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科又找了我一次,还是为上次没解决的事情。虽然我仍对曲凡生推卸责任的说法耿耿于怀,可这件事的起因是由我们两个人共同引起的,所以我决定硬着头皮去找他商量。曲凡生也认为和家属直接接触更容易解决问题,于是我们拜托王洗强作中间人,向对方表明诚意,商量着大家找个机会勾通一下。
这个周末,李东明突然打电话,说要为我的康复庆贺庆贺,说这是他的心意,一定要去,不能推辞。
我有点厌倦,但嘴上却不得不说:“李主任太客气啦,您的心意我领了,就不要再破费啦。”
他说:“你若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一定要来。”
晚上六点钟,我依照李东明的安排来到光华大酒店,去了才发现,在座的除了李东明,还有位风姿绰绰的女人,眉毛剔得象毛线一样细,弯弯地弓在一双桃花眼儿上,唇齿含香,眉目生情,是个漂亮的尤物。
我一进门,女人上下打量着笑道:“玉树临风,才华横溢。您好,我叫黄小岚,认识一下。”
我慌乱地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说:“很高兴认识你。”
李东明爽朗地哈哈大笑道:“重色轻友,看到帅小伙儿,就忘记老相好啦。”
我有点儿不适应这个女人的美丽和热情,脸微微发烫,在她对面坐下问道:“李主任,不知道今儿还有谁呢?”
李东明情绪不错,三角眼儿一眯说:“没外人,就咱们三个。”
平静下来之后,我用余光悄悄地打量黄小岚,发现这女人很眼熟,突然想起有个晚上我撞到李东明怀里搂着个高挑风情的女人,可不就是她吗。我暗暗揣度她是做什么的,和李东明倒底是什么关系。
李东明臃肿的身子在椅子上颤了两下,我下意识地瞅了瞅的那两根铁管做成的椅背,担心他沉重的肉身松动了哪个螺丝,椅子背“嘎”地断成两截,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的头朝黄小岚倾斜了一下问:“小岚来点甘红还是红葡萄酒呢?”
黄小岚笑着扬了扬眉毛道:“我哪里会喝什么酒,听说红葡萄酒能美容,就它吧。”
李东明笑道:“还美,再美可不是要把男人的魂魄给勾去啦。哈哈——”
他又倒转头对我说:“江北,陪我喝点白酒如何?你可别见笑啊,我和小黄不是一天的朋友啦,她这个人爽快的很哩,开个玩笑啥的从来不恼,挺哥们的。”
我赶紧摆手说:“不行不行,酒这个东西,我不碰正合适,一碰就多,李主任您就饶了我吧。”
李东明板起面孔认真地说:“怎么,瞧不起我这个代理主任咋地,非要院长亲自给你添酒才喝吗?今天你就是主角,你不喝,这戏还唱得哪门子劲。小姐,来,给他开瓶啤酒吧。”又补充道:“你就手把一吧。”接着她让小姐开了瓶五粮液,然后笑着说:“虽然都不是外人,但也得定下个规距,今儿这个酒,一比六的喝法,我喝六分之一,你们两位得干一杯,。”
酒文化在中国历史悠久源源流长,坐在饭桌上,若不上酒,一方面主人会觉得愧对了客人,另一方面这饭吃下口,不但没什么滋味,而且肯定缺乏应有的气氛。可若饭桌上参合上酒这种东西,就完全不同啦,觥筹交错之后,有了酒这块遮羞布,不能说的话说出口啦,不能办的事儿兴许就办成啦。
在李东明的蛊惑下,在黄小岚至情至义的煽动下,当我发现自己意识晕呼呼地膨胀走形时,头脑似乎还算清醒地低头数了数椅子根儿的酒瓶数,三个空的还有一个半瓶,绝对喝高了。这时肚子恰恰感到尿意,而且来势挺凶,我傻笑着用屁股向后蹭动椅子打算离座,“嘭”酒瓶子滚倒在地,出洋象啦,我赶紧趴下身子打算扶瓶子,无意间发现黄小岚纤巧的脚正舒服地在李东明的脚背上探来探去,我慌得猛一抬头,“嘭”脑袋撞到桌沿上,眼前那双脚倏地找到了自己的窝儿,迅速钻到鞋子里去了,象没出来过一样安静。我手忙脚乱地从桌底下钻出头来,脸象被蒙了红布臊得通红,略抬了抬眼角不自然地扫了扫李东明和黄小岚,两个人正举着杯子要敬我酒呢,还说,将来继承了吴院长的大业,到时可不能抹去他这个媒人的功德。
我脑子里一团糨糊,笨拙地摇着头说:“不行啦,喝多了。”
这时下腹又觉尿急,一时等不了一时,也顾不上再打个招呼就摇晃着出了门,耳后李东明吭哧吭哧粗重的笑声和黄小岚爆豆子一样清脆的笑声紧紧纠缠在一起,震荡出让人浮想联翩的意念。
再次回到屋子,黄小岚发起第二轮功势,这女人真能喝,面若桃花,谈笑自如。我红着脸推却道:“真多了,真不行了。”
李东明道:“大家都是性情中人,难得坐一块儿,爽快点儿,别婆婆妈妈地象个女人。”
他放下酒杯用餐巾纸抹了抹脑门上渗出的汗,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脸上的笑容也瞬间被餐巾纸吸干了,舌尖习惯地舔了舔上嘴唇慎重地说:“江北,真是个傻孩子呀,上次我不是提醒过你,医务科调查时,你得分清责任,怎么弄来弄去,眼睁睁地任由别人把屎盆叩自己头上呢。知道吗?你吃亏就吃在心太软,在曲凡生眼里你跟他斗还不够个儿,所以他才肆无忌惮如此放肆,他姓曲的算个什么玩意儿,我不服。还有,你可别怪老兄没提醒你,你以为那个安华是来干嘛的,最近他追吴嫣那可叫猛,你别掉以轻心,好好的一桩婚事儿给砸了,还赌上了自己平步清云的道儿,年轻人,不能太自以为事,太清高,以为只要有能力就会被提拨被重用,没后台靠山,连门都没有。安华那小子鬼精,目标可大了去了,弄不好不仅仅是外科主任这个职位,你想想,将来若他站在你肩膀上吆三喝四,你受得了吗?我这可都是掏心窝的话了,今天若换了别人,万万不会这样掏心掏肺的。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你细想想,你来医院也有半年啦,成就了点儿什么?还不是每天吃喝拉撒的混,我瞧你也是个有志气的人,不会久居人下。哈哈……我也喝多了,不说了,不说了……”
被李东明这一提弄儿,我也觉得自己活得的确没个人样儿,挺窝囊,又想到艾艾,想到艾艾她妈的话,难受的鼻子发酸,脑门发热,一冲动又敬了李东明两杯。后来脑子就管不住嘴巴,说了不少傻话。
临走时李东明好象递给我一张药品清单,告诉我黄小岚是个药品代理商,医院里不少药都是她经手的,清单列了一些可以直接给大夫回扣的药品,多的一盒可以提三四十块,只要大夫给病号开了清单上的药,黄小岚会把提成亲自交到大夫手里,李东明道:“这样你也可以多少创点儿收,互惠互利。”黄小岚自己有车说要送我回去,我死活不答应,最后我目送着李东明和黄小岚上了车。
冷风一吹,我头晕恶心,胃部翻江倒海地难受。走了十几步,肚子里的酒饭从嘴和鼻孔往上蹿,我蹲在路旁的冬青旁,大吐。鼻涕。泪水。在脸上纵横。我失恋了,一事无成,一无所有。加上喝了点儿酒,更觉得人生太他妈地没劲。把刚才的酒饭交待得差不多时,我直起身扯着嗓子大喊:“妹妹你大胆地朝前走……江北,你他妈的真是连屁也不如。”对了,这话好象是师兄说的,去找元涛去。
师兄听到午夜门铃,惊惶失措地穿着裤衩就过来开门,他刚把门开个缝儿,我一头拱了进去。嘴里还嚷着:“我的心太软……心太软。”看到师兄的脸,我开始控制不了地哈哈大笑。师兄把我拖到床上,用湿毛巾给我擦脸,擦脖子,又给我倒了杯水。我难过啊,心酸啊,丹田憋了口气,想大声喊“艾艾”,可喊出来的却是,师兄,我喝多了。涕泪交流。
“谁把你灌成这熊样儿,不能喝逞什么能。”
“你说谁熊样儿?告诉你元涛,从明天起,江北立志重做新人,绝对不再让别人再看扁了。”
从那夜之后,我的思想发生了一些突兀的变化,比如我开始认为安华是个很强劲的竞争对手;认为吴嫣这条道儿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要出人头地,总得有所代价。
有一天刚进办公室,安华就凑过头来说:“李主任让我辅助你搞课题研究。”
我说:“喔,欢迎。”也许李东明的话产生了效应,我对安华谦和的笑容,十分反感。
他扬了扬尖锐的下巴问:“有没有确定课题项目?”
