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个星期后,小女孩接上的半截手指开始变黑,象冬季慢慢枯萎的树枝眼睁睁地抽干水分迈入死亡。这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结果,病情的发展也算没超出预想。至少我和曲凡生都有心理准备。
病号家属术前虽然千求万恳地说只要做手术就成,他们以为做了手术就有了希望。术后每天闭着眼睛为小姑娘祈祷,但实事仍然无法让他们接受。小姑娘的父母每天都直愣愣地盯
着白纱布缠绕的手指出神儿,希望奇迹会垂顾一下可怜的孩子。等待的结果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让他们失望。
后来的日子,那对夫妻简直连饭也没办法下咽,整日搭拉着脑袋以泪洗面。小姑娘有时看着自己的手指问:“妈妈,你别担心,我的手不象以前那样痛了,它是不是长好了?可妈妈它为什么变得黑乎乎的这样肮脏,等出了院你一定要用肥皂给我洗干净。”妈妈说:“好孩子,乖,你听话,它就会长得象以前一样结实。”走出病房拼命压抑的泪水象被拧开的自来水龙头夺眶而出。看到曲凡生也不象以前那样亲热,倒象见了仇人,面容上左右徘徊着股愤怒和懊恼。头不是扭向一边,就是瞪着小女孩那三个灰黑的断指发狠,意思是你们看,这就是罪证,你们做的好事儿,有本事就治没本事干嘛不让我们另谋高医,问几句话也是吱吱唔唔哼哼哈哈。倒好象小姑娘的手指是被大夫因为渎职而锯断的。
这天早上按老规距开例会,师兄手搭在我肩膀上说会后有些话要和我谈。李东明从我身边经过时自言自语道,年轻真好!眼睛笑咪咪地聚在一起,满有深意。我悚地身子一紧,从中领悟到些什么,虽然象烟花那么短暂,还是被自己灵敏地捕捉到了。象往常一样在简短的开场白之后,李东明又对上班迟到早退以及禁止药品提成的问题进行了强调。接着他干咳了两声使乱哄哄的会场归于安静,舌头舔着下嘴唇,手搭在肥厚的肚皮上逆时针转了二周,抬起三角眼扫了一下大家说,今天院委会定下了显微外科课题组人选名单。
心脏“扑通扑通”紧张地跳动,如果吴嫣的话代表了她父亲的意见,也极有可能是院委会的意见,就是说这份名单里会有江北的名字。我努力按压住激动的心情,怕不小心张口呼吸时自己那点破事被抖搂出来随着空气渗到别人的脑子里去。
周围一片肃静。虽然这算不得是件大事儿,但在宣布关系到个人荣辱前途的问题时,各人心里都有一本账,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啪啦啪啦地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沸腾。
是预料也出乎预料,名单里有我的名字。我应该兴奋的四脚朝天然后满面春风地对一些要求请客的人说,好好。但我却兴奋不起来,反而有种复杂的失望和负疚感。名单里没有师兄的名字,师兄走时还强作笑脸拍拍我的背说:“恭喜。”当他转身时,我注意到他的眼角旁有一小片湿润,他的身子比以前显得更佝偻猥琐,鬓角黑发里参杂的白发第一次如此醒目地戳疼我。
回到办公室,以“拾粪地”为代表的几个中年护士正兴致勃勃地挤在一块嘁嘁喳喳。
“你们瞧,我早就说过吧,那姓江的贼眉鼠眼儿的,本事儿还真挺大,先是把咱们小雷搞得晕头转向,现在吴大小姐也载在他手里了,你别说,他对付女人真有一套。我最瞧不起这号人啦。”
“老施,你小心点吧,人家现在可不比当初,这有院长大人撑腰那腰上还不是加了副钢板呀,你呀还是少招惹人家,别咬一嘴毛。“
“屁,我怕他,哼,谁不知道谁几斤几量。那小子也别得意得太早,狐狸尾巴早晚会撅撅屁股露出来哩,你以为吴大小姐是个省油的灯。我最替元涛不值,还整天当那小子知己呢,兄弟长兄弟短地管吃管住,这不,让人家给卖了自己还在数钱。”
她神秘兮兮地把头向人堆里凑了凑眼珠翻拉着说:“你们不知道吧,最确切内部消息,姓江的王八蛋这次之所以能得惩进课题组,都是使的媚术把吴大小姐降伏了,顶了元涛的缺,你们说他有没有人味儿。”
“啧啧——是够阴的……”
进门后我用脚踢着无辜的椅子,咬牙切齿啪啪地摔打着病历,胸口早就窝着恼火,摆出架式想和人干一架。其它护士觉得妙头不对一哄而散,有的人还笑容可掬地和我搭讪。“拾粪地”并不接火,她鼻子里冷哼了两声,轻蔑地白了我一眼,摇着水桶腰扬长而去。
那天晚上本来要约师兄出来聊聊,他借故有事左推右挡。我的心情更沉重,连师兄也信了别人的流言,以为是我费尽心机耍手段把他给踩下去。正巧吴嫣打电话过来说要我出去庆贺,我说,没空。便把电话撂了。似乎师兄对我的误解她应付很大的责任,可这又关人家吴嫣儿什么事儿,干嘛要和她发这么大的脾气。看来自己也觉得胜之不武,不怎么光彩。若不是凭了吴嫣的关系,今天的名单里又怎么出现江北呢。
师兄一直是自己在济南的支柱,这种情感是那种描述不清类似于手足之间的感情,是经过岁月淘洗和时间沉淀的,可我无意中却排挤了他。我很矛盾和苦闷,抽着烟在街头溜达。本来想事情成功后要和吴嫣撇清关系,以后凭自己的实力赢得别人的器重。还打算这件事情确定后,第一个要告诉艾艾,让她也跟着高兴一下。必竟这几个月来,我带给艾艾的希望和快乐太少,我倒底为两个人的未来做了些什么或者准备做些什么呢,自己越来越迷惑和困顿。
想到艾艾,身体产生了异样的反映,有股按压住的情感在突然的平淡之后再一次把我抓紧。她才是真正关心和无私地给予我爱的女人,只有在她的面前,我才是赤裸裸的,可以放肆地把头拱到那个软绵绵的女性怀抱里卖憨耍赖,孩子般任性地寻求安慰。最近这段时间也许因为忙,也许因为吴嫣的介入,我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在疏远她。想到这儿,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以前若几天见不着面就会抱着电话不撒手,那种能够淹没一切摧毁一切的激情也被磨淡了吗?
时间和距离实在是个可怕的无形杀手!
我反复想我还爱不爱艾艾,结果是爱,绝对爱,因为我找不到不爱的理由。于是我想她,想听她甜蜜的声音,想闻她清新的气息,想亲她诱人的耳垂……想抱她要她温暖她……
我急不可耐地拨通了艾艾的电话。
“艾艾。”
“哼。”她用鼻孔出气。
“怎么不高兴?”
“问你自己吧,你还记得这世上有个艾艾。坏吧噢江北“
“你想不想我?”
“你是不是有了新的女朋友,不要我了,你知道你多久没给我来电话了吗,二个星期零五天?我犹豫了好几次差一点控制不住就给你去电话了。难道这份感情对于你已经成为一种负累或仅仅是一种习惯。我最近郁闷,情绪低落。觉得我俩之间赖以维系的那种信任和亲密在渐渐消失,你离我越来越远,远得没有办法把握。江北,回来吧,好吗?“艾艾的声音渐渐有些梗塞,她的叹息象一道荆棘从我心口擦过,渗出丝丝鲜红状的水样物质。
“艾艾,你又胡思乱想,我实际上很想你……”
“哼,想我连个电话也不打?你就别骗我也骗你自己了。”
“我最近忙……”
“这是最可怕的理由。”
“你说这样的话,我听了又心疼又难过。告诉你个好消息吧,我现在终于进科题组了,你瞧,我们的努力不是白白浪费的,将来我要你以我为荣,跟着我享福。”
“可我并不稀罕那些东西,我只要一个爱我的人可以永远地陪在身边。”
“艾艾,我怎么能半途而费一事无成地来到你的面前呢?人要脸树要皮呀,我还记得自己走时的毫言壮志,艾艾,我不要让别人笑话,特别不能让文国看不起,说我是个窝囊费,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原地兜圈子竹篮打水一场空。
“江北,我不小了,你有没有替我想想呢?爸爸前段时间椎间盘脱出,那个陈剑风里里外外帮了不少忙,他的意思很明显司马兆之心路人皆知,无非是想追我。我的父母对他也有好感,认为他是个不错的伴侣,每天给我施加压力……”
我肚子里的委屈只字未提,因为艾艾有更多的无奈。我怎么能让个女人为我操心呢。热情一落,话也跟着不咸不淡地少了,撂下电话有种怅然若失的沮丧。
接下来的日子,我觉得医院里每个人在自己身后指指点点,象在戳自己的脊梁骨。虽然大家还是有说有笑,可所有的话经过我的耳朵都象照了哈哈镜中了邪有了嘲讽和讥笑的意味,可以吞咽唾沫和制造语言和事非的嘴连结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张着血盆大口,我象只被囚禁住的飞蛾窒息其中。更糟糕的是师兄拒我于千里之外,虽然他除了叹气,也没在我面前抱怨什么,但我还是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嫌隙和裂痕。
这天下班之后感觉到身子疲软的象刚刚跑完了五千米,腿脚都很沉重,各处关节酸疼无力。我晚饭也没吃拎了瓶开水就回了宿舍,手机也关了。现在我只想静静地躲在这个屋子里整理混乱的头绪。我喜欢在孤独和感到冷时用开水烫脚,水凉了再填点儿热的,一暖瓶水都快用光时,身体上湿漉漉地开始冒汗。我闭着眼睛神思恍惚,竟瞌睡了过去。醒来时泡在水中的脚凉洼洼的,身子发抖,热过劲的汗水把湿衣服粘缠在身子上,我开始打寒战,牙齿对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我发现自己在发烧,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从抽屉里翻了半天只找到几袋小柴糊,用水冲服下去,洗脚水也没顾上倒就一头倒在床上。
日光刺疼眼睛时,我仍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醒着。撑起身子去够床边那张有着黑褐色斑驳的小方桌上的闹钟,天,九点半,我怎么睡得这么死。心里暗暗叫苦,完了完了。我猛地起身,头晕目眩,我想我是勇敢的,我没想象到自己这么勇敢,我坚决而果断地爬起身,天旋地转,但我仍克制着自己不要再贪懒地倒在那张软绵绵的床上,被没有知觉的昏睡淹没。
“你们说这姓江的也太把自己当个人物啦,这院长的毛脚女婿八字还没一撇,无缘无故地就敢迟到……“
“对了,老施,你还不知道吧,听说,曲凡生和江北前些日子做的那手术,就是给小姑娘接死三个手指的事儿,病号家属到院里投诉了,说什么,骗他们把手术做了,钱花上了,却白白搭上一家子活受罪,院里若不给个交待,就告到法院去……”
“呵,早听说了。”
我谔然地立在办公室外面,脑袋嗡地象进驻了战斗机四处哄鸣。有炮火燃尽的枯骸,焦黑色的,风翻卷着黄沙企图迷瞎我的眼睛,我立在旷野中,乌云层层叠叠地和朔风扭在一起,远方却响着号角。一片红光,我显些就这么歪歪斜斜地载倒,幸好右手及时地抓住了门把手。脚不知道该迈进去还是要拂袖而去。左面颈部象针扎地疼了几下,脑门上冒了层汗。我顺着手在疼痛的地方摸了摸,发现有个橄榄状大小的硬块。是淋巴结吧,我想。
我还是推开了那扇虽然只有一层薄木板却压在心灵上沉重的无法喘息的门,“咯吱——”阳光象跳着舞的精灵扑进瞳孔,我旁若无人地拖着麻木的象是别人的身体而却受自己操纵的四肢挪向属于江北桌椅的丁点儿地盘。由于两顿饭没吃,腿脚跟本不听使唤地疲软,脑袋也象灌了氢气倏地膨大。身子一活动,头门顶上持续不断密密麻麻一茌一茌地冒虚汗,不只头门顶,全身都浸了水般地潮了起来。我真得病了,眼前的人以及由人的嘴制造出来的动静离我越来越远,四周象被隔离开的两个世界,视觉开始恍惚。
“江大夫,你怎么了。”是小雷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不安。
我努力,努力也白搭,只能用尽全身上下最后的能量抬起软塔塔的脑袋,扯动着嘴角象挤瘪了皮儿的牙膏一样挤着平时任意操纵和挥霍的笑容,免强得自己心里都发颤。小雷她是关心我的,我当然不能让她失望。小雷的脸在我面前模糊得象被人淋了水,所有的外观物体都变形成朦胧的水彩画。
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手臂上吊着水儿,住进了科里现成的病房。
小雷的眼睛专注地瞧着输液管里“啪哒,啪哒”晶莹的小水滴有节凑地慢慢流进我的身体。她的小脸没有血色,头发有一撮调皮地搭在眼前,随着轻软的呼息飘动。“小雷。”我的嘴角轻轻蠕动。“江大夫,你醒了。”她黯然的眼睛里象被注入了兴奋剂,跳动着璀灿的火花,就象一个得到巧克力的孩子那样欢欣鼓舞。
她问:“要喝水吗?”
