抱我的腰说:“象要下雨,还要不要出去。”
我看看天又看看她说:“下雨怕什么,当然去。”
她大笑道:“爽快,看来你骨子里倒是个男人。”
医院大门左边不远处的紫堇树下站着一个窈窕的女人,淡粉色蕾丝上衣,卡其色短裙,竟然跟我在西单商场买给艾艾的衣服一模一样,触景伤怀,我的心脏受了风寒般不守规矩地疯蹿。
记得上次离开时,艾艾的短发刚刚盖到脖子,而树下的美女却有一头如雾的长发,风鼓起乌黑的发丝,恰恰掩住了半张脸,因为天色很暗,我使劲瞪大眼睛。
吴嫣捶着我的肩膀道:“喂,臭小子,看美女呀?色迷迷地,口水都流出来啦!不准看啦。”
我笑着转过头说:“什么美女,那也算美女?只不过,只不过……她的头发我喜欢。”
边说着话边又回头恋恋不舍地瞟了一眼,这一回头不打紧,心脏差点随着呼吸从嗓子眼儿里吐出来,那不是艾艾是谁。她是来找我的吗?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她来干嘛?她出了什么事吗?她……?
艾艾用手撩着长发,挺胸抬头,两束目光措手不及地交汇,便紧紧粘在一起,难以割舍。艾艾远远和我对视,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想想中,自己正张开双臂飞奔过去,艾艾也张开洁白的翅膀向这里飞翔……电影里的旧人情人相见,多半出现这样的画面,当然还要加上慢动作来烘托一下气氛。事实上我根本拨不动腿,不是无力也不是无心,只是因为那点可怜的理智,因为我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无所顾忌,不顾后果的江北,我清醒地意识到吴嫣的存在。
艾艾游移着向这边靠近。
艾艾站在我和吴嫣的面前,亮晶晶的眸子里浸润着难懂的复杂,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
“艾艾。”我木纳地叫。
艾艾神思恍惚象没听见我的话,她转头凝视着吴嫣若有所思地伸出右手说:“您好,我是江北的同学。”
“您好,我是江北的女朋友。”吴嫣盛气凌人地握住艾艾的手,左面的肩膀故意向我的右肩倾斜,整个身子象挂包一样吊在我胳膊上。
我没有勇气当着艾艾的面,用身体来承接另一个女人,下意识地侧身,羞愧若雨后春笋在百转柔肠中滋长。吴嫣狠狠剜了我一眼,转脸看艾艾时,已堆满强势的笑意,她耸了耸肩膀道:“哦,我们正要去吃饭,要不要一起去?”
“不,不了。”艾艾定定地看我,吱唔着说:“我想和他谈谈。”
又为难地对吴嫣说:“打扰了,只一会儿,可以吗?”
“好,别介意,我又不是外人,你们有什么尽管谈,我在这儿等着,当然最好是边吃边谈。”
“呈嫣,你先回去吧。我……我……我谈完了事情,马上联系你。”我口气里加了点无奈的求恳。
“不是只一会儿吗?我干吗要走。”吴嫣又白我眼,这一眼里明显添了不满和怨气。
“真对不起,如果你们不方便,就算了,我……我也没什么事儿,只是好长时间没看到江北,这次恰好到济南…….。”艾艾瞥瞥吴嫣充满敌意的脸,小心地说:“你们去吃饭吧,我走了,再见。”
让艾艾这样走掉,我于心不忍,她是在委曲求全吗?我着急地说:“不,你别走。”
“吴嫣,你回去!”这句话无情地抛掷出去,显而易见加了毋庸置疑的命令口吻。
吴嫣不相信地瞪着我,眉眼儿里被激怒的火苗闪烁不定,如同正在经受洗礼的天空忽明忽暗,顷刻便出人意料地收藏起支棱出的触角,她大度地笑道:“记得晚上的约会,你们聊吧,我就不防碍你们啦。”
两条幽幽的影子象两串如泣如诉的心事,倏长倏短,倏远倏近,倏离倏合。
我心乱如麻,艾艾心乱如麻。两个身子在闷热中漫无目的地走了很远,却没有一句话。语言是苍白的,感情是苍白的,记忆是苍白的,都被包裹在时光隧道的深处,象久无人居的房间用白布尘封的家具。我用余光扫视艾艾的侧面,线条在黄昏中越发显得柔和流畅。
她突然停住脚步凝望着我的眼睛说:“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愣了愣说:“不知道,不是我的生日,也不是你的生日。”
艾艾酸楚的眼神中瞬间染上调皮的色彩问道:“那你今天看到的什么最多?”
我忍住伤痛笑道:“人最多,树最多,没啦。”……
之前触摸不到的。语言。感情。记忆。排山倒海地涨上来,那个穿白毛线衣棉布裙的青春少女,一跳一跳鲜活地跃在面前。
整个身体因紧张而绷得太久,胸部隐隐作痛。熟悉的人物对白场景,如此牵动我的神经。
“艾艾。”我抓住她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冷。艾艾说过,要把手放在我的胸口,让我替她暖和一辈子。我把她的手放在胸口,隔着白汗衫,心跳博然有力。
“都夏天啦,你的手还这样凉。是不是微循环不好,有没有去抓几副草药试试?”
艾艾抽出手,脸色泛红,难为情地笑道:“又不是一天一了,我是属冰的,四季都一个温度,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道道锋利的闪电,刷刷地斩乱乌云,滚雷闷然炸开。
“要下雨,到我宿舍好吗?”