我说:“当然有,有空我和你聊聊,现在我要去查房。”
新的课题项目,实则受启发于小姑娘断指接合手术的失败,前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应该如何解决这类病人的痛苦。某天半夜我做了个梦,梦到自己给小姑娘的断指重新做了手术,把她的脚趾重植到断指上,术后脚趾竟在手指上成活了,而且能够正常地履行手指的功能。醒来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反复思考这办法是否可行,这个极有创新和突破性的念头让我兴奋不已。
我并没去病房,而是拐了个弯打算到门诊去找师兄。
回办公室的路上,安华和吴嫣交叠在我脑海里浮现。难道这小子真在和吴嫣谈恋爱?显然,李东明在吴嫣的选择尚未明朗之前,实行两边同时拉拢的政策,两不得罪。这只老狐狸!吴嫣这个大小姐,对我还算不错,难能可贵的是当她得知我患肿瘤的消息后,不但没有选择离弃,还实心实意地出了不少力,可当时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对她又有偏见,给了人家不少冷钉子,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小雷说吴嫣找过她,她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这一直是个疑团,我是不是该找吴嫣谈谈。
为自己铺垫下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后,我第一次非常迫切地主动拨了吴嫣的电话。人真是犯贱,安华没来时,吴嫣也就只是个吴嫣,象随手可拿的一本书,一件衣服,一碗天天摆在饭桌上食之无味的清菜汤,可有了安华的介入,我才发现,吴嫣原来是个人人眼热心动的甜点巧克力,珍贵抢手的鲍鱼海参。以前真是拿着豆饽饽不当干粮。
我约了吴嫣,说好晚上到泉城广场见面。之所以选择第一次见面的场所进行这次在我思想上具有转折意义的会面,我还是下了些功夫,从自身考虑,潜意识里希望这次会面将成为我和吴嫣关系的一个转折,我想改变以前那种若即若离,含糊不清的现状;其次,也刻意地想让吴嫣感觉到我的改变,利用初识的环境,来积攒点儿浪漫和回味的韵味。
我第一次在吴嫣身上煞费苦心。
下午接了个急诊手术,曲凡生主刀,手术处理的聪明果断,看得出他是一把业务上的好手,我给曲凡生当助手,和他配合的天衣无逢,很默契。我在抵触曲凡生为人的同时,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技术能力。
回到宿舍,我的思想剥裂成二部分,矛盾地相互抗争,一种思想支持我进一步亲近吴嫣,一种思想鄙视这种行为。为了折中一下,我想我还是应该努力培养自己爱上吴嫣,只有这样,对于象我这样做什么事都问问良心的人来说,所有的行为才能更理直气壮。
我下意识地换了件干净的黑色长风衣,刷了牙,刮了胡子,给皮鞋上了油,一切收拾觅当之后,端详着镜子中这个男人,试图寻找出他和半年前的差别,除了表情更严肃木然之外,其它的没什么改变,他仍然年轻,睛睛炯炯有神,外型卓然不凡。难道今晚这个男人准备下套子去引诱一个女人吗?种种迹象表明,有这个可能。看了看手表6点40,快到时间了,便慌乱出门。
宝石蓝色羊绒长大衣,艳红的纯羊毛围巾,黑色高腰皮靴,大衣底下露出一小截红色裙摆。她第一次打扮得这么传统,既端庄大方又不失艳丽妩媚。吴嫣的笑容和衣着一样,没了往日的霸道,高调的眉弓仍固执地显示着她不凡的身份。
“你今天真漂亮。”我由衷地说。
“咯咯——江北,今天的太阳是不是从西面出来的,你第一次这么认真且还带有欣赏性的眼光来看我,哇——受宠若惊。”虽然她的语调很夸张,但可以看得出吴嫣听了我的话很受用。
她含情脉脉地走近我,胳膊习惯地穿过我的臂弯,把整个身子挂在上面,吴嫣紧紧抱住我的手臂,咯咯地笑道:“那个算命的算的真准,他说我这个月走桃花运,果不其然。”
“你都走了什么样的桃花运,说来听听?”
“保密!”
我板起面孔认真地地说:“大姑娘家,不能和一帮臭男人整天搅和在一起,要懂得自爱。”
“嘿——”,她乐道:“味道不一样啦,来……让我敏锐的鼻子嗅嗅,这是不是醋味。”她的脸果真就贴向我的脸,鼻翼翕动着说:“怎么几天不见前后判若两人,你冷冰冰不解风情的样子,正一潮一潮地在击溃人家对你的热情时,你却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蹊跷呢。”
“你又不是狗,鼻子敏锐个屁。”我玩笑着推开她步步逼近的脸。接着说:“胡思乱想,会有什么蹊跷,我又不是铁石心肠,你对我好,难道我真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我是木头啊。以前不敢向你深入靠拢,绝对是个人问题。”
“什么个人问题?”
“自卑吧。”
“你也讲粗话了,你才个狗屁呢。呵呵——你身体的哪部分自卑啦。”
“我是个穷小子,而你却是娇贵的公主,门不当户不对,怕陷得深了,没有结果,落得个彼此伤害。可你对我这么好,我……我就只能下定决心,克服困难,排除万难,豁出去了…….。”
“别说得那么奋不顾身,你以为站在你面前是猛虎,豺狼,烈豹呀。”
“美女的威力胜过洪水猛兽。”我戏谑道。
我开始和吴嫣演练打情骂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一些暖昧的情话,但既然明确了目标,就该竭尽全力,所以我从容不迫地说了那些话,而且脸没红,吴嫣象只下蛋的小母鸡一晚上被逗得咯咯咯花枝乱颤。
不知不觉,俩个人从熙熙攘攘灯火阑珊的广场沿着臭水沟似的护城河向东延伸下去,在黑虎泉附近停顿下来。路旁有几个错落的石凳和石头桌子,傍在几棵秃了顶的古柳旁边,枝头缀着薄薄一层没有融化的积雪,空气中隐隐传来二胡如诉如泣的音韵,模糊的灯光在风中飘摇。我的腿脚由于长时间没有经过走路训练,开始沉重发涨抗议,但吴嫣却走兴正浓。
我试探性地问:“累吗,前面有凳子。”
她说:“不,走着舒服,天气这样冷,石凳上哪能坐人。”
吴嫣的头很自然地靠在我的右肩膀上,双手紧紧抱着我的手臂,有些陶醉地微眯起眼睛,参杂着香水气味的女性气息浓郁起来,我心慌意乱。语言象被冷风抽干了,俩人的喘息清晰可闻,静谧的让人慌张。这种时刻,按经验,我该采取一点儿行动以示爱意。可是一晚上都没机会问小雷的事儿,我都快憋出毛病来啦。
“吴嫣。”
“嗯,在呢,有什么话就说嘛。”吴嫣脸在我右臂上磨蹭着。
“雷雅文说你找过她,为了什么事呢?”
“我呸——这不要脸的小……哼,就这么点儿芝麻绿豆小事儿,她也值得到你这儿蹀躞,何况还是为了她好。”
“你到底和人家说了些什么?”
“呃,这个,这个……反正全都是为了你,难道你没瞧出来,你师兄对雷雅文挺有意思。”
“我师兄和雷雅文?”我的心揪了一下,象受到意外的撞击,不规律地跳动着。
“是啊,我知道你师兄和你是最铁的哥们,他木木纳纳地肯定不好意思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虽然我不爱抬举那只处处在男人面前发骚的小狐狸,但为了你,就做了次好人,给他俩作了个媒。”
“你有点太自以为是了吧,怎么能擅做主张呢,你征求过当事人的意见吗?比如说师兄……再比如说……再比如说我。”
“你怎么知道我没征求过师兄的意见,你又算得了哪门子的当事人,咱们俩这层关系,不是为了你,我能出这个头吗?我这可是抬举她,哪知道有些人给脸不要脸呢。”
“师兄他真这么想?”
“不信,你去问他好了,我还能骗你。”
我的心乱极了,好不容易培养出来那么点容纳吴嫣的情绪又被这挡事儿搞得无影无踪,面对吴嫣的理直气壮和振振有辞,倒象自己理亏词穷,不快排山倒海地压下来,我再也没什么情绪讲话。
吴嫣老大不高兴地说:“你又无理取闹,为了她,你总这样不分场合地惹我伤心。回家吧,别在这儿凉啦。”
我突然就理智了,想到了自己的使命,想到今天来的目的,鬼使神差地向吴嫣道了歉。也许由于自己过于敏感,我总觉得吴嫣得意洋洋的笑意中含着某种让人琢磨不透诡异的成份。
我给吴嫣叫了俩出租车,替她打开车门,吴嫣媚然地朝我笑了笑,象刚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临上车时,她倏地惦起脚尖在我的唇角印了一吻。
小雷和师兄怎么能是一对,想到这儿胃里就象拌着夹生米饭,非常不舒服。
一晚上这种不快的情绪都紧紧揪着我不放。
接下来的日子,我努力克制自己什么也不想,把精力全部投放到课题研究上。王洗强真有办法,他终于把小姑娘的父亲找来了,而且约了我和曲凡生去会面,谈来谈去,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逐渐浮出水面,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原来小姑娘的家人虽然对手术处理有所抱怨,但开始时也没打算投诉,后来是外科极有权威的一位专家在他们面前提过,说这样的手术对病号十分不公平,那么短的时间送来病人的断指,按道理接活的机率很高,这种事情不能眼睁睁地吃哑巴亏,可以向院方提出投诉。至于这人的名字,家属死活不说。
后来经过大半天费力的解释,我还翻出书本,让他看白纸黑字的理论根据,他虽半信半疑,但有了王洗强这层关系,也不好意思再闹下去,承诺会撤去投拆。众人握手言和时,我和曲凡生都长舒了口气,心里却在反复琢磨那个极有权威的专家是谁,他为什么要无中生有搬弄是非。
济南的严冬来临了。老舍在《济南的冬天》中描述道:“……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象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全安静不动的低声的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
我与老舍行走在同样的城市,我的脸上找不到恬静的笑容,我的心里没有着落和依靠,在我眼里每日的阳光不是响晴的。我觉得济南的北风特别烈,象二锅头和白干酒,就因为北边是黄河,洞开着门户任由北风肆虐惩强,天空里虽然每天都有个太阳,但当阳光困难地拨开被污染的大气层,扭捏地暴露出身子时,总象被包裹了层灰黄的纱,已经不怎么光鲜可人啦。加上本人情绪无常,时时感到压抑和不得志,这个冬天尤其显得阴冷晦涩。
雷雅文甜蜜的笑容象是被低气压冰封了,在我面前,她不再露出皎洁的牙齿,噗噗——无忧无虑地轻笑,她的小脑袋里似乎盛满了沉重的苦难,虽然干活依然勤快,默默无闻,但总似掉了神,无精打采。
从上次见面之后,她没主动和我讲过一句话。她的有气无力和黯然神伤,很快传递过来,我在她面前同样肌肉僵硬,语言冷淡。以前和雷雅文之间,总有种不可言传的亲密无间和灵犀相通,她是一个让人疼爱和怜惜的小丫头,直觉告诉我,我也是她最信赖的人。
我们俩就象两只并行的风筝,在空旷苍茫的浩宇飞翔,相互缠绕,彼此依赖,朔风突起,骤雨欲临,风筝无助地任由大自然改变着他们的方向。向南,向北。向东,向西。却不能再相互依附,齐头并进。
我经常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注意安华的一切。他瘦瘦的细脖子上天天打着暗花的领带,有时是砖灰条子的,有时是蓝黑条子的,他喜欢对每个擦肩而过认识不认识的人微笑,缺少肉的面部堆积起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折子,一道道深深地刻在纹理中,他笑时从不露出牙齿,只是适可而止地把面部肌肉往中间一凑,菊花般的笑意便时常这样开放。
有一天,不知谁讲了个黄色笑话,安华哈哈裂开了嘴巴,正当他准备闭拢双唇时,我心情舒畅地发现,原来安华有一口四环素牙,黑呼呼,很难看。安华的行为和言谈处处透着神秘感。那副无边树脂眼镜,就象是一个坚硬的壳子,也是他的盔甲,他的目光始终隐藏在镜片后面,不停地运动着,似乎想洞察每个人的心思。他有时比较沉默,比如工作时,他是认真而谨慎的,他有时又很健谈,比如吃饭时,走路时,碰到一些我不认识的高级人物时。他尖锐的下巴虽然很让人反感,但工作任劳任怨、一丝不苟的态度却很快赢得了大家的好评。
他对我似乎也特别关注,我既使背对着他,后脊梁也能肉刺刺地感到他凝神思索的目光。
98年的平安夜,迎来了今冬第一场封门的大雪。象梨花瓣一样的雪片纷纷扬扬,拥挤而又散漫地互相嬉笑逗闹着降落人间。空荡荡的街头,行人寥落,商店和酒店里的圣诞树上,缀满了活泼俏皮的小灯,热闹地眨着五颜六色的眼睛,给白色空洞的世界凭填了些温暖的气氛。我走在有厚厚积雪的路上,每走一步,身后就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脚印,也许用不了一个时辰,这些脚印很快会被新的积雪填满。人生就象雪地里的脚印,今天会覆盖昨天,明天会覆盖今天,旧的内容不断被新的内容所填充。
下班前吴嫣打电话,说她妈妈请我晚上到她家去吃饭,问我有没有时间。
我说,有。
她说,要不要我开车去接你啊。
我说,不用。
安华也仓促地收拾着东西,有约会似地急急出了门,临走时还诡秘地笑道:“晚上见”,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下班前我反复考虑,第一次登门,该不该带点礼品呢,怎么也不好空着手去,想来想去想到前几天病号送的一箱蜂王浆,就带它吧。站在吴院长家门前,我心里开始打鼓,仿佛心灵角落里的阴暗,马上就会被裸露在阳光底下。
门铃刚响了一下,防盗门就开了。报道时碰到的那个优雅的中年女人笑容可掬地说:“江北,快进来,外面冷吧,早就要嫣带你来家里坐,可那死丫头老说时机还不成熟。”
“伯母您好,应该早点儿来拜访您的。”我有点脸红地把蜂王浆递给她。
“还带什么东西,快进屋去。安华也在,年轻人在一起自在些。”
“吴院长在吗?”