我用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是的。”
小雷拿过一杯凉开水,又从暖瓶里加了点儿热的,用小勺搅动着。我要起身接过杯子,她说“不准乱动。”然后一勺一勺地耐心喂我就象在照料一个还没长大的婴儿。她让我想起了妈妈,我的眼睛有点儿湿润。
“江大夫,你只是发烧,别担心。”小雷用手小心地触了触我的前额,又迅速缩回去。
“小雷,你受累了,谢谢你。以后别再叫我江大夫了,咱们也差不了几岁,你就直接叫我江北,好吗?”
这场病抽干了我所有的精力。体温忽上忽下,持续不退,在38度左右徘徊。我脖子上有时仍会象失枕似地疼痛,自己并没在意。吴嫣来过几次,开始还静静地坐在床前,后来就用手任性地在我脸上摩挲。我想挣脱她设置的温柔,她就用眼睛恶恶地瞪人,弄得自己手足无措,想抗拒这种硬塞过来的柔情蜜意,却又慑于某种无形的威力不敢抗拒。她来时,小雷知趣地腾出地方走出病房。吴嫣以主人的口吻对小雷吩咐:“替我好好照顾江北。”小雷温婉地点头,从不多说话。曲凡生来找过我,说那个小女孩的家属的确向医院投诉了,又让我不必担心,一切他会处理。
11月的气温有了阴冷料峭的微寒,我的体温也逐渐有了起色。病房里共有三张床位,我的位子靠窗,无聊时我就抬着头透过这扇窗户窥探外面的世界,窗外的天空分外明净,象一面灰蓝色的镜子,有镶着银亮色边缘的白云变幻着抽象的形态在镜子上涌动,一簇一簇白色迷人的东西看似有形,风吹过去也许瞬间就消散的无影无踪,象人类无法参透的思想,或者是无常的人生。
另两张床,一张住的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五官周正,言谈也极有品味,只因和上级拼酒时太卖力骑摩托车回家路上车子没长眼睛死气白赖地要和一棵树接吻,结果他迷迷糊糊的被抛向半空数米,清醒时断了一只手臂,今天上午已经办理了出院手续。
另一张床位是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他的儿媳有洁僻,每次他和老伴去儿子家时,那女人就反反复复地用抹布擦地,结果老人一不留神把沉重的身子交待给了地板屁股死派派着地,骶骨粉碎性骨折。
小雷有时来,有时也回去忙些别的工作。她不在时我就闭着眼装睡,因为若醒着老人就会不停歇地和我讲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家事,我又懒得回应,干脆闭上眼吧,这样清静些。老太太看到我在睡觉走路总是轻手轻脚,怕吵到我。老人们都是善良细心的,只是平时没有儿子的陪伴,未免孤单,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年迈的父亲,他现在应该窝在炕头儿上偎冬了吧,烟袋抽得吧哒吧哒响。想到父亲就觉得听两位老人唠叨也算是在尽做小辈的本分,于是我又睁开眼睛,想找个话题和他俩聊点啥,或逗逗他们开心。
李东明走进病房,手里还拎着个袋子。我赶紧起身屁股向后挪动背靠向床头说:“李主任你来了。”
“别动,躺好。”
李东明把食品袋放在床下边,又用手往里推了推,拖过一条四方凳子在床沿边坐下。
“怎么样,烧是不是退下去了。你也太不知道爱惜自己啦,病成这样儿还去上班,如果烧再持续不退,我劝你还是去做个全身检查吧,估计有别的炎症。”
“没关系,小病小灾,让主任操心了。“
李东明用舌尖舔了舔上嘴唇,重重地叹了口气。从他慎重的表情我揣摩他这次应该有什么重要的精神要传达。
“小江,你瞧你因为小姑娘的事儿倒窝囊出这场病,而真正的当事人却跟没事儿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其实这件事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听其它在场的人说啦,当时你是坚决反对手术的,可惜你只是个助手,关键时候还得听人家的指令。”李东明低头沉吟着说:“这个,咳——老曲倒底不是显微外的科班生,和你们搞专业的不能相比,也许还有其它别的因素,咱就不好多说啥了。都是一个科里的,谁不巴着谁好。
我有点错谔,小心翼翼地问:“李主任,这件事情我觉得也不能算咱医务人员的错。难道医院里听风就是雨,病号投拆什么,什么就当成个问题,这事儿有那么严重?”
“小江呀,众口铄金,一头猛虎还抵不住群狼呢。”他嘿嘿笑了两声,从鼻孔崩出的这两个断节的符号意味深长,李东明的脸上闪过让人琢磨不透的阴冷,接着脸色变暖,哈哈又笑了两声,舌头在上嘴唇上来来回回地探索。
“当然,你也不必担心,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他起身把病房的门用力带严实了,然后把头紧密地贴近我神秘地嘀咕:“过几天医务科会找你谈话,主要目的是了解当时的情况,你可要实事求是一是一二是二,千万不要为了顾及某些人的面子害了自己。我给你透个信儿,是让你心中有数,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先琢磨琢磨。”
小雷轻轻推门走进来,低头小声叫了声李主任,就掂量着输液管摆弄着液体的流速。李东明的面部肌肉又喊着口令收紧,道貌岸然地严肃起来,前后判若两人。他重重地咳了两声对小雷说,好好照顾江大夫,便起身离开。小雷调皮地朝他的背影吐着舌头,向我眨了眨眼睛扑哧——乐了。
我正被李东明浇了半头雾水随口问:“笑什么。”
她把几本期刊扔给我,整理着被角说:“我瞧咱李主任象《笑傲江湖》里的君子剑岳不群。”
没过两天医务科果然来了俩人了解情况。张主任带着一个平时没什么印象的年轻小伙子,手里掐着本和笔,礼节性地嘘寒问暖过后,直奔主题。
“当时的情况你认为作手术成功的机率是多少?”
“理论上几乎为零。”
“你有没有把自己的意见告诉曲主任。”
我思索了一下说:“好象有吧,不过当时很乱。”
张主任含糊地笑了笑问:“听病号家属反映,开始时你们确实极力反对手术,后来他们送了三千元的红包形势就大不一样啦。人家问既然手术是空架子,为什么还要浪费病人一万多的手术费。”
我猛地抬起目光困惑地说:“红包?绝对没有的事情。”
“你肯定自己没得到好处?曲主任呢?“
“我向领导保证绝对没有收到过红包。”本来下面接下去的是曲主任肯定也不会收红包的,明摆着的事儿,手术成功的机率这么小,谁还敢受贿呢。可突然就回忆起当时曲凡生和病号家属的确神秘地进过屋子,至于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还有今天上午李东明的谈话。于是迟疑着说:“这就难说了,不过我认为曲主任也不会收红包。”
张主任松开紧绷着的面孔哈哈笑道:“好,这就好,手术成不成功本来就受很多因素制约,只要没问题就好,你安心休息吧。”他用厚实的手掌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合起笔记本走出病房。
我觉得自己并没完全实事求是地表达出当时的真实情况。比如病人痛哭流涕的下跪,比如曲凡生开始时的强烈反对,比如医生也是人,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率还是渴望通过努力去抓住的。说什么都是多余,手术协议书上不是白纸黑字有病号家属的签字吗,这可是受法律保护的。但这些话我没在张主任面前提,可能受到李东明上午谈话的影响,能撇清自己何必要去淌这混水。至于他弦外之意把责任全都推到曲凡生身上的做法,却不能昧着良心苟同。
下午吴嫣噔噔地踏着楼梯撞进门,象和床有仇似的,把坤包啪啪地摔在那张空了的床位上,还不过瘾,拾起来又狠狠地摔了一次。
“江北,你笨,你真笨啊,你以为天底下就你是好人,就你有良心,处处为别人开脱,人家就会买你的账吗?真蠢,十足的小农意识!哼,不要脸,不要脸。”嘴里恨恨地骂骂咧咧,我还第一次看她发怒,象头小母狮子瞪着通红的眼睛发威“咻咻——”地吼叫着。
我好气又好笑地说:“怎么啦,谁那么大胆敢惹俺们吴大小姐。”
“我呸!”她照着地面吐了口唾沫,一屁股坐在床尾闷着头憋气。
我有点不高兴地说:“吴嫣,咱老大不小啦,可得讲点儿文明礼貌,怎么能随地吐啖呢。”
吴嫣转过脸来欲言又止,翻了个白眼儿说:“我吐怎么啦,总比有些人暗地里下拌子使阴招强不是,瞧他能得意几天。”
“到底咋会事儿,你能不能让我活得明白点儿。”
吴嫣小心地瞅了瞅我道:“我说归说,你可不能生气。“
“罗嗦“
“还不是那姓曲的,真够损。好了,还是讲正题吧,你和老曲做手术被投拆的事儿我一直盯着呢,今天下午找老曲调查的时他可没怎么替你遮掩。”吴嫣起身倒了杯白开水仰着头咕噜咕噜灌下去,把被子向里推了推,挨着我坐下来接着说:“曲凡生说,那天术前,他开始是强烈反对进行手术的,后来病号家属哭天抹泪地下跪恳求,你江北呢又没表示反对,出于对你这个专业高材生的信任,出于对病人的负责,他骑虎难下也不得不点头。而且手术协议书上是你江北签的字,白纸黑字也不需要多讲费话来澄清什么。对于红包一说,百口莫辩很难讲的清楚,江北年轻家庭也不富裕,年轻人总得替他们考虑一下前途,还是由我一个人把这份钱顶下来返还给病人吧。反过来说,虽然江北有错,但作为一个科室的负责人,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我还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
吴嫣象倒米似地唰啦啦几口气就讲完了,又补充道:“曲凡生这人平时瞧着挺人模人样儿的,威信又那么高,谁会不相信他的话。他明着是替你江北说好话实际上却在往坑里推你,我生气就生在他明明知道咱俩在谈恋爱,竟然不给我留点儿情面,这不明摆着和我吴嫣作对吗。”
血向上涌,积压的怒气噎在喉头却又找不到适当的出口发泄。曲凡生这个素日在我心目中极具权威的形象如一堵残墙断壁从半空倾斜,我尚存的对人性本善的理念危危可岌地摇来晃去。谁是可信任的?谁会在关系到自己切身利益时秉公无私?谁没有私心杂念?良心?良心是个什么玩意儿,它能当饭吃?