“嗯。”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没命地砸下来。我拉起艾艾的手和街上所有的人同步做起同样的事情——撒丫子狂奔。
艾艾的手在我手中顿了两下说:“看,那人的头发,多有趣。”
我脚下仍在加大速度,眼睛却顺着她指的方向瞧过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起先还黑黝黝头皮上贴着的黑发,经过突如其来雨水的冲刷,耳边长长的几缕头发从顶端搭拉下来,露出光秃秃的头顶。
“哈哈——”
“嘻嘻——”
她的小手又顿了两下笑道:“快看,那人的胸部多丰满,哦,你又有眼福唠。”
我放慢脚步,顺着艾艾指的方向瞧过去。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上身穿着露脐吊带夕阳红的小衣服,雨水浸透后,整件衣服成了半透明的,胸部随着跑动上下蹿动,里面象藏着两只小白兔。我正要大笑,突然转身看看艾艾,她的蕾丝上衣比那女孩强不了多少,曼妙的身材若隐若现。在我热辣辣的注视下,艾艾低头瞧瞧自己,脸烧得通红,嗔道:“坏,不准乱看,还不快走。”
雨越下越大,而我们一时又跑不回宿舍,我笑着说:“早知道雨来得这么急,该找个地方避避才是。”
“可是,我觉得好痛快。”
“我也觉得痛快。”
两个人手拉着手,脚步挨着脚步,肩并着肩,她恍若回到了从前,我恍若回到了从前,两颗心同时沉浸润在久违的温暖中难以自拨。
“让大雨来得再粗暴些吧!!!”艾艾发疯似地大叫。
“让大雨来得再粗暴些吧!!!”我发疯似地跟着她大叫。
急驰的脚步在飞溅的雨线中嘎然停止,她拽着我,我拽着她,两两相望。
“嘻嘻——”
“哈哈——”
我大声欢笑的同时,心底却发出沉重的悲鸣。艾艾,你嫁人了吗?嫁给陈剑风了吗?你来这儿只是为了看我?我不敢问!什么都不敢问!怕这种幸福的快感跑得太快。
艾艾笑着笑着,脸上却淌满泪水。
“艾艾。”我一把把她湿淋淋的身子抱在怀里,嘴唇哆嗦着吻下去,在她合上的眼睛上探索,就着雨水把泪水全部吞咽下去。“艾艾。”我喃喃地叫:“艾艾。”
艾艾开始还在微微啜泣,她迷茫地说:“你换了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却不是我……”她突然发力,疯了般搂紧我的脖子,嘴唇猛烈地捉住我的嘴唇,咬着,吮着,辗转缠绵。我正不能把持时,艾艾却一把推开我大声说:“为什么?为什么我还能尝到爱的味道。”艾艾安静下来,重新抱住我,唇贴着我的肩膀,我用手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雨势渐缓,她呼息均匀,象一个要熟睡的婴儿。
“艾艾,快起来,我们回家,这样会感冒的。”
“不,不,不要回家。”
艾艾措手不防地咬下去,我抽着冷气,一声不吭,挺着。艾艾终于松开牙齿安静地说:“我恨你。在你身上,我只占用了这么小的地方,但江北你给我记住,至少这里是完全属于我的,你不能让任何人碰,我希望这个记号能够刻骨铭心。”
“艾艾,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
雨停下来,艾艾平静下来。她用手掠着头发上的雨水笑道:“瞧,我又发疯啦,对不起。”
“你的对不起很伤人。”
“没办法,以我现在的身份除了说对不起,还能说什么。”
“唉!”
“江北,雨停了,你宿舍我就不去了,若去了说不定会引诱你犯错误。”艾艾半真半假地说。
“你到济南出差?”
“为了看你,专程来告诉你一个消息。”艾艾嘲弄地笑着说:“起先还打算来献身的……可见到你之后,这个计划被我炒啦,我后悔了,对一些事情的决定后悔。”
“你后悔什么?”
“我准备结婚。”
“是陈剑风?”
“不是,我也换了,哈哈。”艾艾抖动着身子说:“以前我不明白,但现在我有点明白啦,爱情是许多人可以加入的游戏,游戏规则是大家各取所需,而象我这样的傻瓜只能活在爱的夹缝里,当我想你的时候,我就可以来掠夺属于我的那部分爱。哈哈——我胡说的,你千万别当真,这些话实际上是替江北说的。好啦,别送我!我们一起大步朝前走,俗话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往东,我往西,谁也不准回头。”艾艾孩子气地说。
“艾艾。”
“嘘——别说话,我怕被你击溃,变得体无完肤。”
艾艾勇敢地转过身子大步朝西方走去,我站在原地不动,我在等着艾艾回头,直觉告诉我她亮晶晶充满液体的眸子会回头。可是她却坚定地越走越远,我转过身子朝东走了几步,远远听到艾艾大声说:“我的新郎很象你,如果我改变主义,你会怎样?”
我沉默着想:“会吗?会吗?我可以回头吗?吴嫣怎么办!”
我犹豫着,最终还是决定回头,我不能放弃艾艾,不能放弃这个被雨水淘洗得四处滴水的女孩,她让我感动,让我情不自禁,她是火焰,是激情,是天堂,是乐园……是我生命里致命的化合物,只要几个眼神就可以令我变酸变软。艾艾没听到我的呼喊,迅速跨上一辆计程车,飞驰而去。她只给我预留了两分钟的时间,艾艾,你好吝啬!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你原以为我会象以前一样毫不迟疑地大喊:“我要你,只要你。”
第二天我感冒了,嗓子里象含着带刺的山芋发干发痒痛疼,从半梦半醒的黑夜熬来完全清醒的黎明,我的手自始自终没舍得离开艾艾在肩膀上留下的齿痕,肉体肤表的疼痛迅速波及到心灵深处,艾艾是聪明的,她留下的这个印记,的确可以铭心刻骨,让我在无尽的折磨和痛苦中浸润出丝丝隐秘的甜蜜,我偏爱这里的凹凸胜过身体的任何部位,这个齿痕在我生命里无论如何都会象浮雕一样永存。这是我爱的证明,也是爱我的证明。
半夜我就咳个不停,醒了稍微活动更是咳个不停,连桌边的窗玻璃都被猛然从肺部产生的强烈共鸣振的发抖。
刚查完房,师兄就急匆匆地过来找我,因为心情不好,加上身体乏力,我多多少少产生了那么点厌烦。
师兄告诉我他又去查了一下病人的病历,发现手术当天病人的血糖指标降到了手术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问这会不会对他有利?我耐心地帮他分析,告诉他在这件事情处理的过程中,他至少有两大失误:其一手术当天虽然血糖指数降到手术承受范围之内,但按规定需要观察一段时间,等指标完全稳定之后才能实施手术;其二按程序对于有糖尿病史的病人,术前理应找内科会诊,而他却对此疏忽,仅仅听信于李东明偏面的大包大揽。责任既然出在他身上,硬推肯定行不通。
我反复思量着说:“这样吧,我再帮你找找医务科的张主任,从他那里探探口风,然后决定下一步如何动作。”
“咳咳——”如果这种讨厌的声音是人而不只是种单纯的物质,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来制服它挫败它压倒它让它翻不了身,它实在让我忍无可忍,肝胆欲裂,情绪浮躁。
我死心踏地地替师兄办事,所以不敢懈皮。一有时间,马上去医务科找张主任。张主任为难地说:“这件事不是我不开面子,实在是棘手。有些话不便于跟你挑明……”
我诚恳地求道:“张主任,我还年轻,想问题难免简单化程式化,处处还要靠您多多提点。再说我又不是外人,您就点拨点拨兄弟吧。”
张主任沉思良久神秘地透露:“这话哪听哪儿撂。”
我连连点头说:“您尽管放心。”
他告诉我,事情之所以难办,不是因为病号的投诉,也不是因为事情本身的性质或程度,而是……而是李东明盯得太紧,他以整顿科室作风为由,暗地里给医务科施加了不少压力。
接连一个星期吴嫣没来找我,估计她还为那晚失约的事情在闹情绪。艾艾出其不意的到访,无形中动摇了我和吴嫣本就认同的某种关系,我对此产生了质疑和犹豫,就不急着冒然向吴嫣服软解释。这几天,我没了爱情没了对爱情的敷衍,很快恢复了刚参加工作那阵子的逍遥,下班后到医院外面简单地喂喂肚皮,然后四处瞎逛荡。若碰到小雷,就俩人一起兴致勃勃地跑出去吃牛肉面,或我跟着她吃麻辣烫,再一起漫无边际地去小市场上走走。我惊奇地发现小雷有个很可笑的僻好,就是爱和见钱眼开的小商小贩斗嘴讨价还价,更可笑的是在浪费和重复完大堆口舌还价后,还不买人家东西,拍拍屁股走人,出门后再大笑着玩味别人生气和无奈的表情,她说她看到人家嘀哩咕噜气得翻白眼儿,心里就会平衡许多。这丫头,有什么心理不平衡的呢。
我开玩笑说:“最近你是不是有点变态,怎么老喜欢惹些无辜的人生气,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胡说八道,安华才变态!”