“他在看电视。”
“妈——,是江北吗?”
“可不是。”
吴嫣和安华从同一个房间走出来。安华正展开菊花一样的笑容跟在吴嫣屁股后面争论着什么,吴嫣嘴巴撅得高高的说:“不听不听,就你了不起。”
见到我,她开心地快步迎过来。安华含蓄地点了点头。看着脚底下的木质地板,我想是不是该换拖鞋,再细心地看了看安华的脚,他也穿着拖鞋。便慢腾腾地脱去鞋子,拉过门边的一双男式拖鞋,准备换上。脚刚从鞋子里掏出来便发现,左脚袜子上破了个窟窿,白花花的无名指正探着头在那儿风凉。我的脸又火辣辣地发烧,迅雷不及掩耳地慌忙把脚送进拖鞋,再抬头时,发现安华正得意洋洋面带嘲讽地微笑着。吴嫣拉着我走向客厅。
“走,见爸爸去。”
吴英达,从一个普通外科大夫起家,后来当了外科主任。听说为了争外科主任之职,他和安华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同班同学安同昆,有过血雨腥风般的激战。可吴英达只是在外科主任这个职位上跳跃了几下,很快就被提拔当了院长,外人都说吴英达的升迁简直就是坐了直升飞机,至于他为什么有这样的际遇,至今是个令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迷。他当了院长之后,安同昆顺风转舵,两人又出乎意外地重修旧好,而且想亲上加亲。人生就是这么反复无常,今天的敌人也许是明天的朋友,昨日的情人也许是今日的冤家。
“吴院长,您好。”我必恭必敬地弓了弓身。
“呃,江北来啦。”吴英达并没抬屁股,只是象征性地搭了搭眼皮,脸上风平浪静,没有丝毫变化,眼睛继续盯着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洗发水广告,看这个也这么投入?也许这就叫派头,这就是官架子。我两只手不安地垂着,不知是接着罚站还是找个位置坐下,进退两难,心里发毛,头皮冒汗。
吴嫣从后面拉了我一把说:“走,到我房间去。”
进了吴嫣的卧房,她嘣地关上门,回身一把抱住我嗲嗲地问:“想我吗?”我本能地挣脱了一下,她却抱得更紧说:“没关系,门关上了,还害臊啊?”
吴嫣伸出修长细致的手,放在我眼前说:“我的手漂亮吗?好多人说这是一双钢琴家的手呢,你摸摸看。”
情感上我不乐意去触摸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但理智上我又不能拒绝这样的邀请。我握住了吴嫣的手,轻轻的,象握住软软带骨头的气球,只是它是蠕动的,带着体温和芳香。
这时按道理应该对吴嫣的手表示一下恭维,方能显出自己的热诚和迷恋,我耐心地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又白又嫩,肯定好吃懒作不干活,但这绝对是一双女人的手。”
“咯咯——屁,不是女人的手还是男人的手啊,大睁眼儿地说白话,死样儿。”
吴嫣抽出手,指头肚在我脸上来回摩挲,弄得我麻痒痒地不舒服,想伸手拨开,可又不愿扫她的兴,就再一次握紧她的手道:“手很迷人。”
“只有手迷人,人不迷人?”
“恩,人不迷人。”
“呃——”
“但很诱人。”
“你可是个纯洁的男人呵,都这样……男人真坏,没有不色的。”
“纯洁也得有七情六欲了啊,要不怎么繁衍子孙后代?”
“噢?要怎么样繁衍呢?”吴嫣把头扎在我怀里动情地说:“让我闻闻,你身上有什么味道。”
此时,我心乱如麻,是推开还是紧紧抱住,然后按着她的提示,做下一步的动作。
吴嫣的声音腻的发颤道:“抱紧点儿嘛。”
怀里抱着温香软玉,我的思想却在光明与黑暗之中痛苦挣扎。吻一吻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无非肉碰肉,唇咬唇,还能赢得一颗灿烂的芳心,可我就是没办法把嘴降下去,啃住在眼皮底下荡漾着春波的红唇?
“怎么啦,第一次抱女人呀?”
“恩。”我老实地点头。
“我想你。”吴嫣拿起我的手放在她丰满的胸部,身子挑逗地扭捏起来,我脸红耳赤,欲望随着她的蹭动不断升温,蠢蠢欲动。
“不!”
“我要嘛,来,你摸它,它就舒服……”
两个人的身子扭结在一起。
“吴嫣,江北,吃饭了。”安华的声音刚落,就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来啦。”
“讨厌,这又不是他家,整天有事没事儿地往这儿蹭,我恨不能象踩蟑螂一样,一脚踩死他。”吴嫣斜了我一眼接着说:“我爸怎么会喜欢这么个小丑,你可不能灰心,我妈可是喜欢你这个大帅哥哩。”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嘴巴抬得老高用力摔开门对着安华喊:“嚷什么嚷,你以为这儿有聋子吗?”
“吴嫣,快走吧,阿姨都等得着急了,以为你和江北溜出去玩了呢。”看来,安华对吴嫣的脸色早就习以为常,根本不把这当回事儿。
我跟在他俩身后,来到餐厅,吴英达早就坐在主人位子上,吴伯母热情地张罗着三个年轻人。不知为什么,我一正面接触吴英达那张风平浪静的脸,就心虚的发慌,就严重找不到感觉,那颗没见过世面的心又开始紧锣密鼓。总之,我糊里糊涂地坐下,冷静下来一看,左面是吴嫣,右面是安华,饭菜不多,七菜一汤,但色香味俱全。吴院长说:“吃吧,来,一起吃。”他先用小匙舀了口汤。我也赶紧舀了口汤,嘴里啧啧称赞:“好喝好喝。”再次抬头时,我注意到吴院长嘴角上不知啥时沾了一小块菜叶,嘴每张一下,那小东西就动一下,象个苍蝇,我心里开始烦,要不要告诉他呢?