闪电擦亮了黑暗的夜空,枯干的树枝在西北风的呼啸中响着骨节断裂的撕哑。沙尘暴潜着暗夜卷土而来,风撞在楼角拐着弯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星光稀小月光隐晦,天空枯叶乱舞,沙尘漫天。我还记得吴嫣走时愤愤地说,别担心,有我呢。
我掐灭嘴里叼着的烟头,脸朝上平摊四肢,青白的顶棚象磨盘撞进视觉神经,呼息跟着沉重起来。侧转身子朝外,熟睡中的老人鼾声如雷,偶尔因鼻子堵塞还会吭哧吭哧地停顿几下。我又转过身子朝里,开始默数绵羊,一只,二只,三只,四只,……一千只时,大脑虽然昏沉意识却清醒。我叹了口气,伸手摸索着在桌上抓到烟盒和火机,点燃,吞烟吐雾。半支烟还没吸完,就觉得喉头发干,恶心,头晕目眩,胸口发紧。冷,冷,冷,我把空床上的被子压在身上,还是冷,浑身象被冬天的冷水浸泡过,没有丝毫热气。颈部针扎似的一掘一掘地疼痛,手摸了摸,左面脖子上橄榄状大小的肿硬块竟有山杏般大小了。一个黑影携着股冷风冲进屋内。
“谁?”
“是我,小雷。“
“几点了,你还来?”
“我刚下夜班,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你快回去睡觉。”
小雷甜甜地乐着说:“好我就放心了。”她伸出小手摸向我的额头。
我向枕头边闪了闪说:“退了。”
“呀,好烫,又烧起来啦,不行,我得去找值班的医生。反反复复这样烧,不要把人烧出毛病来。”
再睁开眼时,天灰蒙蒙地放亮,我手被上插着输液管,脑门上还敷着条冷水浸过的湿毛巾,腋下塞的冰块换了好几茌,当时的样子一定狼狈不堪。
小雷用沾了酒精的棉球在我的脖子,手心,脚心,腋下,大腿弯……各处细心地搓擦。
她的手象条小水流在我身体各处轻轻滑动,所经之处被施了魔法般反弹出舒适的快意。
身体稍微轻快一点儿,我就开始想入非非,闭着眼睛想象这双在皮肤上游走的小手是艾艾的,那该是多么柔软和甜蜜。果真是艾艾和自己近在咫尺,亲近的能够触摸到她的呼吸,我能老老实实躺在这儿吗?早就一把抱她在怀狠命地亲啦,她嘴唇上淡淡的口香糖味道,和头发上洗发精的香味,是多么诱人啊。还有那张有着笑窝的俏脸,嗯,那个笑窝最可爱,下次见了她要用舌头去舔舔那里,偿偿是什么味道。
我不再感到冰冷,全身暖烘烘的发热。那双纤巧的小手不经意竟撩拨到自己最敏感的部位,毫无防备地从脚指到头发梢窜过一道电流,下身的宝贝不受控制雄赳赳地崛起。我不自在地挪动着身体,有点羞惭地伸出手扯了扯零乱的衣服裤子,尽力遮掩,象不小心被人窍见了隐私的大姑娘,涨红了脸。
“你……一夜都在这儿?”我吱吱唔唔试图拉上被子掩饰让人难堪的尴尬。
“别乱动,我在给你物理降温。”小雷并没注意到我身体的细微变化,她的手仍不停止地摸来按去。
越是紧张狠狠地命令宝贝听话快低下头,它越是逞能地挺拔直立,搞得自己倒象真存了见不得人的鬼胎莫名其妙地意乱情迷。下流胚子!我暗骂着自己,然后用力推开小雷的双手,把被子盖得密不透风。
小雷不高兴地撅起嘴巴问:“江北,你瞧,脸都烧红了,怎么就不听护士的话老老实实让我工作呢,这都是我份内的活儿,你别觉得亏欠了我,过意不去。”
“你……回去休息,快回去,我……退烧了。”
“我不,就不,偏不,看你能不能抓我回去。”小雷扔掉手里的棉球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手仍在细心地掖着不整齐的被角。
“当今的女孩子怎么都这个德行,又任性又武断,连平时最温顺的雷雅文都这么不听话,这世界上还哪里去找淑女。”
“好大的雾。”小雷起身走到窗前,头抵在玻璃上手在上面划着圈圈向外看。
太阳正一层层拨开浓雾探出红彤彤的身子,风也停了,屋子里除了浓重的来苏水味,散发着朦胧宁静的平和。人的神经在这样的环境最容易松弛,懒散。睡意又一次甜蜜地覆盖上来,这觉好酣畅淋漓。
接下来数日,一直持续低烧,我接受了主治医生的建议,决定进行全身检查。
验血,查尿,彩超,CT……整个身子差点被拆卸个稀巴烂,也没搞明白个子午卯酉。我筋疲力尽无精打采地听着看着各项检查结果,血象偏高,其它一切正常。本来就不认为自己身体会有什么不妥,都是有病乱投医,架不住周围的人呛呛,瞎折腾了一通也算吃了定心丸。这时脖子却不争气地疼起来,不会是这讨厌的淋巴结在作怪吧。为了消除心底最后的隐患
,我想还是到口腔科找人开点儿药吧,先把它压服下去。
来到口腔科时,屋外候诊的病号有十多个排着队进来出去。本来想随便找个大夫弄点治淋巴结的药,回去对付着先吃,没成想口腔科的李主任也在。她五十多岁,眼袋都搭拉下来了,两条眉毛短路似地缺半截,显见着用眉笔修补过,嘴唇涂着暗红色唇膏,说话又钝又快。见了我嘴角一歪笑道,这么健壮个小伙儿,也被按倒啦。
“那是,那是,缺乏锻炼呗。”
李主任处理完手头的病号便亲自过来给我做检查,嘴里还叨叨:“听说有个病号不识好歹投拆咱医院,现在的人越来越挑剔啦。不过你也没啥好担心的。最近看没看到嫣儿,那小妮子可是打小儿眼瞅着长成大闺女的。你也算有福气啊,什么时候喝喜酒呢?”
我哎哎呀呀地列着嘴说:“李主任,疼,对,这里,你一按就疼。”讨厌的老太太,教授怎么也这么小市民,长舌妇,说长道短问东问西。
烦。真烦。心里烦透了,却又不能吱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来了呢,吃点消炎药兴许就好了,怎么自己也这么小题大做。
“李主任,没什么事我还是走吧,你瞧外面还那么多病号呢。别耽搁你工作。”趁着她凝神思索的功夫,我想开溜。
她一把拽住我说:“别动,再让我仔细摸摸。”
“唔……。”她困惑地摇头,又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慎重又迷茫。
“江北,大姐劝你赶紧去对颈部专门做个彩超和CT,我初步估计,你长期低烧不退和这个肿块有关系,现在具体它是什么性质,我还不能枉下结论。去,快去。”
“有这必要吗?检查来检查去,筋都快折腾断啦,还是算啦吧。你给我开点儿药,我先吃着,若再不退烧,回头我再找你。“我心烦意乱地说。
“不行,必须马上去。“
本来想简简单单开点儿药,又遇到这么个多事儿的碎嘴老太太。看来溜是溜不掉啦,还是乖乖地去重复折腾一遍吧。
总算挨到结果出来,身子已经发软,步子腾空,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看也没看地把彩超、CT的检验结果往李主任面前一丢说:“瞧,能有什么问题。”
“你先回去休息。”她头也没抬说。
回到病房我就象泥一样摊在床上,再也不想起身。
下午让小雷去李主任那儿打听结果,估计没什么问题。自己拿了本《多情剑无情剑》翻了几页,头发晕,脖子又疼。想想身体健康没病没灾时那是啥滋味,现在一点儿也体会不出来。
天快黑了小雷还没回来,这丫头让谁给拌住腿啦。娘西屁,李寻欢这男人倒底有没有点儿刚性啊。看着胸口堵得慌,郁闷,不痛快。有爱却不能爱,也够窝囊啦。你瞧人家金大侠手下的杨过,要爱就爱得死去活来,要恨就恨得酣畅淋漓,这才叫男人,才是人生,这窝窝噎噎的活,倒不如死了干净。我生气地把书甩到一边,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无来由地情绪低落。
小雷终于回来啦,眼睛有点红肿,躲闪着我的目光,进门就把脖子扭向窗户也不看我。
“喂,小丫头。“
小雷坐在凳子上发怵。
她不象拿架子的人啊,家里会不会出什么事?
“你哭过,是不是妈妈身体不好。“
她身子一抖说:“不是。”
接着眼圈又红了说:“是。”
“什么不是,是!有什么为难的告诉我,看能不能帮上忙,好吗。”不知咋回事儿,看到小雷难过,我心头发颤。
小雷凝视窗外,目光空洞无物,她仿佛受到了难以想象的打击,正在悄悄地用舌头舔着渗血的伤口,难以平复的悲伤从丧失生机的眸子里泄露出来。窗外的一切都在严寒的威慑下,静悄悄地凝然不动。寒冷冻结不了奔流的时间,天黑了,老人沉睡的酣声时断时续。小雷始终不回过头来面对我,她甚至没有去为我买饭。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发出生命的搏击。她的悲哀随着夜幕蔓延,连空气中的尘埃也失去了活力,各式各样的猜疑象魔鬼腐蚀了我的灵魂,我感到无望的恐惧,铅块般的乌云压住胸口,令人窒息。她到底在想什么?