小雷咬咬手指叹口气,无法挤出微笑。
“安华这几天安分吗?”
“看样子,他好象不敢轻易动手,只是无赖样的磨磨嘴皮子,想用他的下流话来激怒我或达到让我恐慌的目的,我倒怕了他不成。”
我担心地说:“反正能躲就躲,最好别和他接触。”
“都在一个科里上班,想躲也不那么容易的。这事儿我倒不放在心上,唉——”
“怎么?还有谁惹小丫头啦?”
小雷吱唔了半天说:“我真正操心的是妈妈的身体。”她嘴角的肌肉牵动了一下道:“从春节回来,我就象掉进苦瓜地,老觉得委屈。最近我老瞎寻思,反正挺悲观,你说人生对于我有什么意义呀?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前途,没有!要……要爱情…….”小雷抬眼谨慎地扫了扫我沮丧地叹着气说:“如果活着只是为了受罪,忍受痛苦,倒不如死了干净……”
“你怎么能讲这样丧气的话?傻丫头,不管是生活还是爱情,既不能没有目标,也不能太钻牛角尖,任何事情都要换个角度再来考虑考虑,也许会柳暗花明别有洞天呢。过了这个坎,兜完这个圈子,前面的路就会更比直平坦,收获的快乐也会更多。”
“道理我都懂,可就是没情绪。这几天我常想到和死有关的问题,人的生命实际上很脆弱,死个人和死个蚂蚁差不多。我有时想,若我死了,只有妈妈会伤心流泪。若我妈妈死了,还有谁会记得雷雅文,还有谁会为我心痛,这是不是很让人灰心。”
“我会!傻丫头,今天怎么成林黛玉啦。你正是花样年华,不准因一时的情绪化胡思乱想。”
“你会不会想到死?人死了是不是就会一了百了,既不用生气也不用痛苦,更不用为了生活,去应付一些不想面对的人……反正可以免去好多麻烦。”
“不会。很久以前偶尔想过,但长大之后,我把所有的磨难都当成经验,做为成长的财富和基石,从中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比如意志力……比如生存的能力,比如源动力……”
“嗯。你就是我的榜样,我要向你学习,也要找到源动力……”
“乱戴高帽!”
小雷调皮地眨着眼睛,刚刚笼罩在头顶的愁云残雾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女孩子就这样,说伤心,天就塌下来半边,说开心,又是秧歌又是戏。情绪跌落回升,潮涨潮落,比牛市和熊市更变幻莫测。真要命。
十多天过去了,吴嫣竟然音信全无,既不电话招见我,也摸不清倩影芳踪。根据我对她的了解,吴嫣不是个喜欢玩持久战的人,心里也搁不住事儿,遇到问题爱夸张渲染,而且她身体里蕴藏着永不满足的欲望之火,她是个离不开男人的女人,那两条藤蔓般紧紧缠绕的大腿和饱满颤动的乳房,从沉睡的黑暗里慢慢复苏,她在床上的放荡任性……
我的身子微微发抖,我甚至不相信在我之前她缺过男人。吴嫣这么久不理我,可能有三
个原因,一是发大小姐脾气,等我乖乖地去俯首称臣;二是瞧我不顺眼,干脆把我从组织队伍中淘汰剔除;三是大小姐喜新厌旧,玩腻了,打算换换口味。不过,靠对自己的那份超级自负,我仍然固执地以为,吴嫣不会舍得就这么丢掉我,那就是说第一种可能的成分更大些。拖得时间越久,我方寸越乱,懊悔当时太主观,太冲动,缺乏牺牲精神,既想进步又想保持清白的身子,瞻前顾后,反复无常,难怪大小姐会生气。事情搞到现在这种地步,服软显得低三下四,不服软没办法给她找个合适的台阶,不知如何应付?
今天早上刚上班,“丽丽广播站”正在热火朝天地发布独家特大新闻。
“嗳嗳,听说了吗?”
“什么?”
“老施给那婊子下刀子啦,这下事情可闹大了……”施芬娣的死党杨丽丽幸灾乐祸地说。
我轻蔑地瞄了瞄那个落井下石的女人,径直走向桌子。
杨丽丽作出神秘的姿态,实际上嗓门亮得很大。好奇是人的天性,她身边的人便越积越多,大家七嘴八舌地询问。
“怎么啦?现在她人呢?”
“快说呀。”
“是啊,老施现在不会……”
“你就别卖关子啦。”
“是啊。”
杨丽丽清了清嗓子道:“现在老施和那婊子都住院了……”
“她不是给别人下刀子,自己怎么会住院呢?在哪家医院?”
“你们别着急呀,听我慢慢讲,听说这次老施威风可耍大啦,捉奸在床!你们说,她哪里受过这份窝囊气,当时……一冲动,失去理智,拿起水果刀就去捅那个婊子,刀子刚碰破人家的小肚皮儿,他男人就来揍她……唉——”
“后来怎么样啦?”
“急死人啦,她没事吧。”
杨丽丽装腔作势地长叹一声道:“让你们集体每人猜一百次,你们绝对猜不到答案。”
“呃,她不会把她男人给捅了吧。”
“也许是他男人捅了她,要不她干嘛也住院啦。”
杨丽丽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道:“瞧吧,我说得没错吧,猜不出来吧。她拿着刀子狠狠地割向自己左手腕的大动脉…..”杨丽丽象亲眼目睹一样绘声绘色地接着说道:“那血呀——呃——不是流出来的,而刷——地一声,喷射而出……啧啧…..她真不想活啦。”
“她现在没事儿吧。”
“没事,她老公把两个人一块送医院啦。那小贱人只受了点儿皮肉伤,老施可是大伤元气。”
……
人渐渐散去,嘴里却在絮絮叨叨地质疑,施芬娣那样强悍的人,怎么会去自杀?我不信!我也不信!