“小江,课题项目定下了没有,怎么没向上面提出资金申请呢。”吴院长看了我一眼,脸上仍旧没有表情。
“呃,这个……定下了,马上就打报告。”
“年轻人要积极一点儿。”
“是是。”
“吴伯伯,上次我父亲说张伯伯在这次调整中,在厅里干上二把手啦,有机会要邀你一起去给他贺贺官呢。”安华不失时机地来表现他在这家人心目中的优越位置。
“是该找个机会坐坐。”
门铃响了。
“吃饭也不让人吃清闲,这又是谁呢?”吴嫣嘴里嚼着米饭嘟囔。
小保姆麻利地去开了门,回来给吴院长低声说:“找您的。”
“噢,知道啦。”
吴院长慢腾腾有条不紊地用餐巾纸抹了抹肥厚的嘴巴,那小块菜叶终于寿终正寝地从嘴角上掉落下来,我踏实了不少。吴院长离桌后,大家都闷着头,细着嘴,稀溜稀溜地吃饭,象怕被噎着呛着一样,没有一个敢露出馋象,狼吞虎咽地风卷残云,我私下以为这种象怕吃着鱼刺一样小心翼翼的就餐方式,就是所谓的教养吧。肚子还没半饱,我谦虚地连连说,饱了,这饭菜太可口啦,撑得今晚没法好好睡觉了。
吴伯母人挺随和,随便地拉着家长,还打听了我研究生导师陈教授的近况,好象和他相熟。
唉,总算挺到大家都说吃饱了。
我对吴伯母说:“既然家里有客人,我就改天再来拜访吧。”
“再玩会儿,你们三个可以到书房去玩,那里有电视、VCD、电脑……”
要和安华面对面地对阵,想想都头疼,我连忙说:“不了,我回去还有点儿事儿。”
“江北,好不容易来趟,怎么能说走就走,你和我去我房间。”吴嫣拉起我就走。
“哎,吴嫣,怎么只邀请他一个人去,我反对。”
“反对无效。”
“好了,好了,我真要走。”
经过客厅时,安华的在外面张望着大呼:“这不是李叔叔吗?”他径直走了进去,热情地和客人握住手,嘴一开一合地说着什么。可以想象得到,此刻安华面部的菊花正欣欣向荣地开放着。
我以为这个客人多半又是安华他父亲的朋友,可吴嫣却说,朋友个屁。今天来的客人是卫生厅人事处的处长,因为上次拜访吴院长时,恰巧安华也在,吴院长就给他们相互介绍了一下,这个叔叔就是这样捞来的。我私底下虽然对安华阿谀套乎的行为有所不耻,但我又凭什么神气和清高呢,我不正在以安华这样的同志能够恬不知耻削尖了脑袋往上钻的行为作为自己下一步努力的目标,逐步向世故低头,只是我的的脸皮还不够厚,良心还不够黑,这还需要加以时日来磨练,我相信,江北的素质不会比安华差。
江北,你以为你是谁?你确实没有资格耍清高。
回单位的路上我郁郁寡欢,心情沉闷。对刚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极为不满,回过头去再仔细咂摸,越咂摸越沮丧,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得到什么。皎洁的月光,在雪的映衬下,白光甚为刺目。我沿着路边走,就着别人踩下去的坑落脚,走着走着便厌烦了,四处寻找没被人踏过完整平滑的地方,让脚重重地落下去,给后来的人留下个坑,可这样的地方在街道上并不多见。
沿着街道,向遥远的地方望去,是一排排路灯和缀着积雪的老树,穿越黑夜,在苍穹下象二道亮眼的流星,一道光亮,一道暗淡。我用脚猛地朝路边的一棵树杆上踱去,冰凉的残雪刷地淋了一头,热呼呼的脖领里也钻进去一些。我突然就迸发出哈哈大笑,觉得人生原来还有许多乐趣,心情竟意外地好转。
我去了师兄家,想和他讨论新项目的可行性,顺便排解节日的孤独。
进了门才发现,师兄在家独斟自饮,看到我,他就象见到了雪中的炭火,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色。
两个单身的寂寞男人,相视而笑。
胃里原本就是半饱,瞧到有现成的酒饭,便欢呼雀跃起来。师兄加了一副碗筷,又去捣弄了三个凉菜,我放松地在沙发上仰躺了会儿,虽然饭菜简单,但酒水下肚,却说不上来的滋润。我和师兄谈到了脚趾移植术的设想,他啧啧称好,认为可行。师兄说,既然是这么好的主意可不能被个人抢去占了先,说干就干,明天你就赶紧打报告,提出项目申请。他比我还急,但师兄的话无疑是定心丸,让我愈发坚定了信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师兄叹了口气,重重的,拖着长音,我迟疑着看到他端起啤酒一仰脖咕咚倒进嘴里。
“小雷最近怎么啦。”
“喔,怎么啦。”
从师兄嘴里听到小雷的名字,心里象嚼了怪味豆。
他借着酒劲开始诉说:“吴嫣前几天找过我,她想当媒人,把小雷介绍给我。开始时,我死活不同意,人家冰清玉洁的好姑娘,怎么会乐意跟我这个二茌呢……再说,那不是糟蹋了人家吗……人总得有自知自明……”师兄自卑地咽了口唾沫,神情黯然。“可吴嫣说,不能被表面所迷惑,小雷内心可是喜欢你的,就是她托我来当介绍人,你有稳定的职业,有房子,人又正派,现在象你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她雷雅文嫁你不是烧了高香……我糊里糊涂地就应承下啦。”
“什么二茌不二茌,都什么年代了。”
“本来小雷以前对我还不错,可让吴嫣这一搅和,她理都不理我了。当然,我不是说吴嫣不好,她也是个热心的姑娘,起先因着外在的某些原因,对她有些先入为主的成见,对你和她谈恋爱,持反对意见,通过这次接触,觉得她这人也没什么心眼,挺实在的,只是比较开放前卫一点儿。”
“喔。”
“来,干。”
“干。”
师兄抬起头说:“我在考虑,是不是,把人家姑娘跟我扯在一起,挺掉价,小雷觉得憋屈?你……你去跟小雷解释解释,让她别往心里去,就当没这回事儿。我知道她很信任你。”
“小雷不是那样的人,师兄多心了吧。”
我不想让师兄知道,实际上小雷连我也不搭理,我是谁,她怎么能连我也不搭理。再喝酒时就觉得酒里有泪水的味道,发涩,一种委屈的情绪在胸口徘徊,挥之不去。为什么自己喜欢的女人一个个都远离了自己,我又想到了艾艾,不免更难过。
“你真对小雷有意思?”
“这也就是兄弟你,搁外人,我死也不会招认。你说老老了吧,怎么还犯年轻时的病。”
师兄自嘲地笑了笑,接着戏谑道:“快,怎么不喝了,以后不准再提这挡事儿,怪丢脸地,都三十好几的人,咳——咳——怎么能被个小姑娘折腾成这样。”
“人之常情,又没什么丢人的。”
“在你面前,在小雷面前,我都自卑的抬不起头。”
师兄的痴情和低落很快感染了我,心酸一浪一浪地向上潮。没成想不声不响的师兄这样喜欢小雷。人只有在所爱的人面前,才能更醒目挑剔地看到自己的弱点和不足,看来师兄陷于爱河了。我不会袖手旁观看着师兄伤心的,一定要帮着撮合撮合,以报达师兄的知遇之恩。
1999年元旦前后,医院上下风吹草动,临近年关,人心本来容易浮躁涣散,又风闻医院近期可能成立药品清查小组,专门彻查医品提成及回扣问题。众大夫工作之余,都自觉不自觉地扎堆儿,议论纷纷。医院里象刹那间旋起一场措手不及的龙卷风,医务人员防范地武装起各自的头脑,在表情上加了层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看似平静的水面低下,却潜伏着一颗颗骚动不安的灵魂,特别是有点权力的主任级人物,谁心里此时不是怀里惴着小兔子,四下探听观望,伺机而动。
大夫吃药品经销商的回扣,在医院是及其普遍的现象,只不过谁多谁少的问题。高的回扣,听说一针急救药的回扣可以达千元,这些事情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初期大夫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与药贩勾搭,只是私底下搞点小动做,而且象做贼一样遮遮掩掩,可慢慢这竟象恶性传染病一样,在整个医院甚至卫生医疗系统漫延,渐成气候。大家都知道“法不治众”这个道理,不干白不干,人人都做你不做,你和钱有气,你活该倒霉。只有我这样初出茅庐的牛犊小子,对水的深度把握不准,象在河边洗澡的孩子,不敢轻易向深处迈步,怕一不小心被水淹死呛死,丢了性命。尤其考虑到进步要紧,前途为重,况且对世界的某些层面尚存着崇高的敬仰,在这方面大多还保持着干净的身子。卫生厅等官方组织,也象公安的严打一样,三年两年或者再长些时间,再短些时间,定期或不定期地组织几次彻查,效果并不理想。
人心惶惶时,我却专注于新项目可行性报告的研讨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唯一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圣诞节那天,更确切地说是拜访过吴院长家的第二天,李东明不阴不阳地撂了个几句话,给我吃了颗软钉子。
“江北,据说你的新课题项目定下了?我这个当组长的怎么不知道。”
“李主任,还不成熟,我正准备向您汇报……”
“不成熟?吴院长怎么知道啦?我看还是免了吧,吴院长给我提过哩,我会全力支持你,作好你的左右手。”李东明的眼神语调,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对于这件事情他在吃味。
“李主任,都怪我太年轻太冲动,心里存不住事儿,昨个吴院长一提……这事当然还靠您来定夺,找个机会我向您把想法汇报一下,您看行不行?”
“我今天没时间,还有个手术。”李东明先阴后晴的脸,潜藏了种让人畏惧的复杂。
过了几天,李东明把我找去,我简短地将脚趾移植术进行了陈述。他沉吟着脸若有所思,既不说可行,也不说不行。最后要我把近期的工作先放放,集中精力把项目资金申请的可行性报告撵出来,呈报给他,说吴院长很重视这件事,做事情要懂得轻重缓急,别辜负了吴院长和他的期望。我连连说好,请他放心。他拍着我的肩膀笑眯眯地讲了些鼓励之辞,和气地把我送出门,在我身后凝望好久,当我小心翼翼地再次回头时,还能感觉到冰冷的微笑仍长久地僵在他的嘴角。
因为师兄的缘故,这几天我特别留意雷雅文。她致始致终穿着蛋青色的羽绒服,头顶上压着顶白色圆顶毛线帽,还有一条同颜色的长围脖,左一圈右一圈地缠绕在脖子上。每次进门,她双手交叉着搓来搓去,习惯地原地踱脚。既使忧郁黯然的目光,也遮掩不住年轻纯洁的光芒。
通过几天的观察,我有点心痛地发现,小雷有心事,她一定有很重的心事,不仅仅是误
解我和我赌气那么简单。
有了这个发现,就算不是为了师兄,我也得找她好好谈谈。
下午刚下班,我就堵在护士站五步以外,用余光留意一个个擦肩而过的身影。当一股熟悉的气息向我袭近时,不知为何,我的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起来,我猛地转身,眼睛触摸到到一簇羞涩的火焰。雷雅文的小脸红通通的,她站在我面前,手不停地搓着围脖的穗头,轻垂着眼睑,淡淡的笑意逗留在唇齿间。她笑了,小雷笑了,冰封的冬季消失了,鸟语花香的春季徐徐降临。
我的心刹那亮堂起来,有种按纳不住的喜悦在情绪中奔涌流蹿。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到一种久违的饱涨的满足。
我嘿嘿地笑道:“走,晚上请你吃饭,想吃什么?”
小雷不好意思地撩了撩毛沿下的头发说:“那就狠狠敲你的竹扛。”
我大乐道:“求之不得,难得姑娘青睐。”
她瞪我一眼,轻声说:“油腔滑调。”
我们俩并排着走出医院,我左她右。俩个人不说话,心里都美滋滋的,她习惯地用右脚去踢路边的石子,丢一颗,再找一颗,总之脚尖老不闲着,有时为了追赶不走正道儿滚动着的小家伙,她会落下来,我则把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望着小雷跳来跳去的身姿,耐心等待。
在饭店角落里总算挤出了席身之地后,小雷噗噗笑着说:“真馋了。今晚要好好喂喂肚皮。”
“肚皮相通,同感同感,哈哈。”
我全身的细胞似乎被注入了兴奋剂,吃着吃着饭便毫无防备地从喉管里暴出音色圆润饱满的深笑,还接连超水平发挥讲了几个让自己喷饭的笑话(小雷并没喷饭,估计不是我的笑话不好,是她比较矜持吧)。
“你傻笑什么?”小雷搁下筷子好奇地瞪着我。
“难道不好笑吗?我第一次听到时,乐得差点儿喷鼻血呢,呵呵,哈哈——”瞧,今儿个整个是中邪啦。
吃饭当中,除了狼吞虎咽和傻笑,似乎忘记了任何话题。小雷突然象发现新大陆般指了指前面的女人说:“那人长得象张曼玉,快看。”
“张曼玉?”我急忙扭过头去张望。
“象吧。”
“别糟蹋了我的梦中情人。哪儿象?若她象张曼玉,你就是林青霞。”我笑嬉嬉地说。
“胡说。我不做林青霞,要做就做张曼玉,至少她还是你的梦中情人呢。”小雷翘翘嘴吧骄傲地说:“若我是张曼玉,你就得乖乖地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喂,傻丫头,说着说着就自个儿作梦去啦?梦中情人一般都象女神一样,高不可攀,只供情感空虚时来加以瞻仰的,你还是老老实实做雷雅文吧。如果让我权衡一下,在雷雅文和张曼玉之间做个选择,我肯定毫不迟疑地选雷雅文。”这句话脱口而出,怕引起人家误会,赶紧补充说明:“因为雷雅文是我妹妹。”
“谁是你妹妹呀,一厢情愿。好了,我吃饱了,除了请吃饭,你还请我干吗?”