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是妈妈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她摇了摇头。
小雷的肩头抖动,没有血色的嘴唇哆哆嗦嗦,欲言又止。她在啜泣,抬起右手擦了擦眼睛,整个身体都深深地笼罩在痛苦之中。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我的病吗?”我想打趣地说出这句话,但发出的声音却恍若沾着血丝的利剑挣扎着刺出。是想抗拒着这种猜疑,就象不应怀疑猫能吃掉老鼠,但还是问了。弄清楚吧,所有的设想和不着边际的瞎嘀咕。难道真是这个倒霉的肿块有了恶变,瞧,江北是多么胆小和懦弱,他的心正战栗着,期待小雷那声否定的,不!在死亡面前没有人是强悍的。
她掉转过身子,泪水扑扑簌簌滑落。
我想她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但她的眼神却让我明白了一切。
小雷说:“从明天起我将被转到肿瘤科,等待新的观察和治疗。”
肿块很硬,有痛疼感,呈分叶状,和周围组织有粘连……
种种迹象表明这个诊断结果毋庸质疑。
睛天霹雳。
是个玩笑吧。我宁愿这样想。
当时我的嘴角一定有种好笑的上弯,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嘲笑着这个医院里所有的大夫,他们只是些赚钱的机器,是庸医。一定下错了结论,我不相信,不可能,不可能。我在说服小雷,实际上我怕,我害怕死。
小雷早已泣不成声,手狠狠地抓住被角竭力压抑着喉头滚雷样撕裂的声带,整个脸埋在被子当中抽动。
我的身心却在经受暴风雨的肆虐。
黑暗措手不及地吞噬掉最后一缕光明。露珠能战胜阳光吗?生命无法拒绝死亡。我绝望了。上帝你是公平的吗?你知道你是多么的强权和霸道,你在带走别人的灵魂时从来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你想过吗?他们有自己的理想和报负,有尚未了解的心愿和回报的亲情。我眼睛里喷溅不出一滴眼泪,有的是张皇的愤慨,就象被棒子打入水底的狗,表情痉挛扭曲。
我唾弃着卑微的生命,我以前是怎么走过来的,谨小慎微地洞察着别人的反映,我学会了随波逐流忍气吞声,我甚至从来没有明目张胆地张大嘴巴骂过人。我活得并不是痛快而又放纵自由的,因为有太多的压力和责任。艾艾呢,我的新娘还没迎娶回家,难道我现在还能去娶她吗?我能活五年,也许十年,但这些时间怎么够让我去好好的呵护她,给她一份安逸的幸福。让她跟我一起和时间赛跑吗?作了手术又怎么样,我可以生孩子,但我会要个孩子吗?生下她再抛弃她们,让我爱的人在低劣没有保障的环境中挣扎,忍受失去丈夫和父亲的折磨。
大脑里盘旋着一群乌鸦状的黑色怪物。鸣叫。扑腾。撕咬。
我穿起衣服跌跌撞撞爬下床,全身都是用不完的力气。我是多么年轻健壮,热血奔涌,我还是个帅哥,迷倒过不少女人,我是有才华的,虽然才华一直得不到机会施展。最主要的,我是活生生的,有着呼息和心跳的大活人。
“江北——江北——。”小雷扯着叉声的嗓子跟在身后喊,我却横着冲向黑夜,在医院后的小径上狂奔。我跑得非常快,象大学时的百米赛跑,一直处于冲刺的状态。
雪片软软地落在脸上,精灵的像个天使。艾艾说她最喜欢雪,喜欢在雪地里和江北并排着留下人生的足痕。汗水浸透了内衣,呼哧呼哧气喘吁吁,到了强弓弩末的极限。终于累得跑不动了,小雷追了上来。怎么能被个小女人落下。一阵悲哀彻头彻骨地袭击上来,最后支撑着的力量一失,便像个无赖摔倒在地。
泪水飘飘摇摇地流淌。
小雷扑过来抱起我的头,用手擦我的眼睛,她的泪却重新打湿了我的脸。
漆黑的夜,两个不相干的人耍赖似地坐在地上抱着头流泪,凛冽的风拷打着裸露的肌肤。路上偶有行人经过都投过诧异的一瞥,若在平时这绝对是个怪异的场面,就象影视剧里一对被恶势力捧打鸳鸯的情侣,正在上演煽情的生离死别。可当时我脑子里哪还管得了别人的侧目,只是一味觉得老天爷愧对了自己,也觉得上帝没有伸出仁慈之手。
小雷把我的双手聚拢起来用她的双手紧紧环绕,轻轻摩擦我的手,试图把她的热量传递
给我。良久,我终于把身体里的泪水放得七七八八,喉头唔唔哝哝地呜咽,再也挤不出半滴眼泪。我的其他触感神经末稍也慢慢正常地各行其职,因奔跑而出过劲的汗水溻湿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身上,手脚冻得生疼。小雷的泪腺倒比我发达,仍旧持续地啜泣,她一味盲目地跟着我世界末日一样地哭泣,这个傻孩子,分不清到底是我有病还是她有病,一种怜惜由然而生,心头微微一疼。
我从小雷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反过来抓住她的手,把她从潮湿的地上拉起来,拍打着她身上的泥土和残雪。
“走吧,傻丫头,再呆在这儿我们俩要变成两个冰雕了,我没事啦。做了手术估计还能活到你嫁为人妇结婚生子吧。”虽然筋疲力尽,但除了强言欢笑之外我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
小雷捶了我一拳,眼泪又哗哗啦啦地淌下来。
“你还开玩笑,呜——”
看到她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人悲痛欲绝,倒觉得自己心情平静了不少,痛苦也减弱了大半。
“女人的同情心真是历害,我这一晚上骗取你这个傻丫头多少怜悯的金豆豆。”
“我不是怜悯,我只是难过。”
“好了,难过就是因为怜悯。”
“才不是。”
“嘴硬。”
“真不是。”
“回去吧。“
“嗯,对了,你还没吃饭呢。”小雷用衣袖抹了抹脸,回过味来似地说:“这么冷的天,别感冒了,走,快走。”
“我不想回病房,我想回宿舍?”
“嗯,不管你去哪我都得跟着,我要对你负责。”小雷的眼睫毛微微抖动了两下。
离宿舍不远处有家小商店,小雷撇下我独自跑过去,眨眼的功夫又呼哧呼哧地跑回来,手里拎着个红方便袋。打开宿舍的门,一切和以前没有丝毫改变,熟悉的环境和气息迎面扑来,戳得我眼窝发酸,两步就跨进屋子。
回头看看小雷还停在外面好奇地探着头四下张望。我说,快进来,真暖和,开始供暖了。接着拉了她一把,她才小心翼翼地进门,象怕踩着地雷一样谨小慎微地移动步子。我拎掉外衣嘭地把沉重的肉身摔在床上,长长地舒了口气,被热气流环绕的筋骨说不上来的疲乏,四肢触到床就再也没有办法挪动,脑袋发迷。一愣神蓦地想到小雷,免强撑了撑眼皮,她还站在原地好奇地四处打量,这小丫头真不够大方。我想起身谦让一下,睡意却包抄上来,只来得及说了句,随便坐。
迷迷糊糊有个温柔的声音在耳根轻轻浮动,江北,江北。我的意识被拉回到读研究生时和艾艾相守的美丽时光,她象个可爱的小主妇,做好了饭菜坐在床沿,边骂懒蛋边用纤巧的手胳肢人。我在床上乱滚着求饶,她撅着嘴巴不依,一不留神,她的手脚就被我牢牢地困住,我会使坏地翻身把她硬压在下面,盯着上下翕动的红唇夸张地喘粗气,张大了嘴巴做状要把那两瓣香香全部吞掉,换她求饶了,江北江北叫个不停,我说叫好哥哥就放你,她只能软软地叫,好哥哥铙了我吧……艾艾温暖的手在摸着我的额头,我一把抓住,睁开眼,却看到小雷神色慌乱地张大眼睛,那双眼睛比艾艾的更圆更黑,只是眼白比艾艾多,所以没有艾艾的晶莹
小雷抽出手,迅速地离开床拿过碗康师父牛肉面,然后又去倒了杯白开水,又拿过两个茶蛋说,刚才你睡着了,我去打了瓶开水,你晚饭还没吃呢,可不能饿坏了。我吧嗒着嘴说,的确饿了,死也不当饿死鬼,稀哩呼噜三下五除二秋风扫落叶似地把所有的食物席卷一空。回头才想起来没问她吃没吃饭,人一受到打击,反映也跟着迟钝了,老犯丢三拉四的错误。我暗骂自己笨。
肚子填饱了,思维也恢复正常,刚才发疯的一幕现在想来未免显得可笑,糗是丢大啦,幸好只有个小丫头目睹。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左面的脖子,肿块仍在,只是没有白天的痛疼,它象红色指示灯,时刻警醒我,你是个病人!
白天因为意外而带来的冲击随着泪水的枯竭神奇地消退了,我开始平静地考虑一些比较现实的问题。亲爱的读者们,我以下所作的行为在你们看来也许很荒谬,但当时我忍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给自己戴了顶崇高的帽子,认真策划着每件事情,力争做到周全,我完全被这种高尚的情操所怂恿着蛊惑着。有句大俗话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就照着这个标准来妥善安排自己的“遗嘱”(也就是我当前迫不急待需要搞定的几件大事)。
首先我给父亲写了封信,主要内容是告诉他不必担心儿子,一切都好,领导也很赏识儿子。今年春节我被安排值班,没机会回家看您老人家啦,但您不是常教导儿子好男儿志在四方,应以事业为重,吃苦耐劳艰苦创业,才能站稳脚跟……您老人家要注意身体,哮喘的老病我会给您继续捎药,千万不要心疼钱,要记得按时吃药……总之繁繁嗦嗦婆婆妈妈地写了六页,写完时手指头都被笔压得发麻。
我把这封信连同二千元钱很慎重地交到小雷手里,叮咛她如我手术中发生什么不测,请代我把信和钱寄给父亲,我想让他幸福地度过春节。其次,我想到的是艾艾,我该如何让她死了心,不要再爱着江北这个目前的半成品次品将来的废品呢,这件事考虑起来大费周章。后来眼前的小雷让我促动灵机,心里有了主意。说实话因为这些琐事的分心,患得患失之外萌生了种悲沧的成就感,病痛的阴影倒显得轻了。
小雷张大眼睛听说我要回北京去见我的女朋友时,她无疑是吃惊的。她从不知道我有女朋友,之前除了李东明之外,我从没有召告天下,江北名草有主,或者还出于私心刻意地遮掩过这个实事,连师兄也不例外,更何况是她。
小雷质疑过后,非常执着地摇晃着小脑袋,拒绝陪同我偷着从医院里溜出去,异想天开地跑到北京。她的理由是,我仍在病中,不应该大费周章地去北京看那个女人,若实在想要
见那个女人(这里提一下,小雷一口一个“那个女人”,我估计是她没听清艾艾的名字),大可一个电话打过去,招那个女人来济南相见,若那个女人是通情达理之人,想来也不会拒绝。
“我不想让艾艾知道我有了病,要对她绝对封锁这个消息。”
“不行不行,我觉得自己象个小跟班,起着100瓦大灯泡的作用,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这话听起来有股难以琢磨的怪味)。若放你一下人去,又放心不下,还是不要去了。”
我生气了,至少表情非常生气。那就让我这样带着遗憾去死吧,你不要再假仁假义地来关心我。说完这句话我背转身子,凝视着漆黑的窗外陷入沉默。过了十几分钟,小雷叹了口气说:“重色轻友的家伙,好吧,好吧,我就给你做次小跟班吧,只是……你可不能让我在她面前太难堪,你预备怎么把我介绍给她。”
我就知道这小丫头心软,肯定吃这一套,我算准了她会答应我的要求,不管是有理的还是无理的。我说,其它的你什么也不要管,你只要跟着我,少说话就好。我再次强调,我的病千万不能在艾艾面前露了口风。
雪停了,路面湿滑难走。