是啊,这个新闻的确暴了个大冷门,这样霸道不讲理的人也会产生轻生的念头,这让我大开眼界,觉得这个世界很滑稽,施芬娣的行为很可笑。我以我的小人之心估摸,听到她寻死觅活的消息,没几个人真正难过抹泪的,大多数人无非和我一样,猜测一下她家的隐私或更深刻地挖挖其它更有轰动效果的花边新闻。所以说,人再想不开也不能以这种愚蠢的方式来博得同情心,现在的人心通常是冷酷的。
今天下班后,我正盘算着要给吴大小姐打个电话哄哄她。师兄又过来找我,来了后磨蹭半天也没说出实质性的内容,我知道他在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启发我的悟性,希望由我主动讲出他想讲的意思,可我也挺倔强,偏就装痴卖傻,耐心等他发言,等他把他想说的话说出口。最终他还是沉不住气啦,师兄小心地试探道:“你能不能托托吴嫣给吴院长递个话?也许……也许事情就简单多了。”
师兄想通过我找吴院长平息此事,本来无可厚非,是可以理解的,若互换角色,说不定我也会讲同样的话。可是因为我对我们之间那种纯粹没有功利性的友谊期望太高,也或者是我过于敏感,明明知道师兄要讲的话,但当他果真把话讲出口,失望便灌满钻沉重地坠下来,我听到维系在两人间的骨结逐渐剥离的声音,有种被利用的羞辱感,说“朋友是最现实的”,不如改作“人情是很现实的”。
离开办公室时,李东明说晚上黄小岚请客,先出去吃个饭,然后到KTV唱歌。
我不愿意见到黄小岚。我反感地皱紧眉头暗想,我讨厌黄小岚,尤其讨厌她那双能够深刻地穿透人心,又会轻浮地放电的桃花眼儿。
“李主任,我五音不全,还是不要去丢人现眼啦,再说我还有约会。”
李东明阴沉着脸不快地说:“小江,听说你最近活动的挺频繁,还到书记那儿去告我状。这可是你的不是啦,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倒让旁人来看咱们的笑话。”李东明的三角眼习惯地眯起来,把深不可测的光芒盖在厚实的眼皮底下。
我乍然一惊。是啊,在我埋着头一门心思想帮助师兄的过程中,毫无疑问会得罪李东明,这么浅显的道理,当时怎么就疏忽了。
“哈哈——咳咳——李主任,咳——这个,您这是说的哪里话,今天晚上也不是我推托,本来想约吴嫣的,不过,只要您一声令下,我随传随到,什么事儿也没您的事大。”我的背自然地弓下去,脸上呈献出阿谀的笑容。
“哈哈,不就是吴嫣那妮子吗?你等着,我一块招呼上不就得啦。小江,我可不是故意为难元涛,都一个多月啦,病人伤口不但没愈合而且出现深度感染,你说我这个科室负责人,该如何向病人交待,怪只怪元涛太粗心,往枪口上撞。现在正在科室整顿的风头上,你别瞎参和……这可是个态度问题,可大可小……”
“噢。”
晚上的宴请虽算不得上鸿门宴,对我也算个考场,要尴尬地面对两个令我头疼的女人,想想脑袋就大。
虽不喜欢蝴蝶,却不拒绝蝴蝶的迷恋。我洗了澡,特意买了六神沐浴露,之所以用这个牌子的沐浴液,是因为以前艾艾常用,我曾抱着她芳香的衣服嗅来嗅去,味道甜蜜持久。当沐浴液伴随着温热的水流从身体上滑过,香气弥漫散开,我阖上眼,水流就变成一双女人的手,软软的香香的,在身体上悠然滑动,敏感的地方更敏感,我闻香而动,嘴里喃喃着,艾艾,艾艾,艾艾……激荡的快感一波波象潮水在血液里奔腾……
洗完澡,我把内衣内裤袜子统统泡到水里,然后倒上洗衣粉稍微一揉就搁那儿再也不去管,浸个一天两天捞出来用清水一投就算干净了。没有女人的日子只能这样将就着过,吴嫣也算是个女人,具备女性的所有特征(第二性征),她却从来没关心过我的生活起居,她关心的只是我的精神状态。看看时间不早,刮刮胡子,换了件干净T恤便匆忙出门。虽然心里老大不愿意,可还要硬着头皮去。
刚进酒店,黄小岚老远就用神采奕奕的眼角斜乜我。她招招手说:“人都齐了,就差你了。”
“噢。”
黄小岚的上半身向我胸前蹭过来,眼神中流溢出暖昧的信号。
“哟,大帅哥,听说请你比请老佛爷都难,姐姐想你想得都快得病啦。”
“得病就去医院治。”
“可人家的病只有你能治。”
我走得很快,几步就跨进包间。李东明坐在主人位置上,手里端着茶杯正津津有味地在讲黄色笑话。
“我要靠靠大帅哥,你们别嫉妒噢。”黄小岚在我身旁坐下,眼却看着李东明说:“人都齐了,老李下面就看你的了。”
“哈哈,帅哥一来你眼里就没我了,我吃醋哩。”李东明手搭到肚皮上来回抹了几圈吭哧吭哧地笑道。
我尴尬地笑笑,眼睛不停地四下搜寻。吴嫣冷着脸坐在一个男人身边,那个男人自然是脸上盛开着菊花的安华。
安华得意地揽了揽吴嫣的肩膀笑道:“哈哈,你来晚了,应该罚酒三杯。”
吴嫣就势往安华怀里靠了靠挑战地盯住我说:“某些人不尊重人,来的这么晚。”
安华握起吴嫣的手讨好地说:“就是就是。”
吴嫣已经是我的女人了,有哪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亲热,尤其还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嫉意冷嗖嗖地从脚底往上蹿,心里有些堵塞和沉闷,便懒得搭理他们。
吴嫣摔脱安华的手说:“是该罚,该罚的不只三杯。”
“饶了我吧,我哪里会喝什么酒。”我仍旧不愿意看她。
“不喝,我就走。”吴嫣翻脸说。
黄小岚摆摆手笑道:“瞧瞧,瞧瞧,这俩孩子象两个小冤家,不见了想,见了就吵。好了,姐姐说句话,就三杯。你得罪了俺们的小公主,不表示表示,怎么服众。”
“江北,你就喝吧,要不我陪着。”安华幸灾乐祸地笑道。
“有你什么事儿?”吴嫣轻蔑地看看安华不客气地说。
“你又怎么啦?”
“好,我喝。”
三杯酒水下肚,我的脑袋急迅膨胀,觉得热流汩汩地向上顶。脸,脖子,耳根被火烤了般粗起来。不是你们想对付我吗?今天我偏偏做拼命三郎,就算豁出去也不让安华这个龌龊的小子看笑话。
我端起酒杯对李东明说:“我再干三杯,算是赔罪,一切尽在不言中,都在酒里啦。”
李东明乐道:“好好好,爽快!服务员,开酒。”
安华端着酒杯装腔作势地凑过来,恶意和我叫号,我照单全收,喝得精光,我当然不能在他面前示弱,酒喝到现在早就没了味道,和喝白开水差不多。黄小岚饶有兴趣地笑着端坐一边。
我知道是吴嫣张罗安华把我扶上车,还听到安华跟在吴嫣屁股后面说:“我要和你一起送他回医院,要不我可不放心。”
“你一直往前走,左拐前面有43路公共汽车。”
“你不能这样,吴嫣,你出而返尔,说好了不再理江北,为什么还送他。这对我很不公平!”安华拉住吴嫣,僵持着站在对面。
“你没资格管我。”
“我怎么没资格,我是你男朋友。”
“吓,你,就你,省省吧,先回家照照镜子去。”
安华一把抱住吴嫣,嘴巴粗鲁地拱向她的脖子说:“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吴嫣挣扎着伸出手照着安华的脸毫不留情地煽下去。
我摇开车窗对吴嫣说:“让……让安华上车……”
“吴嫣,你会后悔的!”安华咬牙切齿地说。
“滚!”