“只要你提得出来,只要我做得到,什么都行,我心甘情愿任你宰任你割。说啊快说。”
“这可是你说的。”
“君子一言,死马难追。”
“你坏。”
既然小雷兴致这么高,我无妨就挥霍一次。饭后我又带她到一个小型茶吧喝咖啡,因为小雷说她从小到大至今都没碰过咖啡这种整天挂在城市女孩口头上的时尚东西。
小雷挑起眉头询问,我是不是老土。
我笑道,你面前是个掉渣渣的老赶土老帽,或者程度更高,因为他是研究生么。
小雷吃吃地笑着说,谬论。
茶吧里客人寥寥无几,暖气开得很大。小雷刚进门就除去了头顶的线帽,柔软的发丝披散开来,透过朦胧的灯光,如溪水般清澈流畅,让我产生了瞬间的迷惑。这里是安静的,耳膜被山泉水叮叮咚咚的旋律撞击着,让人浮想起细雨檐头的滴水,玛瑙水晶串成的珠帘,在风中作响。小雷坐在对面,双手捧着小小的杯子,杯子里飘逸着浓郁醇香的巴西圣多斯咖啡豆研磨成的苦咖啡。
我吁了口咖啡说:“巴西的咖啡在世界上很有名,它拥有南美最大的咖啡生产地,其中最出名的就数圣多期咖啡……”
她端杯子的神态既专注又神秘,偶尔崇拜地盯我看半天问:“不是老土吗?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为了赶时髦,讨雷雅文小姐欢心,提前补了一课呗,好了,见好就收吧,再说就露馅啦。”
小雷明明知道这是玩笑话,并不深究。她喝了一口道:“好苦。”
再喝一小口又说:“好香。”
眼前的女人,不,确切得说是小姑娘,还有音乐,灯光,空气,咖啡的浓香……交织成一张充满诱惑的网,这是个神奇而又让人迷恋的夜晚。此时的我显得如此渺小,甚至于根本就没有个我,因为白天所具备的思维,身体里那种丑陋不敢直面的压力争斗浮躁,全部销声匿迹了。没有了思想和行为的人还能算是个完整的人吗?我试图拉回来些可以图腾的世故理论哲学,挣脱掉莫明其妙的陷落,那只手却怎么也伸不出去。
我突然就想不起此行的目的,也许根本就没有目的。
越是接近医院,越是感到冷。先是从头发梢,接着脖子鼻子手臂脚指,身体的某些部分被气温涮得冰凉冰凉。夜深了,风也愈发凛冽,在拐角处,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慢腾腾挪不动步子的小雷问:“冷吗?快走,不早了。”
她磨磨蹭蹭说:“江北,我走不动。我厌恶医院,惧怕接近它?”
“怎么啦,为什么?”小雷的话非常突兀,让我感到吃惊,一晚上的甜蜜,早就被黑夜收服得干干净净。
小雷把长长的围脖又向脖子上绕了一圈,嘴巴被层层叠叠的毛线包裹着,她打了个寒战,声音哆嗦着说:“江北,安华……不是东西……他不要脸,是混蛋,他变态,你可不能让他将来得惩,当了主任……”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他平时不是挺收敛的吗?当然我也不喜欢他。”
“收敛?那要分在谁面前。他……经常趁着没人在我跟前说……说一些淫秽的下流话。而且每次说时,脸上都堆着让人恶心的邪笑,现在在医院,我尽量躲着他,可躲也躲不掉,他还老是装好人,替这个值班那个值班的……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想吐。他说不久的将来,他肯定会成为外科主任,不过外科主任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说他若当了主任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帮我转正式合同,只要……”
听着小雷的话,想起安华雷公一样的嘴脸,无名火禁不住窜向咽喉,我气愤地牙齿打结,一把抓住小雷的手说:“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个无赖。明天我去找他算账,他还想不想做人,想不想在医院混下去……”
“别,算了。”小雷挣脱出手,垂下头,把踩在脚底的空一拉罐狠狠地踢向天空,嘎地一声,铁罐落在十米开外,又打着旋向前滚动着。小雷咬着牙齿说:“这样的话我早就对他说过几百遍了,我说你再这样无耻下流,我就去找院长反映……可是没用,他说得对,这样只能搞臭自己,谁会信?他还说,如果我真那样做,他就向所有的人宣布,雷雅文是江北的小情人(他说他相信没有人会否认),说你之所给我穿小鞋,为得是帮江北扫清情敌,顺顺当当做上驸马爷,让江北替你办转正……他激怒我,贬低你……亏他还是研究生呢,简直……她妈的不是人。”
小雷第一次说粗话,“他妈的”的出口之后,她痛快地踱了踱脚,情绪平静了不少,声音不再打颤,她试探着小声说:“我有个直觉,我可以把我的直觉讲出来吗?”
我生气地说:“你怎么这样,老拿我当外人,事情发生了这么久,你就没想过来找我?还整天摆出副高高在上的冷漠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我还以为你在生我气呢?”
小雷勇敢地挺了挺胸脯说:“我……我是有点生气,但和你形同陌路,我做不到。今天一看到你等在那里,心里可高兴呢。”
我无奈地摇着头道:“难怪人家说女人心海底针,这么个小姑娘家想法还挺多,快说直觉吧。”
“我总觉得这个混蛋对我这样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因为据我观察,他对其他的年轻护士还是瞒尊重的,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轻浮,你说,他这样做会不会和你有关?”
“我?也许他见你老实可欺,或者……或者你清秀可人?再或者有些恶劣的品质他还不敢暴露出来?”
我沉思着,时间凝滞地让人发毛。我痛恨安华,想想他在小雷面前不规矩的样子真想现在马上踹他几脚,捏扁他,掐碎他,撕烂他,还不解气,最好再五马分尸后喂王八。我在脑子里不断对安华实施着鞭挞行刑,拳头越捏越紧,直到感到酸痛麻木。可是,正如小雷所说,他平时的表现,很难让人相信是个无赖流氓,如果去告他,到医院反映他,谁会相信?若今天不是小雷亲口告诉我,以他行事为人的谨慎精明世故劲儿,打死我我也不信他有那样的言行举动,连我都这样想,更何况其他人呢!会不会弄巧成掘,反连累了小雷的名声。我该怎么办?!
一阵绵软的歌声顺着风荡过来,前面是一家规模不小的歌舞城,明亮的灯火覆盖出几百米,各式各样的车辆象士兵罗列两旁。我第一次这么晚经过这里,也是头一次有机会看到午夜中的声色场所。两米见方的大门,迎送着衣官楚楚的男人,几乎每个人都红光满面,进去时一个人,出来时身旁就添了家口,心满意足地挽着花枝招展的小姐拱进汽车很快从这里消失,小姐个个嘴唇明艳,体态妖媚。香浪,酒浪,歌浪,欢浪,在眼前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左冲右突,放荡成光怪陆离的丑恶。
我和小雷有点讶异于这种阵式,愣了愣神儿。这功夫,一幅不应该看到的场景,又硬生生地撞进了我俩的视网膜,我拉了拉小雷的手,两个人躲到楼影里,看着李东明腆着肚皮,怀里搂着个胖呼呼的女人钻进一辆红色夏利。这个老色鬼,他是不是和他老婆有问题,整天在外面鬼混。
小雷踱踱脚狠狠地说:“又是一匹狼。”
我笑了笑没说话。
过了这段路,拐个弯不远处就是宿舍。这里的路灯接连暴了四五个,黑漆漆地,而且柏油马路由于年久失修,不少地方坑坑洼洼地裂出沙土,如果刚下过雨,坑里积着水,汽车一过,泥点子闭着眼睛飞溅,吓得行人直跳。刚才的热闹辉煌和现在的清冷寥落,判若两个世界。我和小雷也各想各的心思,再没讲什么话。临分手时,我叮嘱小雷,以后提防着安华,有什么事儿及时告诉我。
她点头说:“和你说过了,反倒不那么难受了。我知道保护自己,估计他不敢怎么样我。”
我说:“但愿吧。”
我送她一直送到宿舍门口,小雷和其余七个小护士住一间屋子,上下辅,非常拥挤,屋子里的灯早就熄了,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关门的瞬间,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瞥。
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穿透黑夜,在我脑海里形成定格,让我想起一个人——艾艾。
暖和的热被窝在寒夜里对于夜归的人是个多么大的诱惑,就象酷暑旱天的及时雨,寂寞怀春时的爱情花。进屋之后,我并没有开灯,按着月光的提示,直扑床上,迅速除去衣物,舒展开肢体,冷冰冰的触感神经未梢刹时被淹没在温暖的海洋中,床吱吱咯咯地随着身子扭动了几声便恢复安静。原以为,天大的事儿也阻挡不了纷至沓来的浓浓睡意,身子很快暖和了,头脑却一反常态地清醒。
月光光照大床,不知为何嘴里竟反复咀嚼琢磨起这句话,我用力抱了抱被子并把它想象成女人温暖柔软的怀抱,脑子里乌本八糟见不得光的念头象发酵的石灰粉扑棱扑棱地向上浮泛。
感觉中屋子里有了一个女人,淡黄色丝缎般的长发,修长的身材,饱满的嘴唇……我想象着自己正在吴嫣的怀里,无疑她是开放的,而且她的胸部很够劲,但抱着她时总是缺少冲动,很难喷溅出激情。不行,不要她,换个人吧,艾艾的怀抱最舒服,她芳香的气息,甜蜜的酒窝,明朗的姿容,我陶醉地闭上双眼,艾艾的味道在屋子里逐渐圆满起来,她不是要嫁给陈剑风这个王八蛋吗?也许现在已经嫁给他啦,这会儿两人正偎在一起亲热地嘿咻,哼,艾艾,走开走开。熟悉的女人只剩下小丫头啦,她还那么小,那么纯洁干净,这算不算对她的亵渎?管它呢,我开始裹紧被子放肆地回味,小丫头的手正轻柔地在身体上游走……激流划过全身……就在我要抱住小丫头的那一瞬,安华淫笑着的丑恶嘴脸从黑暗里冒出来,他笑着,裂开黑色的牙齿,他笑着,菊花的折皱里爬满蝎子般的阴险,他笑着,逼近一个人,一个在刺骨的笑声里打颤的人,是个女人,是抖动得快折断身子的女人,雷雅文……