挤上火车之后,小雷出奇地安静,右手托着腮帮子不是凝视窗外空荡荡的天空,就是胸前摊着本书出神。我心情很复杂,思前想后,有时也会后悔,恨不能列车倒转头向济南开。昨晚的念头越来越让我不能安宁,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用小雷的话讲莫名其妙地她就被我拐到了北京。
火车进站时,大约下午四点半。脚再次踏上北京这块熟悉的土地,个中滋味未免翻江倒海,连缺少食物的胃都不停地抽搐,嘴里泛酸水,眼窝泛酸气。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或者倒计时的算法,来一次少一次了。我们俩不敢耽搁时间招了辆出租车直奔艾艾的办公楼。
艾艾工作的办公楼是幢老楼,从外观看不出丝毫的浮华,四平八稳地座落在层层叠叠跋地而起的大厦当中,远远看去暗灰色的墙皮分辨不出马赛克的颜色,或者历经日晒雨化早就褪去了原色。大楼的窗玻璃是咖啡色的,显得整幢大楼在夕阳下很是沉暮。楼前的两排法国梧桐,却挺拔着枯干的腰身,在风中摇动着光秃的树头咯吱咯吱作响,我走时还是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现在却如此萧条。
从大门口向东数第九棵梧桐树,是以前我等艾艾下班的固定地点,我们俩戏称那是我们的“菩提树”,以前的无数个黄昏,就是在那里,我靠在树杆上,仰望着天高云淡,勾划着锦绣前程,点燃一支烟,边吞烟吐雾边等艾艾用熟悉的脚步叩动视神经的兴奋点。下了出租车,我习惯地走到那棵树下,用手反复摸索着粗糙的树皮,围着树走了两圈,觉得我高了,树矮了。我老了,树也老了,都失去了生机。眼眶里又泛潮气,我咬着舌尖,把伤感努力地压制到喉头以下,告诉小雷让她在第十二棵法国梧桐树下等我,若我不叫她,希望她静静地站在树背后,不要朝这面看。小雷点了点头,没吭声。
我拨响了艾艾的电话,只讲了一句话:“菩提树下,等你。”
那双手又习惯地在口袋里摸索着找烟,除了钱包连个碎纸片也摸不到。我抬头看了看小雷,她老实地背对着我倚着第十二棵法国梧桐树,在那里不停地踱脚,看得出她也很不安,或许还紧张,这小丫头可能是不喜欢见生人吧,我真奇怪自己的感觉竟如此的敏锐。
正胡思乱想着。叩动心湖的脚步比以前的节凑更明快地跳过来,我还没来得及抬头,一个温软的身子投进我的怀抱,艾艾激动地顿脚,这让我想起她实习时我去看她的情景,那次我对她说过“我爱你”。我紧紧地抱住她,把头停放在她的肩上。艾艾的头发又开始储起来,长的可以盖到脖子了。我用鼻子贪婪地嗅着她熟悉的味道,赌在喉头以下的伤感又猛地蹿上来,被我狠狠地扼制住。
“哼,以为你死了呢,这么久都不通消息。”
“你咒我。”
“呃,童言无忌嘛。”我使劲掰开艾艾的抱我的手,她甩脱掉,又环绕上来撒娇地撅着嘴说:“你以前可都是说童言无忌的,这次怎么才说了一句话就生气了。”
艾艾勇往直前地用双臂套牢我的脖子,嘴唇和我的嘴唇隔着几纳米的距离,我的嘴唇颤抖着,穿透稀薄的空气似乎能感觉到她舌尖上滑腻腻的芳香。艾艾感觉到我的身子在绷紧,她沉醉地闭上了眼睛,樱唇微启,期待着掠夺。我又一次生硬地掰开她的手,艾艾身体重心失衡,脚跟不稳摇晃着打了个踉跄。“你。”她狐疑和生气地注视着我。
“怎么回事儿,说吧。”掷出的话象石头一样坚硬。
“对不起,我不能再耽误你的青春了,我……我……”我鼓了鼓勇气义无反顾地说:“我在济南有女朋友了,起先怕伤害你,一直拖着没说。她是我们院长家的千金,只要我娶了她,我的人生路上无疑是锦上添花,飞黄腾达只日可待。艾艾,直到现在我不否认我仍难以割舍下和你的感情,但男人要分清什么对他才真正重要,所以经过反复思考和权衡,我决定选择事业。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怕失去勇气,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讲完,垂着头等着暴风骤雨的怒骂,还准备厚着脸皮迎接艾艾的巴掌,多少下都行,只要能让她出气,我宁愿在这里被她煽死。
“你骗人!”
“雅文,你过来,雅文,你听到了没有,我叫你过来。”
“喔,来了。”
我指了指指过来的小雷说:“就是她,是她押着我来找你谈判,她不喜欢我三心二意。”
艾艾抬起头瞧了瞧还没走近的小雷失神落魄地说:“别……别……别让她过来。我走,我这就走。江北,你不值得的,不值得的……放心,我不会缠着你,不会再爱你。我只恨你!”
艾艾转身时我发现大滴大滴的泪水溅落在水泥地面上。但她却坚强地挺直了腰一步一步地走进办公大楼。
我伤害了她,是我伤害了她。我的脸上泪水奔流,万箭穿心,撕心裂肺,浑身控制不住地抽搐着。脖子上的肿块在我完成使命之后开始火烧火燎地疼痛,身子再也没有力气支撑,亮堂堂的日光底下一片黑暗。艾艾,再见,祝你幸福。
小雷用手扶住了我的腰关切地问:“怎么了。”
“回济南。”
小雷吃惊地看着我,眼白充血,细密的睫毛扑闪了两下,黑色瞳孔里泛出泪光。我不知道她在树后面听到了多少,她对整件事情了解多少,她的眼泪是出于对我的同情还是出于对艾艾的同情……总之,她的感受和我无关,至少现在还不能让我动容。
我撇下她大步朝前走,想尽快逃离北京,逃离第九棵法国梧桐树,逃离那幢灰暗的办公大楼和溅着艾艾泪水的水泥地,这里的草草木木都象庞然大物,让我无法面对。小雷是一个
忠于职守的人,她的忠诚很快就掩盖了好奇心,噔噔地跑着跟了上来,一路上隐忍地照顾着我,没再提出任何疑问。
艾艾转身时落在地上的那几滴眼泪象锥子反反复复地扎向我恍惚的梦境。睁开眼,闭上眼,都是囚困住光明的黑暗。一群鸟在耳朵边扑腾,后来又在眼皮底下扑腾,和天空一样黑的羽毛,尖长的利齿,乖戾的脾气,狂暴地掠过大地。我像是正死死抓住艾艾的手,我们什么也不怕,怪鸟和黑暗,一起说笑着走向前方,深一脚浅一脚,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却象欢乐谷散发着无法抵挡的诱惑,艾艾身子忽悠飘起来,她的嘴唇携着闪电擦过我的嘴唇,马上就苍白地失去了血色,原来我的唇是有毒的,那些鸟散播下了毒气,惊雷把她美丽的脸震成碎沫,人体都是和着水用石膏做成的。嘴唇呢?脸呢?人呢?不是说好了我先死吗!我的心一空,身子就跌落下去……
我没死,还有呼息。人就是这么奇怪,梦里死过了,醒来却还活着。不知道若现实中死掉,是不是可以从梦中活过来。
火车咣当咣当地前进,清晨还没来得及穿好衣衫,汽笛便穿越黎明旁若无人地引吭高歌。车箱里灯光闪烁着亮了,四处喧嚷起来,大包小包背驮肩抗,“到站了?”“到站了!”“他妈的,外面怎么这么黑。”“他爹,别睡了,你是猪啊,不怕被人半夜抬着从窗户上扔出去喂狗。”“蠢婆娘嚷啥嚷。”
语言压抑地沉寂了半夜又抑扬顿挫南腔北调地繁荣起来,吐痰的,擤鼻涕的,老人的干咳,孩子的啼哭……“要车吗?”“要。”下车后才发现大雾在暗夜里象浓烟竖起一道屏障把整个城市包裹起来,除了隐约不定的灯光,前方根本看不到路,车象甲克虫缓慢地爬行着。
司机放了一卷谭咏麟的盒带:这个深夜里/没法可以安睡/卧看天空洒泪,任寒风吹/冰冷的梦里,没法跟你相聚/也许心里的泪,未能抹去/缘份让我去握碎……哀伤的音乐,无边无际的白雾,陷落的天空,饥饿的胃,无力的肢体,疼痛的心灵。前方是什么?迷雾!
“你先回宿舍休息,天亮之后我要转到肿瘤科,你过来帮我办办手续。”
“我不回去,我要陪你一起回病房。”
“听话。”
“不。”
病房里的灯仍然亮着,是走时忘记关了还是老人起夜上厕所,我困惑地推开门。象刀切一样排列整齐的刘海,大红的毛衣,饱满的胸部起伏地耸立着,紧紧擂住圆屁股的黑色牛籽长裤,膝盖和臀部磨沙制作的白色图案,吴嫣卷曲着身子合衣躺在我的病床上,睡梦里眉头仍紧紧揪在一起。
我的影子罩在她的脸上,吴嫣警觉地睁大眼睛,直直地瞪着我。她是不是睡毛胧了。吴嫣视线转到刚刚进门的小雷身上,表情忽阴忽晴地变化,惊喜,诧异,愤怒。她腾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雷——雅——文——”她竭力压低嗓音但却是怒吼。
“你真不要脸,你明明知道江北有病,却把他拐出去鬼混,你是想要他的命吗?平时瞧你文文弱弱的,倒看不出心眼还挺多,会来这一手。
“啪哜,啪哜”左右开弓,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吴嫣照着小雷的脸就煽下去,手接着狠狠地揪住她胸前的衣襟。
小雷挣扎着低喊:“吴嫣,你误会了,快放手。”
“吴嫣,你疯了吗。”我赶紧上前拉她,一用力把吴嫣推倒在地。
“江北,你你你,你袒护她,为什么?”她坐在地上抱头大哭。“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江北,为什么得了病却和这个小妖精私奔了,你难道想和她死在一起吗?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更想和你在一起,不管是死是活。我恨死你了,江北,我以为你们两个不会再回来了。”
“吴嫣,你听我说,我和江北是去办了点儿事,你别误会。”
“你少在我面前装好人。”
“小雷哪里得罪过你,下手这么狠。”小雷白皙的脸腮上出现几个红指印,肿了起来。
另一张床上的两位老人也被吵醒了,懵懂地瞧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场面说:“这是怎么啦,先前不是还好好的。”
“你是虔着我死吧。小雷,走,我们回宿舍。”
吴嫣从地上爬起来拽住我的衣角说:“不准走,我不放你走。”又猛地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胸膛上。
“对不起,江北。我实在受不了这个打击,我不相信你有病。”
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小雷一眼说:“你在这儿干嘛。”
我边推她边生气地说:“别胡闹了。”
吴嫣边往床上推我边说:“你累坏了吧,先去床上休息。”
我叮咛小雷:“你去吃点东西睡一觉。”
小雷转身走出门,回过头深深看了我一眼,轻轻地带上了门。
“你也闹够了,回家睡觉去。”
“我要在这儿守着你。”
“你明天不上班?”
“什么也没你重要。”
“以后讲话别再象个泼妇,没点儿女人味。”
“我泼,就那个小妖精有女人味……”
“告诉你吴嫣,别以为你爸是院长你就大呼小叫无法无天,你刚才是怎么的,发什么疯,小雷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我,她有什么错。我警告你,以后再胡说八道,咱们俩就啥也不是,连朋友也没的做。好了,我现在烦了,请你让我安静一下。”
第二天,我顺利地从大外科的临时病房转到肿瘤科病房,正正式式地做起病人,抱着飘渺的希望又做了一次检查,最终肿瘤科的王主任彻底粉碎了我那点儿指头肚大小的侥幸心理。恶性肿瘤,尽快实施手术。人的感觉应该和皮肉差不多,磨得次数多了是要起茧的,所以第二次面对这个诊断结果,我理应麻木不仁地接受现实,瞧,江北也就这命了,认啦吧!