看到安华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我心花怒放。“哈哈——哈哈——”
……
“吴嫣,吴嫣,好!哈哈——哇——哇——”
我吐啦,吐了吴大小姐一身,我嘻嘻哈哈地笑着看吴嫣厌恶地紧皱眉头边忙活边骂人:“哟——,臭死啦!不能喝,逞什么能。起来啦,到里屋去。”
“我不,我好想你,来亲亲。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你为什么不要我,抛弃我,去和别人好……哇哇……”
“弄脏地毯啦,死样儿!早知道不管你啦。来,喝水。”
“我不喝,就是不喝。哈哈——”
“熊样儿,那我把你丢街上去喂狗。”
“我喜欢喂狗,丢呀丢呀。哈哈——”
“让你喝个够。”
扑——一杯冷水浇在我脸上,扑——二杯冷水浇在我脸上,扑——三杯冷水浇在我脸上……水沿着眼睛,睫毛,鼻子,耳朵,脖子,浸着深蓝色的T恤,从胸膛上淌进裤管,从裤管淌进袜子……
我一个跟头翻身而起,敏捷地蹿到吴嫣跟前,伸手夺过杯子,扑——一杯水浇到吴嫣脸上,步子东倒西歪,哈哈大笑着找水龙头接水,扑——二杯水浇到吴嫣脸上,吴嫣愣愣地张着手,园溜溜的眼睛直直地怒视着我发呆,意识稍稍回拢,便象被点燃的鞭炮冒着浓烟噼里啪啦炸开。
她跳着脚气呼呼地骂道:“你疯啦,你疯啦吗?怎么敢这样对我?”
吴嫣上前抢杯子,撕衣服,我把杯了往旁边随手一丢,当啷——碎了,晶莹剔透的玻璃在灯光的折射下星星点灯地闪烁了几下,脆然裂开,如美玉击打珠盘,跳跃着,滚动着,叮当作响,自由地散落在卫生间白瓷砖雕砌的地面上。
“你你你……你想气死我呀。”
“嗳——别动,扎破脚。”
“呜呜,你没良心,江北,你去死吧。我爱扎脚,扎破了才好呢……”嘴里虽如是说,吴嫣的脚听话地踯躅着不敢轻易挪动。
我弯下腰猛地抱起吴嫣走向卧室。她嘴里嚷嚷道:“放开我,放开我……”拳头激烈地四处乱砸,几个来回便自动休战,无处可放的双臂只能搭我脖子上,叫声愈来愈小,缠绕愈来愈紧。我和她同时滚上床,她压着我,我垫着她。吴嫣的脸泛着欲望的红潮,呼息短促,身子绵软,表情仍旧僵硬,赌气地撅着嘴巴。我用唇碰碰她的唇,她生硬地扭了扭头道:“那个女人是谁?”我一只手掀她腰上的衣服,一只手在后背上摸索着胸衣扣子,半推半就中,两轮明亮的满月从胸衣底下探出头来,颤动颤动。我用嘴去咬,舌头去够……“那个女人是谁?”终于够到了。吴嫣啊地呻吟一声问:“那女人是谁?”
“嘘。”
“那女人是谁?”
我褪去她的衣服,潮湿的。我扒去我的衣服,潮湿的。她没有挣扎。我很温柔。我用手拉下她的头发,五指穿插,梳理,揉乱,揉乱,再梳理。
吴嫣吞了吞口水道:“说你爱我。”
“你爱我。”
“不对,是说我爱你。”
“你爱我。”
“不对,说江北爱吴嫣。”
“江北爱吴嫣。”
“以后不准和任何女人亲近。包括那个让你心动的长发女妖精。”
“嗯。”
吴嫣的身子和我的身子契合在一起,她两手死死抓住我的肩膀,眼神中流露出凶猛的激情,象狂风翻卷的海浪,咆哮着,骤然暴发出光彩夺目的野性之美。我很快就被她的热情焚烧,两个人放肆地翻滚。当她的舌尖触到肩膀时,我的心一颤……“在你身上,我只占用了这么小的地方,但江北你给我记住,至少这里是完全属于我的,你不能让任何人碰,我希望这个记号能够刻骨铭心”……哦艾艾。我推开吴嫣的头,用自己的唇封堵上她的唇,这是圣地,属于艾艾的圣地。
我嘴里喃喃着说:“我想你。想你想得心都痛。我想你。想你想得心都痛。”心里却在反复叫着“艾艾,艾艾。”
闭上眼睛,吴嫣的喘息变成艾艾的喘息,吴嫣的身体变成艾艾的身体,啊——我大喊着……美丽的,温暖的,明亮的,橙黄的,蓝紫的……各种色彩交叠闪耀……
从来没有这样投入过,从来没有这样快感过。
“江北,我爱你,我们结婚吧。”吴嫣偎在我胸膛上软绵绵地说:“我想和你结婚。”
“为什么突然想到结婚。”
“反正今天想了。”吴嫣用肘支起头狠狠瞪我一眼道:“本来该你跪下来求婚的。”
“呃,那你怎么就等不及我求你。”
“我讨厌形式,对了,最近上面打算定外科主任人选名单,你想不想干。”吴嫣象丢诱饵似地说:“若想,我可以帮帮你。只是,你要怎么来报答我。”
“哦,老婆,让我来报答你,暴打你,抱大你,嘿嘿——你真好,亲亲小耳朵……”
“讨厌。”
“嘿,讨厌就是你要。”
“无赖。”
“嘿,无赖就是你爱。”
……
第二天,我决定去找师兄谈谈。我冷静分析过,我不能找院长,这件事是李东明挑起的,若把这个难缠的刺猬丢给院长,虽然李东明不会明着顶,但从公上来讲他有整顿科室作风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从私来讲他和吴英达关系非比寻常,我没把握吴院长会为这点小事儿出头,也没把握他会为了师兄来得罪李东明,而且弄不好还让吴英达看低我,觉得我没用没本事,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找他出马,好比拿着地雷来炸蚂蚁窝,结果对师兄没好处,尤其对我更没好处。
刚查完房,师兄就凑过来充满期待地问:“怎么样,吴院长说什么没有?”
我犹豫着回答:“这事儿吴院长不大好出面,不过,我倒是想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师兄神色黯然地问:“什么办法?”