啊——不,我叫着从床上一骨碌翻起身,望着月光光明恍恍,胃里象刚吞下去几百只苍蝇。我又开始考虑一个新的问题,明天要不要找机会和安华谈谈,一会儿觉得应该找他,至少要给他点警戒或颜色,一会儿又觉得不大好找他,找了谈什么,难道单刀直入,你对雷雅文怎么怎么啦,到底怎么怎么啦,又说不上来。若不去,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以后得寸进尺更嚣张怎么办。对,就这样决定吧,不管如何,都得当面锣对面鼓地给他敲明。
天亮后,昨天发生的事情,就象一场旧影片,虽然也有轮廓,已不象昨夜那么醒目深刻。再看到安华谦恭的背影,我实在没有勇气去质问他。
上午我缩着脑袋象个甲壳虫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地打申请报告,安华给我杯子添过两次水,我还含首对他笑了笑(虚伪)以示谢意。他趁添水的空挡把头探到我面前道:“哦,江北,历害,报告这么快就搞出来啦?我正要去找李主任,要不,我替你捎去。”
“不用啦,还是我自己去吧,有一些具体事项,必须要当面请示李主任。”
“那好那好。”
安华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他眯着眼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机器,伸出皮包骨头的细手指指手画脚地说:“这个值打错啦,是植吧。”
我当没听见,鼠标快速移动,变换页次。
“呵,老江老姜,让人崇拜,打完后能不能给我一份,让我也学习学习。”这小子脸皮真厚。
“噢,等批下来再说吧。”
总觉得安华这家伙不怀好意,我麻利地输出打印两份,然后把文件拷贝到软盘上,删除掉硬盘上的记录。把一份报告和软盘锁到办公桌左面的抽屉里,拿起另一份报告去李东明的办公室,沿着微开的门缝看进去,椅子上没人,隐隐却听到有卡嗒卡嗒高跟鞋来回踱动的声音,是谁在里面?正疑虑着,门突然被打开了。
“死鬼,怎么才回来。”
黄小岚面对着我性感的红唇张成欧形,也就愣了眨吧眼儿的功夫,焦虑的脸上马上露出意外的惊喜哈哈笑道:“中国人不抗重念,想谁来谁。”她伸出娇嫩的手,眉眼儿送出春光潋滟的秋波,温柔地说:“正想你呢,大才子。”
“喔,噢。”
我轻轻握住她香喷喷的手说:“黄……黄……您好。”
我不知道称呼她黄小姐合适还是黄小岚更合适,总觉得用哪个称呼都极不自在,反正和她呆一块儿,我就象退化到盘古开天的远古时代,瞅哪儿哪儿别扭,脸刷刷地急剧升温。
黄小岚象x光片马上穿透了我的心事说:“叫我小岚吧,要不就叫小岚姐,如何?”
“李主任呢,你在等他吧。”
“是呀,他走的时候说去去就来,你瞧,半头晌过去了,连影子也没见着。”
“我科里还有工作,你再等会儿吧?”
“不行,哪儿有把客人撂下,拍拍屁股走人的道理。”
黄小岚拉我并排坐到沙发上,又象主人一样端上杯茶笑道:“和姐姐在一起不自在吗?千万别这样。姐姐还有事儿找你商量呢……”
话说了半截李东明推门走进来,他看了看黄小岚又看了看我哈哈笑道:“怎么跑我这儿幽会啦。”
黄小岚横他一眼道:“还好意思说,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来啦,哈哈……”边说边起身在李东明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话。
李东明点点头说:“你先回去吧。”
黄小岚又伸出香喷喷的手和我握了握笑道:“你们大男人都有正经儿事儿,我的事可都押给你们啦,若办不好,看我不挨个揪光你们的毛。”
李东明若有所思地久久目送黄小岚离去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头,舌尖在上唇来回抹了一圈,脸上重新浮现笑意说道:“坐,坐吧。”
从李东明询问的眼神中我洞察出,他的潜台词是,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于是,我赶紧知趣地把申请报告递给他,凑过脸去说:“主任,我是来呈交您上次安排的任务,您验收验收,看看合格不,哪里不妥,尽管吩咐,我立马回去修改补充。”
李东明接过报告笑道:“那可不是我安排的任务哩,你可是掌柜的钦点的人物,他是想栽培栽培你呢,哈哈——”
我期待李东明能把这份报告当回事儿,重视重视,认真看完,给我一个肯定或是否定的暗示,哪怕是敷衍,也算没白忙活。可李东明只是飞快地上下走了几眼,便把报告随意地撂到桌角的一堆文件中说:“先放这儿吧。”
看着报告与别的纸张轻飘飘地混在一起,我有点心痛和失望,觉得数日来的心血被别人轻贱慢待啦,情绪节节败退,瞬间沮丧下来。脸上却致使致终维持着忠厚的笑容说:“那先放这儿吧,没别的事情,我还是走吧。”
“再坐坐。你小子,没事儿就不过来,以后有时间要多走动走动。”
“当然,惟恐骚扰了领导清静。”
“领导?我算哪门子领导,你就别寒碜我啦,哈哈——”
“在我眼里您可是正南八北明正言顺的顶头上司,以后江北还要仰仗您呢,您就别太官僚啦……”我殷勤地给李东明递上支烟,嚓——火苗跳跃着把烟头烧的红通通吱吱啦啦响。
大家可不要小瞧我刚刚递到李东明嘴里的这支烟,它可不是支普通的香烟,说起这包烟,还有段小小的来历。吴英达访韩参观学习时与汉城一位医院的院长交好,吴英达非常爽快地把价值上万元的一对清代绿如意赠给汉城的社长先生,人家绝不含糊,慷慨地奉送香烟几条,从社长慎重的表情分析这个烟并不是普通的香烟,而且还不是韩国本土生产制造的,而是引自法国,在韩国人眼里它是外国烟洋烟,在中国人眼里更是洋烟里的洋烟,至于是什么牌子,我搞不懂,我相信吴英达他更搞不懂,加之绿如意的烘托,身价不想高也自然的娇贵。所以吴英达每每给尊贵的客人奉上此香烟后,总要细述一遍烟的来历。
吴嫣说,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我爸这个大傻瓜多半被人家蒙啦,什么破烟那么值钱,冒阵烟连魂都找不到捏,屁。我手里的这半包香烟,是吴嫣趁父亲不注意,从他那里借来慰劳我的。
李东明以崭新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着我说:“嘿,有出息,是掌柜的给你的吧。小子,开窍啦,有前途呀。说起这个烟可有点来历……”
他开始一字不拉地复述吴嫣复述给我的故事,烟雾缭绕的白雾中,那两片肉感的嘴唇上下翕动,象沉湎于滚滚的历史长河中不能自拔,仿佛这支烟是个标志,代表着一种身份,也重申着他和吴英达某种不同寻常的关系。它不但抬高了李东明的身价,同时也抬高了我在李东明心目中的身价。
“怦怦”有人敲门。
“请进。”
一个四十多岁灰头土脸的黑脸汉子探了探大脑壳,缩手缩脚地站在门口说:“李……李……李主任,求您去看看俺娘那个病吧,她又……又开始痛了,遭罪!您……您是不是安排一下,还是……还是趁早儿把手术给作了吧,早天晚天横竖……横竖是这么一刀。他憋足了气,顿顿卡卡讲完一大段告白,黑红的前额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急忙起身说:“您有事忙吧,我走啦。”
李东明拉了我一把说:“今晚七点‘茉莉香歌舞厅’见,有人想请你,不准迟到。”
“我晚上还有事儿。”
“什么事儿也没这事儿重要,就这样定了,好,你走吧。”李东明根本不给我分辩的机会,朝我摆了摆手,意思是你可以离开了。
我瞧到黑脸汉子两只手在兜里捻来捻去的很慌张,话后面似乎还有未言之意,便赶紧告退,身后的门“呱唧”一声和门框亲密接触在一起。
晚上我推掉吴嫣的约会,按着李东明的吩咐乖乖地来到“茉莉香舞厅”。结果等在那里的并不是李东明而是妩媚妖娆的黄小岚。黄小岚盈盈靠近我时,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嫩黄色的散袖毛衣,娇绿色亮晶晶的齐膝裙,黑色中腰靴子,走起路来,袅袅亭亭,把T形舞台的猫步收归改编的更显得质感迷人。她过来就挽起我的胳膊,冲开人浪向舞池中央摇过去。
“李主任呢?”我抬高音量问。
黄小岚笑了笑贴向我的耳朵说:“为什么问他。”
“不是他要我来的吗?”
“我请客,关他什么事儿。走,去活动活动筋骨。”
最初我确实有点尴尬不安,手足无措。黄小岚很自然地引导启动着我的情绪和活力,她放肆地摆胯摇臂,并告诉我在这里要的就是灯光的闪烁不定和混浊不清,彼此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注意谁,你大可放松地发泄自己,千万不要把周围的疯狂摇晃的头颅和肢体当成是人应该具有的东西,你只把那些晃来晃去的玩意儿当成一种不通人性的物类群体,把生活中的压力和难以排解的压抑用力喊出来舞出来,那是极具快感的事情,不信你试试。
她边说边示范似地扬起脖子从嗓子底端暴发出竭斯底里的尖叫,黄小岚哈哈大笑着,所有的声音马上被周围的音乐和尖叫覆盖了,我根本无法利用耳膜来区分声浪的来源。
最近几天我确实心绪不宁,感到彷徨无助,每天还要卑躬屈膝带着假面具做一个本本份份的文明人知识份子,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发泄一下,并不是坏事。于是便开始放开胆子,从起先小声的试探到后来的肆无忌惮,到最后,我连黄小岚这个人的存在都遗忘了,因为我彻底被溶入了一种疯狂忘我的氛围,拼命地扭动躯体做着各式各样古怪离奇的动作,拼命地撕裂喊叫,一浪高过一浪,似乎这是一个完全被自我主宰的世界。
正忘乎所以时,从思想和视野中消失的黄小岚又象被乌云遮掩的月亮,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笑嘻嘻地端着两杯啤酒大声说:“来,解解渴,为快感干杯!”