身为医院里的医生,更确切地说身为院长大小姐后备男友的高贵身份,我享受到了省厅
级的待遇,前提是作为一名病人。我被安排到高干楼一个整洁安静的单人间,我知道这都是吴嫣打着她爸的旗号争取来的,以前自己有时也象别里科夫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很看重别人的想法,可现在我哪还有心思管什么人言可畏,图个清静吧。
高干楼,一座顺应潮流落成不久的新建筑,是整个医院里的精品。二十几个楼层高傲地耸入云端,从上到下用淡绿色的涂料刚刚粉刷过,透着清新自然和神秘的气质。从电梯下来之后,要经过两层厚重阔大的实木门,过了这两层门,就进入护士服务区,七八名护士面前象宾馆里的总台一样围着红榉木台子。阴面的房间是医生办公室,阳面的房间是高干病房,每个楼层有七个病房,但通常也就二三个病房住人,其它都空着,普通病房再忙,也不准占用这里的房间。
走进病房,左面是一个五六平方的卫生间,24小时提供热水,窗户很大抬头可见空中流云,两张会客的布质沙发,二十九寸彩色电视机,2.5批的立式空调,纯净水饮水机,雪白的床单。若不是空气里隐隐散发着来苏水味简直让人怀疑这是不是进了高级宾馆。
这幢楼进出的人少,档次比较高,修养道行深,用老百姓的说法,就是进出这里的人,大人物多点儿,懂得内敛,讲话走路屏声纳息,所以楼里楼外都出奇的安静,透着种让人胆怯的肃穆。
想清静偏偏不得清静,探视的同事一拨挨一拨,有些甚至叫不上名字的人也来凑热闹,你想想医院里有个年轻有为的大夫得了不治之症,这是个很热点的话题,人都有好奇心和乐善好施,毫不保留地把他们的同情心强加在我的身上,我只能苦笑着一次次应答。
“呵呵,手术后不会有问题的。”
“呵呵,不算痛,没什么感觉。”
“呵呵,也没什么要帮忙的。谢谢谢谢……”
不得不强打精神逐拨应付。
看到来人来人往,我心里默默期待一个人——师兄。这么多无关痛痒的人都来了,他却迟迟没露面,难道还在生我的气?吃中饭师兄没来,吃晚饭师兄还没来,看样儿他不会来啦,我心里不是滋味,很失望。
转科之后小雷不能再明正言顺地护理我,看得出这小丫头挺郁闷。吴嫣倒是活跃,进进出出象只忙碌的小蜜蜂。晚上打发走吴嫣,大约八点半,浑身酸痛,实在是累,连澡都懒得洗,平生头一回住这样上档次的房间,却挨上生病,想享受都没有心情,不过若不是生病,就凭我半拉子土老冒,住这里还不烧得屁股冒烟,半宿睡不着觉。
怕被别人打扰,屋子里便没开灯,这时月亮已经爬到窗顶,清冷的光辉幽幽地塞满屋子。
“怦,怦,怦……”门上传来三下声音不大但很有节律的敲击声。是谁?我伸出手按开日光灯说:“请进。”
师兄推开门向里探了探头,又退了回去。干嘛?别是后悔要跑吧。
我急忙起身叫道:“师兄,我还没睡。”
他弓着腰怀里抱着两箱光明牛奶,走进门后用脚踢上门,把牛奶塞到床底下,直起身拍了拍手担忧地问:“怎么样,这病来得也太奇怪啦?”
师兄的背有点驼,头发蓬乱,神情倦怠,象睡眠不足的样子。
他用手挠着头门顶,有点拘谨地说:“江北……”
我拖着棉被身子直起来,指着沙发说:“坐。”
他的手还在挠头发说:“不用不用,下午上班就没挪过窝瞎寻思了大半天。检查结果怎么样,听小雷说明早手术?”
“是啊,你来我就安心了不少。“
师兄艰涩地笑道:“又让你小子见笑啦,实际上早就打算看你来着,只是没脸,……唉,前段时间是我鬼迷心窍呀,对这件事情的期望值太高,反过来想,若不是你顶替我说不定别人也会顶替,那还不如让你顶了。”
“你别这样说,事前我并不知道要顶替你。”
看到我想拿桌子上的杯子,他殷勤地倒上开水递给我道:“不多说什么啦,你好好休息,什么也别想,养足了精神打好明天这场仗,也许没大家想象的那么严重。明天我再过来瞧你,今天科里开了个会,李东明说虽然这里的护士不少,但江北身边也没个亲人,所以安排咱科里的护士轮流过来照顾你。前阵子小雷护理你也被人抄的沸沸扬扬的,我瞧那小姑娘真是不错,论脾气论人品都好,可惜,你身边有个吴嫣呀。瞧,我的话又扯远了。好了,你快休息吧,我这就走。”
他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打百元人民币往我怀里边塞边说:“这算我的一点儿心意,你先拿着用。”
“这是干啥。”
“先拿着,有备无患,总好过用时抓瞎吧。虽然医院会在收费方面给点优惠,但处处要用钱。算我借你,好了病要马上还,这可是老婆本儿。”
他嘿嘿地憨笑着,这笑声很温暖,我身体里流过一股热流。待要推让,师兄重重地握了握了我的手道:“你再谦让就是嫌少,要不就是瞧不起你这没本事的大哥。”
看到我收下,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又道了声好好休息,便轻轻地合上门匆匆走了。我点了点师兄送来的钱五千元整。顺手把钱压到枕头底下,阖上眼准备睡觉。
第二天刚上班,吴嫣,小雷,师兄,李东明都过来看我。李东明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了不少冠冕堂皇的安慰话,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也没经过大脑。吴嫣一直守在病床前,小雷远远地看着我,眼泪汪汪欲言又止,我镇定地朝她微笑着点头,还轻轻地眨了眨左眼,意思是放心吧傻丫头。可眼眶却不争气地潮湿,担心泪水濡出眼眶,我挣扎着把目光移向半空,再轻轻合上。
被推进手术室时脑子里出现断档,世界失去了色彩,漆黑,煞白,不知道该想什么,反而什么也想不起,心脏超负荷紧张地跳动,我觉得此时江北就是刀板上的肉了,听天由命吧。我极力保持清醒,还免强笑着和麻醉师和周围的人打着招呼,企图用表面的平静来掩盖内心的慌乱,但可以感觉到肌肉的牵强和缰硬,耳朵边麻醉师反反复复说:“放松,放松,再放松。放松,放松,再放松……”神经慢慢发木,我还张嘴想再说点什么,麻药劲上来了,意识开始涣散,便渐渐失去了知觉。
事前王主任告诉过我,割下肿块之后要切片到病理科进行化验,为肿瘤的癌变定性,定性之后,接着进行大范围的颈清,切除任何可能引起病变和继续蔓延的组织细胞。
最后一个念头是,江北灵魂出壳,飘向天空,江北升天啦,身子忽忽悠悠,耳边响起婉转的音乐,一位衣袂如纱的漂亮女人赤足而来,环绕着我曼妙起舞,她温软如水,轻轻抚摸着我的身体。好性感!我呼息沉重,浑身骚动,四肢跟着眼前的女人摇摆,女人红唇点点,娇喘吁吁,我感到热,欲望蠢蠢欲动,猛地伸过手去捞她的身子,却总捞不到,女人象泥鳅一样绕来绕。突然,薄如蝉翼的披肩被鼓到天空,弯成一道五彩缤纷的祥云,她腾身欲驾云而去,转过脸来一个定格特写,多么清晰的眉目。这不是艾艾吗?艾艾,想死我了,我一把抱住她软软的身子,……
有人拍打着我说,江北,醒醒吧,手术结束了。
我思绪混乱,烦躁不安地挥动着被绑住的手脚。
“江北,安静点,安静点。”
用力睁开双眼,尘世的阳光扑了满目。王主任微笑着对着我点头道:“手术结束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快回病房吧。”
我知道自己刚刚在手术台上因了麻药的作用,和艾艾肌肤相亲来着,用医学术语来讲那叫“性幕”。按手术程序病人苏醒后就可以回病房了,三个护士把我推回病房。对于手术的结果王主任似乎忘记了提及,我心内虽然惴惴,但又胆怯地不敢打听,担心万一手术失败,
不是被宣叛了死刑吗,还不如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好,至少还可以留下一点自我安慰和想象的空间。
担架床还没进病房,我就听到吴嫣,师兄,小雷,李东明等一群人正嘁嘁喳喳热火朝天地在讨论什么。我一出现,大家哄地围了上来。我的视线还有点沉沉地模糊,费力地拨开人头投向小雷,她咬着下嘴唇,晶莹的目光里一团喜色,朝我顽皮地眨了眨眼睛。噗——我的心里高兴起来啦,霍霍,看样手术挺成功,有机会得好好谢谢主刀的王主任。
因为厌烦了对众人的敷衍,索性假装疲惫地合上双眼。
“江北,虚惊虚惊,好好休息吧,别操心科里的事儿,有问题及时反馈给我,先走一步啦。”这是李东明的声音,我赶紧搭起眼皮道:“李主任为我的事儿劳心啦,慢走啊。”
“你说肿瘤科的那拨人都是吃干饭的啊,竟会犯这种底级错误,若摊到外人身上,那可就有扯不清的官司唠。”
“可不是嘛。”
“嘘,小声点儿,下次不知道轮到谁倒霉啦,不明不白的挨刀子。哈哈……。”
“江北,也真他妈地背。”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瞧人家吴大小姐那股紧张和体贴劲……若换作我就是挨刀也心甘情愿,嘿嘿。”
吴嫣干咳了两声从门外进来,吵杂的议论顿时销声匿迹,周围的人讨好似地挨个向她表达慰问,她俨然就是这个病房的女主人。顷刻,人象是走光了,病房陷入空前的静谧。
我总算长舒了口气,睁开眼睛。一束火辣辣的目光停顿在我的脸上,吴嫣正意乱情迷地盯着我出神。我慌乱地关闭上两扇心灵的窗户,她眼眸里的跳跃不定的火苗灼人,令我惶惑不安。
“江北,你都醒了,别装蒜,快给我睁开眼,我有重要情况向你汇报,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有关手术的细节。”
“喔,细节。什么细节?”