我告诉师兄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这件事的症结在李东明身上,你就要对症下药从他身上下功夫,这样才能由根治表。师兄没多说话,估计他对我不积极找吴英达帮忙存有怨言。
我冷静地说:“咱……”我斟酌词句,不想太刺激师兄说:“咱……还是向李东明低头服软吧,做做样子,认个错儿,而且要低声下气,让他感觉到诚意,尤其要体现出弱者之势,不能硬碰硬。”
“你说我该怎样向他服软。”师兄倔强地挺了挺脖子,不服气地说。
“我看……”我低头寻思着说:“还是我找个机会约他出来吃个饭,你也过来,借着酒劲,求求他宽大处理,给他个台阶下……我再在旁边敲敲边鼓,如何?”
“你就看着安排吧。”师兄寡然地说。
师兄沉默着低头朝外走,远没了乍一看到我时的神采。临出门前又回头扫了我一眼,摇摇头垂头丧气地走出门。看着他远离的背影,我心底萌生出抑郁的伤感,觉得师兄回头的眼神中蕴涵难言的苦涩,无形中两人之间竖起一道陌生的屏障。
找了一个适当的时机,我和师兄把李东明和医务科的张主任一起叫上,在东城酒家吃了顿饭。李东明脸上飘浮着未冲开的茶沫似的笑意,笑意深处埋伏着强者的凌人之气和不肯轻易妥协的阴冷,师兄因为并不心甘情愿,虽然语言也算到位,但语气和表情未免勉强和猥琐。
这餐饭对于师兄自然味同嚼蜡,就连我也难以下咽,脸上呈现着石膏凝固般的笑容,手里却握着把汗,舔着脸装孙子的滋味真不是人受的,李东明虽没表态,笑意随着酒意的加深,比之以前明亮了许多,他哈哈笑道:“元涛的酒量不错嘛,以前准成是装熊……你也别小心眼儿太担心,做我们这行,谁也不愿意出事儿,再说我是科室负责人,有问题自然义不容辞首当其冲,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我当然要维护你。”
师兄的眼睛都喝红了,他端着酒杯反反复复絮叨:“李主任,李主任,李主任……谢谢,谢谢,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多多担待,多多担待,来,我敬李主任个酒。”
我知道他喝多了。便给张主任施了个眼色,张主任站起身道:“时间不早啦,明天李主任好象还有手术,元涛,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看就到这儿结束吧。”
“不,我还得敬您和李主任个酒……张主任,我没醉,别人都叫我酒漏,我没醉,来来,坐下,再喝一个。”
李东明摸摸肚皮哈哈笑道:“元涛,你还真挺会隐蔽,怎么在一起工作了这么多年,我就不知道你是酒漏,好,今天我就捞捞实底儿。”
“嘿嘿,李主任,师兄哪里敢和您比量,他那是吹牛。我看,咱还是鸣锣收兵吧。”我把头凑到李东明耳边殷勤地提示:“我瞧他喝得差不离啦……您看……”
“不,不是吹牛。李主任,喝……”
师兄这次心情抑郁的放量,导致他连续三天头重脚轻,脑袋抽风似地发晕发涨痛疼,虽然天天灌醒酒汤,也不见成效,我担心他酒精中毒,好心催他去查查,师兄不悦地说:“有什么好查的,过两天就好了,不就是喝了点儿酒吗?你以为我真没喝过酒啊,比这个多的我也喝过。”
我一直在琢磨,为什么有的人成功,有的人失败,成败的关键似乎并不只在于人们是否知道该如何做,而在于他们做了没有,不要欺骗自己,说你不稀罕成功,成功使你快乐,失败使你沮丧,人的天性决定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成功,只是各人所追求的目标不同而已。
我坚持不懈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全力奔跑,虽然有时力不从心,有时灰心失望,但我相信只要度过了艰难的极限区,等待的必将是欢欣的终点站,胜利往往溃败在踯躅不前的优柔寡断中。
我孜孜不倦地在动物身上尝试趾骨移植手术,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周前对一只猴子的小母指进行的趾骨移植手术成活了。安华象发现新大陆一样招呼李东明和曲凡生去看时,我心里一片激动和潮湿,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这个小小的指节,象守护着自己刚孕育出的婴儿。今天是8月9日,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在台历8和9这组数字上重重地画了个蓝色的圆圈,并郑重其事地写上“猴子的手指接活了”。我本来想写的是“猴子猴子我爱你,就象老鼠爱大米”。我太兴奋啦,兴奋象开锅的爆米花,喷溅而出。我努力控制住面部表情,怕得意忘形顺着嘴角溜出来,显得太轻浮,我还担心自己的快乐无意中被别人窥去,似乎别人窥探的越多,幸福感就会越少,这种快乐是不能和周围的人分享的。我又发现原来8月9号是我阴历的生日,今天是个好日子,我默默哼起这支歌。
真可谓双喜临门,要怎么来庆祝呢?我首先想到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艾艾,她无论如何都会发自内心地为我高兴,她的兴奋比我的兴奋来得高来得猛,象充足了氢气,飘飘地一股劲向上蹿,艾艾的快乐更能感染和启动我的幸福感,瞧着她动人心魄的小酒窝,我往往神魂颠倒……
真想她啊——。
济南那个雨天里的相遇,就象一把手术刀,不但没有削弱我对艾艾的思念,反而在记忆之门上割了道不能愈合的伤口,爱意象汛期来临伴随着阵阵疼楚,终日纠缠不休。爱和恨是一对孪生兄弟,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可我从来没恨过艾艾,包括当我听到她要结婚的消息。我至今不敢正视,我在偷吃和艾艾相守那个男人的醋,吃得很凶,我甚至后悔那天放她走,如果我留住她或者占有她……我这样后悔着……
我用食指摸了摸艾艾在肩膀上留下的齿痕,疼,这丝丝拉拉的疼感激荡起难言的快感。艾艾,原来思念是个魔术棒,它可以把痛苦变成快乐,把快乐变成痛苦。有时,工作着或和别人说着话,大脑会突然一片空白,白茫茫的,思绪的触角被困住,窘迫或窒息,塞满了苦痛,我愣着神,发着呆,忘记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对你的爱让我失魂落魄,只是我不敢承认。我后悔当时没狠狠地咬你一口,让你也象我一样伤心难过,而不是陪着另一个陌生的男人纵情欢笑。
你会和他纵情欢笑吗?醋意再一次袭击上来,我恨恨地咬住舌尖。
我要给艾艾打个电话,这个念头象火苗燃烧上来,泼都泼不灭,我多想亲口告诉她:“想你想得我心痛。”以前听到这样的话,总会觉得很肉麻,可现在却想千遍万遍地重复“想你想得我心痛。”
东方红高昂地唱起来,吓了我一跳。
“你好。”
“生日快乐。”
不会吧,怎么可能,我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地叫:“喂喂……”
“在呢。”
“真怕这个声音突然消失,或者纯粹是想你想成的幻觉。”
“傻。”
“嗯,傻得差点掉豆子。”
“唉——”浅浅的叹息。
我的心揪了一下,慌乱地问:“怎么啦,艾艾?”