她虽纵情笑着的眼睛死死盯住递到我手中的杯子,直到我仰起脖子把酒尽数倒进嗓子眼里,她自己也痛快地一饮而尽。
隐隐约约我被别人导入一个封闭的房间,这里的温床暖被就象被三月的阳光烘烤过一样舒坦,很快我就全身燥热起来,一时等不得一时地扒衣服。隔着白云雾霭,水墨山色,我的手下起伏着一具热滚滚的女人胴体,她放浪形骸,酥骨媚筋,象蛇一样滑不溜手又紧紧缠绕,用欲望之海淹没我淹没我。我想这是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春梦。衣服的剥离,手指的攀结,体香的混淆,既象电影中精美的艺术动作优雅纯静,又确确实实真实快感。我竟然如此勇敢威猛,果断地拨离掉眼前的障碍物,把柔软的芳香恶虎扑食般地吞掉,细数品尝。啊——啊——喘息,呻吟,叫喊,口水,汗水,无一不是如此真切。
梦呀,消魂的艳梦,我真愿意跋涉其间,常醉不醒。
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是人只要没死只要有口气只要还有着思想和意识,总会从梦中醒来。
我迷迷糊糊头晕脑胀地拨开重雾,睁开了沉重的双目,女人的身子就卷曲在赤裸裸的胸膛上,我笑了笑,觉得身子软绵绵地舒畅。今晚又梦到一个女人,这女人是谁呢,我用手搭开她脸上湿润的乱发,黄小岚正微微打着酣在沉睡。我一愣,怎么会是她?我猛地朝自己光溜溜的胳膊咬了一口,啊呀——痛。不是梦!说明刚刚发生的云翻雨雾都是真的,是真实的,存在的!不是虚无的,空想的!我惊出一身冷汗。我是怎么来的?我现在在哪里?我怎么爬上了黄小岚的床或者说黄小岚怎么爬上了我的床?一切都象一段被毁坏丢失的记忆,不能在大脑中修复再现。
我不得不承认一个实事,昨夜我莫明其妙地失身了?这对于我当然非常重要,否则何苦和艾艾耳鬓厮磨多年却坚持守身如玉,这至少是我对于爱所抱有的一种虔诚的信念。多少年来我一直期待着那双有着泉水般清亮眼睛的女人被自己细密的吻从梦中唤醒,是的,我曾无数次期待过,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魂牵梦萦过,那是艾艾多情醉人的眼眸。此时,怀里的那对假睫毛掀动了几下撑开了,那是一双疲惫混浊的眼睛。
黄小岚翻卷着妇人特有的圆实的胳膊再一次抱紧我喃喃道:“你好捧,宝贝。”
我仍然搞不明白,我的梦为何会和这个女人搞在一起。我使劲闭上眼睛,默默祷告,这只是个梦魇,只是个梦魇,再睁开眼睛时,绝对绝对会象往常一样躺在自己宿舍的单人床上,被子是天蓝色的,窗帘是天蓝色的……因为我以前在梦里中弹身亡或身处险境,只要闭上眼睛嘴里念叨念叨这几句话,总会灵验,我边祷告边充满希望地睁开眼睛,这个讨厌的女人却真切地睡在陌生的枕边,我宁愿刚才没有品尝过欲仙欲死的禁果,迅速找到衣物,一层层慌乱地往身上套。
黄小岚性感的唇张了张说:“傻小子,怕什么,你情我愿。来——躺下,姐姐就是喜欢你。”
“我是怎么来的?你是怎么来的?”
“我喜欢你所以来了,你喜欢我所以来了。”
“你……”
“躺下嘛,我有话和你谈呢。”
“你……”
“傻孩子,别担心,我不会要你负责的,男欢女爱本就很平常的事儿。姐姐还要慢慢启发你,你很有潜力呀。”黄小岚勾魂动魄地笑着。
我慌张地反反复复问:“我是怎么来的?你是怎么来的?”心里却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喝的那杯酒肯定有问题,这或许是早就布置好的一个圈套,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我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寒战。
黄小岚并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她说为了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伤脑筋,划不来,你舒服了,我也舒服了,这就达到目的啦,又碍不着旁人什么事儿,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有什么错,这不但不是个错误,而且是上天赐给我俩的缘分呢,要好好珍惜才是。
黄小岚身子在里面扭动了几下擎起蛮腰,被子沿着肩膀滑落,白花花的胸部若隐若现,一条光溜溜的手臂伸出来抱向我的大腿说道:“傻孩子,你不躺下,就坐姐姐身边好了,姐
姐还要和你说说话呢。”
我慌忙替她拉严被子,脸扭向一边吱唔道:“你,你,有什么就快点说吧。”
做了这等没有脸耻的事情之后,自己觉得理亏心虚的很。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拿着这件事情来要挟你的,相反我是来帮你的,当然也是为了帮我自己。现在这社会,脱胎成为人,尤其是男人,没钱怎么能行。何况你还想和吴嫣交往,你怎么可以老花她的钱呢?傻孩子,姐姐今天就教你学个乖,你别瞧吴嫣现在对你不错,你就了不起啦,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我呸——太简单!太单纯!你知道吴嫣图你什么?知识,相貌,品性,最主要的还是你与众不同的高傲和极具魅力的气质。不是姐姐打狂语,你信不信,等到吴嫣把你收服的服服帖帖的那天,象你这样一没权二没钱的穷小子,很快就会象吃腻嘴的蜜糖被淘汰掉。你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象吴嫣这样被惯坏的官宦子女,她们一般具有极强的虚荣心,没钱,没钱拿什么来奉养她们习惯了的排场。”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啦。瞧,我是你的天使保护神,是上天派来给你送钱地。”
“呃。”
黄小岚掩嘴笑道:“别误会,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主要目的是想和你合作。”
“我这么个穷小子,一无权二无钱的,能和你合作什么。”
“你们当医生的大多单纯,自己有多大的价值都不明白,你知道你和吴嫣的关系是多大的资本,可以干多大的事情。”
“我和吴嫣根本就是没谱的事儿,她是她,我是我。”
“你别和姐姐玩捉迷藏,江北,做人可不能这样,又想当妓女又想立贞节牌坊,这也得讲个职业道德吧,你既然想打通吴嫣这道关卡,做为平步清云的捷径,就应该全心全意把心思化在这上面,让吴嫣处处体会到你的好,感受到你的爱意,哪怕是欺骗也成,唯有这样,你才能有更锦绣的前程。姐姐劝你,死心踏地摸着这条道儿走下去,别整天想三想四的啦……”
“别和我说这些费话,快谈你今天的目的吧。”
“我欣赏你,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儿,说话也就不拐弯抹角的啦。我是药商无非是想继续给你们医院提供药品……”
“医院查的这么严,你就别想好事儿啦。”
“呵,越严好处越大,只要躲过这次检查,我们就算成功了。”
“白日做梦。”
“啧啧——检查?”黄小岚不屑地闭了闭眼。“傻孩子,我还是和你说实话吧,每次检查总会有一些药品躲在检查之外,查出来的那都是没根没底没下过功夫的二愣子,而且医院也需要杀鸡给猴看呀,把表面上的文章做好。所以,一切并不象你想象的那样严肃,慢慢你就会了解的。其实,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向医院进货打通关节这些琐事不用你管,你只需在适当的时机露露面,体现体现你和吴院长的关系,就足够了。咱们俩合作,我不会少了你那一份的,我赚的多,绝对不会亏了你。怎么样?”
黄小岚用手轻轻地摩挲我的背部,我恶心地推开。
她笑道:“今天过去以后我和你都不会记得这件事,我是指床上发生的一切,你也不要当成一种负担,不过,象你这样的男孩子我还真是喜欢呢,如果你不嫌弃,需要时别忘记拷我呀。”
黄小岚抛了个迷人的媚眼儿,嘻嘻笑着手不规矩地在我大腿根处揉动。
我象突然从催眠中清醒过来豁地站起身,拾起羽绒服看都没看黄小岚一眼边往外走边说:“昧良心的事儿我不做,你去找别人吧。”
“你会想通的,我有信心。我还得睡一觉,离开时关好门,宝贝,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天天到你单位去耍赖,哈哈——。”黄小岚吧地送出一个响亮的飞吻。
“该死的婊子婊子臭婊子!”我心里暗骂。
如果她是婊子我就是嫖客,不是比她还肮脏!想想真让人恶心。
零星的雪花夹杂着潮湿的冷风穿透衣服时,我仍象一只被绑住翅膀的大雁在人气稀薄一览无余的街心中央发憷。本来打算用一大堆的笔墨来复述一下此时复杂矛盾混乱的思想和肉体上的快感与心灵上痛苦的强烈反差,可是除了肮脏和丑恶,却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来表述现在的溃败和沮丧。
我的初夜严重地粉碎了自己对于爱情的完美憧憬和信仰,在上半截痛苦下半截僵硬的状
态下,我象找不到家的醉汉整宿流浪街头,用两只43码的脚丈量土地,无可奈何地尝试穿越黎明前的黑暗,心灵的荒漠上,细小的雪花是我唯一的伙伴,她永不停歇地唱着歌轻描淡写地融掉生命,用透心的洁白奋不顾身地来洗漱污垢,但她微弱地力量只够在肌肤上作短暂的逗留,便悄无声息的死亡,灵魂却如一面唯美的旗帜,皎洁若明月,在思想中烈烈作响。
日子东倒西歪慌张地向前滑动,仓皇间许多事情接踵而来。
项目申请报告出乎意料高效率地偕同专款资金五十万批拨下来。李东明虽然觉得沾了我的光,但仍很满意,我自然欣喜的无话可说。药品彻查的事儿光打忽雷不下雨,无疾而终。我虽躲躲闪闪,黄小岚光彩夺目的身影依旧会措手不防地偶尔撞进神野,她象真没发生过什么事儿,坦然地点头招呼。只是她眼底飘动的那抹不易察觉的得色,每每会触目惊心地刺痛我。
有个黄昏趁办公室里没人,黄小岚塞给我一包东西,说是对药品一事的酬劳。在她看来,也许这次调查不能顺利成行,我曾经起过作用,她显然高估了她左右我的能力,也高估了我的办事效率。
我坚决不要,黄小岚根本不理会我的反对,若不是碍于施芬娣恰恰进来,就算用再强硬的手段,我还是会把个烫手的山芋还给她。在施芬娣怀疑的注视下,我心虚地只能眼睁睁任由黄小岚走掉。
施芬娣狠狠吐了一口骂道:“呸,人尽可夫的共公汽车!”