吴嫣用眼白剜了我一眼情不自禁的竟然乐了。拿起一个香蕉边拨皮便絮絮地谈起来。
原来,我的肿瘤切片被送入病理科之后,没过几分钟,传出一种消息,恶性肿瘤晚期,以李东明为代表的各路探视人马纷纷散尽,最后只剩下三个人,吴嫣、师兄和小雷。他们三个各自沉默着守侯在手术室外,小雷可能有些支持不住,显些晕过去,师兄扶着她不断地给予安慰。吴嫣说,他们俩手握着手,脸对着脸,眼睛瞅着眼睛,身子倚在一起。哼,这对不要脸的臭男女,在你生命悠关的紧要关头还有心思调情。
“瞧你那师兄平时象个榆木疙瘩,对待雷雅文可是个有心人……”
我知道这部分描述一定是吴嫣添油加醋无中生有。想说,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看看她关切的表情,又不好意思泼她的冷水,便不耐烦地说:“快讲重点吧,净胡说八道些什么。”
吴嫣撇了撇嘴不服气道:“下面不是就到重点了嘛,你急什么急。”她把一个拨好皮的香蕉硬往我嘴里塞。
我说:“不吃,是死是活还没见分晓,我哪里吃得下去。”
她用指头轻轻敲了敲我的鼻子道:“没良心的,如果你生死未卜我还能笑得出来呃。”
吴嫣说她当时很孤立,小雷和师兄是一路的,她又伤心又生气,只能一遍一遍地给病理科打电话询问结果,那头却迟迟没有回信儿,最后她着实恼了等不急了,干脆亲自跑到病理科,病理科的人说,结果告诉肿瘤科的人啦。得到结果之后我真是哭笑不得,挺上火又不便对病理科的人发脾气,就赶紧回来,想等手术结束后质问一下王主任一干人等。回来发现,李东明那些刚才消失的人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而且也得知了消息,手术室外闹哄哄的一片,很乱。
“倒底手术怎么啦,有什么好议论的。”
“哼哼,让你急,说句好听的,我就告诉你结果。”
“不说拉倒,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早想开了。”
“别吹牛了,拉倒有那么容易啊,就会对我使小性儿,怎么没见你对那只小狐狸发狠。在我面前象头狮子,到她面前就成小绵羊儿了吧。”
“吴嫣,你再无理取闹,就请你出去。我不爱听你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看你紧张的,说到她就急,死样儿。开个玩笑啦,好好好,这就告诉你,不过,你可得有思想准备,我可是要说啦……”
“说吧说吧,大小姐,求你啦。”
“淋巴结。”
“什么?”
“不是肿瘤,是淋巴结。”
“别玩了。”
“谁和你玩了。这个结果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顾不上伤口的痛疼忽地坐起来道:“怎么会这样。”
吴嫣又拨了个香蕉边吃边说:“乐晕了吧,噢?不过,肿瘤科那帮人这次可丢人现眼啦。”
悬着的心腾地掉下来,我发愣良久,仍没回过味来,没有丝毫的惊喜,反而有种丢东西般空落落的感觉。也就是说,在一个人做好了各种准备,顺理成章地等死时,上天突然说,死路不通,原路返回吧,他也会有种达不到目的的失落感。
我很可笑,在这个被误导的可笑的误诊中。
以前身为医生,若碰到被误诊的病人有对医生不满,甚至严重的找医院打官司,自己想的说的都是偏向于医生的,觉得医生也是人,不可能一年365天一点不出错,偶有闪失,也该情有可原。治病救人虽然是医生的天职,但也是一种职业和谋生的手段。你做贸易的可以失手,打仗可能失败,写字有笔误,说话有语失,医生怎么可能永远是正确的,既使他想做到百无一疏。总觉得病人也应该理解医生,不要太苛刻。
今天我可是感同身受啦,我心里窝火,自己象个台上的小丑,使出浑身解数,得到的是全场的暴笑,对整件事感到恶心。
吴嫣让我休息说她出去一下。
我说,这里有的是护士,你就不用再来啦,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
她璨璨地笑道,这也算够了不起的病啦。
吴嫣刚走,门上象被蚊子叮了几下“怦怦”微弱地响着。
我迟疑着说:“谁呢?请进。”
慈眉善目的王主任笑呵呵地轻轻推门走进来。
王主任学名王洗强也算是医院里元老级的人物了,素日慈眉善目和谒可亲,从不得罪人,口碑不错。他入院以来也不算得志,兢兢业业地干了二十多年虽然年年先进,却老得不到进步,当然更没暴露出点啥闪光点儿,被提升为主任纯脆靠了那么点机缘巧合。
听说97年6月份,省里某位顶级人物的老母亲患了直肠癌,而恰逢肿瘤科的前任主任到某地级市走穴未归,这个机会就被老王逮到了,他果敢地实施了手术,而且术后鞍前马后地照应,又搭上他夫人无微不致地伺候,结果把个老太太给感激的热泪直落。大家应该是有体会的,人老了之后再碰到点儿沟沟坎坎病病灾灾的事儿,眼泪通常会比较孝顺,老太太也只不过是一个淳朴普通的老太,当然架不住王洗强一家人的情感功势,离院时曾紧紧攥住王主任的手久久不放。
同年年底,医院对肿瘤科前任主任走穴一事进行了严肃处理,同时撤消了其主任资格,老王就此走了点儿红运,在新一轮的主任竟争上岗中被提了名儿,而且顺利成章地从集中决定民主的筛选中脱颖而出。
王洗强走到病床前细心地为我检查了一下伤口,我知道这不过做做样子,他说什么我就老实地符合着。据我观察,他来这里不单纯想探视一下这个伤口。暗想这条疤还不是几个小时前拜你所赐,猫哭耗子假慈悲。起先还打算要好好表示一下谢意呢,可误诊之事儿明了之后,胸口总觉堵得慌,有点窝火,面子上却并不表露出来。
他坐下之后脸上的笑容象瞬间被海绵吸干了,蹙起眉头道:“惭愧,惭愧,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我都没脸来见你了。”
“王主任,您太客气啦。”
“我要承担责任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啦,当时那东西摸来摸去都象个坏东西,没成想……唉,老马失蹄呀,人老了,以后还要靠你们年轻人哩!”
“您瞧您谦虚的,还能进步。呵呵——”
“哈哈哈,脖掩半截土唠。”
王洗强把沙发往前拖了拖一脸诚恳地说:“江大夫,你瞧你这个事儿……”他含蓄地迟疑着,象是等着我把话茌接过去,可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啥目的,就顺口“喔”了一句。
“我是这么个意思,问题出来啦,咱们都是一家人就不要再闹哄哄地去追究责任啦,你有什么要求干脆点儿——提出来,我会尽量满足的,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把这件事反映给院方,你的意见呢?至于吴院长那头儿,求小老弟多多担待,多多美言,最好息事宁人,你说呢?”王洗强大大吐了口气,一脸诚恳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就这样不了了之,我的确不服,心里也不舒坦,但说到条件,未免显得自己不够大气,太下作。
我寻思着,并没马上做出反映。
他又把脸向前凑了凑,神秘地说:“对了,江大夫,瞧我是老糊涂啦,还有个要紧的事儿早就打算跟你商量,这不,你这一病,就撂下啦。”
“什么事儿?”
“你还记得你和曲凡生给一个小姑娘接过手指吗?我给那家人的一个亲戚看过病,就是闹得最凶的时候,好象人家也不是凭白无故地说闹就闹起来啦,象有什么内情。当时怕你吃亏,我留意着这事儿,和那人套瓷的挺近呼,人家也撂了个话儿,说保持联系。依我看,等你病好了,如果你同意,我就做个引线人,双方再交流交流,你也好借机访查访查,看看问题出在哪儿,想个办法解决啦吧。自己的事儿还要靠自己下点儿本钱,你说是不是?再说一直无休无止地闹得沸沸扬扬,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你说呢?”
“呃,是的是的,王主任真是有心人呐,多谢多谢。我这手术的事你就放心吧,又没什么后果,你也别往心里去。”
王洗强身子向后一仰,肥臀吭哧跌落到沙发深处道:“江大夫真是明理啊,前途无量。”他抬起屁股打着哈哈说:“太晚了,你一定很疲惫了,休息吧,我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王洗强象对待大人物一样略弓着身子慢慢退出屋子。他慎重的表情让我想起清朝晋见皇帝的大臣,退朝时的动作,就差一个“喳”然后马蹄袖再这么一抖,奴才相就出来啦。
他的问题解决啦,所以他甘愿做出这副卑微的样子,好让我得到点儿心理平衡。
我叹服着。
抬头看了看象太阳花一样支撑着菱角的石英钟,下午四点半啦,点滴也快见底,正打算按铃,吴嫣推门进来,替我按了铃。没几分钟,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护士给我撤去针头,吴嫣替我用棉花棒压着针眼儿说:“你还是睡一觉吧,我在这儿看着,就是天王老子来,也不放他们进来。怎么病病的倒成了个香菜饽饽,谁都想来啃一口。”
“这还不是沾你的光,好吧,我真是顶不住啦,睡啦。”
晚饭是吴嫣让她家小保姆送来的,米饭加青炖乌鸡汤,她执拗地非要一勺一勺地喂,我懒得争执,听之任之,心里挺烦乱,希望她快些走,只有她走了,身心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放松。
晚上八点钟左右,吴嫣的手机象掉了魂一样拼命地响,她看了看号码并不回复,铃声不妥协地坚持着,她生气地关掉手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说:“有事儿走好了。”
她不自在地笑了笑说:“不管,爱谁谁,反正我要在这儿陪你。”她的脸腮怪异地红了大片,人有点不安地摆弄床头的几本书,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终于有心事似地说:“我看我还是走吧,反正在这儿也没什么用。你好好休息,明早我要看到一个精力充沛的江北。我还没告诉你吧,我喜欢帅哥,特别是不跟在我屁股后面掐媚的帅哥儿,更有魅力。”
吴嫣到洗手间去,里面的水哗啦哗啦唱起歌来,她在里面捣鼓了大约半个小时,出来时我发现,吴嫣散乱的栗色直发被梳理的整整齐齐,不知啥时在后脑勺别了个贝壳样晶莹的发卡,眉毛因为重新描花过更加醒目霸气,夸张的暗红色唇线,让整个唇部显得饱满性感。无疑,她刚刚在里面精心地上了妆,吴嫣媚惑地笑道:“我漂亮吗?你难道就一点儿也不动心。
她把头凑近我的脸,我紧张地向左面枕下躲闪,吴嫣涂着暗紫色唇膏的嘴撅了撅说:“臭美,我还怕弄花了我的妆呢。”然后拿起外套,哈哈笑道:“明儿见,拜拜。”
总算走了,我觉得这个房间的空气又清新起来,淡淡的来苏水味弥漫在空气中,丝丝缕缕。天空很洁净,没有云彩,星星也很少,灰色的天幕被一轮满月映得澄清,我的心一会舒坦地叹气,过一会儿又叹了口气,又觉得惦记着啥事儿,却想不起来,未免接着叹气,后来叹气就不是舒坦得啦,倒是一味味不明了的心事。小雷这丫头跑哪去了,一天没见。唉——刚要到床头柜摸烟,猛不丁儿想起一件大事。
这几天闹闹腾腾地竟把艾艾——我生命中的女主角凉一边去了,在这场文明人制造的骚乱中受伤害最大的不是江北,是艾艾。
是的,现在我的脖子还很痛疼,我的脖子还很僵硬,我的脖子还不能自如婉转,做着常人们随心所欲习以为常的动作,可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一切的一切根本无法阻碍我澎湃的心潮,被扼制在磐岩深谷的思念终于放开闸门,可以自由驰骋。可艾艾的情感还被荒谬的谎言
蒙蔽着,她也许正遭受着痛苦的煎熬,茶饭不思,形容憔悴。
我真糊涂啊!怎么就忘记了赶快去澄清这件事儿呢,瞧吧,暴风雨之后一定是更加绚丽的彩虹。
想起要给艾艾打电话,心情竟难以平复的激动,象劫后余生一样倍感珍贵。我发现,什么都可以将就,唯有感情来不得半点虚假。我直着脖子从床上爬起身,赤着脚丫走下床,到衣服架上取下裤子,掏出手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不信,再试一次。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手心渗出汗来,又试了一次。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完蛋了,艾艾一生气肯定把手机卡换了。可见我伤她多深,我是多么可恶,多么无耻,多么愚蠢啊!