“没怎么,很久没听到你的甜言蜜语啦,我……我有点激动……你……你想不想见我?”
“想啊,当然想,想得不行。”我口不择言地说。
“晚上在宿舍等我吃饭,要给你个意外惊喜。”
“你不会还没离开济南吧,这不可能……”
“不行,有人叫我,我还有点事儿,先这样吧,记得等我啊……”艾艾急急地扣了电话。
俗话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不会是:“想艾艾,艾艾就来吧。”天底下有这样的美事儿?老天真是有眼啊,能窥探别人的心事。不过,我感谢老天理解我,能够让我再次见到艾艾。听到她的声音,所有的痛苦和忧郁就变得微不足道,其它的人和事,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只记得“今晚艾艾要来”,似乎这一点足够让我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我神经错乱地反复验证刚才所接到的电话是不是幻觉,我翻看手机记录,几秒钟前的已接电话记录里的确有个陌生的号码在那儿愉快地闪动。我笑啦,笑得正得劲,杨丽丽匆忙地跑过来说:“江大夫,快快,急诊室接了个外伤病号,元涛让你过去帮忙。”
“好,我马上去。”
伤者是个十五六岁的中学生,横穿马路时被一辆摩托车挂倒,造成胫骨和腓骨粉碎性骨折,病号送到急诊后,立即送进手术室,我很快进入状态,一门心思都放在手术上。处理完这个病号已是傍晚七点多,隔离衣汗漉漉地湿透了,肚子咕噜咕噜直叫,我先去冲了个澡,出门正好碰到病号家属张罗着请客,师兄情绪很高,要我一起去。我这才想起和艾艾有约,糟糕,她不会在宿舍外面等得着急,一生气跑了,想到这儿,清爽的身子上又密密麻麻地冒了层汗。我顾不上师兄的挽留和恼火,打了个招呼一溜烟地向宿舍撒脚狂奔。
呼哧呼哧呼哧——
宿舍门口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热汗沿着鬓角往下淌,除了偶尔沸起的几声蝉鸣,一丝风没有,楼道里黑暗寂静得让人发呆,失望刹那间铺天盖地,压得我喘不动气。艾艾没等我,我掏出手机看看,上面也没有打入电话的记录或留言。她走了,她肯定走了。我打开宿舍门,把汗水纠缠的汗衫扒下,光着脊梁仰躺在床上,身子摊软如加了水的泥巴,再也记不起早上的兴奋,记不起今天有个人过生日,记不起兴奋冲昏头脑时曾忘乎所以地吹过口哨。
爱情就是精神的肋骨,没有了它,大脑的某些中枢机构就会瘫痪。
压抑的痛苦难以隐忍,我差一点就呻吟出声。
“咚咚”门上响起两声轻啄。是艾艾来了吗?她不是走了,而是还没有来,阳光又一次洒满抑郁的胸膛,快乐象春天的小鸟,重新煽动起翅膀。我一个高蹦起来,跑过去开门,一个人气喘吁吁地撞进来,整个身子就扑到我怀里,泪珠扑簌扑簌滴落在我赤裸的肩膀上。
我用双臂支撑起眼前这个女人的身子,她又重新扑到我怀里,泣不成声地说:“怎么办,怎么办?江北,我该怎么办……呜呜……”
“发生什么事儿啦,丫头。”
“我妈妈病了……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别着急,去医院看过吗?”
“看过,呜呜……”
“不哭,听话,丫头。是不是需要住院,你担心请不下假来,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不是。”
“那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妈妈得的是胃癌……晚期,……呜呜……妈妈若是死了,我也不想活啦,江北,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
我本能地抱紧雷雅文细弱的身子,用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肩头,小雷在我怀里抖动着,泪水打湿了肩膀,顺着脊背向下滑,我心里一片凄然和混乱,觉得怀里抱着的不是一个小姑娘,而是艰涩的苦难,她的情绪很快象疾病一样传染到我身上,我感到胃部痉挛地一阵阵痛疼,为什么上天这么不公平,好人有好报吗?
半轮残月挣扎了几下,便一头扎入云层深处。苍茫的荒原上,枯干的老树在沙漠中哀号……从树杆上伸出一双骨瘦如柴的手,皮肤松弛地已经完全与骨头剥离开,拉出去象薄薄的塑料泡膜一样透明,随时都有可能撕裂,上面沉淀着历史的斑驳和纹理,手指上飘浮起奄奄一息青白的唇……我灵魂脱窍般失去了语言,无话可说,我的语言都噎在嗓子眼儿里,越积越沉,膨大的几欲爆炸,张了张口,却是哑然……手不停地来回拍打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她的悲伤……
起风了,风从门缝里缩了缩脑袋,奋然挤进,静止的窗帘荡起涟漪,门忽悠忽悠吱吱嘎嘎地转动……一个女人,长长的头发,白色的衣裙,脸上的资容美的象春天的西湖,只是晶莹如玉的眼睛却流露出,鄙视,轻蔑,愤慨,伤痛……她射出的不是目光,而是利箭,直捣我的心脏……我被射伤了,气若游丝……是女鬼吗?当然不是,她只能让人想起美不胜收的仙女,至少在我眼里是仙女。我哗地推开小雷,慌张地愣在那里,象被人点了哑穴,语言从我的身体里突然消失,刹那间我找不到我自己,不明白我在哪里,在做什么……
艾艾没说话,她的眼神空洞、茫然,她象被人慑去了魂魄,盯着我足足五分钟没眨眼,对于我却象一个世纪那么长,小雷用手揉着眼睛也愣在那里,甚至忘记了哭泣。
“艾艾,艾艾……”我担心地低呼,怕她就这样睡去。
她黑色的晶状体转动了几下,眼角淌下两排热泪,脸上有着难以承载的凄容,哀莫大于心死,艾艾的嘴角哆哆嗦嗦,我以为她要讲话,因为她好看的唇不停地翕动,我等待着她讲话,似乎只有她讲了话,我才能寻找回失去的语言,我才有权力发言……她举起一只手把一束红玫瑰砸到我脸上,举起另一只手,把生日蛋糕砸在我脚下,不看不说不笑不闹,扭过身子发疯地朝外面奔跑……
“艾艾,她不是……她只是……她只是……”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不是什么,她是什么,一时之间如何讲得清楚。
“艾艾,你回来,你误会了……”我也发疯似地向外追去……
热风,灰色的苍穹,流转的乌云,几个摇着折扇的路人,几盏彻夜的明灯……空空的路尽头,艾艾早已无影无踪,赤裸的胸膛上淌着汗水,我痴痴地站在宿舍楼下,我为什么站在这里,我在这里找什么,我丢失了什么……心被一瓣瓣地剥裂,碎了。她爱我,她还爱我,否则她眼神中不会蕴藏着那么大的恨意。
女人宁肯看到所爱的男人死去,也不愿意看到他怀里抱着另一个女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江北,都怪我不好,是我……我防碍了你……你们……”
雷雅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边。
我脑子里四处拥挤着艾艾,根本不知道小雷在说什么。都怪她,若不是她艾艾怎么可能误会,我冷冷地想,对不起有什么用。
她来找我干嘛?仅仅是过生日吗……
我掏出手机照着艾艾的电话记录拨过去:“您好!如果艾艾回去请她马上给江北回电话好吗?”