这段时间这个蛮横女人的脸上常常愁云残雾,象被点着的导火线,碰哪儿哪儿起火暴炸。风闻他丈夫外面有了女人,家里正闹纷争说是要离婚。本来这种事摊谁身上都会惹人同情,可我对她就是同情不起来,反而觉得那位几十年如一日和施芬娣这样跋扈的人生活在一起的仁兄,一定具备常人所不具备的隐忍和大度,他能勇敢地把眼前这个女人蹬掉,怕是在做破釜沉舟的挣扎,有勇气摆脱象狮子一样强悍的女人,就是壮举,就了不起。总而言之看到施芬娣受创,我竟有种幸灾乐祸的快感,所以说人性真是可怕。
春节期间李东明还算照顾我,初三值班。
我腊月二十九回老家初二下午返回。在家里呆了四天,睁开眼吃饭闭上眼睡觉,父亲看我整天瞌睡,起初以为我不适应乡下的寒气八成感冒了,后来才叨叨原来是累的。呵呵,他眉开眼笑地守在屋里,不舍出去一小会儿到外头与老哥们侃侃。
父亲笑着说:“城里的水一定是因为加了漂白粉所以养人,瞧瞧,你娃的都白了,只是怎么不长肉呢。准成是累的,吃公家这碗饭不容易呀。”
我嘿嘿笑道:“再胖您也嫌俺瘦。”
“你也别整天没大没小地和我打马虎眼,抓紧讨个老婆是正事儿,别耽误我抱孙子。”
“嘿嘿。”
假期只让我短暂地温习了一下亲情,便匆匆而逝。越是过节我越感到恐慌,三十而立,可我哪儿立起来了呢,我忧心重重,从骨子里渗透出荒凉。初三晚上,鬼使神差我拨了艾艾家电话,为什么要拨,我没想过,本来目的是想向吴大小姐报告一下行踪,可当惯性动作结束,我发现我按错了号,又发现按的是艾艾家的号,之前一直以为那几个数已经死去成灰,早就在回收站里烂掉啦。可我偏偏记得,而且很熟捻,毫不迟疑地按下去,直到对面铃声叠起,我才意识到这是种什么行为。想撒手,想拨腿,不,都没有。我执着地牢牢抓住电话,象是抓着生命里可以救生的道草。
“你好,哪位?”
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心在颤抖,我浑身的血液在颤抖。我紧张地储备起全身的力量,想地动山摇地暴发出一种声音:“是我,艾艾。”可那个声音固守在喉咙边还没来得及爆破就被无情地熄灭了。
我听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在电话旁边问:“艾艾是谁呀?”
“不知道,可能打错电话了吧。”呱嗒电话被艾艾重重地扣上。
沸腾的血刹那间凉了,手心凉了,脚心凉了,我感到伤心,从来没有过的绝望,曾经往昔,在那段美丽的光阴里,艾艾是我生活的全部寄托,活着!活得更好!目的之一就是给她赢得更多可以享受和炫耀的资本,现在我却只能用玩世不恭的心态来倾听暗夜里心碎的声音,细微的侥幸彻底被歼灭了,一片乌云盖住了从天体间流泻出的斑驳的光亮,爱情对于我只是一堆焚尽的烟花,幻想早已灰飞烟灭。
象是和刚刚听到的男音较劲,我立刻给吴嫣打了电话,殷勤地问侯了吴院长及其夫人,并告诉吴嫣,为了表示诚意,明天一有时间,我马上去府上给二老拜年。
吴嫣显然很开心,她在电话那头咯咯地抖个不停,黏黏糊糊地问:“江北,你想不想我?”
我认为,是道路选择了我,而不是我选择了道路,除了这样勇往直前地向前走,似乎也别无选择,否则不可能有机会一鸣惊人的崛起,我所作的一切虽然都是心甘情愿,却总含着某种难以理解义无反顾悲怆的意味,所以当我笑时,大家千万别以为我的心在笑,当我哭泣时,我的脸上也不会再有眼泪。
“想呀,想得都快想不起来啦,哈哈。”我戏谑道。
“臭小子,赶紧到我这儿来报道,我要让你来仔细体会体会我的好,让你一辈子都没机会忘记我。”
“大小姐,饶了我吧,天寒地冻的,你就不能疼惜疼惜我的身子,开个玩笑也较真。”
“那你说实话,到底想没想我。”吴嫣不依不饶的追问。
我一本正经严肃地回答:“江北向领导保证,一直想,一秒钟都不敢懈怠。”
不知道为什么天底下的女人都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这妮子难道不知道棍棒下面无好汉?若再逼得紧,别说“想”啦“喜欢”啦这些蜻蜓点水的字眼儿,“爱”这样以前在我思想中极其慎重的词儿,说不定两片嘴唇扇扇也会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只要想通了,怎么着都行。
“咯咯——,那不行,你不过来我也要过去,二十分钟后到楼下等我。”
“喂,都十点啦……”
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说一不二。为了恭候吴大小姐的大驾,我虽然留恋热被窝里的温暖胜过与吴大小姐的风中相会,但还是不得不把这件事情提到重要的历史日程,我的最新口号是:既然要做,就要把它做得尽善尽美。
我迅速地洗了把脸,这是为了显得精神,又刷了刷牙,嘴里嚼了块蓝箭口香糖,潜意识里做好了亲嘴的准备,套上新买的西装,把皮鞋蹭得贼亮。我备战似地守在医院十米开外的一顶昏黄的路灯底下,极其不耐左三圈右三圈地来回踱着鼓点试的步子,按约定时间都过了半小时了,还不见人影儿,娘西屁,最讨厌没有时间观念的女人。嘴里的口香糖至少换了三茌,而且被嚼的都已面目全非时,那辆银灰色的宝马嚓地一声顶到我膝盖前半米处。
“你想谋害亲夫呀!”我哈哈笑着弓身给吴大小姐打开车门。
“江北。”吴嫣没等站稳脚跟一头扎到我怀里。
“呵,分离真正惩罚了我的漫不经心,别说,还真有点想你哩。来,让我看看穿的什么新衣服,胖没胖。”我用手拉开吴嫣与我的距离,把她从头到脚认真细致地打量了一遍。
紧身的黑色小薄洋绒上衣,领口至衣襟底端镶着毛绒绒的黑色貂毛(本来我想说是兔子毛啥的,因为我确实分不清貂毛和兔子毛的差别,不过后来听吴嫣讲,这毛很值线是貂毛),红色短裙,黑高腰皮靴,头发上了新颜色,红一缕,黄一缕的,象麻线。
我煞有其事地说:“嗯,好看,只是——”我重重吸吸鼻子说:“太美丽冻人了点儿,快,进车里吧,别明个儿感冒了,又要累赘人。”
“累你又怎样,我明天若真感冒了,你就得给我递水喂药洗脸洗脚。”
“是是是,谨听领导分咐,领导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领导叫我吓鸡我不敢撵狗,领导还训话吗?若没有的话,就请到车子里暖和暖和吧,你不怕冷,也得可怜可怜你的仆人,他等你等得都快冻成冰棒啦。”
“什么仆人呀?”
“爱的奴隶。”
吴嫣妩媚地咯咯笑着,得意的表情美不胜收,嘴里却大呼“夸张”,拉了我一把,牙齿迅速地咬到我的下嘴唇,留下几个清晰的齿痕。
“啊呀,疼死啦,干嘛象狗一样。”
“别人想让我咬,可还捞不着呢,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谢谢大小姐抬举俺,瞧得起俺,给俺面子,咬了俺。”
吴嫣嬉笑着实实在在地赏了我一拳道:“让你贫。”她打开车门,弯下腰伸出右臂横出去打了个标准的手势说:“先生,请上车吧。”
坐稳之后,吴嫣啪地关上车门,自己坐在我身边的司机专座上,边发动汽车边道:“乖,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去了不就知道了。”
“喔,好吧,可怜我只有听天由命的份,被你卖了,还要屁颠屁颠地给你数钱,男子汉大豆腐,上可顶天(够不到),下可着地(站不稳),有什么大不了的。”
“咯咯。“吴嫣手搭在方向盘上笑得差点没气说:“我有那么坏吗?北,给你透露个消息,你们科下半年有个出国学习的名额,只不过,你怕是排不上班啦。”
“为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中国人做什么都讲论资排辈,你今年才刚来医院,论学历人家老曲是博士,论级别老李好歹也是个代理主任,论工龄你更不沾边,你就别眼红了,老老实实靠边站吧啊。”
吴嫣的声调缓和下摇晃着脑袋自信地说:“不过,你求求我说不定还有转换的余地?”
“囚你囚你囚你啦,哈哈,不过若真让我走我还真舍不得一个人哩。”我脑海里莫其妙地冒出雷雅文憨憨的笑容,心头划过几丝异样的波段,想到她,似乎再阴暗的天空都可以变得象镜子一样明净,她在我心里是属水的,柔软清澈,是完全透明的,只有和她在一起我的心灵才会皈依。她放假还没回来吧?
“谁?”
“你说还能有谁。”
“去,量你也不敢和本小姐玩什么花花肠子。”
“嘿嘿,这不就结啦。”
“呸——。”
“嗯。”
“北,我越来不越猜不透你的心思,你对我是真心的?”
“傻话。再说这样的傻话,我可真生气啦。”
吴嫣的脸向前蹭了蹭,嘴里吞吐着香风贴近我的脸喃喃道:“啵一个。”
“小心——”
在她身子失去重心倾过来的瞬间,宝马车也晕套陶陶地象灌了酒,闭着眼向路中央斜过去,说是迟,那是快,一辆白色的小轿车正不识好歹地做着大幅度的超车动作,旁若无人地向前横冲,吴嫣慌张地打着方向盘,小轿车嗖——地擦着宝马粉嫩的面皮掠过去,我和吴嫣都惊出一身冷汗,车内的气流紧张得可以擦出火花。吴嫣用手拍打着胸口,转过头不好意思地挑了挑眉头,不敢再左顾右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