怎么办。有了。拨她家坐机呀,她总不能连坐机也换了吧。提溜儿到嗓子眼儿的心呱嗒又顺了下来。
通了!通了!我紧紧纂着手机把它小心地贴在没受伤的右耳朵上急切地说:“是艾艾吗?”
“哪位?”
“阿姨您好,我是江北,艾艾在家吗?”
“不在。”
“咣当——”电话被冷酷地扣上,我擎着手机,心里一乱,不知如何是好。
厚着脸皮再打。
“阿姨您别撂电话,我找艾艾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阿姨,求您了,帮我叫叫她好吗?”我低声下气地恳求。
“你怎么还不死心呢,我说过艾艾不在,难不成还能骗你。”
“阿姨,您知道艾艾的手机号码吗?”
对面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江北,你可真是厚颜无耻啊!既然你打电话来,我做为长辈,特别又是艾艾的妈妈,对你们俩的事儿就不能再袖手旁观,不闻不问,由着你的性子瞎胡闹。你们俩都老大不小了,做事情有没有分寸和脑子,前些日子艾艾这孩子就象丢了魂儿,整天恍恍惚惚,我们老人的心都快揪碎啦……好不容易这几天她脸上有了笑模样儿,你瞧你又象恶鬼附身一样地追过来。说老实话,我并不喜欢你,但艾艾喜欢你那也没折儿,就由着你们去吧。可是,这次我可得把话挑明了,你穷不要紧,你没志气不要紧,没前途也不要紧,但你连最起码的东西——守在艾艾身边,你都做不到,你自己摸摸良心说你除了带给艾艾痛苦外还有什么?你肯定不服,说你们有爱情啊,可爱情是个什么东西,是画饼充饥能当饭吃,还是海市蜃楼能当房子住?而陈剑风就不同了,他有公司,有住房,有汽车,他可以知冷知热,可以照顾关心她,安慰体贴她。你说你能吗?你有什么?幸福?金钱?厮守?什么都没有,年轻人,做人不能太自私,考虑问题不能太感情用事儿。反正我和艾艾他爸表明态度了,如果你不回北京,你们俩的事儿免谈——门都没有。而且我劝你别再来骚扰艾艾,她现在已经接受了陈剑风的求婚,你就让她过几天消挺日子吧。”
咣当——,嘟嘟……
我无法辩驳,我确实很没用,一无所有,一事无成,一无是处,我无情地批判和打击自己心底蠢蠢欲动尚存的那点企图占着艾艾不撒手的苗头,我他妈地根本无法和那个陈剑风比。
我是个孬种,艾艾妈妈短短的十几分钟,彻底打败了我。我的脖子象被冷冻的活鱼鼓着白肚无赖地挺立,精神却似乎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上到下被羞耻感和自卑感淹没着。不知哪个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干的家伙总结说:“爱情的最高境界不是占有而是让所爱的人得到幸福!”就让我也高尚一次,放手吧,结束吧,不要再拖累她!
我被自己打倒了。
七天后抽线出院,脖子上留了道难看的伤疤。心灵上也有条伤疤,比脖子上这条更醒目,象一条张着腿的蜈蚣隐秘地盘踞在那里,吸食着我年轻的活力和血液。我不愿意搭理任何人,情绪空前低落,精神极其麻木,就是用刀子捅两下,估计也不会有啥感觉。除了不爱讲话,我照常吃饭,甚至比平时更能吃,我照常睡觉,甚至比平时更能睡。对着出院后胖了5公斤陌生了不少的身子,我麻木地笑了,因为我发现,我真象一头猪。
上班后,同事们突然都热情起来,他们围拢着我问长问短。李东明也来了,身后还跟着个瘦不拉叽的男人,三十岁左右光景,皮肤白皙细致,躲在镜片后的目光闪闪烁烁,浓眉毛,高颧骨,大嘴巴,鼻子往下象被刀削似地尖起来,如果用布把鼻子以下遮起来,算得上是个俊俏的小伙儿。
李东明介绍道:“来,安华,这是显微外科的江大夫。”
“小江,这是我们科新来的实习研究生——安华,上海二医大。他父亲就是外科刚刚离休的前任主任安同昆。都是年轻人,又都是高材生,以后多交流吧。”
安华游移地仔细端详着我伸出右手道:“您好,请多关照。”
“相互关照吧。”
有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莫不是这小子是来接他父亲的班的吧,安同昆和院长吴英达曾经是同班同学,关系非比寻常,还有人说,安华读研前曾和吴嫣有过那么一腿,两家家长也都有这个意思,后来不知为何就不了了之啦。
也许受了点新人的激活,我的精神头崛起一点儿,是的,有句话叫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我虽不好赌,但至少也不能把人生输得太残,怎么也得捞回点儿面子和本钱,将来有一天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比如文国,艾艾她妈,施芬娣……在我面前卑躬屈膝,不敢仰脸走道儿。嘿嘿——那该多快意,我真他妈的比阿Q还阿Q。
读者们一定也象我一样奇怪,为什么手术结束后,我那个小跟班不见了,再也没出现过。
难道我没有了生命危险就不再需要她的温暖,照顾,体贴,安慰……?难道当时的真情流露只是一时的同情和怜悯?雷雅文,你为什么不来见我。站在这个极有可能撞到她的屋子里,我蒙受了委屈似地心酸。
两个冤家终于聚头了。我假装没看到她,继续询问8床病人的病情,浑身却荡漾出兴奋和喜不自禁的涟漪。她会不会瞪大诧异的眼眸夸张地说,江北你今天出院呀,我都不知道呢。去,骗鬼去吧。我用余光瞄了瞄她,小雷正在给10床的病人换药,她的小脸绷的紧紧的,有点刻意的冰冷,动作却细微体贴,换完了药她又告诉病人一些生活中应注意的相关事项。
她朝我走来了,她的气息越逼越近,我的心脏开始狂跳。可我使劲埋下头空前投入地给病号检查伤口。她从我身边经过了,她的气息越飘越远,她竟然连个招呼都没打。
失落比狂喜来得更沉重。哪里出了问题?雷雅文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看了看桌上的台历,12月13日,今天我又由病人的身份恢复到医生身分,十分不自在,总觉得同事们看我的眼光似乎别有用心,都在装腔作势,让人反感。我仿佛得了失语症,懒散地晃来晃去,却没有讲半个字的欲望,本来鲜活起来的那点温情,也被雷雅文的冷漠给熄灭了。
西北风烈烈地吼叫,乌云统治了天空,肆意奔腾翻涌,似一群中了箭的野兽,没头没脑
地聚拢起来,最后密实地盘踞了整个天空。光线暗下来,风的势头儿却有持无恐,吼着吼着,雪花调皮地探了探脑袋便辅天盖地地漫天飞舞,从窗外看出去,迷迷蒙蒙白茫茫的一片,刹是壮观。今天的病号不多,我垂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坐在桌前,眼睛瞄着屋外的大雪。很少有病人过来打扰我,可能在他们眼里,身穿白大褂,脸色灰暗苍白,神情沮丧黯然的人,根本不值得信任,瞧他那飘忽不定的眼神,里面充斥着——悲观、厌世、迷茫、困惑……
艾艾喜欢雪,每次下大雪,她都非拖着我傻呼呼地找块空地,然后两个人并排着在雪地里用脚印写下ILOVEYOU,写完了她就让我一遍一遍地念,而且还要翻译成中文念,她则美滋滋地偷着乐,象捉弄人得惩一样地开心。
另一个角落施芬娣与几个更年期护士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往我耳朵眼儿里钻。
“我说得没错吧,那小子还没扶正就开始摆驸马爷的谱啦,啧——啧——瞧他那张目中无人的脸,有什么好傲的……”
“也别说,江北就象变了个人,……是不是真挺烧包。”
“……你们别乱嚼舌头根子了,人家谈恋爱,爱和谁谈和谁谈,碍你们啥事儿……”
我虽然没抬头,但知道雷雅文上午来过办公室两趟,一次来拿曲凡生给一个病人下的医嘱,一次过来给一个病人办理入院手续。
她还是不理睬我,神情严肃,一本正经。这小丫头搞什么鬼,想气死我啊。我气哼哼地有意识瞪了她一眼,小雷眼皮向下一搭瞅着脚背溜了。
唉——不理就不理吧,真想生她气,可又觉得雷雅文不苟言笑的表情挺逗人。
冤家路窄,吃午饭时两个人又遭遇在一起。小雷手里端着个饭盆,眼睛习惯地盯着鞋帮,走着走着,咣——撞上啦,菜汤洒了我一身。我学着她的样子绷起脸严肃地说:“小姐,你走路没长眼啊。”
她慌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从羽绒服兜里掏出手绢细心地擦试着我被弄污的衣服。
我抓住她的手问:“七天没见,你小丫头眼睛长头顶上啦,我可是牺牲了这身干净衣服才讨来你的六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嘿嘿——?”
“你是故意的?”她慌乱地抽出被掌握住的小手,脸臊得通红。
我盯着她泛红的脸得意地点头说:“当——然——故——意——。”
小雷收拾着掉在地上的饭盆,把手绢往我身上一丢说:“无聊!”
我说:“等我一会儿,我去买饭一起吃吧。”
她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想走可是又象有什么问题困绕着,不愿意走。在她犹豫的空挡,我买了两份菜,三个馒头,推了推她,一起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来。
小雷一声不吭埋头吃饭。我用筷子敲敲盘子问:“嗨嗨,小哑巴。”
她的眼睛忽闪了两下,张了张嘴巴,咽下去一口馒头。
“喂——,丫头,别拽啦,对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呢?”
“你……你……”她吱吱唔唔,极不自然地把头垂得更低,然后又咬了一口馒头。
“为什么不理我?开始不是对我挺好吗?别忘了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这几天你对我这一凉,真让人心寒。”说到心寒,我的心不自觉地抽了一下,嘴里象吃了话梅。
“虚伪。”
“谁谁……虚伪了……你没搞错吧。”我口吃地问。
小雷把筷子和盘子往前一推,坐直了身子直视着我道:“那你干嘛派吴嫣来挖苦人,还替人家……替人家介绍对象,说什么,为了不影响你和你师兄的感情,请我放尊重点儿,不要老在你眼前卖弄。”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我越听越糊涂。
“别装了你,真会演戏,难怪别人说你历害,……两面三刀……,我最讨厌象你这样口是心非的人啦。”
小雷似乎越说越有气,她皱起眉头想了想道:“好了,我得走了,干嘛还要听话地在这儿受你的摆布。”回头又补了一句:“我又不欠你的。”
没头没脑地挨了通骂,我心里委屈,想追上去拉住她讲清楚。
她厌烦地说:“你别拉拉扯扯好不好。”
“今儿你不把话说明白,就得把前面讲过的话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吞回去。”
“无赖。”
小雷生气地用力甩开我的手朝办公楼跑,半道儿还打了个滑儿,差点儿摔倒。这小丫头脾气真倔,第一次看到她跟人这么急。
接下来几天我很郁闷,想找小雷问清楚事情的始末,她却老躲着我。原本打算把吴嫣找出来,对证一下小雷的话,可又没有心情,再说吴嫣最近神神秘秘,也见不着踪影。