“江北是谁?艾艾是谁?”
“你们是什么地方?”
“电话亭。”
大脑缺氧般陷入一片黑暗,完蛋啦!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雷雅文象吃错了药,精神错乱似地重复着这句话,说到最后,话气里带出了哭腔。
“你别说啦。”我厌烦地皱起眉头。
“都怪我,我去找她解释。”
“好啦,不关你的事儿。这只是……这只是我和她之间的问题。”
“可你爱她!”小雷难过地说。
“哦,是吗。”
“是!不准你否认。”
“她要嫁的人却不是我,我要娶的人也不是她。”我喃喃自语,象是给自己的痛苦寻找解脱。
“为什么。”
“没什么。”
“你不想说,我也就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啦,好,我不问了。”雷雅文瘪瘪嘴委屈地抬起泪光光的眼睛瞟了瞟我。我依然沉浸在错失艾艾的懊恼中,没有心思留意她情绪的细微变化。她咬咬嘴唇,赌气地说:“我要你帮我个忙。”
小雷的讲话的语气有些特别,尖利地带着刻薄。
“什么忙?”
“你不是说要把我介绍给你师兄么,好,我同意,越快越好。”
“什么?我什么时侯对你说过这样的话?”我抬起头狐疑地望她。
“是吴嫣说的,反正你俩本来就穿一条裤子,她说你说一个样。”小雷气愤地说。
“我啥时和她穿一条裤子啦。”
“你爱和谁穿就和谁穿,和我无关,我懒得搞清楚……”
“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个?你怎么啦,小腮鼓鼓的象个受气的小蛤蟆?我可没得罪你。”
“就这样,我想嫁人啦,我不能没有亲人,我想有个人来疼我,我相信元涛会疼我,我想有个人来爱我,我想元涛会爱我,我不想孤苦无依一个人象个幽灵般活在这个世界上……”说着说着,小雷低了低头,喉头哽了哽,又委屈地瘪瘪嘴,终于还是压抑不住,泪水再一次哗啦啦泛出河面,她呜呜咽咽地说:“……而且,得有个人给我妈妈出手术费啊,要不,我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她老人家被疾病折磨死……我怎么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呜呜……江北……我该怎么办?”
“傻丫头。”我心头一酸,把她哭泣着的脸重新埋到怀里,小雷的鼻头在我胸膛上蹭来蹭去,泪水却象关不上的闸门,汹涌。流淌。
“好啦,乖……我们来讨论一下妈妈的手术,好吗?”
雷雅文擤擤鼻涕,肩头仍在微微抽动,她用小手轻轻地擦着我胸膛的湿痕——汗水、鼻涕、泪水。羞涩地抬不起头,我知道,小雷我可爱的小妹妹,刚刚迷失的本性又回来了,心里感到由衷的安慰,真想再抱抱她,再安慰安慰她,如果那样可以减轻她的苦难和痛苦,如果那样可以换回她往日甜蜜俏皮的微笑。我突然很困惑,明明爱的是艾艾,却又常常情不自禁地被小丫头细微的情绪所牵动,她为什么可以牵动我,让我产生想要宝贝她的强烈冲动。我是多情的人吗?
“丫头。”我动情地握紧她的手,嘴里踯躅着,想说什么,又觉得什么话都能能合适地表达出这种怜惜。
雷雅文的脸羞得象红苹果,她垂下眼睑,轻轻地仰起头,双唇紧紧地闭合着。我不笨,我知道她期待的是什么,我的头缓慢地底下去,嘴唇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呼息,好软的气息,简直象梦一样圆满清爽……可是,一股新的痛楚刺激了我的神经,不,我不能伤害她……我警醒地抬起头,悔恨地说:“丫头,把妈妈接我们医院来做手术吧,手术费的事儿你不要操心,全交给我,至于……至于你和师兄……你和师兄的大事,你再考虑考虑,等妈妈手术结束后,我一定顶力撮合……”
小雷失望地垂下头,沮丧重新揪住她柔弱的心,她失神地点点头说:“怎么能麻烦你,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自己去想办法好了……”
“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可就生气啦。好了,天不早了,快回宿舍去休息,明天我替你请假,你赶紧回老家看看,先把妈妈接过来安排一下住院吧,其它的事儿你别管,有我呢。”
“嗯,一切都算我欠你的,总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地还……”
“你乐意这样想就这样想吧,如果这样能使你感到舒服的话。”
“我走了,拜拜。”
“拜拜。”
李东明松口后,师兄的事情很快得到解决,当然出头的是李东明本人。他为此召集了科室会议,并亲自出马协商院方,由医院给病人减免部分治疗费,至于减免的部分,百分之四十医院负担,百分之六十科室负担。李东明说院委会很重视这件事情,因为我们科手术处理不当,造成了不必要的损失,为了严明纪律,以示惩戒,院委会研究决定扣发外科全员当月奖金……
孙教授几个资深的老教授纷纷表示不服,说问题出在谁身上找谁承担,干嘛让所有的人跟着受牵连,再说这样做和年初的岗位目标责任制相驳。
有些沉不住气素质差的人说得更难听,难道他治死了人,还要这些人去偿命?
李东明板着脸,手在肚皮上转来转去,舌尖舔着上嘴唇,眯着眼睛沉思,并不着急表态。
等大家的牢骚发得差不多时,他撑开三角眼儿,威严地环视了一下会场大声说:“安静,来安静一下,大家的意思我都明白,让我说几句话好不好,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作为科室负责人有难以推卸的责任,我建议这份钱从我的奖金扣一半,另一半由元涛出,我想这样,既针对责任人,又不会损害到其它人的利益,算是两全其美的最好办法啦。”
“不,李主任,这样对您也太不公平啦……我们不服……替您抱屈……干脆还是大家平摊吧……”
“是呀,自己科里的事儿,还是平摊比较合理,怎么能让李主人一个人负担呢?”
“同意平摊…..”
有会来事儿的人很快领悟了李东明的主旨,巴结地大声说:“同意平摊的举手。”
这种时候傻瓜才不举手。齐刷刷,所有的手都举起来。
李东明比较满意地总结道:“哈哈——咱们是个精诚团结的整体,心是往一块使地,是一个有凝聚力的大家庭……既然大家一致坚持,就按大家的意思办吧,每个人扣除部分奖金,来顶这比帐……”
大数人嘴上虽然同意共同受罚,但心里对师兄颇有微词,而对李东明的作法颇有赞誉,说李主人处理这件事大公无私,愿意自己担责任,至少在这件事的处理上体现出了领导的风范和气度。事情的来龙始末,我虽未发一言,却在冷眼旁观,我知道,这个结果是李东明已经考虑好了的,没有李东明的坚持,这件事情不至于闹得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